王單單
1
山間有流嵐,淡而輕薄地懸在低空。零星幾戶人家,偶爾在朦朧中淺露半角屋檐,村莊修到山勢起坡的地方,便停留在大片的苜蓿中。羊腸小道從村里躥出去,起伏在滿山的灌木叢里,引領(lǐng)著我們?nèi)ネ降母咛帯I巾斏嫌衅忌?,名叫雙馬桿,我們此行,就是要穿越它。數(shù)十人沿著小路,不可并肩,只能絡(luò)繹而行,往往是先頭者已經(jīng)抵達山腰,后面的人還在山腳下蟲子般蠕行。暮色四合,還要趕很遠(yuǎn)的路,有人在山腰上大喊,“跟緊啦”,聲音在半空中回蕩著,間或被風(fēng)刮去周圍的林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黑得越來越稠,路也沒那么陡峭了,想必是已經(jīng)到了山脊上,大家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中,只能看見手電筒的光束在枝葉間晃動。我們要趕到護林站露宿,它在森林的深處。
也許森林里根本就沒有路,如果真有,也是在帶路者的心中,這些常年在山中生活的人,有著野獸般的記憶,摸黑前行也能知道護林站大體的位置。層林密集,枝丫交錯,腳下軟綿綿的——有的是地衣,有的是長年累月的腐葉,每一腳踩下去,都能感覺到身體在緩慢地陷落,我們時而低頭,時而彎腰,似乎這叢林中,有一條荊棘編織的通道,它的盡頭是草木遍地的人間。這里的成員是奇花異木,參天古樹,沉默是它們的語言,青苔僅只是它們對時間的挑釁。樹頂上偶爾會滴下一滴水,不偏不倚地掉進誰的后頸窩里,涼意頓時會從脖子里貫穿全身,有人因此尖叫起來,嚇得幾只鴟鸮拍打著飛出叢林。空氣中突然彌漫著警覺的氣息,可能在森林深處,或者某棵大樹背后,各種動物正在側(cè)著耳朵,捕捉我們的蛩音。這原本的清幽之地,寂靜被打破了,有人邊走邊唱,歌聲就像森林里從未有過的植物,它朝著寂靜的裂口生長,就像有的植物喜光,有的植物善于攀附。
即便看不遠(yuǎn),也能感受到逼仄的空間敞開了,周圍的樹木撤退到突如其來的開闊之外,我與先頭的幾位提前抵達了地勢平緩的山坡上。走出森林,關(guān)掉手電,世界沉浸在一片死寂中。稍微多站一會兒,你會發(fā)現(xiàn),在原本渾濁的夜空下,事物慢慢呈現(xiàn),夜晚并沒有那么漆黑,樹影、山脊線、泛著灰白的天空依稀可見。而在我們的右前方,碩大的黑影盤踞在緩坡上,它的內(nèi)部不時晃蕩著一絲金色的火焰,那就是護林站。
2
哐當(dāng),我推開護林站的門。那門似乎很少被推開,或者關(guān)上,它在門框里待久了,暗中長大了點,推起來有些生澀。在長久的寂靜中,“哐當(dāng)”之聲已如天塌般的巨響,突然將一張蓬頭垢面的臉從幽暗中震出來,那是一個中年男子。他從板凳上蹭起,或許是受了點驚嚇,看清楚推門的是個人后,又緩緩坐下,沉默著沒有搭理我。他面前的爐心里,燃燒著碗口那么粗的一截木樁?;鹧姹е緲?,從爐子里怒沖沖地往外躥,不時還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每一次聲響,都會有幾?;鹦亲訌臓t心騰空而起,被火氣沖到火光之外,飛著飛著就熄滅了,化作塵埃在黑暗中靜靜飄落。爐盤上擺著一把錫壺,被煙子熏得魆黑,我掂了一下,有些沉,問道,“酒嗎?”這山頂上人影兒都見不著,喝點酒可以消磨時光。他也不叫我喝,半晌后,才說了個“茶”字,那聲音就像從喉嚨深處刮出來的,低沉而又沙啞,他仍然深陷在暗淡的火光里,有時候風(fēng)從門縫里吹進來,把火苗壓向他那邊,他會側(cè)一下身子,伸手去撥弄爐火中的木柴,木柴梭進爐火后,又濺起大量的火星子。偌大的森林中,只有他一人,除了去森林里面巡查外,或許更多的時間,他就坐在那角落里,任眼前的柴火永無止境地?zé)氯?。突然他往地上吐了口痰,抬高嗓音,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在和我說話,“這山上很久沒人來了,哪來啥子燒酒?!比说恼Z言功能長期不使用,慢慢地是會退化的,見我對這山上的生活很好奇,他也就打開了銹跡斑斑的話匣子,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我遞給他一支煙,問道:“平時怎么吃飯?。