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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流配地域的演變及其影響
——以刺配法的實施為中心

2021-10-20 04:33
歷史地理研究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劉琳罪人沙門

程 濤

(海南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海南???571158)

宋代的刑罰體系以杖刑為主體,而杖刑的實施,又與刺配刑密切相關(guān)。概而言之,宋世將承襲自唐代的死、徒、流、笞諸刑皆折為杖刑,施杖完畢后,再視罪人刑等之輕重,加諸編管、配役等從刑,且宋代死罪,往往經(jīng)奏裁之后“特與貸命,減死一等,決配遠惡州軍牢城”(1)〔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一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8453頁。。緣此,以杖刑為主刑,刺配為從刑的復(fù)合刑,作為死刑的替代刑成為有宋一代施行最為普遍的重刑。(2)戴建國:《宋代從刑考述》,《宋代法制初探》,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55—157頁。

而隨著刺配刑在宋代司法實踐中的適用范圍漸廣,又產(chǎn)生了免刺決配的判例,原本作為從刑的刺配刑,實已成為一個獨立的刑種。再者,流刑由于在實際施行中已折為杖刑,其“流”的性質(zhì)已不復(fù)存。真正具有流刑性質(zhì)的,恰是杖決之后所施的刺配刑。(3)[日] 川村康:《宋代折杖法初考》,《日本學(xué)者中國法制史論著·宋遼金元卷》,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81—289頁;戴建國、郭東旭:《南宋法制史》,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62頁。楊芹的觀點與川村康、戴建國等人不同,她認為入宋以后,作為五刑之一的流刑,并未被折杖、刺配法所取代,而是“進入了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是以一種比較特殊的形式存在于刑罰體系當(dāng)中”,并試圖以刺配沙門島的具體史實來予以說明,但就其論述來看,并未能清楚闡釋其觀點??蓞⒁姉钋郏骸端未餍炭肌粤魃抽T島的情況為主要事例》,《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5年第1期。

回顧迄今學(xué)界關(guān)于宋代刺配刑的研究,大多以刺配刑的性質(zhì)、演變?yōu)樘接懙闹匦摹?4)諸如[日] 仁井田陞:《中國における刑罰體系の変遷——とくに“自由刑”の發(fā)達》,《中國法制史研究》(刑法),東京大學(xué)出版會1959年版;[日] 滋賀秀三:《刑罰の歷史——東洋》,[日] 莊子邦雄、大塚均、平松義郎編:《刑罰の理論と現(xiàn)実》,巖波書店1972年版;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政治法律研究所編:《宋史刑法志注釋》,群眾出版社1979年版;[日] 辻正博:《宋初の配流と配軍》,《東洋史研究》1993年第3號;[日] 辻正博:《北宋“配役”芻議》,《滋賀醫(yī)科大學(xué)基礎(chǔ)學(xué)研究》5號,1994年;《〈天圣·獄官令〉與宋初的刑罰制度——以宋10條為線索》,《新史料·新觀點·新視角:天圣令論集》,元照出版2011年版; 辻正博:《宋代的流刑與配役》,楊一凡、寺田浩明主編:《日本學(xué)者中國法制史論著選·宋遼金元卷》,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335—352頁;魏殿金:《試析宋代配的刑罰內(nèi)容》,《中國史研究》2001年第4期;呂志興:《宋代配刑制度探析》,《西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4年第1期;李云龍:《〈天圣令〉與宋初流刑、配隸刑再探討——以對〈天圣令·獄官令〉幾條令文的解讀為中心》,《華東政法大學(xué)學(xué)報》2018年第5期。相較之下,因其施行而產(chǎn)生的流配地域及其調(diào)整變化,則少獲學(xué)人關(guān)注。曾我部靜雄、佐伯富雖對此議題有所措意,但僅止于對相關(guān)記載的概述。(5)[日] 曽我部靜雄:《宋代の刺配について》,《文化》第29卷第1號,后收入《中國律令史の研究》,吉川弘文館1971年版;[日] 佐伯富:《宋代における牢城軍について》,《劉子健博士頌壽記念宋史研究論集》,同朋舎1989年版。馬伯良全面梳理了北宋流配地域的變化,并繪制出相關(guān)圖例,不過所論仍較粗疏。(6)馬伯良著,楊昂、胡雯姬譯:《宋代的法律與秩序》,中國政法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385—445頁。關(guān)于宋代流配地域,仍存有不少有待厘清之處。職是之故,本文嘗試在法制史研究的基礎(chǔ)之上,引入政治地理的視角,以刺配刑的實施及相關(guān)政策的調(diào)整為線索,就宋代流配地域變遷的具體過程及其影響試作探析。

一、赴闕制度、重法地分與北宋的流配地域

關(guān)于北宋流配制度的更革,程大昌有論:

太宗已前,因犯合配人,不以遠近,并押赴闕下,恐是欲揀其強悍者為兵也。后數(shù)有言其在道費傳送或逃亡者,乃始立地里數(shù)配隸。神宗以流人遠去鄉(xiāng)邑,又有弊如上所言,遂效古犯罪應(yīng)流法加決刺,隨所在配諸軍重役。(7)〔宋〕 程大昌撰,許沛藻、劉宇整理:《演繁露·續(xù)集》卷一《配流法》,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全宋筆記》第43冊,大象出版社2019年版,第283頁。

從不論遠近,一律押赴闕下,到依刑等分道里遠近配隸諸軍,確為北宋對流配制度的一大重要調(diào)整,但程氏所述,尚有兩點舛誤需加厘正。首先,北宋初年以諸路罪人送闕,并非為充實禁軍,而是為了向京畿窯務(wù)、忠靖六軍及近畿的西京南山、鄭州賈谷山等官營手工業(yè)機構(gòu)與坑冶諸司務(wù)提供勞力。(8)王菱菱:《宋代礦冶業(yè)研究》,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196—204頁。復(fù)次,罪人由赴闕改行刺配,早在神宗朝以前已逐步實施。真宗咸平四年(1001),有鑒于罪人赴闕“并其家部送上京,多隕于道途”,即下詔 “福建、廣南、江浙、荊湖遠地,應(yīng)強盜及持杖不至死者,依法決訖,刺配本處五百里外充軍”(9)〔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三,第8446頁。。針對南方兩浙、荊湖、廣南、福建諸路罪人械送京師道里遼遠、勞費不貲之弊,宋廷于景德二年(1005)又下詔:

