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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曹洞宗復(fù)興初期的弘布及其時空過程
——以芙蓉道楷行跡的復(fù)原為中心

2021-10-20 04:33沈國光
歷史地理研究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點校禪院禪師

沈國光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古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曹洞宗是由洞山良價與曹山本寂創(chuàng)始于中唐時期的一支禪宗法脈。前彥的相關(guān)研究已經(jīng)基本廓清了曹洞宗發(fā)展的基本脈絡(luò)。不過,這些研究大多集中在法脈的傳承、義理的闡明等問題上,且多偏重于唐末五代時期。(1)關(guān)于禪宗以及曹洞宗的研究相當(dāng)豐富,不能一一。關(guān)于宋代曹洞宗發(fā)展的研究遠不及關(guān)于唐末五代的,其中最具代表性者,可參見[日] 石井修道:《宋代宗史の研究——中國曹洞宗と道元》,大東出版社1987年版;楊曾文:《宋元禪宗史》,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毛忠賢:《中國曹洞宗通史》,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這一系列研究為探索曹洞宗的發(fā)展提供了堅實的基礎(chǔ)。曹洞宗在唐末興盛于江浙兩湖一帶,至五代漸趨式微。(2)楊曾文:《宋元禪宗史》,第457頁。葛洲子對于唐末五代曹洞宗的出現(xiàn)與衰落有詳細的研究,參見葛洲子:《政局·法席·法脈——唐末至宋初曹洞宗的興衰》,《早期中國史研究》2016年第2期。到了洞山六世大陽警玄時,曹洞法脈難以為繼,已經(jīng)到了不得不依賴臨濟宗之浮山法遠代付法脈的地步。(3)關(guān)于浮山法遠代付義青曹洞法脈的問題,可參見[日] 石井修道《宋代宗史の研究——中國曹洞宗と道元》中的相關(guān)研究,第209—233頁。相較于五代宋初,北宋后期的曹洞宗出現(xiàn)復(fù)興之態(tài)。法遠代付法脈于投子義青,義青傳之于芙蓉道楷。芙蓉道楷對于北宋曹洞宗的復(fù)興與傳布極為重要。北宋末至南宋,曹洞宗的主要僧人多為道楷子孫。因此,對芙蓉道楷行跡與弘法活動展開細致的研究,有助于進一步了解曹洞中興的真實面貌。本文力圖通過爬梳燈錄、塔銘、宋人筆記等與道楷有關(guān)的傳世材料,復(fù)原道楷的弘法行跡,以歷史地理學(xué)的基本方法勾勒出道楷及其法嗣弘法的基本區(qū)域,從而將曹洞宗復(fù)興的過程得以可視化。(4)由于近年來地理信息技術(shù)(GIS)的興起,已有學(xué)者開始運用此技術(shù)對禪宗法脈進行時空分布的研究,尤其是葛洲子的一系列研究,堪為典范。葛氏除了對曹洞宗的研究外,又在對法眼宗的研究中運用了此技術(shù)??蓞⒁姼鹬拮樱骸兜栏逗稳耍禾扑伍g雪峰僧團的分化與“玄沙正宗”的確立》,《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9年第1輯。葛氏的研究在對僧人地理信息采集進行繪圖時,一般以燈錄目錄中所標駐錫寺院為準。由于僧人一生或曾駐錫多個寺院,為了提高研究精度,更好地還原芙蓉道楷弘法的細節(jié),本文采取的研究策略是,盡可能地提取道楷及其法嗣駐錫過每一個寺院的地理信息,注重僧人的行跡對于弘法與法脈空間傳布的影響。

一、芙蓉道楷生平行跡復(fù)原

關(guān)于芙蓉道楷的傳記材料有如下幾種:《禪林僧寶傳》卷一七《天寧楷禪師》(5)〔宋〕 惠洪:《禪林僧寶傳》卷一七,《卍新纂大日本續(xù)藏經(jīng)》第137冊,新文豐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512—513頁。、《石門文字禪》卷二三《定照禪師序》(6)〔宋〕 釋惠洪著,[日] 釋廓門貫徹注,張伯偉等點校:《注石門文字禪》卷二三,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391—1393頁。、《嘉泰普燈錄》卷三《東京天寧芙蓉道楷禪師》(7)〔宋〕 正受著,秦瑜點校:《嘉泰普燈錄》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91—94頁。、《五燈會元》卷一四《芙蓉道楷禪師》(8)〔宋〕 普濟著,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卷一四,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882—886頁。,以及王彬撰寫的《隨州大洪山崇寧保壽禪院十方第二代楷禪師塔銘》(以下簡稱“《楷禪師塔銘》”)(9)〔宋〕 王彬:《隨州大洪山崇寧保壽禪院十方第二代楷禪師塔銘》,〔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新文豐出版公司1982年版,第12139—12141頁。按:文中提及《禪林僧寶傳》作者德洪,即惠洪。。其中,《石門文字禪》與《禪林僧寶傳》出于一人之手,《五燈會元》對《嘉泰普燈錄》有所因襲。至于《楷禪師塔銘》的寫作情況以及文本依據(jù)則需要作一點說明。王彬稱:

彬謁慧照于山中,慧照喜謂彬曰:“吾芙蓉老師法海舟航,佛門梁棟,三十七年于大地眾生作陰涼,機緣在世,不獨衲子能言,搢紳士大夫咸知之。今新塔未銘也,敢以為請?!北蚣妊瞿杰饺刂唢L(fēng),又重違慧照之勤意,義不獲辭,退而銘之。(10)〔宋〕 王彬:《隨州大洪山崇寧保壽禪院十方第二代楷禪師塔銘》,〔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第12139—12140頁。

因道楷逝世于臨沂,道楷法孫慧照任大洪寺住持后,“念湖山遠在海隅,奉塔廟之禮常缺”,因此“遣其徒宗幾遷致師靈骨,建浮圖于大洪山之陽”(11)〔宋〕 王彬:《隨州大洪山崇寧保壽禪院十方第二代楷禪師塔銘》,〔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第12139頁。。王彬一方面“仰慕芙蓉之高風(fēng)”,另一方面則是受慧照之請,故而撰銘。關(guān)于王彬撰文所依據(jù)的材料,《楷禪師塔銘》中已作說明:“師應(yīng)接機緣已見《語錄》,及德洪所撰《禪林僧寶傳》、承議郎韓韶《臨沂塔舊銘》、鹿門法燈禪師《塔中記》載之已詳盡?!?12)〔宋〕 王彬:《隨州大洪山崇寧保壽禪院十方第二代楷禪師塔銘》,〔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第12140頁。按:引文中《語錄》即凈因自覺所編《投子義青禪師語錄》,《僧寶傳》即《禪林僧寶傳》。韓韶所撰《臨沂舊塔銘》與法燈所撰《塔中記》現(xiàn)已不存,現(xiàn)存《楷禪師塔銘》與《禪林僧寶傳》等材料中之內(nèi)容又略有抵牾之處,或因襲《臨沂舊塔銘》與《塔中記》所致。因《楷禪師塔銘》所述道楷事跡最為詳細,故本文對道楷生平之考證復(fù)原,以《楷禪師塔銘》為綱,輔以它書相參。