俊彼坪鹾芫脹]有抽過紙煙了,叼著從柴火上點燃,頭發(fā)被火苗燒卷了一撮也不當(dāng)回事,只顧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霧憋在嘴里,半晌才吐出,剛從嘴里吐出來,又用鼻子吸了進去,“有人上山來,每次會帶幾十斤大米?!薄叭饽??”“下面溝頭有魚,林子頭也有很多竹鼠,抓來煮了就吃?!蔽夜室舛核?,“山上有沒有女人上來過?”他嘿嘿地咧著嘴笑,那笑里藏著些許羞澀,“母野豬倒是多。”說完后又忍不住笑起來,帶著幾聲強烈的咳嗽,身體痙攣了好久。待稍微平靜后,他主動給我講起,“女人嘛,前幾年我在廣東也睡過幾個?!蔽已鹧b羨慕,他還想接著往下說,這時有人“咣當(dāng)”一聲又推門而進,從背上放下來一桶酒。本次活動是縣里林業(yè)局組織的,請了山下的村民背了三十斤酒,一路上跟著我們走。一看有酒喝了,他便迅速站起來,窸窸窣窣從窗臺上摸出一只臟兮兮的土碗,滿滿地倒上,擱在爐盤邊,不一會兒碗口上就飄了一層灰塵,他端起深深喝了一口,用袖子擦了碗沿,齜著牙遞給我,我也啜了一口,擦了碗又遞給他。也不知往復(fù)多少次,夜空中有人喊我,我才去了樓上,把他獨自撂在那角落里,繼續(xù)醉生夢死。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這人的名字,第二天也沒有再見著他,無緣之人,即便相見,也只能是在黑夜中。但也正是這樣的夜晚,讓我窺探到一個護林員內(nèi)心的孤獨,那里生長著一片原始森林,陽光,永遠(yuǎn)也照不進去。
那晚夜霧大,屋外潮濕。幾十個人擠在護林站的樓上,就地鋪著睡袋打起呼嚕來。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總是難以入睡,隔著夜色也能感覺得到這房子的破舊,幾間屋子,均沒有門窗,但不會擔(dān)心有野獸闖進來,我曾聽老年人說過,有人居住的房子,即便門開著,動物也是不會輕易進去的。早些年讀《山海經(jīng)》,知道每座山都有屬于自己的神靈,如果雙馬桿上也有的話,此時它一定化身為草木,或者葉尖上的清露,正在高處的叢林中觀察著我們。在神靈看來,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如此徒勞,這些橫七豎八地躺著的人類,在森林中,像一叢被時間與宿命的疾風(fēng)折斷的荒草。半夜時分,寒意從身下浮起,我將整個身體縮進睡袋里,那睡袋就像蠶繭,將我全部裹住,我在里面靜思,勸自己睡去,等待天亮后被孵出。
3
翌日醒來,天已大亮,站在護林站的樓上,可以看到郁郁蒼蒼的森林從眼前綿延到天邊,像無數(shù)高舉的手,將一輪紅日抬出山頭。“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世界耽美于道法自然之中,人反而顯得多余。昨晚帶路的人反復(fù)交代了,山中沒有手機信號,不能單獨出行,若遇到野豬或者老黑皮(熊),不要挑釁,通常情況下它們是不會主動攻擊人的,尤其是野豬,性子太烈,一旦被激怒,會對人緊追不舍,即使你爬樹了,它也會想辦法啃爛或拱翻樹根。我們七八個結(jié)成一群,到處去山中游蕩,所到之處,多是人跡罕至之地。在眾多樹木間,我老遠(yuǎn)就認(rèn)出了珙桐,那是國家一級保護植物,被譽為“中國的鴿子樹”,那棵珙桐開著白色的花,瀑布般從樹冠上鋪下來,實在壯觀。還有一叢叢羅漢竹,密集地生長在溝邊,鮮嫩的竹筍剛破土不久,指尖輕觸,就能掰在手里,我們把衣服脫下來,在腰間扎了個兜,里面裝滿了鮮筍。仲尼在《論語》中說過,“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或許他早已知曉,與人類相比,它們更懂得詩意地棲居,更接近“詩”的本質(zhì)吧??擅鎸@浩浩蕩蕩的森林,我的認(rèn)知實在狹隘得令人羞愧,能叫出名字的僅有云杉、紅豆杉、梧桐、蕨類、飛蓬、青蒿等,還有若干植物,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又或者它們根本就沒有名字,它們只是默默地生長著,在這人間領(lǐng)受屬于自己的那份蓬勃與委頓。