今后應(yīng)盜賊合刺配牢城者,并配千里外。其河北、河?xùn)|州軍并配過黃河南,陜西州軍配潼關(guān)東,荊湖南路州軍配嶺南,北路州軍配過漢江,江南、兩浙并配江北,川陜州軍配出川界,廣南州軍近嶺者配嶺北,不近嶺者東西路交互移配,福建路亦配廣南、江浙。其同火人量遠近散配。(10)〔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四,第8447頁。

景德二年詔令,確立了對盜賊重犯于相鄰路分間東西、南北交互移配,同伙人依遠近散配的原則,不過赴闕制度并未因之而廢止。其流配地域示意圖如圖1所示。大中祥符六年(1013)二月一日,宋廷仍有詔令“廣南、福建、川陜路軍民兇惡為患者,依法斷訖,并家眷械送赴闕”(11)〔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六,第8448頁。。同月十八日,又下詔將謀殺、故殺、劫殺人罪至死等“情重不可宥者部送京師,自今用為定式”(12)〔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九、四之一,第8450頁。。要言之,北宋開國三朝,正處于制度草創(chuàng)之際,新制的推行與舊制的申嚴,往往交替往復(fù),或并行不悖。不過北宋流配地域調(diào)整,其總體趨勢仍是向南方諸路集中。降至仁宗朝,宋廷已將合配坑冶務(wù)、西京南山及鄭州賈谷山采造務(wù)罪人,移配廣南遠處牢城。(13)〔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一三,第8452頁。天圣九年(1031),宋廷再次對流配地域做出調(diào)整,其中“元系廣南、荊湖、福建配江北州軍,即量移往近南州軍,不得移過嶺南及大江”(14)〔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一七,第8455頁。。此次調(diào)整較之景德二年詔令,更進一步限制將南方諸路罪人配往長江以北路分。再者,宋初自平定江南、荊湖、廣南等地后,已逐漸復(fù)歸隋唐舊制,將罪人配隸嶺南等南方邊遠地域。合上觀之,真、仁兩朝流配地域南移的趨勢已較為明顯,而真正促使宋廷改弦易轍,將流配地域轉(zhuǎn)移至南方邊路的,應(yīng)是創(chuàng)設(shè)于嘉祐六年(1061)的“盜賊重法”(15)關(guān)于北宋“盜賊重法”,主要研究成果有[日] 佐伯富:《宋代における重法地分について》,《中國史研究(一)》,同朋舎1969年版,第468—474頁;郭東旭:《論北宋“賊盜”重法》,《宋朝法律史論》,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124—144頁;王曉勇:《略論北宋的“盜賊重法”制度》,《中州學(xué)刊》2002年第6期;徳永洋介:《北宋時代の盜賊重法》,《東洋史研究》2015年第4號,中譯參見 徳永洋介著,周東平、肖秋蓮譯:《北宋時期的〈盜賊重法〉》,《法律史譯評》2017年第1期。。

圖1 北宋景德二年流配地域示意圖資料來源:底圖參考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6冊《宋、遼、金時期》“遼·北宋時期全圖”(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版1996年第2次印刷,第3—4頁)。

“盜賊重法”起初是針對開封府諸縣盜賊囊橐之家而立,其施行地域,即所謂“重法地分”,原本僅限于開封府東明、考城、長垣三縣及與之毗鄰的京東路,后又拓展至京西、淮南、河北路,將京畿及近畿地域皆涵括其中。究其原因,實受北宋前期黃河水患之影響。慶歷八年(1048)和嘉祐五年(1060)相繼兩次決口之后,黃河泛濫逐漸常態(tài)化,因其下游改道所經(jīng)河北路為黃泛區(qū),有大量被災(zāi)流民南下涌入京東地區(qū),嘯聚為寇,以致京東路及周邊地域成為盜區(qū),動亂最為頻仍。(16)廖寅:《首都戰(zhàn)略下的北宋黃河河道變遷及其與京東社會之關(guān)系》,《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9年第1輯。如司馬光于治平元年(1064)上書言“今歲府界、京東、京西水災(zāi)極多,嚴刑峻法以除盜賊,尤恐春冬之交,饑民嘯聚,不可禁御”(17)《宋史》卷二《刑法志二》,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988頁。。面對如此嚴峻的治安形勢,自然不宜再將諸路貸命兇犯械送京師。

熙豐之際,重法地分再度擴大,西北的永興軍路、陜西路及南方的福建路皆被納入其中。不寧唯是,宋廷更對盜賊重法加以增創(chuàng),確立了“以罪定法”的原則,如“竊盜三犯,杖配五百里或鄰州。雖非重法之地,而囊橐重法之人,以重法論……若復(fù)殺官吏,及累殺三人,焚舍屋百間,或群行州縣之內(nèi),劫掠江海船栰之中,非重地,亦以重論”(18)《宋史》卷一九九《刑法志一》,第4978頁。。至此,盜賊重法突破了地域限制,成為實質(zhì)意義上的海行法,隨之而來的便是犯法流配者日眾。在此背景下,宋廷逐步將南方諸路遠惡州軍等處作為劫盜等重罪人的流配地域:

凡劫盜罪當(dāng)死者,籍其家貲以賞告人,妻子編置千里。遇赦若災(zāi)傷減等者,配遠惡處。罪當(dāng)徒、流者,配嶺表;流罪會降者,配三千里,籍其家貲之半為賞,妻子遞降等有差。(19)〔宋〕 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四四“元豐三年三月乙巳”條,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8255頁。