芙蓉道楷,俗姓崔氏。《楷禪師塔銘》稱道楷為沂州費縣(今山東費縣)人(13)〔宋〕 惠洪:《禪林僧寶傳》卷一七《天寧楷禪師》,《卍新纂大日本續(xù)藏經(jīng)》第137冊,第512頁。,另有一說稱其為沂水(今山東沂水)人(14)〔宋〕 正受著,秦瑜點校:《嘉泰普燈錄》卷三《東京天寧芙蓉道楷禪師》,第91頁。。道楷少時傾心道術(shù),能辟谷,隱于伊陽(今河南嵩縣西南)山中。后改信釋教,入東京述圣院出家,禮德暹為師。(15)按:《楷禪師塔銘》稱道楷入東京“述圣院”,《禪林僧寶傳》等則稱“術(shù)臺寺”,疑因“述圣(述聖)”“術(shù)臺(術(shù)臺)”字形相近而訛,今暫從《楷禪師塔銘》。至熙寧七年(1074),試經(jīng)得度。次年受具足戒后,開始“游歷諸方,遍參知識”。此后,道楷于投子義青處得大陽警玄所傳“衣履”,成為曹洞法嗣。(16)〔宋〕 王彬:《隨州大洪山崇寧保壽禪院十方第二代楷禪師塔銘》,〔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第12140頁。按:引文中《語錄》即凈因自覺所編《投子義青禪師語錄》,《僧寶傳》即《禪林僧寶傳》。

關(guān)于道楷參拜義青的地點,文獻記載不一?!抖U林僧寶傳》稱道楷受具足戒后,“謁青華嚴于淮山海會”(17)〔宋〕 惠洪:《禪林僧寶傳》卷一七《天寧楷禪師》,《卍新纂大日本續(xù)藏經(jīng)》第137冊,第512頁。,而《楷禪師塔銘》記載如下:

(道楷)最后至舒州投子山見青禪師,一言造妙,師資深契,青以明安衣履付焉。去之韶山……師雖宴坐山林,然道價四馳,千里向風(fēng)。自元豐五年出世至示寂,凡七坐道場。最初住沂州仙洞山,又遷西京乾元、招提,郢之大陽,隨之大洪,皆當(dāng)世元老名公卿以禮延請。后被詔住東京十方凈因,又徙住天寧萬壽,皆中使奉命,恩禮兼隆。(18)〔宋〕 王彬:《隨州大洪山崇寧保壽禪院十方第二代楷禪師塔銘》,〔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第12140頁。按:引文中《語錄》即凈因自覺所編《投子義青禪師語錄》,《僧寶傳》即《禪林僧寶傳》。

投子義青的《行狀》稱義青于熙寧六年(1073)還舒州后被請至海會禪院,又移住投子山圣因禪院,又有“自住海會八年,移席投子復(fù)四年”之語。義青于元豐六年(1083)入滅于投子山。據(jù)此推算,義青約于元豐三年(1080)離開海會禪院前往投子山圣因禪院。(19)〔宋〕 自覺編:《投子義青禪師語錄》附《行狀》,《卍新纂大日本續(xù)藏經(jīng)》第124冊,第476頁。按正文之推算,則《行狀》行文時,將元豐三年分別計入義青在海會禪院與圣因禪院的時間。道楷在離開義青后于韶山弘法。從道楷弘法后“道價四馳,千里向風(fēng)”的結(jié)果而言,其在韶山的時間應(yīng)該不會很短,故而后能得到“當(dāng)世元老名公卿”延請,入住仙洞山?!犊U師塔銘》中稱道楷“元豐五年出世”即指其入主沂州仙洞山之時間。若道楷于元豐三年入投子山,在短短的兩年時間內(nèi)不僅得到義青之器重,又于韶山結(jié)茅、“宴坐山林”,大開釋風(fēng),殊不可信。這里推測,道楷是在海會禪院參拜義青,后在元豐三年前即前往“韶山”?!犊U師塔銘》或以義青最終在投子山入滅,而誤將道楷見義青的地點定位于投子山。

另一個需要解釋的問題是,《禪林僧寶傳》等一系列僧傳稱道楷“北還沂,閑居馬鞍山”(20)〔宋〕 惠洪:《禪林僧寶傳》卷一七《天寧楷禪師》,《卍新纂大日本續(xù)藏經(jīng)》第137冊,第512頁。。上引《楷禪師塔銘》稱道楷離開投子山后,“去之韶山”?!榜R鞍山”或“韶山”當(dāng)在沂州境內(nèi)或附近。沂州境內(nèi)確有馬鞍山。蘇軾于熙寧年間任密州知州時曾作《密州請皋長老疏》一文,稱惠皋曾住“沂州馬鞍山福壽禪院”(21)〔宋〕 蘇軾著,李之亮箋注:《蘇軾文集編年箋注》第8冊,巴蜀書社2011年版,第272頁。。關(guān)于沂州附近的“韶山”,記載頗多?!短藉居钣洝份d萊蕪縣西北二十里有韶山產(chǎn)鐵,漢代時就已于此置鐵官。(22)〔宋〕 樂史著,王文楚點校:《太平寰宇記》卷二一“萊蕪縣”條,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42頁。《齊乘》亦記萊州內(nèi)有一韶山。(23)〔元〕 于欽著,莊劍點校:《齊乘》卷四《城郭》,《宋元珍稀地方志叢刊·甲編》第4冊,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7版,第179—180頁。據(jù)明嘉靖年間所編《萊蕪縣志》,在縣北六十里有一山“前后二峰連峙,形如馬鞍”,故稱馬鞍山。(24)嘉靖《萊蕪縣志》卷二《形勝》,《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第43冊,上海古籍書店1982年版,第5a頁。又有萊蕪縣故治嬴城,金廢萊蕪監(jiān)并將縣治往西南遷移至萊蕪監(jiān)故地。(25)參見〔清〕 葉圭綬著,王汝濤等點校:《續(xù)山東考古錄》卷六“泰安府沿革·萊蕪”條,山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24—226頁。如此,《太平寰宇記》中在萊蕪縣西北二十里的韶山,與《萊蕪縣志》中在縣北六十里的馬鞍山當(dāng)為一地。此山在北宋時并非名山,故而在名稱記載上有所不同。又因此山大抵位于北宋兗州與沂州交界地帶,因此“馬鞍山”之名出現(xiàn)在《萊蕪縣志》之中。

元豐五年(1082),道楷出世住仙洞山?!蹲x史方輿紀要》記載蒙陰縣蒙山“今曰仙洞山”,山南即為道楷故鄉(xiāng)費縣。(26)〔清〕 顧祖禹著,賀次君、施和金點校:《讀史方輿紀要》卷三五“蒙山”條,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651頁。此后,道楷依次遷洛陽乾元、招提二寺,又遷大陽、大洪。乾元寺在龍門,即所謂“龍門八寺”之一,自唐以來即為洛中名剎。(27)如白居易有《春日題乾元寺上方最高峰亭》詩一首。參見〔唐〕 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卷三四,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593—2594頁。文彥博有《送乾元寺住持實大師》,參見〔宋〕 文彥博:《文潞公集》卷三《古律詩》,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9頁。道楷居招提寺則見于宋人劉跂所作《〈般陽集〉序》中。序言:

往歲守官鄭圃,地當(dāng)孔道,西游釋子,多所延接。問其所詣,非五臺即招提。招提,西都道場,今芙蓉湖老人楷公昔所棲止。(28)〔宋〕 劉跂:《學(xué)易集》卷六,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67頁。

此序?qū)⒄刑崤c五臺相并舉,皆為“西游釋子”所謁之寺院,可見招提寺在洛陽附近之影響極大。

不過道楷在仙洞山、乾元寺、招提寺的時間非常短暫?!抖U林僧寶傳·天寧楷禪師》載:“初楷在大陽,青華嚴遣果侍者,以大陽皮履直裰付之?!?29)〔宋〕 惠洪:《禪林僧寶傳》卷一七《天寧楷禪師》,《卍新纂大日本續(xù)藏經(jīng)》第137冊,第513頁。義青入滅于元豐六年,將大陽皮履直裰傳于道楷的時間不會晚于此??梢姷揽栽S五年出世后,短短一年即輾轉(zhuǎn)多所寺院?;壅諔c預(yù)在《楷禪師塔銘》中稱:“吾昔嘗侍老師住大陽(今湖北京山縣北),遷居此山(按:“此山”指大洪山,今湖北隨縣南)凡五年?!?30)〔宋〕 王彬:《隨州大洪山崇寧保壽禪院十方第二代楷禪師塔銘》,〔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第12139頁?!抖U林僧寶傳》又稱道楷于崇寧三年(1104)被召入東京十方凈因院。如此可知,道楷大約于元符二年(1099)時離開大陽寺,入居大洪山寺,此時報恩為大洪山之住持。報恩離開隨州是在崇寧二年(1103)(31)〔宋〕 范域:《宋故隨州大洪山十方崇寧保壽禪院第一代住持恩禪師塔銘》,〔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第12133頁。,道楷于次年入主東京十方凈因禪院,則道楷住持大洪山寺的時間并不長。