中午的陽光過于強烈,人們?nèi)逡蝗?,七零八落地躺在林蔭下歇涼,平時忙得暈頭轉(zhuǎn)向的人,想要獲得片刻的安寧,只能來到這邊遠(yuǎn)的林中,出竅的靈魂才會返回身體,人因此而獲得了一種慵懶與松弛,反而呈現(xiàn)出難得一見的自然。遠(yuǎn)處的山坳里,電鋸的聲音一直在轟鳴,那是鄰縣管轄的林區(qū),盜木賊正在貪婪地伐木,一棵棵大樹就這樣應(yīng)聲倒下,運走,剖開,刨光,被欲望改裝成頂梁柱、飛椽、檁木、連檐等,換一種方式,繼續(xù)承接經(jīng)年的風(fēng)雨,承接另一種煙熏火燎的命運。盜木賊幾乎到了明目張膽的地步了,原因是這森林太大,護林員又少,即便聽到有人在伐木,等你追到那兒,人早已逃離。何況這森林中的聲音,往往是不具體的,你聽著它是從東面?zhèn)鱽?,而事實上很有可能那只是另一個方向傳來的回聲,有時覺得那聲音就在眼前某片林子里,但真要走起來,還不知在多少公里外呢。
太陽又要落山了,寧靜的黃昏中,人們披著暮色,紛紛訴說著森林不為人知的秘密,陸續(xù)從四野返回護林站。護林站前面寬敞的壩子里,已經(jīng)架起了篝火堆,不遠(yuǎn)處的地埂上,土灶燒得正旺,一鍋羊肉早已燉熟,風(fēng)卷著它的香味,到處飄蕩?!肫饋砹耍缟铣鲩T的時候,我看見一只羊被拴在草叢中,還以為是護林員養(yǎng)來做伴的。而事實上,為了解決我們此行的伙食,這羊昨晚才跟隨我們翻山越嶺,從山腳來到了這兒,它可能都沒有想到,它來到了自己的刑場,魂飛魄散在我們的身體里。感謝羊啊,賜予我們能量,讓我們繼續(xù)穿行在林中,穿行在人世,我們每個人終將長成你的模樣,也會去到自己的刑場,借你的命,終將歸還給你!
晚飯是從黃昏時候開始的,羊肉煮青筍,這應(yīng)該是世界上最鮮美的湯了。每人盛上一碗,熱氣氤氳,先別忙著喝,得讓它在晚風(fēng)中涼會兒,端到鼻尖下嗅嗅,陶醉一番后再仰脖子喝下。這羊湯進入身體后,感覺每根血管里,都有朵奔跑的小火焰,剎那間就能逼走山中漸起的寒意。這時大家才端起酒,站在林間空地上,推杯換盞。篝火也燃起來了,人們圍著載歌載舞。這篝火燃燒的形狀,像一座火焰做的塔,而這塔中所供奉的烈火,正是所有森林的魂魄。這邊彝族小伙才唱完,那邊苗族姑娘又起舞,我們幾個沒有才藝的粗人,在酒勁的慫恿下,也不甘示弱,扯著破鑼嗓子唱起鎮(zhèn)雄山歌,“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其間,每見篝火陰下去,我便往柴堆上潑酒,每潑一次,那火焰就會飚到一人多高,火光將黑夜揭開,露出一張張紅彤彤的臉。我向來不勝酒力,但喜豪飲,酩酊之際,踉踉蹌蹌地沖進人群中,東施效顰般亂舞起來,朋友們調(diào)侃我跳得像招魂的儀式,像祭祀的現(xiàn)場——好吧,魂歸來兮,被砍倒的樹,被宰的羊……幾個小時的歡歌熱舞后,篝火熄滅,森林寂靜,許多人被酒精發(fā)酵在草地上,黑夜挪了過來,將他們一一蓋上。那晚我也不知道是如何睡去的,第二天被鳥鳴驚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躺在帳篷中,驚悸之余,趕忙拉開帳篷,緊接著便被眼前的景色所感動:大地端來一座山谷,在里面滿滿地注入潔白而又柔軟的霧靄,就像有人端著杯牛奶,為了等你醒來,一直候在帳外。
4
第三天早上,我們繼續(xù)穿越在漫無邊際的森林中。幾個村民已在前面開道了,他們是此行最辛苦的人,每個都負(fù)重近百斤,有的背著炊具,有的背著食物,有的背著液化灶,有的背著燃?xì)馔?,為了提前到達目的地做飯等我們,他們幾乎是在森林中奔跑著,像幾個慌不擇路的逃亡者。我們沿著他們路過的地方走,雜草倒伏,露水抖落其間,偶爾還能看見某個山坳或者溝邊,有簡陋的窩棚,這說明有人曾經(jīng)來過,真是不可思議啊,若非走投無路,誰會來到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呢?他(們)到底是誰?為何來此?