從北宋一代對罪犯刺配沙門島的調(diào)整,尤能清晰窺見這一政策的轉(zhuǎn)變。以沙門島(今山東煙臺長山島)作為刺配之地,是承襲自五代后周的舊制。(20)有關(guān)宋代罪犯刺配沙門島的制度及施行,主要有[日] 志田不動麿:《沙門島》,《東方學(xué)》第24輯,1962年;譚金土:《“刺配沙門島”散考》,《蘇州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6年第3期;郭東旭:《“刺配沙門島”芻議》,《河北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7年第3期;伊敏:《北宋沙門島之免死流淺議》,《青海社會科學(xué)》2005年第4期;程皓:《北宋配隸沙門島芻議》,《首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0年增刊;楊芹:《宋代流刑考——以流沙門島的情況為主要事例》,《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5年第1期。據(jù)北宋配隸刑等,刺配沙門島為最重一等,“配隸重者沙門島砦,其次嶺表,其次三千里及鄰州,其次羈管,其次遷鄉(xiāng)”(21)《宋史》卷二一《刑法志三》,第5018頁。。因此,多以罪人貸死者配之。加之司法實踐中濫用重法,以至如監(jiān)主自盜、官吏犯贓、雜犯至死及新犯罪人等“情不深重者”亦多配往沙門島,而島上地境狹小,人戶稀少,難以供養(yǎng)大量囚犯(22)如嘉祐三年十二月六日,京東轉(zhuǎn)運使王舉元言:“登州沙門島每年約收罪人二三百人,并無衣糧,只在島戶八十余家傭作,若不逐旋去除,即島戶難為贍養(yǎng)。蓋諸州軍不體認條法,將罪人一例刺面配海島,內(nèi)亦有情不深重者。如計每年配到三百人,十年約有三千人,內(nèi)除一分死亡,合有二千人見管,今只及一百八十人,足見其弊。蓋無衣糧,須至去除,有足傷憫。望嚴戒諸路州軍,除依《編敕》合配海島外,余罪不得配住?!眳⒁姟端螘嫺濉沸谭ㄋ闹?,第8458—8459頁。,導(dǎo)致配隸之人“多殍死者”,更衍生出島寨官吏濫殺犯人之弊。(23)程皓:《北宋刺配沙門島芻議》,第42—43頁。針對配隸刑徒日增引致的諸多弊端,早在真宗咸平元年(998)已有詔令“雜犯至死貸命者,不須配沙門島,并永配諸軍牢城”(24)〔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三,第8446頁。。至景祐三年(1036)七月五日,又詔令“諸道新犯罪人內(nèi)準宣赦合配沙門島者,今后止刺面配廣南遠惡州軍牢城。如南人即配嶺北”(25)〔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一九,第8456頁,另可參見《宋史》卷二一《刑法志三》,第5017頁。附帶一提,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法學(xué)研究所編《宋史刑法志注釋(續(xù)集)》將“嶺北”釋為“西北邊地”(第114頁),顯誤。。由此確立了將部分合配沙門島罪人改配廣南及嶺北遠惡州軍的政策。至熙寧二年(1069)八月庚戌,又詔“自今罪人應(yīng)配沙門島者,止配嶺南、福建州軍”(26)〔宋〕 司馬光撰,李裕民整理:《溫公日錄》卷一,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全宋筆記》第11冊,大象出版社2019年版,第243頁。至元祐六年,又規(guī)定配隸沙門島罪人遇赦移配者,“贓滿二百貫,遇赦移配廣南,溢額者即配遠惡處牢城。余犯遇赦移配荊湖南北、福建路州軍,溢額者即配廣南牢城”。參見〔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三一,第8463頁。。

刺配沙門島罪人,原本以二百人為額,后因配隸人數(shù)日眾,又增至三百人(27)〔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二六,第8460頁。,但即便如是,迭至北宋末大觀年間(1107—1110),“配沙門島罪人已逾額數(shù)一倍,所配隸皆貸命強惡之人”(28)〔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三三,第8464頁。。為此,宋徽宗于政和七年(1117)特降手詔,將沙門島見禁罪人“據(jù)罪重輕,分為三等,具年月久近,限半月申刑部,取旨移配遠惡州軍,以示生意”(29)〔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三六,第8466頁。。

綜觀北宋對刺配沙門島的調(diào)整,其一大顯著趨勢正是將大量溢額的貸死重犯移配廣南及遠惡州軍,尤其是步入神宗朝后,隨著重法地分的增廣及盜賊重法適用范圍的不斷擴大,獲罪刺配島砦者也與日俱增,而慮及島上“流罪人多,戍兵少,恐生變”,更促使宋廷通過一系列詔令的頒行,將罪人移配廣南、嶺北等地的政策,逐步常制化。

二、兩宋之際流配地域的再調(diào)整

南渡以后,配隸刑等及相關(guān)制度雖大體仍因北宋舊制。但疆域的蹙縮又迫使宋廷對流配地域再度調(diào)整,以適應(yīng)軍政地理格局的變化。

如上所論,北宋流配刑等以刺配沙門島為最重,但南宋時沙門島已入金境,不能再作為配隸之地。(30)罪人刺配沙門島,南宋建炎初年仍見其例,但不久即改權(quán)配廣南及遠惡州軍。南宋之世,仍有刺配沙門島之詔命,如寧宗時,“侂胄娶憲圣吳皇后侄女,無子,取魯宜子為后,名,既誅侂胄,削籍流沙門島云”。但這純屬象征性的刑罰,以示其罪大惡極,實際上無法執(zhí)行。參見《宋史》卷四七四《韓侂胄傳》,第13778頁。而兩宋間流配地域的差異,尚不止此?!端螘嫺濉沸谭ㄋ臑樗未潆`刑相關(guān)詔敕條文的匯編,在其篇首有如下之論:

國朝凡犯罪,流罪決訖配役,如舊條:杖以上情重者,有刺面、不刺面配本州牢城。仍各分地里近遠,五百里、千里以上及廣南、福建、荊湖之別。京城有配窯務(wù)、忠靖六軍等。亦有自南方配河北屯田者。如免死者配沙門島、瓊、崖、儋、萬安州,又有遇赦不還者。國初有配沙門島者,婦女亦有配執(zhí)針者,后皆罷之。(31)〔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一,第8445頁。

此處所謂“舊條”,顯系北宋時的敕令條文。據(jù)羅點于淳熙十一年(1184)之上言,南宋配隸刑分14等,如表1所列:

表1 南宋配隸刑等表

較之北宋舊制,原本與廣南同為一等流配地域的福建、荊湖諸路,已不見于南宋配隸地分之列。這一變化,正折射出疆域格局的劇烈變動對流配地域的影響。譬如福建路,在北宋時尚屬邊鄙遠路,更是唯一處于南方的重法地分。而隨著建炎南渡,政治中心遷移至江南兩浙路地區(qū),與之毗鄰的福建路戰(zhàn)略地位陡然上升,時有“兩浙畿內(nèi),福建、江東為近畿”之語(32)〔宋〕 吳潛:《許國公奏議》卷一《應(yīng)詔上封事條陳國家大體治道要務(wù)凡九事》,《叢書集成初編》第906冊,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224頁。。既是畿輔要區(qū),自不宜再作為刺配重犯之地。

另外,伴隨赴闕制度的逐步廢止,流配地域也“從帝國中心向外圍地區(qū)遷移”,但正如馬伯良所指出,這一政策導(dǎo)向又與北宋立國以來奉行不輟的另一政策“強盜貸死重犯不得刺配沿邊州軍”相沖突。(33)馬伯良著,楊昂、胡雯姬譯:《宋代的法律與秩序》,第361頁。例如皇祐五年十月二十七日,臣僚上言:“切見諸州軍犯罪人送逐處編管,若非不肖之流,即是無圖之輩,不自知非,恐生異意。欲乞今后有編管人,逐州軍及十人以上,即送鄰近州軍編管,仍不許在極邊之處,切慮誘眾糾集作過。” 參見〔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二三,第8458頁。南宋承襲罪人不配邊州的祖制,“應(yīng)配鄰州者,緣邊、次邊,配近里州”(34)〔宋〕 謝深甫纂修:《慶元條法事類》卷七五《編配流役》,中國書店1990年版,第410頁。。如京西北路的信陽軍,嘉定五年(1212)即因“最系極邊,今他郡將斷訖兇惡強盜等人編配本軍,未便”,遂住配。(35)〔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六五,第8481頁。再有,南宋立都臨安,背海立國,海疆的安定較之前代尤顯重要,因此“諸海洋強盜不得配緣海州”(36)〔宋〕 謝深甫纂修:《慶元條法事類》卷七五《編配流役》,第412頁。。

此外,荊湖南北路與羈縻溪洞接境諸州軍也是重要的限配地域。如沅、靖州,系由北宋熙寧年間開邊及其后溪洞納土歸明而置,雖系省地,但州縣統(tǒng)治相當(dāng)薄弱,如“渠陽(靖州)、蒔竹(原屬邵州,后歸武岡軍)雖名州縣,而夷人住坐,一皆如故”(37)〔宋〕 蘇轍:《欒城集》卷四四《論渠陽蠻事札子》,《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51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513頁;〔宋〕 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四七“元祐五年八月丙辰”條,第10755頁。。為宋廷所深慮的一大地方行政難題,正是配隸罪人逃竄入溪洞之中,誘致蠻人為亂。(38)如熙寧五年,侍禁李資等上言“南江蠻人雖各有歸化之意,而溪洞多有向時亡命之人,阻隔蠻情,雖以曉諭許以放罪,尚慮懷疑扇惑,別致中變”。 參見〔宋〕 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四一“熙寧五年十二月丙子”條,第5874頁。約自北宋后期始,宋廷已逐漸限制將兇惡強盜之徒配往荊湖近洞地域。以靖州為例,據(jù)崇寧三年(1104)敕令,尚且允許“將持杖竊盜并其余合配之人免決刺配本州宣節(jié)指揮”(39)〔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三三,第8464頁。,降至政和三年(1113),本州以運糧軍闕額為由,乞以配隸人填闕,宋廷即依大觀元年(1107)閏十月二十一日所降指揮,凡持杖竊盜之人皆不得配往靖州。

入南宋后,荊湖溪洞地域及近洞省地州軍動亂頻仍,而地方兵備寡弱,艱于彈壓(40)如辰州南渡之后,財用匱乏,“無以充召募之費。禁軍止二百一十余人,諸砦土兵止一百五人,甚至砦官有全無一兵而徒存虛名者”。參見《宋史》卷四九四《蠻夷傳二》,第14192頁。,宋廷更是一再申嚴舊制。紹熙二年(1191),因靖州守臣姚榘上言稱本州作過為患者,多為配隸之卒,遂依沅州之例,一切配隸刑徒免配本州。(41)〔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五九,第8478頁。而荊湖南北路諸多密邇溪洞的州軍,亦相繼被納入限配、禁配之地。淳熙三年(1176)十月十四日詔:

辰州深接溪洞,與沅、靖一等邊郡,自今諸州軍應(yīng)配強盜及情理兇惡之人,不得配隸辰州。(42)〔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五四,第8475頁。

至于全州、武岡軍,亦屬兇惡強盜不配之地。而武岡軍與湖北、廣西鄰壤,地處極邊,軍政形勢尤為嚴峻。紹熙三年(1192),以其“在溪洞蠻獠腹心之內(nèi),朝廷及諸路州軍將兇惡強盜貸命重役之人斷配本軍,竊恐竄入溪洞嘯聚”,詔令兇惡強盜合配之人不得配往。(43)〔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六,第8478—8479頁。