大觀元年(1107),道楷又被召入天寧萬壽寺。不久,被貶至淄州。蔡絛《鐵圍山叢談》(下文簡稱“《叢談》”)稱道楷最終“編管沂州”(32)〔宋〕 蔡絛著,馮惠民等點校:《鐵圍山叢談》卷五,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1頁。,《禪林僧寶傳》等一系列釋教僧傳稱“編管淄州”(33)〔宋〕 惠洪:《禪林僧寶傳》卷一七《天寧楷禪師》,《卍新纂大日本續(xù)藏經(jīng)》第137冊,第513頁。,《楷禪師塔銘》亦稱“得罪居淄州”(34)〔宋〕 王彬:《隨州大洪山崇寧保壽禪院十方第二代楷禪師塔銘》,〔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第12140頁。?!秴舱劇反颂幱涊d明顯有誤?!渡凼下勔婁洝分械南嚓P(guān)記載跳過了道楷的淄州經(jīng)歷,直接稱“隱沂州芙蓉溪”(35)〔宋〕 邵伯溫著,李劍雄等點校:《邵氏聞見錄》卷一五,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64頁。,同樣給人以道楷“編管沂州”的錯覺。實際上,道楷至沂州并非被貶而至,而是在被赦免后遷居。這里有必要考察一下道楷被貶后的行跡。

據(jù)《楷禪師塔銘》載,道楷被貶后,“久之,上察其無它,聽自便”(36)〔宋〕 王彬:《隨州大洪山崇寧保壽禪院十方第二代楷禪師塔銘》,〔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第12140頁。?!抖U林僧寶傳》亦稱“明年冬,敕放令自便”(37)〔宋〕 惠洪:《禪林僧寶傳》卷一七《天寧楷禪師》,《卍新纂大日本續(xù)藏經(jīng)》第137冊,第513頁。?!斗鹱娼y(tǒng)紀》則稱“(大觀)二年正月,上受八寶,大赦天下。敕淄州道楷自便”(38)〔宋〕 志磐著,釋道法校注:《佛祖統(tǒng)紀校注》卷四七《法運通塞志》第一七之一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04頁。?!端问贰せ兆诒炯o》亦載徽宗受八寶于大慶殿,并有“赦天下”之舉。(39)《宋史》卷二《徽宗本紀》,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80頁。道楷應(yīng)得此赦,故而得以“自便”。此后,道楷活動于芙蓉湖一帶,并創(chuàng)精舍。芙蓉湖即在沂州境內(nèi)。道楷得居芙蓉湖,是受到了劉奉世相助?!犊U師塔銘》載:

樞密劉公奉世舍俸金,買芙蓉湖田,筑室延師,四方衲子歸之,俄成叢林,今賜額興化焉。先是,芙蓉湖眾水鐘聚,彌漫百余里,師嘗謂若決而歸之川,可得良田數(shù)千頃。常平使者聞其言,使邑令詣師受規(guī)畫,鑿渠疏導(dǎo),悉如師說。異時,菰蒲沮洳之地,皆為沃壤。鄉(xiāng)人德之,乃相率舍田于寺。(40)〔宋〕 王彬:《隨州大洪山崇寧保壽禪院十方第二代楷禪師塔銘》,〔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第12140頁。

元祐年間,劉奉世曾任樞密都承旨,至七年(1092)拜樞密直學(xué)士,簽書院事。崇寧初,遭奪職,“居沂、兗”(41)《宋史》卷三一九《劉奉世傳》,第10389頁。。劉奉世與道楷應(yīng)是在沂州境內(nèi)相識,并舍湖于道楷。再看芙蓉湖的地理位置。宋代地志中,未見沂、淄境內(nèi)有芙蓉湖,而清人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中留有線索。據(jù)顧氏載,清代嶧縣境內(nèi)有東、西二泇河。東泇河源自費縣南山谷中,“南流經(jīng)沂州西南卞莊東分一支,經(jīng)州西南三十里芙蓉山下之芙蓉湖,溉田數(shù)千頃”。泇水與芙蓉湖的記載,又出現(xiàn)在“沂州”條內(nèi)。清代嶧縣,北宋時期亦屬沂州。(42)〔清〕 顧祖禹著,賀次君、施和金點校:《讀史方輿紀要》卷三二“泇河”條、卷三三“泇水”條,第1532、1584頁。可以確定,道楷在大觀二年被赦后之弘法地點就在沂州。因此,也可以斷定《叢談》中的記載有誤。

以上詳細考訂了道楷的生平行跡。據(jù)此,可以進一步開展對道楷各時期、各地弘法時空過程的相關(guān)研究。

二、道楷弘法與法嗣分布

道楷法嗣多龍象,且有多位僧人的塔銘與相關(guān)材料留世,這有助于復(fù)原道楷的傳法過程,從而更能翔實地描述曹洞復(fù)興時期的基本樣態(tài)。現(xiàn)將道楷弘法傳嗣事跡按道楷之行跡復(fù)原如下。

(一) 大陽山時期(1082/1083—1099)

郢州的大陽山寺是警玄弘法之所,原為北宋曹洞宗重要的寺院。但在報恩入主之前,大陽寺已非曹洞寺院。從《嘉泰普燈錄》中所記大陽警玄的法嗣來看,大陽寺法席并未由其法嗣所承續(xù)。(43)《嘉泰普燈錄》所記大陽警玄法嗣有郢州興陽清剖禪師、惠州羅浮如禪師、復(fù)州乾明機聰禪師、襄陽白馬歸春禪師、潭州福嚴審承禪師,以及由浮山法遠代付的投子義青。參見〔宋〕 正受著,秦瑜點校:《嘉泰普燈錄》卷二《大陽明安警玄禪師法嗣》,第53—58頁。道楷在大陽山停留的時間長達近二十年,這似意味著大陽寺復(fù)為曹洞所有。道楷弟子丹霞子淳原在大洪報恩處學(xué)法,后前往大陽參訪道楷。(44)〔宋〕 韓韶:《隨州大洪山十方崇寧保壽禪院第四代住持淳禪師塔銘并序》,〔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第12135頁。后為子淳法嗣的慶預(yù),“世居郢之京山”,后“依楷祖,家于大陽”(45)〔宋〕 榮嶷:《隨州大洪山第六代住持慧照禪師塔銘》,〔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第12151頁。。

(二) 大洪山時期(1099—1104)

道楷在大洪山弘法長達五年之久。洞山九世中的佼佼者,多在此時前往大洪從道楷之學(xué)。如原在成都的惟照,“謁芙蓉于大洪”(46)〔宋〕 正受著,秦瑜點校:《嘉泰普燈錄》卷五《隆興府泐潭闡提惟照禪師》,第151頁。。同為蜀僧的法燈出蜀后“登大洪,謁道楷禪師”(47)〔宋〕 釋惠洪著,[日] 釋廓門貫徹注,張伯偉等點校:《注石門文字禪》卷二九《鹿門燈禪師塔銘》,第665頁。。原在夾山齡公處求法的法成也在此時來到大洪。《普證大師塔銘》有載“時芙蓉道楷禪師道譽聞天下,師親炙累月”(48)〔宋〕 程俱:《北山小集》卷三二《宋故焦山長老普證大師塔銘》,《宋集珍本叢刊》第33冊,線裝書局2014年版,第583頁。云云。