林業(yè)部門的人給了我答案:這地方交通蔽塞,偏僻落后,森林周圍都是一些窮苦的人,每年春天,竹筍破土后,他們就會攜妻帶子,摸進森林里來掰筍子,以便拿到鄉(xiāng)鎮(zhèn)集市上去賣,這是他們一年中唯一的經(jīng)濟收入。為了掰到更多的筍子,他們要提前幾天進入森林,守著竹筍拔節(jié),不然就有可能被別人掰走,或者長成竹子。我無法想象他們在此中生活的情景,尤其是在夜間,要忍受寒潮侵襲,還要擔(dān)心野獸的威脅,更要命的是,那些明月高懸的夜晚,這比森林還要寬闊的孤獨,需要他們一分一秒地熬過去。不過,或許是我矯情了,很多時候,我們認(rèn)為無法承受的瞬間,其實,那是別人的生活。
草木皆是兵,攔在跟前,有些葉片上,布滿鋒利的鋸齒,稍有不慎,就會在裸露的肌膚上劃出一道道的血槽。我們背著行李,左避右繞,在枝葉交織而成的穹頂下穿行。天空在葉片的間隙中,被撕成碎片,正隨著透進來的光束在森林的植被上形成斑駁的光影。多人才能合抱的大樹上長滿厚厚的青苔,常年的塵埃堆積在某個樹杈或者皸裂的樹皮中,給了風(fēng)雨中飛翔的種子扎根的機會,樹上長樹,一種生命寄身于另一種生命中。地上盤根錯節(jié),一棵老樹倒下了,千千萬萬的幼樹站起來。也有的大樹橫亙在地上,也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年的風(fēng)雨侵蝕,仍然還保持著樹的模樣,腐朽與潰爛隱蔽在時間中,不動聲色。但只要誰一腳踩上去,就會在那樹干上踏出個大窟窿,成千上萬的白蟻還在里面做著千秋大夢,殊不知“屋頂”就這樣被掀開了,突然暴露在陽光下的它們,亂作一團,驚慌失措,沖沖撞撞,四處逃竄。這些隱秘的生命,活在陽光的背面,靠啃食黑暗過日子,竟然也被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大家走了幾個小時后,汗水把衣服濕透了,身上似乎快要長出新的嫩芽來,森林中到處都是生長的欲望,無論任何東西,只要在它特有的溫度和濕度中經(jīng)過,生命的力量就能被催生,自己在自己的身體上破殼而出,并在瞬間就能葳蕤起來。
原本覺得能夠通行的地方,大地綿延到自己的邊上,突然陷落,亮出數(shù)丈高的山崖,等我們通過。人的一生,要經(jīng)歷多少懸崖,才能走到平坦的路上?面對森林給予的考驗,沒有人退縮,大家互相攙扶著,拉緊懸掛在崖面上千絲萬縷般的蔓藤,蕩著越過懸崖,下面是山谷,河流安靜地流淌著,谷內(nèi)多是落葉、斷枝、長滿青苔的石頭,有些地方,淤泥掩埋著各種各樣的木頭,假若給它們足夠的時間,也許就能變成陰沉木。穿過山谷,沿著陡峭的山溝,我們在晌午之后登上又一座山頂,那是開闊的地方,也是森林和村莊的分界。往左眺望,可以看見許多枯樹——它們太安靜了,以至于死在自己的身體里還在渾然不知——矗立在山崖上,形成一片巨大的死亡森林,觸目驚心,有的似乎呈現(xiàn)出莫可名狀的痛苦,光溜溜的虬干扭曲在空中,枯死之前,好像經(jīng)歷過長久的折磨。向右眺望,人間煙火飄蕩,塵世在那兒等著我們,那是另一片森林,我們一生都在穿越,卻從來沒有抵達過它的盡頭。
2020-07-09 昭通 紫光小區(qū)
外婆家
1
閃電劈開暮色的地方,雷聲從那里經(jīng)過,轟隆隆地響著,像天空中有一副石磨,正在碾碎堆積的云朵。雷聲過后,緊接著暴雨就從遠(yuǎn)處的河灣里淋過來,打在田野中的玉米葉子上,唰唰唰地逼近我們,并先于我的外婆抵達房檐下。我和舅舅們已提前將敞壩里面的農(nóng)具、晾曬在樹上的衣物等收回家里,外婆才從礦廠上趕回來,她邊擦額頭上的雨水,邊急切地指著雜草中的一只雛雞,它可能是太小了,被瓜藤絆住,還來不及回到家里就被大雨困在家門口的菜地里,原本金黃色的毛茸茸的雛雞,被大雨濺了一身泥,如果不是它瑟瑟發(fā)抖時晃動的身影吸引了外婆的目光,一般是很難發(fā)現(xiàn)它的。我冒著大雨沖進菜地里,一把將雛雞攥在手便跑回屋檐下,整個過程不過十多秒而已,身上便已濕透。外婆怕我感冒了,找來舅舅們的衣服讓我換上,這時屋外雨水飛濺,已經(jīng)沒有落腳的地方,我們回到屋子里,憑著爐火發(fā)出的光亮,摸索著找來鍋碗瓢盆等,聽到哪里滴滴滴地響,就把鍋碗瓢盆遞過去安在漏水的地方。