海南四州軍也是重要的限配地域。有宋一代,海南瓊州及萬安、昌化、吉陽三軍因懸隔海外,在配隸地域中別為一等,較之遠惡州軍更屬刺配兇惡貸死重犯之地。北宋紹圣元年(1094),宋廷已對海北罪人配過海南者予以限配。(44)紹圣元年十一月十八日,刑部言:“廣西轉(zhuǎn)運司奏,海北罪人配過海南,人數(shù)稍多,別無功役。今立到朱崖等軍牢城額數(shù)?!睆闹?。參見〔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三一,第8463頁。大觀初年,海南黎峒變亂,因臣僚進言省地州軍有犯人走投黎界,恐滋長賊勢,成為邊患之虞,詔令“今后所犯情理兇惡合刺配海南之人,權(quán)且配海北水土惡弱州軍”。但降至建炎年間,海南州軍又成為“諸路犯配沙門島”(45)〔宋〕 謝深甫纂修:《慶元條法事類》卷七五《編配流役》,第415頁。的權(quán)配之地。自此,兇惡重犯又不斷配往海南,迨及紹熙二年(1191),知瓊州黃揆上言:

今中外之奸民以罪抵死而獲貸,必盡投之海外以為兵,是聚千百虎狼而共寘之一丘也。今其日積者已多,而累累遞送者方來而未已,一旦稔惡積釁,潰裂四出,臣恐偏州之民項背不能帖席而臥也。(46)〔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五九、四之六,第8478頁。

自后,宋廷又將部分合配海南的兇惡貸死者,分散移配至兩淮沿江諸屯及其他遠惡之地。

綜之,北宋因疆域尚算遼闊,往往可通過相鄰東西、南北諸路間的交互移配,來紓解刺配地域外移與沿邊地域不配這兩大政策間的矛盾;此外,又可通過散配諸路,改配近里州軍等措置,避免兇徒重犯聚集于廣南、荊湖諸路的沿邊地域。(47)如慶歷四年四月二日,詔廣南東西、荊湖南北路轉(zhuǎn)運司:“比者群盜結(jié)集,未盡捕滅,其體量逐路配軍及編管人內(nèi),有兇惡不可存者,徙配近里州軍。仍令逐路罪人權(quán)住配往四路。” 參見〔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二一,第8457頁。降至南宋,退據(jù)東南一隅,疆域內(nèi)可供輾轉(zhuǎn)騰挪的空間已大為不足。再則,南渡以后,敕令中有關(guān)配隸的條目又大為增加,及至編纂《淳熙敕令格式》時,已有近六百條之多,較之北宋初年《祥符編敕》所收者增十余倍。(48)戴建國:《宋代編敕初探》,《宋代法制初探》,第21頁。而“配法既多,犯者日眾,黥配之人,所至充斥”(49)《宋史》卷二一《刑法志三》,第5020頁。。因此,如何在蹙狹的疆域格局中調(diào)整擘畫流配地域,更成為南宋朝廷無以回避的難題。

三、兩宋間流配地域的演變與五嶺“盜區(qū)”的形成

關(guān)于南宋的流配地域,《宋史·刑法志》有述:

所配之地,自高宗來,或配廣南海外四州,或配淮、漢、四川,迄度宗之世無定法。(50)《宋史》卷二一《刑法志三》,第5021頁。

就相關(guān)調(diào)整之頻繁反復(fù)而論,南宋對于流配地域,確可目為“無定法”。但如前所論,自北宋以來,流配地域的調(diào)整實有明顯的導(dǎo)向,即由北至南,逐步轉(zhuǎn)移至廣南、福建等南方邊遠路分。終南宋之世,流配地域的調(diào)整亦步趨北宋舊制,由此也帶來嚴重的地方軍政困局。紹興八年(1138)冬十月辛未,右諫議大夫李誼上言:

今盜賊之處,在江西則虔、吉、筠、南安,在廣東則潮、梅、循、惠、南雄,在閩則汀,在湖則郴。(51)〔宋〕 李心傳編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二二“紹興八年冬十月辛未”條,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278頁。

據(jù)其所言,當(dāng)日南宋境內(nèi)盜亂最為頻繁之區(qū),是以五嶺地域為中心的湖南、江西、福建、廣東諸路交界地帶諸州軍。而五嶺作為“盜區(qū)”的形成,也與北宋以來流配地域的調(diào)整密切相關(guān)。

首先,景德二年(1005)確立的嶺北、嶺南州軍交互移配之制,行之既久,已使五嶺地域漸成刑徒匯聚之地。其次,宋廷因廣南配隸刑徒過多,不斷將原本合配嶺外州軍的雜犯配軍移配嶺北重役處。隨著北宋中葉以后重法地分擴大,盜賊重法全面施行,兼以流配地域由京畿、畿輔及沙門島等處向南方諸路遷移,五嶺地域的汀、贛、循、梅等遠惡州軍,更成為諸路兇惡重犯的大量刺配之地。以至于如汀州在南宋初年,由于配隸刑徒日增,牢城已難堪重負。(52)據(jù)天圣五年九月八日,汀州言:“兵帳見管雜犯配軍三百五十人,并是景跡盜賊之輩,人數(shù)稍多,望權(quán)住配?!?參見〔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一四,第8453頁。再次,刺配法在施行過程中,弊端叢生,而以刑徒中道逃逸最為嚴重。宋廷一再申嚴“凡刺配罪人需押致竄所,嚴故縱逋逃之禁,絕借事截留之弊”(53)〔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六七,第8482頁。。而刺配廣南及海外州軍,道里遙遠,刑徒走遁逃逸尤眾。宋代傳押刑徒之常制為監(jiān)押兵級諸州交替?zhèn)餮?;而南宋以后,對于配隸廣南及海外州軍的兇惡強盜之徒,為避免因長程遠配、交替頻繁而使刑徒趁機逃竄,特改為諸路間交替?zhèn)餮骸?54)戴建國、郭東旭:《南宋法制史》,第75—76頁。但在實際執(zhí)行中,由于地方官員疏于職守,負責(zé)押運的遞鋪兵又私收賄賂,往往“一得所欲,隨即釋去”,罪人逃亡之勢,仍無以遏制。如吳儆指出:

湖南、二廣略計,諸路每歲所配罪人無慮數(shù)千人,其間往往多是強盜或未至而逸者,或已至而逃亡,其能甘心下氣為牢城卒者,十無一二。湖南、二廣,號盜賊之區(qū),每歲以數(shù)千過犯逃亡之人增益之。(55)〔宋〕 吳儆:《竹洲集》卷二《論配隸當(dāng)屯駐大軍》,《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81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219頁。

刺配廣南罪人,原本即多為強盜重犯,竄逃后往往又復(fù)為盜賊,聚眾為亂。蔡戡在淳熙六年(1179)平定廣西李接之亂后,即指出強盜持杖者“行不數(shù)驛,破枷去械,奔竄他所,又復(fù)為盜,數(shù)十為群,所在剽掠。若有大盜,則相率從之”(56)〔宋〕 蔡戡:《定齋集》卷一《御盜十事札子》,《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96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575頁。。而五嶺山險林密,又多深蹊小徑與溪洞相通,“諸路強盜之貸命者,例配廣南,或中道亡逸,或至配所,相與結(jié)黨逃竄,往往皆取小路亡入洞中”(57)〔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蕃夷五之一,第9900頁。。荊湖南路全、邵、郴、道、桂諸州軍,既是諸路雜犯配軍的轉(zhuǎn)送之處,又為貸命兇犯刺配之所,刑徒逋逃問題尤為嚴重。淳熙十四年(1187),知郴州王薰上奏“乞諸州盜賊不須配隸郴桂”:

本軍牢城指揮兵士見管七十四人,逐一契勘元來斷由,見得內(nèi)系竊盜二十五人,強盜十二人,劫盜八人,渡淮作過一人。竊緣本軍被邊,其民習(xí)見剽奪之利,乃以四方強惡之人配隸于此間者,往往佚去,散入村聚,率人以為盜。臣因捕盜,嘗獲郴之逃軍數(shù)人,皆故江浙間強盜也。(58)〔宋〕 陳傅良:《止齋集》卷一九《桂陽軍乞畫一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89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658—659頁。

郴州、桂陽軍交鄰溪洞,但較之同為近洞極邊的辰、沅、靖等州,其交鄰溪洞的地理分布形態(tài)頗有相異。辰、沅、靖州“內(nèi)地省民居其十,外則為熟戶、山徭。又有號曰峒丁,接近生界,迤邐深入,團峒甚多”(59)〔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蕃夷五之七一,第9904頁。,因此,省地、熟界、生界之間,尚有層次較為分明的疆界劃分,且省地與生界溪洞間又有熟戶、山徭、峒丁為藩屏,形成緩沖地帶。而郴、桂等州軍因處五嶺山地,省地與溪洞相錯雜,如插花般散布于地塹山谷之中,彼此間實無清晰邊界可言。因此,配隸罪人一旦由州縣牢城竄入溪洞,以之為巢穴,每每四出為寇,逾嶺侵犯廣南循、惠等地,令州縣難以關(guān)防。為應(yīng)對配軍逋逃為盜之弊,宋廷更特為頒行《諸軍及配軍逃入郴桂界捕獲賞格》:

諸軍及配軍逃之入郴州,桂陽軍界,捕獲者以海行賞格倍給。獲藏匿或過致,資給者準此。(60)〔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一之五四,第8267頁。

如前所論,南宋囿于疆域蹙縮,已難再通過各路分之間的散配、移配來避免刑徒大量刺配廣南,聚為一處。宋廷一度試圖從制度層面尋求解決之道。南渡之初,適值軍事體系面臨重塑,其時南方諸路多倚賴地方武力以敉亂御寇,而不斷增加的配隸罪人,正可作為其兵員之補充。紹興初年,部分合配廣南及嶺北州軍牢城罪人,已被改配各地屯駐軍及地方軍以為兵卒。建、紹以后,該政策開始廣泛推行,諸如廣東摧鋒軍、福建左翼軍及湖南飛虎軍等幾支最為重要的地方武力,以及湖南、江西等路安撫司所領(lǐng)親兵,皆有刺填諸路強盜貸命人。(61)〔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五五、五六,第8476頁。如飛虎軍,其創(chuàng)置之初意,即是以“江西、湖南多盜,諸郡廂、禁軍單弱,乞令兩路帥司各選配隸人置一軍,并以敢勇為名,以一千人為額”(62)〔宋〕 李心傳撰,徐規(guī)點校:《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一八《湖南飛虎軍》,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420頁。。

不過,將配隸兇犯刺填地方軍的政策,在南宋行之未久即告輟止。以摧鋒軍為例,淳熙元年(1174),宋廷尚有詔令“自今有正犯強盜、持杖劫盜之人,如人材少壯,并量遠近分配潮、韶兩州摧鋒軍”(63)〔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五三,第8474頁。。迨及淳熙三年,其政策又復(fù)歸舊轍:

權(quán)知梅州陳友聞“乞?qū)⑴潆`犯強盜人刺填摧鋒軍,免逋逃山谷,嘯聚為盜賊”,而上曰:“如此則免嘯聚山谷,為害良善,甚好??衷谲娛罩?,又不相能?!庇崖勛啵骸按瞬芙允峭雒剑瑢こE潆`。”(64)〔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兵一三之三九,第8478頁。

所謂“尋常配隸”,自然是指復(fù)行舊制,仍將犯強盜罪人刺配州軍牢城。要言之,諸如摧鋒軍、飛虎軍、左翼軍等兩宋之際興起的地方武力,其兵員之構(gòu)成多為本地之鄉(xiāng)民,具有鮮明的土豪武裝色彩。而宋孝宗之顧慮正在于,若將各地的兇惡強盜之徒納入以南方土人為主體的地方武力中,彼此間互不相容,一旦措置失當(dāng),則會引致其內(nèi)部土、客間的矛盾,又啟新的禍端。職是之故,宋孝宗才會在權(quán)衡利弊之后,仍傾向于因循舊制,也正因如此,終南宋之世,地方軍事體系未能有效吸納日益增加的配隸人群,而逃亡配軍所導(dǎo)致的寇亂等問題,自始至終都困擾著南宋政權(quán)。