元符二年,道楷入大洪,丹霞子淳亦隨之。崇寧三年,子淳被道楷派遣至南陽弘揚曹洞宗?!洞径U師塔銘》稱:

崇寧三年甲申,王公信玉按刑京右,雅聞師名德,乃徇眾,愿請住南陽丹霞山天然道場。將行,老人歷以佛祖?zhèn)鞣ㄙ始爸T家宗旨因緣勘辨。師應(yīng)機響答,煥若冰釋。老人尤嘆異。(49)〔宋〕 韓韶:《隨州大洪山十方崇寧保壽禪院第四代住持淳禪師塔銘并序》,〔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第12135頁。

天然曾先后禮石頭希遷和馬祖道一,后于南陽丹霞山結(jié)庵。(50)〔宋〕 道元:《景德傳燈錄》卷一四《鄧州丹霞天然禪師》,《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51冊,河北佛教協(xié)會影印本2008年版,第310—311頁。丹霞寺至宋時已“叢席久廢”,后有圓明大師稍復(fù)“宗門軌范”(51)圓明大師暫不可考知為何人。五代宋初名僧贊寧謚號“圓明”,但史料中未見其曾駐錫丹霞。又,蜀僧敏行亦稱為“圓明大師”,其事跡見于《鹿門燈禪師塔銘》,但稱“圓明棄講出蜀,師侍其行,至恭州而歿”,亦未曾至鄧州丹霞山。參見〔宋〕 釋惠洪著, 釋廓門貫徹注,張伯偉等點校:《注石門文字禪》卷二九《鹿門燈禪師塔銘》,第665頁。。直至子淳至丹霞“益辟田疇,繕室宇,以廣延納”,“南陽之人每歲來會,奉持齋律,悟明性宗者莫可殫計。環(huán)山十余里,葷辛不敢入,雖邑吏田夫,猶能漸漬陶染,遷善遠罪,以順師教”(52)〔宋〕 韓韶:《隨州大洪山十方崇寧保壽禪院第四代住持淳禪師塔銘并序》,〔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第12135頁。。丹霞山釋風(fēng)重振,影響力波及整個南陽地區(qū)。道楷對于子淳在丹霞的弘法十分重視。隨道楷入洪山的慶預(yù),被道楷派遣至鄧州,“佐丹霞德淳禪師”。由子淳開啟在丹霞地區(qū)的曹洞宗風(fēng),實際上深受道楷的影響。

(三) 東京時期(1104—1107)

原在大洪時已從道楷學(xué)法之僧人,有隨道楷入京者。在道楷入京至被貶淄州時期,鹿門法燈都“趼足隨之”(53)〔宋〕 釋惠洪著,[日] 釋廓門貫徹注,張伯偉等點校:《注石門文字禪》卷二九《鹿門燈禪師塔銘》,第1665頁。。同樣的,法成在芙蓉入主凈因禪院后,“從以來助揚佛化,如大洪時”(54)〔宋〕 程俱:《北山小集》卷三二《宋故焦山長老普證大師塔銘》,《宋集珍本叢刊》第33冊,第583頁。。

道楷僧團的弘法在東京僧俗之間相當(dāng)成功,“諸公卿貴人,日夕問詢”(55)〔宋〕 王彬:《隨州大洪山崇寧保壽禪院十方第二代楷禪師塔銘》,〔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第12140頁。。道楷離開東京時,“都城道俗,見者流涕”(56)〔宋〕 惠洪:《禪林僧寶傳》卷一七《天寧楷禪師》,《卍新纂大日本續(xù)藏經(jīng)》第137冊,第513頁。。而道楷被貶之后,左街凈因院又有二位道楷的法嗣相繼出任住持。道楷法嗣自覺,落發(fā)后即“從芙蓉游”(57)〔宋〕 普濟著,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卷一四《凈因自覺禪師》,第894頁。。《嘉泰普燈錄》記自覺“崇寧四年,出住大乘?;兆诨实勐勂涿t居凈因”(58)〔宋〕 正受著,秦瑜點校:《嘉泰普燈錄》卷五《東京凈因自覺禪師》,第147頁。《五燈會元》卷一四《凈因自覺禪師》稱自覺主凈因在“崇寧中”奉詔有誤,道楷于崇寧三年至大觀元年正住持凈因。參見〔宋〕 普濟著,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卷一四《凈因自覺禪師》,第893頁。。大抵是道楷離開凈因后,由自覺繼其凈因法席。大觀元年,道楷法嗣法成至汝州香山寺開法。政和二年(1112),法成又奉詔住持凈因院?!镀兆C大師塔銘》稱:

政和二年,詔以師住持左街凈因禪院。時楷去未幾,德范在人,而師之名稱固已高遠,士夫緇素,望風(fēng)信仰。(59)〔宋〕 程俱:《北山小集》卷三二《宋故焦山長老普證大師塔銘》,《宋集珍本叢刊》第33冊,第583頁。

普證大師即法成。顯然,法成得以入主凈因,是受到了道楷在東京時的影響。自覺之所以能擔(dān)任凈因院的住持,或也是道楷“德范在人”之故。

可以說,雖然道楷在東京的時間僅僅三年,但是對于曹洞宗在東京的流傳影響極大。即使在被貶淄州后,道楷的法嗣自覺、法成依然得以在東京弘法,這無疑得益于道楷在東京之經(jīng)營。

(四) 沂州時期(1108—1117)

道楷自大觀二年至其去世的政和七年(1117)內(nèi),一直在沂州地區(qū)活動,其法嗣也紛紛追隨前往。除了鹿門法燈“趼足隨之”外,曾在大洪求法于道楷的惟照,從三吳地區(qū)前往沂州,且躬耕于芙蓉湖,“累年智證成就”(60)〔宋〕 正受著,秦瑜點校:《嘉泰普燈錄》卷五《隆興府泐潭闡提惟照禪師》,第151頁。。對金代曹洞宗弘布做出重要貢獻的青州希辯,亦曾至沂州。新近發(fā)現(xiàn)的希辯塔銘,便稱其“至沂州,禮芙蓉和尚。參侍經(jīng)年,深獲陶汰”(61)宣立品:《〈大金國燕京宛平縣陽臺山清水院長老和尚塔記〉考述》,《北京文博叢刊》2015年第3期。。

上文講到道楷于沂州得到劉奉世之施舍得芙蓉湖。常平使按道楷之“規(guī)畫”,“鑿渠疏導(dǎo)”,使得“菰蒲沮洳之地,皆為沃壤”,“鄉(xiāng)人德之,乃相率舍田于寺”。劉奉世為道楷“筑室”,“四方衲子歸之,俄成叢林”。政和七年,賜額為興化。(62)《楷禪師塔銘》稱“今賜額興化”,《禪林僧寶傳》則稱“敕賜所居庵額華嚴禪寺”。存疑待考。道楷在沂州地區(qū)賴劉奉世之相助,繼以營寺弘法?!犊U師塔銘》載:

師喜營建梵剎,見棟宇卑陋,則崇飾更新,規(guī)模宏壯。疑若基構(gòu)艱難,然人以師故,施財助力,咸說樂之,工役未嘗逾時。才成即棄去,不回顧也。

除去道楷本人所居住的興化寺,沂州地區(qū)的寺院亦得道楷之力“崇飾更新”。顯然,道楷在北宋末期已經(jīng)是沂州地區(qū)最重要的一位僧侶。(63)范學(xué)輝將道楷與靈巖寺妙空并列為北宋末期山東地區(qū)的兩位代表性僧人。參范學(xué)輝:《論北宋時期的山東佛教》,王志民主編,山東師范大學(xué)齊魯文化研究中心編:《齊魯文化研究》第2輯,齊魯書社2003年版,第128—135頁。