這是入夏以來常見的雷陣雨,雨勢很大,但持續(xù)的時間比較短,不一會兒,寨子回到寂靜中,蛙聲與蟬鳴從田野間冒出來,夜空如洗,盡然稀稀拉拉地散落著些許星光,離我們很近,似乎就在外婆家背后的山梁上。從外婆家門口望出去,隔著黑壓壓的玉米林,對面的山腰上是另外一個寨子,那里燈火連綴成片,人語竊竊,狗吠聲聲,不時摻和著開門或者關(guān)門發(fā)出的吱嘎聲,一切宛在眼面前。但是雨后與之前不同的是,溪水到處披掛,從山上傾瀉而下,在龍洞溝匯聚成聲勢浩蕩的湍流,迎著亂石穿空的河灣奔騰而去。從流水的喧囂中,尚能辨出瀑布的聲響,它從懸崖的高度撐開的落差中急遽下墜,激越的力度帶著本身的重量砸進山谷中時,震撼人心。這瀑布所產(chǎn)生的巨響,經(jīng)過寬闊的田野,并遭到密集的玉米林和各種茂盛的植物一再削弱,傳到外婆家時,已然變得連綿而又悠長。夜深時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似乎那流水就在胸間奔涌,那星空就在腦海里閃爍。最后也不知是如何睡去的,只記得清晨睜開眼睛時,陽光已從門縫里遞進來,在地上放大了一道縫隙里的影子,里面塵埃飛舞,緩慢而又寧靜,而窗外傳來叮叮叮的聲音,那是我的外婆,她早就起床,已經(jīng)在礦山上掄著鏨子敲礦了。這是我第一次到外婆家,也是我第一次離開官抵坎,這一年,我十一歲。
2
那時我有個二舅,具體面貌我已記不清楚,人長得瘦小,卻有著滿臉的絡(luò)腮胡。二舅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到我們家來走親戚,和我父母說話時,也只是問一句答一句,和我們這些小孩兒,更是沒有話說,有時候躥到他面前了,也只是伸手摸一下我們的腦袋瓜子。二舅返回時,我叫嚷著要跟隨他去外婆家,也許是覺得我能獨自走完這二十里的山路了,母親想了一下,便應(yīng)允了。二舅還沒從我家里起身,我便已活蹦亂跳地跑到村口上等他了。一路上都是我在前,二舅在后,期間也沒有什么交流,只是有時走錯了路,二舅會在身后喊一聲,我又踅回來,等二舅在岔路上帶頭走幾步,才又急沖沖跑到下一個路口等他。二舅走路很輕,像一片樹葉,被風(fēng)卷著,貼一下路面,又被旋走,總之,他似乎和大地沒有摩擦,剛一粘上,馬上又脫落了。
外婆家與我家其實就隔著一座大山,這座大山名叫分水嶺,山的這面是我們的仁和鎮(zhèn)官抵坎,山的那邊是外婆家的堰塘鄉(xiāng)新場村。據(jù)我父親講起,分水嶺以前是原始森林,隨處可見兩三個人合抱粗的大樹,也是各路強盜神出鬼沒的地方,但是在“大躍進”的時候,整個森林都被砍伐煉鋼了,加之后來仁和鎮(zhèn)和堰塘鄉(xiāng)到處興建硫磺廠,酸雨腐蝕嚴(yán)重,分水嶺上早已寸草不生,取而代之的是濃煙滾滾的煙囪聳入云霄,還有一排排破敗的鍋爐房。在那個炎熱的夏天,尤其剛過晌午,火辣辣的太陽暴曬在無邊的荒漠中,在滿山遍野的爐渣堆上發(fā)出刺目的光芒。有時會從某間荒廢已久的廠房里,突然沖出一只齜牙咧嘴的惡狗,伸著長長的舌頭,哈喇子直流,它惡狠狠地對著我們,但在二舅彎腰撿石頭時,它會瞬間拔腿,一溜煙躲進某堆爐渣后,徒留一團空氣在原地顛簸著。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太陽都快落山了,我們翻越了分水嶺,一直往下來到了一條大溝邊,我二舅俯身夠著脖子在水洼里咕嚕咕嚕猛喝了幾口,然后澆水洗了一把臉,一邊用襯衫擦臉,一邊嚴(yán)肅地看著疲憊不堪的我說,“喝點水吧,再走兩個小時就到了?!甭犓@么一說,我腿一軟,幾乎癱在地上。后來才知道二舅是故意嚇我們的,這地方就叫龍洞溝,溝對面那幾間低矮殘破的茅草房,就是我的外婆家。不過我們第一次經(jīng)過龍洞溝的時候,尚未下雨,從高處往下看,溝內(nèi)怪石嶙峋,流水淙淙,向著另一處更大的河谷逶迤而去。
這是我和二舅共同走過的唯一一段路,我對他所有的印象都在這段路上,似乎他只是把我們送到外婆家,之后便消失了,幾天都沒見著他一面,又或者是他也曾出現(xiàn)過,只因為太過于沉默而被我忽視了。直到兩年后的某個夜晚,我聽見母親在黑夜中號啕大哭——有人稍信到官抵坎,告知我二舅上吊死了。那晚我母親懷著無限的悲痛,在父親的陪同下,連夜趕回外婆家,一起處理二舅的喪事。