除卻流配地域調(diào)整所帶來的影響,五嶺地域的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本身亦是加劇其動亂的一大重要因素。

(一) 刺配逃軍與鹽寇之亂

作為宋代律法主體的“敕”,將“律”所未及涵蓋的經(jīng)濟犯罪,作為其立法的重點(65)宮崎市定:《宋元時期的法制與審判機構(gòu)》,《日本學(xué)者中國法制史論著·宋遼金元卷》,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1頁。,其中尤以針對私鹽的條目,最為嚴密。除了通行全境的“海行私鹽法”外,更有涵蓋食鹽生產(chǎn)、運銷等各個環(huán)節(jié)的專法。北宋初年修敕,對私販茶鹽之條目予以修訂,將最高刑等由死刑改為刺配刑。這一更革,看似為恤刑慎殺的仁政,實則在量刑上,私販茶鹽量刑較盜賊更重(66)郭正忠:《宋代私鹽述略》,《江西社會科學(xué)》1997年第4期。,“販負茶鹽,犯法尤重,罪不至死,必至縲紲”(67)《景定建康志》卷三九《武衛(wèi)志二》,南京出版社2009年版,第980頁。。而隨著私鹽法禁日嚴,觸法者日多,更加劇了配隸刑的泛濫。如元祐年間(1086—1094),“兩浙之民以犯鹽得罪者,一歲至萬七千人莫能止”(68)〔宋〕 蘇軾:《東坡集》卷二九《上文侍中論榷鹽詩一首》,《日本宮內(nèi)廳書陵部藏宋元版漢籍選刊》編委會編:《日本宮內(nèi)廳書陵部藏宋元版漢籍選刊》第13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29頁。。

南宋在財政上對鹽利更為倚賴,“榷鹽之利,國用所資”(69)〔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食貨二六之二六,第6570頁。,鹽法之嚴酷較北宋更有過之,動輒刺配廣南。但就其施行效果而言,反而助長了贛閩粵交界地帶的私鹽運販之風(fēng)。其時“廣東之循、梅、惠,閩之汀、邵,江西之贛、建,皆鹽子淵藪”(70)〔宋〕 劉克莊撰,王蓉貴、向以鮮校點,刁忠民審訂:《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七九《錄回降省札》,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2093頁。。早在紹興三年(1133),已有臣僚上言稱“嶺外險遠,平時攘劫之風(fēng)已自難制,今配私販之徒,往聚于彼,豈遠方之利”(71)〔宋〕 李心傳編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六九“紹興三年冬十月壬辰”條,第1348頁。。嘉定十三年(1220),知循州牛斗南即指出,往來于贛、循兩州間的私販之徒,多為“奸猾失業(yè)之民、逃亡配隸之卒”,其“十百為群,取道境內(nèi),吏不敢呵,小失其意,則弛擔(dān)剽掠,已而遁入于贛,雖欲收捕,而不可得”(72)〔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兵一三之四八,第8876頁。??梢娝禁}武裝的猖獗與逃亡配軍為寇,實是互為因果,兩者匯聚糾合,更令州縣難以節(jié)制。

鹽寇以外,逃亡配軍更與茶寇合流,肆虐于江西、湖南一帶。據(jù)乾道九年(1173)六月十六日知荊南府葉衡奏稱:

今日興國一帶多有劫盜,數(shù)百為群,劫掠舟船,往往皆系興販私茶之人及刺配逃軍。州縣雖有巡尉,力不能敵。(73)〔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兵一三之二九、一三之三,第8866頁。

正如時人所指出:“犯法者日眾,配隸之人中路多逸。及到配所,州郡憚于贍養(yǎng),往往故縱不捕,此徒雖幸脫免,而其身實無所容于天地間,饑寒切身,若非群眾販賣私商,即是聚為盜賊?!?74)〔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六四,第8480頁。參之以上所論,可知活躍于五嶺及周邊地域的私販武裝,正是因為大量配隸刑徒的匯入,而愈演愈烈,難以止息。

(二) 場監(jiān)社會與五嶺盜俗

在地質(zhì)學(xué)上,五嶺屬于中生代歐亞大陸板塊構(gòu)造巖漿活動帶的華南陸塊中部,也是著名的南嶺成礦帶之所在。(75)參見吳承健、吳延之:《閩西南—粵東北地區(qū)大地構(gòu)造演化與銅、(伴生)銀的成礦作用》,《大地構(gòu)造與成礦學(xué)》1994年第4期;吳承?。骸堕}西南—粵東北地區(qū)銅(伴生)銀礦床類型及成礦地質(zhì)特征》,《礦床地質(zhì)》2002年增刊;柏道遠、馬鐵球、王先輝、張曉陽、陳必河:《南嶺中段中生代構(gòu)造—巖漿活動與成礦作用研究進展》,《中國地質(zhì)》2008年第3期;中國地質(zhì)調(diào)查局發(fā)展研究中心、中國地質(zhì)調(diào)查局武漢地質(zhì)調(diào)查中心編著:《南嶺成礦帶成礦地質(zhì)背景及成礦規(guī)律研究》,地質(zhì)出版社2014年版。自隋唐以來,豐富的銅、鐵、銀等礦藏,即成為五嶺地域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重要資源。

兩宋之際,由于政治、經(jīng)濟中心南移,王朝貨幣體系對于五嶺地域的銅、鐵等鑄幣原料更為依賴。其時“歲用銅、鉛、錫、鐵,唯藉荊廣路出產(chǎn)”,而與礦冶業(yè)密切相關(guān)的鑄錢業(yè),也隨之將重心移至五嶺一帶。南宋境內(nèi)最為重要的幾處鑄錢機構(gòu),為“饒之永年,池之永豐,江之廣寧,韶之永通監(jiān),虔之鑄錢院”,而“虔之鑄錢院,大觀始建。兵興以來,鼓鑄增損舊數(shù),是年始令永豐監(jiān)卒寓役于虔,蓋移少以就多也”(76)〔宋〕 熊克著,顧吉辰、郭群一點校:《中興小紀》卷一三,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71頁。。