以上考察了道楷行經(jīng)各地時期的弘法。可以說,道楷的弘法擴大了曹洞宗的化區(qū)。再看深受道楷影響的弟子們的弘法行跡?!犊U師塔銘》載道楷“度弟子九十三人,法嗣得骨髓出世者二十九人”(64)〔宋〕 王彬:《隨州大洪山崇寧保壽禪院十方第二代楷禪師塔銘》,〔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第12140頁。,《普燈錄》中則記有十七人(65)相較而言,《嘉泰普燈錄》中記錄報恩的法嗣只有兩人(《嘉泰普燈錄·目錄》,第12—13頁)。?,F(xiàn)依據(jù)燈錄、塔銘所記道楷法嗣得法后駐錫地,制成圖1。

如圖1所示,此時曹洞宗的化區(qū)較宋初而言,開始呈現(xiàn)擴張趨勢。(66)洞山六世的化區(qū)范圍,可參見葛洲子:《政局·法席·法脈——唐末至宋初曹洞宗的興衰》,《早期中國史研究》2016年第2期。由于道楷及其法嗣的弘法活動,曹洞宗的化區(qū)西北至京兆府、西南至潼川府、東北至沂州、南至韶州。如果說宋初曹洞衰敗的一個表現(xiàn)是其化區(qū)不斷被壓縮,那么在道楷及其法嗣時代,這種處境得以徹底扭轉(zhuǎn)。以曹洞復(fù)興的根基所在隨州大洪山始,曹洞化區(qū)此時在空間上分布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向東京地區(qū)發(fā)展。正如上文所說,由于道楷的影響,凈因院法席先后由多位曹洞宗僧人占據(jù)。除此之外,鄧州丹霞天然道場與唐州大乘山亦已分別有多位曹洞僧人駐錫。除了子淳禪師之外,禧誧亦曾在天然道場開法。(67)〔宋〕 正受著,秦瑜點校:《嘉泰普燈錄》卷五《西京天寧禧誧禪師》,第149頁。子淳離開天然道場后,又退居唐州大乘山。(68)〔宋〕 韓韶:《隨州大洪山十方崇寧保壽禪院第四代住持淳禪師塔銘并序》,〔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第12135頁。自覺、惟照也曾在大乘山弘法。大乘山在北宋前期為臨濟宗門之寺院。(69)臨濟六世慧果與得遵曾住大乘山。參見〔宋〕 李遵勖:《天圣廣燈錄》卷一七《唐州大乘山惠果禪師》,《卍新纂大日本續(xù)藏經(jīng)》第135冊,第760頁;〔宋〕 惟白:《建中靖國續(xù)燈錄》卷四《唐州大乘山德遵禪師》,《卍新纂大日本續(xù)藏經(jīng)》第136冊,第83頁。此時已然成為曹洞宗化區(qū)。

圖1 芙蓉道楷行跡及其法嗣駐錫地示意圖(70)圖中寺院之具體位置,參考[日] 鈴木哲雄:《中國宗寺名山名辭典》,山喜房佛書林2000年版。僧人駐錫過的寺院中未曾標注地理信息者,暫不予以標注。其中《嘉泰普燈錄·目錄》中所記“潼川府梅山已禪師”“潼川府景山居禪師”駐錫寺院暫不可考,今僅在潼川府界內(nèi)標注示意?!都翁┢諢翡洝贩Q元易為“鄧州招提元易禪師”(第144頁)。鄧州招提寺無考,疑為西京之招提,故暫不繪制于圖中。資料來源:底圖參考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6冊《宋·遼·金時期》“遼·北宋時期全圖”(地圖出版社1982年版,第3—4頁)。

在道楷法嗣行跡中,有如下幾點值得注意。第一,微禪師在《普燈錄》與《五燈會元》中已被冠以“洞山”。洞山為曹洞祖庭,在宋初時易主,成為法眼宗寺院。(71)葛洲子:《政局·法席·法脈——唐末至宋初曹洞宗的興衰》,《早期中國史研究》2016年第2期。而此時的曹洞僧人又重獲洞山法席。第二,法成駐錫的大溈密印為溈仰宗之祖庭。雖然法成在此后移席道林,亦可見曹洞復(fù)興之勢。第三,道楷法嗣所居寺院中,不乏名剎。如法成所居道林廣慧、南華寶林、焦山普濟(72)〔宋〕 程俱:《北山小集》卷三二《宋故焦山長老普證大師塔銘》,《宋集珍本叢刊》第33冊,第583頁。,以及惟照所居洛中招提、廬山圓通、隆興府泐潭、舒州三祖、南華寶林等寺(73)〔宋〕 正受著,秦瑜點校:《嘉泰普燈錄》卷五《隆興府泐潭闡提惟照禪師》,第151頁。,皆蜚聲叢林。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招提寺,這是道楷得到曹洞宗旨前所駐錫過的寺院,而在道楷法嗣時已成為曹洞宗寺院。除了惟照曾領(lǐng)招提法席外,《嘉泰普燈錄·目錄》中有“西京招提寶禪師”一人。宋人筆記中,留下道楷住招提時的故事一則?!肚⑴f聞》卷四載:

芙蓉禪師道楷,始住洛中招提寺,倦于應(yīng)接,乃入五度山,卓庵于虎穴之南,晝夜苦足冷。時虎方乳,楷取其兩子以暖足。虎歸不見其子,咆哮跳擲,聲振林谷。有頃至庵中,見其子在焉,瞪視楷良久。楷曰:“吾不害爾子,以暖足耳。”虎乃銜其子,曳尾而去。(74)〔宋〕 朱弁著,孔凡禮點校:《曲洧舊聞》卷四,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32頁。

故事中的五度山暫不可考?!抖U林僧寶傳》的道楷本傳同樣出現(xiàn)了這則道楷取虎子的故事,其稱:

楷舊隱與虎為鄰,虎嘗乳四子月余,楷闞其出,往視之,腥臭不可言,竊攜其一還。虎得彘,曳至弄穴前,伏地喜見脊尾,但見三子,怒以足跑地吼,群鳥皆鳴翔其上??捶胚€之。(75)〔宋〕 惠洪:《禪林僧寶傳》卷一七《天寧楷禪師》,《卍新纂大日本續(xù)藏經(jīng)》第137冊,第513頁。

《楷禪師塔銘》又節(jié)引此事,稱該故事發(fā)生在韶山,不知是否另有所本。《曲洧舊聞》成書于南宋紹興年間,略晚于王彬所撰塔銘,其所記或承自道楷法嗣用以輔教所述,只是將道楷的韶山故事移植到五度山,又將其豐滿。綜合以上兩份記載可見,伊陽、洛中以及韶山三個地點,都是道楷未得曹洞宗旨前所活動之處,但在宋末末至南宋初期依然流傳著道楷的事跡傳說。依此可見,道楷的行跡已成為曹洞宗弘教的重要憑依,亦可見道楷對于曹洞宗復(fù)興拓展之功。

三、道楷東京弘法與遭貶始末

在道楷及其法嗣弘法的地域空間中,最具有象征意義的是東京這一交織著各種權(quán)力的特殊場域。道楷自崇寧三年入東京,于大觀元年遭貶淄州,其地位發(fā)生了一次重大的轉(zhuǎn)變。為了更好地理解這次轉(zhuǎn)變對曹洞宗的復(fù)興以及其化區(qū)的影響,有必要厘清道楷被貶始末。