這便是我的二舅,他曾帶著我翻越分水嶺,后來他獨自翻越人世時,滑落在時間的底部。
3
我們穿過彎曲的峽谷,兩面的峭壁上到處都是洞穴,有燕子從里面飛出來又飛進去,糞便落在崖面上,泛著斑斑點點的蒼白。偶爾遇見熟人,小舅朝他打了個招呼,聲音稍微大點,便有回聲在山谷中回蕩著。沿著石坎往山谷的低處走去,不多時,地勢變得敞亮而又開闊,隱約還能聽到人們嬉鬧的聲音。緊接著,我們激動得喊了起來,一條清波蕩漾的河流出現(xiàn)在眼前。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河流,也不知道它從哪兒來,將會流到哪兒去。這應(yīng)該就是新場村的樂園了,全村的大人孩子都在這兒,有的在河灘上打水漂石,有的在河里鳧水,有的躺在背陰的地方睡覺,有的剛從水里爬上岸,光著腚在裸露的巨石上曬太陽,而最讓人驚嘆的是有個少年,盡然爬上懸崖,突然騰空而起,躍入河水中,半天不見人影兒,正在有人開始為他著急時,卻又見其舉著一把泥沙從浪花底下鉆出來。我不會游泳,只能站在齊腰的淺水里,用腳試探著河床上的沙粒,這算是我對河流的第一次觸摸,而它的流水如此清澈和緩慢,像是在善待一個遠(yuǎn)處來的孩子。
多年以后,我長大了,知道這條流經(jīng)外婆家門口的河流,正是赤水河的支流。某次我在它的下游喝酒,憑著酒勁縱身跳入河水中,這一次,它用旋渦迎接我,當(dāng)岸上的人們都以為我死定了的時候,一個浪濤又將我沖上淺灘來,我想,這算是河水對我的一次警告吧。
我最后一次沿著幽深的山谷,獨自抵達當(dāng)年的河邊,那條河流仍然清澈見底,囫圇照著一個人悲傷的人——那是六年前的事,那是我外婆逝世的日子。
4
天快亮了,爐火正旺,三個人圍坐在一起,明晃晃的火光將他們的臉龐烤得通紅。那人講起最近偵查的一樁案子,“嫌犯整天在街上游蕩,有人懷疑他的精神病是裝出來的。第一次見到他,我就給他遞了一支煙,沒等我掏出火柴,他已將整支煙塞進嘴里嚼碎了吞下?!蔽业母赣H母親聚精會神地聽他用外地方言講起許多新鮮的事情,心底里已對這人的許多人生奇遇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個神秘男子來到我們家,他說和我母親同姓,很快便獲得了我父母的認(rèn)可,母親讓我們喊他“舅舅”?!熬司恕睍芏嘟g(shù)士的奇招,比如他給人隨便把脈,就能猜出對方膝下有幾個孩子且精確到幾男幾女之類的,此舉被我父親驚為天人。他每次來頂多歇上一宿或者待上幾個小時便會匆匆離開。最后一次見到他,那天我大清早去上學(xué),月亮巴還亮汪汪地掛在天上,院子里鋪了一層薄霜。舅舅從月光里走來,帶著一身寒氣。他推開我們家的門時,其他人都還在睡覺,聽我一喊舅舅來了,都從床上翻骨碌爬起來。舅舅喜歡聽我母親講述外婆家那邊的事情,一副飄蕩多年的游子終于找到了親人的樣子,他幾乎對我母親家族的歷史甚至是每個人的脾性等都在刨根問底。
數(shù)月前,麗芬舅舅夜里起床上茅廁,看見窗外火光晃蕩,便擎著亮篙出門去探個究竟,看見大團黑乎乎的東西正趴在煉石灰的窯子里噼里啪啦地燃燒著,麗芬舅舅睡眼惺忪,似乎是那火焰中有什么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使勁揉了揉眼睛,遽然在沉寂的夜空下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這尖叫聲點亮了周圍的燈盞,寨子里的人迅速圍攏過來,趕忙找來棍子,在那窯子里慌里慌張地扒拉著,一旁的麗芬舅舅早已癱倒在地,雙手插進凌亂的頭發(fā)里,嘴大大地張著,驚惶的眼里卻沒有一滴眼淚。原來窯子里燃燒的是他父親——我的大舅公。大舅公顯然是被謀殺了,犯罪分子想通過焚尸毀滅罪證。最后是二舅公——大舅公的弟弟親自將大舅公身上的火撲滅了,并抱來一捆麥草將他蓋上。接下來就是當(dāng)?shù)鼐礁羧砦宓厣祥T來盤問。這案子一直拖著,兇手自案發(fā)當(dāng)晚逃遁于黑夜中,從此銷聲匿跡。那個神秘的“舅舅”來我們家后,母親向他講述過這件事情,他聽后沒有表現(xiàn)得很吃驚。他猜測大舅公一介農(nóng)民,死在自家門口,多半是仇殺,并且可能就是寨子里的熟人所為。