隨著鑄幣中心移至虔州,宋廷又以廣南榷鹽所得鹽息充作鑄錢所需之買銅本錢,由此形成了以廣南、江西交界的韶、虔諸州為中心的“礦冶—鑄幣”區(qū)域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大量的勞動人口也因之匯聚于此。南宋因襲趙氏立國以來由配隸刑徒從事官營礦冶生產(chǎn)的舊制(77)王菱菱:《宋代礦冶業(yè)研究》,第196—204頁。,當(dāng)日銅產(chǎn)量最大的韶州岑水場,即有“差二廣配隸五百人在場淋銅,皆是烏合雜犯之人”(78)〔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職官四三之一六五,第4194頁。。場坑所處多為深山窮谷的瘴惡之地,兵備本已薄弱,州縣及監(jiān)司提點官員往往又巡歷不至,而如洪邁所指出,若再將各地兇惡雜犯配往岑水場為兵,則“亡命群聚,意外不可不防”(79)〔宋〕 洪邁:《論岑水場事宜札子》,《全宋文》卷四九一四,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22冊,第12頁。。樓鑰更直言:“岑水場兵匠之弊甚,悉謂諸路配隸之余,選以應(yīng)役,或聚而為盜,害及一方?!?80)〔宋〕 樓鑰:《攻媿集》卷一三《知江州汪公墓志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92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589頁。

再者,場監(jiān)作為一種以移民為主體的聚落,其人員除了各地的雜犯貸命之徒外,多為招納而來的坑丁爐戶及游手之徒,其因場坑興發(fā)而聚,又因礦脈枯竭或歲額減少而流散,衣食無著,即轉(zhuǎn)而流竄于山谷間,成為寇盜。尤其韶州作為南宋礦冶業(yè)的一大中心,“被山帶海,雜產(chǎn)五金,四方之人棄農(nóng)畝、持兵器,慕利而至者不暇十萬,窮則公剽,怒則私斗,輕生抵禁,亡所忌憚。緩其羈紲則鷹摯而陸梁,急其銜勒則獸駭而踶嚙,故境壤雖狹,而獄犴寇抄常倍他境”(81)〔宋〕 余靖:《武溪集》卷五《韶州新置永通監(jiān)記》,《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集部第85冊,書目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第78頁。。五嶺地域的土著豪強,多有私開坑冶鑄錢為利,而逃亡配隸之徒及惡少、游手等,亦為這些土豪勢力所招攬,成為其賴以同州縣相頡頏的武裝力量。(82)如早在北宋景定四年,即有郴州鄧夢魚“鴆集亡命,不復(fù)告州縣,擅開浦溪東落坑。不數(shù)月,奪人資糧,犁人田土,剽人牛馬,甚至有互招坑丁,兩相殺害。居民流徙,行旅退避”。參見光緒《湖南通志》卷五八《食貨四》“礦廠”條,岳麓書社2009年版,第1367頁。慶元三年(1197),臣僚上言稱:“今之盜賊所以滋多者,其巢穴有二:一曰販賣私鹽之公行,二曰坑冶爐戶之恣橫。二者不能禁制,則盜賊終不可彌?!?83)〔清〕 徐松輯,劉琳等校點:《宋會要輯稿》兵一三之三九,第8871頁。實則早在北宋熙寧十年(1077),權(quán)御史中丞鄧潤甫即已指出:“閩、粵之地,山林險阻,連亙數(shù)千里,無賴桀黠、輕死冒利之人,比于他路為多,大抵以販鹽、鑄錢為業(yè),故能結(jié)連黨與,動以千數(shù),州郡兵衛(wèi)寡弱,莫能抗御?!?84)〔宋〕 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八四“熙寧十年八月丙午”條,第6958頁。文中之“數(shù)十里”,應(yīng)為“數(shù)千里”之誤,現(xiàn)改之。私販鹽徒與坑冶爐戶并存于五嶺山地,相結(jié)為盜,本已構(gòu)成地方的一大亂源。而步入南宋以后,大量逃亡配隸的涌入,更使鹽寇與坑戶之亂進一步激化。

結(jié) 語

合上所論,有宋一代,一直因應(yīng)疆域格局、軍政局勢及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變化而對流配地域不斷做出調(diào)整。北宋前期,正式確立了東西、南北相鄰路分間交互移配的政策,并遵行不渝。與此同時,出于京畿地域社會治安等因素之考量,流配地域開始向南方遠路邊州轉(zhuǎn)移。降至南宋退據(jù)東南半壁山河,境土蹙狹,已不具備足夠的地域空間對配隸刑徒進行移配、散配,又因邊防形勢及祖宗家法的制約,不得以兇惡重犯刺配沿邊州軍,迫使其不斷將配隸刑徒大量填刺廣南及嶺北遠惡州軍,流配地域的南移漸成定局。

在此背景下,押運制度在執(zhí)行上的諸多弊端,致使大量刺配廣南、嶺北的強盜貸命之徒竄逃入五嶺間的山谷溪洞中,繼而這些亡命之徒又與活躍于該區(qū)域的私鹽武裝、坑丁爐戶、游手惡少之輩相糾合,四出為寇。宋廷雖一度冀望于借重整地方軍事體系的契機,以配隸刑徒作為地方武力之兵員補充,消弭刺配逃軍為亂之弊,終因慮及土、客矛盾而未能行之長久。因此,在流配地域調(diào)整及地域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傳統(tǒng)的雙重影響之下,配隸刑徒逃亡所帶來的寇亂等問題,成為終宋之世都未能解決的地方軍政之痼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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