道楷入京后,地位極高,這可以從其駐錫寺院的地位窺見。道楷于崇寧三年被詔首住十方凈因禪院。該寺院于皇祐元年(1049)由內(nèi)侍李允寧以東京宅邸創(chuàng)建。其時“上(仁宗)留意空宗”,故而“求有道者居之”。(76)〔宋〕 志磐著,釋道法校注:《佛祖統(tǒng)紀校注》卷四六《法運通塞志》第一七之一二,第1080頁。凈因院第一代住持云門宗大覺懷璉曾頻頻應(yīng)詔入對,深受仁宗、英宗器重。(77)可參見〔宋〕 惟白:《建中靖國續(xù)燈錄》卷六《東京十方凈因禪院大覺禪師》,第100頁;〔宋〕 惠洪:《禪林僧寶傳》卷一八《大覺璉禪師》,《卍新纂大日本續(xù)藏經(jīng)》第137冊,第514—515頁。凈因院第二代住持懷璉法嗣道臻曾受英宗降香賜紫,又應(yīng)神宗之召至福寧殿說法。(78)〔宋〕 惠洪:《禪林僧寶傳》卷二六《凈因臻禪師》,《卍新纂大日本續(xù)藏經(jīng)》第137冊,第543頁。道楷住凈因影響勢必極大。大觀元年,道楷又被召入天寧萬壽寺。《石門文字禪》中的《定照禪師序》稱道楷于大觀元年應(yīng)召入主的是大法云寺。(79)〔宋〕 釋惠洪著,[日] 釋廓門貫徹注,張伯偉等點校:《注石門文字禪》卷二三《定照禪師序》,第1392頁?!渡凼下勔婁洝分杏浀揽聞t稱:“崇寧中以朝廷命住京師法云寺?!?80)〔宋〕 邵伯溫著,李劍雄等點校:《邵氏聞見錄》卷一五,第164頁。此處的系年有誤?!渡凼下勔婁洝凡惠d道楷崇寧初住凈因院事,誤將住法云寺事系之于崇寧中。同樣的,《佛祖統(tǒng)紀》中亦稱“敕左街凈因寺道楷遷至法云寺”云云。這看似與《楷禪師塔銘》中所稱的“天寧萬壽寺”相抵牾。實際上,這只是同一所寺院的不同名稱?;兆诩次怀?,已有寺院乞額改為天寧萬壽。“天寧”是徽宗誕節(jié)。崇寧二年,曾詔“州郡建禪苑,以萬壽配紀元為額”(81)〔宋〕 釋曉瑩:《羅湖野錄》卷四,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3頁;《宋會要輯稿》與此略有不同,稱:“(崇寧三年)二月八日,詔:崇寧寺、觀上添入‘萬壽’二字?!币姟睬濉?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禮五之一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571頁。,至政和元年(1111)又改“崇寧”為“天寧”。(82)〔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禮五之一五,第570—571頁。宋代寺院亦有在崇寧時期,即改額為“天寧萬壽”。如潁昌府的保壽院在徽宗初年即上乞“天寧萬壽”為額。嚴州的廣林寺則在崇寧中獲額“天寧萬壽”。分見〔宋〕 李之儀:《姑溪居士前集》卷三七《潁昌府崇寧萬壽寺元賜天寧萬壽敕賜改作十方住持黃牒刻石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59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567—567頁;〔宋〕 陸游著,馬亞中、涂小馬校注:《渭南文集校注》卷一九《嚴州重修南山報恩光孝寺記》,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58頁。法云寺應(yīng)該同樣自崇寧至政和年間已經(jīng)改額為“天寧萬壽”,但仍以舊額相稱,故而出現(xiàn)了上述的情形。天寧萬壽寺與凈因院一樣,同為東京極為重要的寺院,兩宋之際的大德圓悟克勤亦曾奉敕入主。(83)劉長東對宋代敕差住持做過一個不完全統(tǒng)計,其中入主天寧寺的僧侶有道楷與克勤。參見劉長東:《宋代佛教政策論稿》,巴蜀書社2005年版,第297—304頁。此外,天(崇)寧寺具有“國寺”的性質(zhì)。崇寧三年有詔稱:“崇寧寺惟得建置祝圣壽道場行香及祈求外,其余行香并令就他寺。”(84)〔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禮五之一五,第571頁。雖然此詔是在道楷被貶后方才發(fā)布,但亦可見該寺之重要。

可是正值道價日益上升時,道楷遭貶淄州。關(guān)于道楷被貶淄州之原因,《楷禪師塔銘》的記載極為隱晦,其稱:

后被詔住東京十方凈因,又徙住天寧萬壽,皆中使奉命,恩禮兼隆,諸方榮之。師所至,無緇素貴賤,皆直造室內(nèi)。其來京師,諸公卿貴人日夕問訊,每與道人處士雜坐,師皆一目之。師行解相應(yīng),履踐篤至,無明妄心,一毫不立,故不能矯情徇世,避人道之患。竟坐辭身章師號,忤上意,得罪居淄州。(85)〔宋〕 王彬:《隨州大洪山崇寧保壽禪院十方第二代楷禪師塔銘》,〔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第12140頁。

引文中稱道楷入主二寺,“皆中使奉命”。但其中似有隱情。據(jù)《禪林僧寶傳》記載,大觀元年道楷入居天寧寺,是由“中使押入”,并且“不許辭免”。其后對于道楷被貶淄州之事的記載,亦詳于《楷禪師塔銘》。《禪林僧寶傳》述其事云:

俄開封尹李孝壽奏:“楷道行卓冠叢林,宜有以褒顯之?!奔促n紫伽梨,號定照禪師。楷焚香謝恩罷,上表辭之,曰:“伏蒙圣慈,特差彰善閣祗候譚禎,賜臣定照禪師號及紫衣牒一(86)〔宋〕 釋惠洪著,[日] 釋廓門貫徹注,張伯偉等點?!蹲⑹T文字禪》卷二八《定照禪師序》作“二”(第1392頁)。道。臣感戴睿恩,已即時焚香升座,仰祝圣壽。訖伏念臣行業(yè)迂疏,道力綿薄,常發(fā)誓愿,不受利名,堅持此意,積有歲年。庶幾如此傳道,后來使人專意佛法。今雖蒙異恩,若遂忝冒,則臣自違素愿,何以教人?豈能仰稱陛下所以命臣住持之意?所有前件恩牒,不敢祇受。伏望圣慈察臣微悃,非敢飾詞,特賜俞允,臣沒齒行道,上報天恩?!鄙下勚愿独钚酃I朝廷旌善之意,而楷確然不回。開封尹具以聞。上怒,收付有司。有司知楷忠誠(一本知楷疏惷),而適犯天威。問曰:“長老枯瘁有疾乎?”楷曰:“平日有疾,今實無?!庇衷唬骸把杂屑玻从诜庾镒l。”楷曰:“豈敢僥幸稱疾,而求脫罪譴乎?!崩籼?。于是受罰,著縫掖編管緇州。(87)〔宋〕 惠洪:《禪林僧寶傳》卷一七《天寧楷禪師》,《卍新纂大日本續(xù)藏經(jīng)》第137冊,第512—513頁。

《禪林僧寶傳》對于道楷被貶過程之記載遠較《楷禪師塔銘》詳細,尤其是記錄下了道楷謝辭師號、紫衣的上表,以及李孝壽在事件中的斡旋。但是,道楷上表的內(nèi)容并不能真實地反映事件的經(jīng)過。《禪林僧寶傳》的記載仍似有所隱晦。南宋僧人居簡曾撰有《芙蓉楷禪師辯》一文,力證道楷的拒授袈裟、師號與此后林靈素之得寵并無關(guān)聯(lián)。該文也提到了道楷被貶一事?!盾饺乜U師辯》稱:

公居凈因,惡夫末流冒辱幸榮,行險黷貨,禪講號服,錄正鑒義,裾方頂圓,附城麗社,不啻囊探。更夸迭矜,謂之內(nèi)降,商直榷賈,不關(guān)朝省,貽玷盛明,罪在不敬。真賜逮已,我則固辭,孤哀自許,不與眾共,死生患難,又皇暇恤。淄川之濱,弗類人境,翩翩風(fēng)帽,練練縞衣。丹霞、鹿門,首為之發(fā),橫翔捷出,以大其家。(88)〔宋〕 居簡著,紀雪娟點校:《北磵文集》卷六,西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第185頁。