“舅舅”離開我家?guī)讉€月后,這案子就宣布告破。
二舅公一家被警察帶走后,人們驚詫之余都在嘆息。在農(nóng)村因為爭地、爭房子等事情,親兄弟反目成仇的例子很多,但是痛下殺手的并不多見。后來據(jù)母親說,親自給二舅公銬上手銬的人就是之前來過我們家?guī)状蔚摹熬司恕?。我從小到大都沒有見過二舅公,倒是母親不少提起他。十多年后二舅公就刑滿釋放了,母親說他在監(jiān)獄里坐習(xí)慣了,被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倒一點也不像農(nóng)民,要是沒進去,估計比現(xiàn)在還要顯得蒼老。
“舅舅”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那事之后,在離我家十多里地的仁和鎮(zhèn)某村,有人盜墓,夜里睡覺時常有鬼在周圍叫喚,并不時有沙粒從窗外投進來,這人每天心神不定,終于憋不住了,就把這個秘密告訴他的妻子。沒想到話一說完,房梁上就跳下來一個人,此人平時在周圍給人打零工,這次他在昏暗的燈光下亮出警察的證件時,盜墓賊規(guī)規(guī)矩矩束手就擒。有人來我們家串門,講起這件事情,我的父母神秘兮兮地相視一笑,什么也沒說,但又似乎什么都知道。
這是我去外婆家之前就發(fā)生的事情,到了外婆家后,我總是在山間游走,到處都有很多燒石灰的窯子,每次看見,我都會繞著它走,似乎里面就趴著一個大舅公。
5
來新場村沒幾天,我就開始想家了。每天沿著來時的路,最遠(yuǎn)只能走到龍洞溝,生怕走遠(yuǎn)了無法返回,就站在龍洞橋上,盯著腳下的流水發(fā)呆。而我身后,是一座小廟,里面的菩薩脖子上掛著紅布條兒,像迷路的孩子,天天在流水的喧囂中等著人為它指路。
龍洞溝周圍的山上,草木從溝邊長到山頂,山腰上有幾戶苗族人家,和周圍的人甚少來往,雞鴨豬狗歇息在叢林里,沒有什么攔住,它們卻不會主動下山來。偶爾我會看見外婆的身影從橋下經(jīng)過,據(jù)說每個月的農(nóng)歷十九,她都會前來廟里燒香,也無具體所求,她說燒點香人活起來清凈點。我的外婆在歲月的流逝中,體型一再被時間改小,那時我在想,如果她繼續(xù)老下去,會不會縮成泥丸那么大,若真如此,那外婆就不會再用腳走路了,她得讓自己的身體在路上滾動著,直到最后碎成一把散沙,被風(fēng)刮進草木葳蕤的曠野里。外婆瘦弱、矮小、甚至有些佝僂,為了方便干活,她一年四季都在身上罩著一件灰色的圍腰布,圍腰布上縫了個很大的布兜,平時她從田間回來,那布兜里總是塞滿了荊豆、小瓜或者海椒之類的,一家人每天的湯菜從要從那里獲得。外婆每天都是家里第一個起床的,伴著山頂上落下來的晨曦,在硫磺廠上她將一堆堆堅硬的汞礦砸碎,一撮箕一撮箕地抬著倒進爐房里。但是無論怎樣的勞苦,也沒有讓她變得麻木,就像龍洞橋下的流水,阻礙越大,反而能激起更大的浪花。
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清晰地記得外婆說的那句話,“燒點香人活起來清凈點”,“清凈”是佛教語,意指“遠(yuǎn)離惡行與煩惱”,農(nóng)村人啊,苦點累點沒啥,身體上的疲憊在長年累月的勞苦中早就成為一種習(xí)慣,惟愿在這紅塵中,心靈能有安放之處。廟里燒的香縹緲而去,香灰一次次落下來,覆蓋了人們跪拜時額頭叩擊到的地方,可外婆的祈愿最終并沒有換得神靈的關(guān)照——多年以后,因為突發(fā)腦溢血,外婆癱瘓在床,身上肉皮多處均被捂爛,足足遭受了兩年不堪的折磨,才含淚撒手人間。記得辦理完外婆的喪事后,我隨即返回鎮(zhèn)雄城,車過龍洞溝時,我看見寂寞的橋上人影空無,小廟像一個楔子,正在從兩座大山之間掰出一條溝來,那是一條巨大的溝,或許,我們今生都無法跨越。
6