居簡對于道楷“罪在不敬”的理由與《楷禪師塔銘》《禪林僧寶傳》的記載不同?!案涞?,謂之內(nèi)降”蓋指徽宗所賜袈裟與師號。文中提及的“商直榷賈”似與“行險黷貨”的“末流”有關(guān)。結(jié)合《禪林僧寶傳》的記載來看,所謂“末流”者似指“彰善閣祗候譚禎”。

關(guān)于道楷被貶之事,除了釋教僧人所撰的文獻之外,還見于南宋初成書的《邵氏聞見錄》與《鐵圍山叢談》。《邵氏聞見錄》卷一五載:

上一日賜紫方袍及禪師號,楷曰:“非吾法也?!眳s不受。中使譖于上,以為道楷擲敕于地。上怒,下大理寺杖之……自此隱沂州芙蓉溪,從之者益盛。朝廷數(shù)有旨,復(fù)命為僧,不從。(89)〔宋〕 邵伯溫著,李劍雄等點校:《邵氏聞見錄》卷一五,第164頁。

從這則記載來看,道楷受杖的原因在于其不受不合釋門之法的方袍與師號,被中使“譖于上”。但上引《禪林僧寶傳》以及相關(guān)文獻所記,道楷對所賜方袍、師號“感戴睿恩”,且“即時焚香升座,仰祝圣壽”。顯然,道楷被貶的原因,并不在于對所賜之物的不滿。

以上對于道楷被貶的記載或隱晦不顯,或語意不明。實則,此事件內(nèi)中隱情在于“中使”的舉動。蔡絛的《叢談》記錄了整個事件的經(jīng)過。蔡絛記其事稱:

大觀間,(道楷)住持東都之凈因禪院。有天府尹李壽者,雖法家,然喜禪學(xué),特愛重楷。時因陛見,力譽之。上曰:“朕久已欽其名矣?!崩顗弁?。上即命中使錫以磨衲僧法衣,而加賜四字禪師號者,釋氏之異數(shù),然楷初弗知也。中使忽持禮來,楷不肯受。又故事,院中應(yīng)以白金五十鎰遺中使,號“書送”,而楷曰:“豈可以我故為常住費?”又止不予。中使人亦悵不樂,遂苦辭不受。久之,上乃命李尹諭旨,禮重殷勤,然楷不回也。使者前后凡十七往返,而志益確。上始大怒,命坐以違制罪焉。(90)〔宋〕 蔡絛著,馮惠民等點校:《鐵圍山叢談》卷五,第90—91頁。

蔡絛的這段記載詳于諸書僧傳。但有幾點需要說明。第一,《叢談》與《芙蓉楷禪師辯》所記相同,稱事發(fā)于大觀間道楷居凈因院時,實誤。道楷于大觀元年冬敕差入主天寧寺,不僅見于《楷禪師塔銘》與《禪林僧寶傳》,上引《佛祖統(tǒng)紀》同樣也有其離開凈因院的記載?;蛞虻揽谔鞂幩轮畷r間過于短暫,導(dǎo)致《叢談》將道楷被貶之事置于凈因院時。第二,《叢談》中提及的“天府李壽”即是指《禪林僧寶傳》中的“開封尹李孝壽”。此人《宋史》有傳,多載其治獄事(91)《宋史》卷三一《李孝壽傳》,第10180—10181頁。,與《叢談》中所稱其為“法家”相吻。

現(xiàn)在再回過頭來討論道楷被貶之實情。《叢談》稱道楷受賜之僧服與師號乃“釋氏之異數(shù)”,這與《聞見錄》中所稱“非吾法”暗合。更重要的是,《叢談》詳細記述了道楷與中使之間矛盾。對比《禪林僧寶傳》與《叢談》的記載,前者所言“上即命中使錫以磨衲僧法衣”中的“中使”即是后者所稱“彰善閣祗候譚禎”。譚禎,即譚稹,蓋因字形相近而訛。譚稹為北宋末著名的宦官之一。為治史者熟知的是,譚稹在宣和二年(1120)任兩浙制置使討平方臘,以及四年(1122)出任河北等路宣撫使之事。見載譚稹最早事跡,又有明確系年者,是紹圣四年(1097)六月的一份御批,稱其為“祗侯譚稹”(92)〔宋〕 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八九“紹圣四年六月戊辰”條,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1613頁。。第二次關(guān)于譚稹的記載,則是其于大觀二年(1108)三月出使舒、江、滁、揚等州。(93)〔宋〕 陳均:《九朝編年備要》卷二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第86冊,第744頁。道楷被貶之事在大觀初,時譚稹應(yīng)在東京。依此而言,蔡絛《叢談》所記應(yīng)有所本,絕非憑空捏造。如此,就清楚了道楷遭貶的直接原因。

據(jù)上引《叢談》所稱,譚稹奉命賜僧服與紫衣,按所謂的“故事”,應(yīng)可以從中獲五十鎰白金的“書送”。所謂“書送”,應(yīng)該即是受賞賜者需要給予傳宣的宦官一定金額,以資慰勞感激。北宋末期不乏由中使宣旨賜予僧人師號、僧服者,若為“書送”白金二十鎰為“故事”,何以道楷反應(yīng)如此激烈?關(guān)于內(nèi)侍獲“書送”的記載還可以舉出一條史料?!督ㄑ滓詠硐的暌洝肪硪蝗摺敖B興十年秋七月丙辰”條載:

丙辰,詔內(nèi)侍陳腆送大理寺治罪。腆勞劉锜于順昌,锜以例書送銀五百兩,例外又以六百五十兩遺之,腆不以聞,故抵罪。(94)〔宋〕 李心傳著,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三七,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576頁。

這條的重要之處在于:第一,可知中使傳宣獲“書送”似有制度可依,或以為陳規(guī),因此稱“以例書送”;第二,“書送”的額度以銀五百兩為限,陳腆因多收六百五十兩而抵罪。這雖是南宋初年之事,但與北宋末應(yīng)無差別。聯(lián)系《叢談》所稱的“故事”,譚稹要求道楷“書送”白金五十鎰,即一千兩白銀,這個數(shù)額遠遠超過了五百兩。因此,導(dǎo)致道楷的不滿。譚稹聚財之巨,可舉一例以證之。東京有一登云樓,又稱為八大王樓,“奇峻雄麗”,南宋周密稱“非東南所有”。因此樓后為“巨珰譚積”(按:“積”當(dāng)為“稹”之訛)所有,故而又稱“譚樓”。(95)〔宋〕 周密:《癸辛雜識別集》卷上《汴梁雜事》,楊瑞點校:《周密集》第3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02—203頁。譚稹此次傳宣,亦似有借機斂財之嫌。如此便能解釋《聞見錄》中譚稹“譖于上,以為道楷擲敕于地”的舉動了。

以上,通過各種文獻的對比,基本厘清了道楷被貶的緣由。可以說,道楷遭貶純屬一偶然事件,只是由中使譚稹斂財不得所引發(fā)的一次矛盾所致。這次事件對于曹洞宗的影響,可以從長、短兩個時段加以衡量。從短時段而言,左街凈因院之法席依然由曹洞僧人擔(dān)任,曹洞宗風(fēng)在東京仍有余響。這得益于道楷在京與士大夫之間所建立的良好關(guān)系?!秴舱劇酚址Q:

上始大怒,命坐以違制罪焉。始追逮楷天府,即有僧俗千許人隨之至庭下。李尹慚,因不敢出,獨使其兩貳官主斷……于是編管沂州(按:實為淄州)。蓋臨淄川,將俾近其鄉(xiāng)井,實李尹意。(96)〔宋〕 蔡絛著,馮惠民等點校:《鐵圍山叢談》卷五,第90—91頁。

李孝壽稱“楷道行卓冠叢林”,故向徽宗上奏欲“褒顯之”。對于道楷之懲處,李孝壽的態(tài)度十分曖昧。中使譖言后,李孝壽雖然回避了對于道楷的審判,但最后以編管“俾近其鄉(xiāng)井”的淄州來懲治其違制罪,則又出于李孝壽之斡旋。因此,曹洞宗風(fēng)在東京得以繼續(xù)弘布,可能獲得開封府尹李孝壽等東京士人之支持。從道楷得罪后“僧俗千許人至庭下”這一現(xiàn)象窺之,道楷及曹洞僧團與東京僧俗締結(jié)了深厚的關(guān)系。道楷入東京后,“諸公卿貴人日夕問訊”,《嘉泰普燈錄》稱高世則居士“初依芙蓉道楷禪師,求指心要”(97)〔宋〕 正受著,秦瑜點校:《嘉泰普燈錄》卷二三《賢臣下》,第602頁。。高氏此時在東京任職(98)《宋史》卷四六四《高世則傳》,第13578頁。,應(yīng)是慕道楷之名隨其學(xué)法??梢娂词沟揽毁H,其在東京的影響并沒有立即消除,曹洞子嗣依然可以得東京僧俗之助繼續(xù)弘法。但是長遠地看,此后大洪山寺的住持以及曹洞宗僧侶,再也沒有出現(xiàn)敕差住持東京寺院者。

最后,為何《禪林僧寶傳》以及《楷禪師塔銘》對此事記述得如此隱晦?這或與譚稹在宋廷中的地位有關(guān)?!抖U林僧寶傳》是由惠洪在宣和元年(1119)夏成書于湘西南臺(99)楊曾文:《北宋惠洪及其〈禪林僧寶傳〉》,《江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4年第1期。,《楷禪師塔銘》的立石時間則是在靖康二年(1127)夏四月。(100)是年五月宋高宗改元建炎?!犊U師塔銘》撰成的時間只略微早于立石時間。王彬稱,政和八年道楷去世于沂州,“后七年”慶預(yù)為其在隨州造塔,冬十一月塔成。又“明年冬,(王)彬謁慧照于山中”,方才撰寫此塔銘。據(jù)此推算,王彬撰寫塔銘的時間是靖康元年。關(guān)于譚稹的事跡,王曾瑜對此有詳細地考證。(101)王曾瑜:《宋徽宗時期的宦官群》,《隋唐遼金元史論叢》第5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41—186頁。關(guān)于譚稹的相關(guān)內(nèi)容,見第167—168頁。據(jù)王曾瑜的考述,自政和二年(1112)后,譚稹權(quán)勢已盛。重和元年(1118),譚稹已被除授“通直大夫、同知入內(nèi)內(nèi)侍省”。宣和年間,譚稹勢力日盛。先是被任命為兩浙制置使、宣威軍節(jié)度使,與童貫共平方臘。宣和四年(1122),徽宗升譚稹為太尉,次年為河?xùn)|、河北、燕山府路宣撫使,經(jīng)營北邊事務(wù)。譚稹在宣和年間為王黼、梁師成黨,其之所得以經(jīng)營北邊即是受到此二人之力薦,用以排擠童貫之勢力。直至宣和六年八月,才因金人占領(lǐng)蔚州遭貶。靖康元年(1126)九月,譚稹被移置韶州安置。

《禪林僧寶傳》中的道楷本傳書寫因譚稹之勢力正盛,《楷禪師塔銘》或因譚稹之勢力尚存,故均未能直接詳述道楷被貶淄州之原因。蔡絛則不同?!秴舱劇穼τ诖罅勘彼文┢诨鹿偈论E多有詳細記載,直指其禍。(102)如〔宋〕 蔡絛著,馮惠民等點校:《鐵圍山叢談》卷六,第109—111頁。譚稹于北宋末,先后與童貫、梁師成勾連,已是巨閹。而至欽宗朝,時人對譚稹的北邊事跡的評價已極差。(103)如宋人余應(yīng)求《上欽宗論中人預(yù)軍政之漸》中稱:“國家近年邊事,專委童貫、譚稹,終成大禍,幾危社稷?!眳⒁姟菜巍?趙汝愚編:《宋朝諸臣奏議》卷六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05頁。高宗即位時發(fā)布的赦書,稱王黼、譚稹等人“皆誤國害民之人”,故“見流竄者更不收敘”(104)〔宋〕 周煇著,劉永翔校注:《清波雜志校注》卷二《蔡童罪惡》,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39頁。。南宋初期,譚稹已徹底倒臺,故蔡絛無所避諱,直述其事。

四、結(jié) 語

芙蓉道楷是北宋曹洞宗復(fù)興過程中一位極重要的僧人。通過《楷禪師塔銘》以及《燈錄》等相關(guān)資料,基本可復(fù)原芙蓉道楷的生平與行跡,并進一步按照道楷行跡詳細檢討了道楷各時期、各地的弘法與傳嗣。從歷史地理的意義出發(fā),注意道楷的每一個駐錫點對于此后曹洞宗風(fēng)弘揚的意義,將法脈的“空間視角”嵌入到道楷與其法嗣對于曹洞宗復(fù)興的過程。

道楷于大陽山得到投子義青所傳曹洞宗信物后,歷住大洪山、東京凈因院、東京天寧萬壽寺。大洪山自報恩后,一直是曹洞宗復(fù)興的根本所在。由于報恩法嗣之不顯,道楷宴坐大洪,道價飛漲,從而被召入主東京左街凈因、天寧萬壽這兩所地位極高之寺院。道楷入京是攜帶著他曾在大洪山時的法嗣鹿門法燈與焦山法成,有意在東京大力闡揚宗風(fēng)。大觀初,道楷因不知“書送”故事,而遭到中使譚稹之污蔑,被貶淄州。但由于以道楷為首的曹洞僧團在東京與眾僧俗締結(jié)了深厚的關(guān)系,道楷得罪并沒有立即對曹洞宗在東京的弘布產(chǎn)生消極影響。尤其是左街凈因院,至少有兩名道楷的法嗣——自覺與法成先后擔(dān)任住持一職。不過,長遠地看,北宋曹洞宗僧侶再也沒有駐錫過東京的寺院。曹洞宗在北宋末期,喪失了東京這一片重要的化區(qū)。但是,道楷被貶促成了曹洞宗在沂州地區(qū)得以傳布。沂州地區(qū)僧俗的護法熱情,可以從劉奉世舍芙蓉湖以及地方民眾的舍田、修寺活動中得以管窺。換言之,東京化區(qū)的喪失促進成了曹洞宗在地方上的發(fā)展。

就空間角度而言,道楷及其法嗣將原本被壓縮在大洪山一帶的曹洞化區(qū)迅速向外拓展。道楷法嗣不僅出任了洛中招提、焦山普濟、廬山圓通等大叢林的住持,還獲得了泐潭、密印等它宗祖庭的法席。從道楷曾派遣慧照前往丹霞輔佐子淳弘法這一舉動而言,其法嗣的駐錫游歷抑或同樣出自道楷的主張。與此同時,道楷得曹洞宗法前的行跡,也成為曹洞編纂輔教故事,擴大化區(qū)的重要資源??傮w而言,自隨州向北往東京一線,成為此時曹洞宗弘法的核心區(qū)。西北至京兆府、西南至潼川府、東南至福州、南至韶州、東北至沂州,均有道楷法嗣的弘法活動。道楷被赦后曾“欲游天臺、雁蕩”而不得(105)〔宋〕 王彬:《隨州大洪山崇寧保壽禪院十方第二代楷禪師塔銘》,〔清〕 張仲炘輯:《湖北金石志》卷一,《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16冊,第12140頁。,但其法嗣的駐錫點已經(jīng)出現(xiàn)向東南轉(zhuǎn)移的跡象。宋代曹洞宗風(fēng)真正得以在江南一帶發(fā)揚光大,則要到其法孫真歇清了與天童正覺時方才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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