現(xiàn)在想來,我的啟蒙閱讀就是從外婆家開始的。到新場村幾天后,周圍的景物已經(jīng)不能再吸引我了,每天待在家里,無所事事。正在這時,我在外婆家的窗臺上發(fā)現(xiàn)了一堆小人書,因為小人書都是以畫為主,所以很快就被我跑馬觀花地翻完了。為了打發(fā)時間,我開始在外婆家屋里四處翻找,還真在小舅的枕頭下找到了幾本長篇小說,記憶深刻的有《霍元甲》《童林傳》《薛仁貴征東》《竇爾敦傳奇》等,自此我便每天起早貪黑,沉浸各種小說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中,有時候甚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那時記性好,每本小說看完之后,不但能清清楚楚地復(fù)述故事情節(jié),就連那種章回小說每個章節(jié)的標(biāo)題都能一字不漏地背出來。每晚熄燈后,躺在床上,小說里的人物還不停地從腦海里蹦出來。讀《霍元甲》時,有感于霍東覺小小年紀(jì),就在胡同里遭遇追殺,緊張得眼淚都快流下來;讀到《童林傳》里詭計多端的張方用計使他父親掉入糞坑里而捧腹大笑;讀《竇爾敦傳奇》,經(jīng)常感到渾身熱血涌動,似乎自己就是一匹綠林好漢;讀到《薛仁貴征東》里,程咬金揮著板斧從萬軍之中殺出一條血路時,激動得手舞足蹈……我的外公不識字,也不知道書籍對一個小孩的影響能夠達到如此忘情的程度,便在我全神貫注都投入閱讀時,橫空里伸出手來在我額頭上摸一下,即便確定了我沒有發(fā)燒他還是會滿面疑惑地盯著我看個不停。
有個黃昏,我正在癡癡地看書,忽然聽到有人在叫我,抬頭一看,父親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他來接我回家了。想回家的時候天天盼著父親來接,可當(dāng)他真站在我面前,心里又覺得舍不得離開這個地方了,《薛仁貴征東》還沒有看完,但父親太忙,又不可能留下來等我。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好的辦法,無奈天亮之后,腦子一熱,趁我小舅不注意,便將那磚頭般厚的《薛仁貴征東》塞進褲腰里,使勁兒將衣服拉下去遮住,并提前跑到龍洞溝等我父親。
穿過龍洞橋,便進入幽靜的山谷中。我怕書掉出來,一直緊張地用雙手捂住腹部,父親看我走路的姿勢有點別扭,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一個勁兒地?fù)u頭。當(dāng)我正給興高采烈地給父親講起外婆家這邊的事情時,隱約聽到有個聲音在叫喚,我們回頭一看,山谷中卻又空無一人,再走幾步,那聲音越發(fā)變得清晰,這次我們看到了,在那些亂石之間,有個身影正在慌忙火急地向我們追趕上來,當(dāng)他快要接近我們的時候,我一下子愣住了,腦子里瞬間一片空白——我的小舅追上來了。他不由分說地拉開我的衣服,從我的褲腰里扯出來那本《薛仁貴征東》,邊扯邊氣憤地說,“小小年紀(jì)就偷書,以后那牢房里就少你一個了”。小舅把書拿在手里后,我父親才明白過來,看得出來他很羞愧,但又不知如何是好,站在一旁不停地給我小舅道歉。小舅拿著書轉(zhuǎn)身走后,我和父親曾一度陷入沉默中,半晌他才教育我說,“無論如何,偷東西都是不好的行為?!蔽覜]有接話,只是跟著他上上下下,在山谷中啪嗒啪嗒地走著。
從外婆家返回后,一直到我初中畢業(yè),我?guī)缀醯昧碎喿x饑餓癥,凡是看見誰有武俠小說,想方設(shè)法都會借來惡啃一通。我用那些從小說里讀來的故事,成功地將許多同學(xué)或者村里的小伙伴籠絡(luò)在身前身后。
去年,在昭通城里,朋友約了一幫喜好文學(xué)的人吃飯,其間我們談起閱讀,我講起這件事情,并說起當(dāng)年的那些小說,有個人突然興奮地站起來,他是我外婆家的鄰居,和我小舅歲數(shù)差不太多大,他說那些小說全是他的,還說我小舅借書從來不還。為此,我端起酒敬了他一大杯。是啊,我真得感謝他,感謝我的小舅,感謝在外婆家的那些時日,如果沒有這些機緣與巧合,我不一定會愛上閱讀,如果沒有閱讀,這二十多年,我又該如何穿越人生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