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樹
今天又到了艾迪莎來家里打掃衛(wèi)生的日子了,今天是她來打掃的最后一天。差五分鐘十點,門鈴響起來。我匆忙照了照鏡子,小跑著拿起門口的話筒。像往常一樣,話筒里傳來略微嘶啞的聲音:“艾迪莎?!蔽野聪麻_門鍵,放下話筒,打開房門。艾迪莎常常來得早,她的這個習(xí)慣讓W(xué)忍無可忍。W向來有這怪癖,對待時間守時得不得了,早一分鐘到他都覺得沒準(zhǔn)備好——我也不知道他要準(zhǔn)備什么,或許是得準(zhǔn)備好被打擾吧。艾迪莎的提前按門鈴,讓W(xué)終于受不了了,于是有一次艾迪莎來了以后,W嚴(yán)肅地跟她說,以后希望你能準(zhǔn)時到,不要來早了。W平時看起來就一臉嚴(yán)肅,他真正嚴(yán)肅的時候,對方只希望話題盡快結(jié)束,我那天就溜到自己的房間,以避免看到這有點讓我不舒服的場景。
艾迪莎往往會帶一杯咖啡。那是從廉價小店里買來的便宜咖啡。我偶爾會在新泡了壺咖啡后問她,要不要喝點?她會點點頭說,謝謝。她只加奶,不加糖。我們的溝通很簡單,我德語不好,只用最簡單的詞和她對話,有時候我也用英語,從她的表情來看,基本能聽懂。她從東歐來,大概四五十歲,金發(fā),臉上有皺紋,其余信息我一概不知。不知道她是否已婚,或者離婚,是否有孩子,父母是否還在東歐,這里有沒有什么朋友,不知道她除了打掃衛(wèi)生以外其余的生活,就像她可能并不知道我的職業(yè)一樣。
艾迪莎把咖啡放在桌上,脫下外套,放下隨身的小包,從包里拿出一雙家居便鞋換上,就開始工作了。她打掃我房間的時候,我會幫著收拾一下,屋里太亂了,到處是孩子的玩具,地上堆著書,有時候還扔著幾件沒來得及放進(jìn)衣櫥的衣服。我把孩子的玩具扔回到他在客廳的玩具盒,把書摞起來放到書架上,把衣服疊起來放進(jìn)衣櫥,然后爬進(jìn)我的高架床,戴上耳機(jī)聽音樂。她在的時候我不可能寫作,寫作需要安靜。
艾迪莎打掃了一會兒,就到院里抽煙。帶過濾嘴的紙煙,柏林一盒要賣五到八歐元。她抽煙的頻率跟我差不多,我抽的更便宜一點,是需要自己動手卷的煙草。她每次來的報酬是五十歐元,大概打掃三個半小時。我們有兩個房間和一個大客廳,她只負(fù)責(zé)地面衛(wèi)生。有幾次我看她還把臟盤子臟碗放進(jìn)了洗碗機(jī),趕緊跟她說了聲“Danke”。新冠肺炎疫情開始后有段時間,我們沒有叫她來,大概三個月后,才又恢復(fù)了叫她來家里打掃衛(wèi)生。主要是W的主意,他說艾迪莎也是人,也需要生活。我說我也是人,也需要生活,現(xiàn)在收入減少這么多,我們的日子也不好過。你難道不愿意家里更干凈一點嗎?他反問我。我說好吧,我當(dāng)然也希望家里干凈一點。
紫玉來找我的時候,艾迪莎正在給客廳吸塵。紫玉戴著口罩,謹(jǐn)慎地沒摘下來。她沖艾迪莎說了句“Guten Morgen”,就去洗手間洗手了。我給她拿了把椅子,自己卷了根煙。她進(jìn)來坐在我面前,我看到她還化了妝,知道這是特意為我們見面畫的。有幾次她看著一臉疲憊,我就跟她說出門還是要化妝,氣色好一點,把時間用在自己身上。她從包里拿出一個塑料袋遞給我,說:“這是我昨晚包的包子,給你當(dāng)午餐,你一會兒嘗嘗味道怎么樣?!?/p>
我接過來放到桌子上,站起來從書架上橫著放的一摞書里拿出一本,“給你一本,是中國詩人的合輯,中德版本,也有我的作品?!?/p>
“行,我拿走。”她把書放進(jìn)包里。
看著我抽煙,她像是猶豫了一下,又下了決心,讓我也給她來一根。我正打算卷,她說還是自己來吧。我說好,把煙草、卷紙和煙頭往她那邊推了推。
她卷好了煙,把口罩取了下來?!坝H愛的,咱們可是好久不見了。”
“是啊,”我有點語帶埋怨,“一年了吧?上回見還是在我家旁邊的咖啡館。”
“可不是嗎?”她笑,也有點不好意思,“那次我來找你,可真的太崩潰了?!?/p>
“哈哈,”我試圖讓氣氛輕快一點,“你現(xiàn)在怎么樣?”
“嗨,好多了。我現(xiàn)在在教小孩子音樂,也算是做了跟自己專業(yè)相符的工作吧。你知道我喜歡孩子的。雖然他們還小,我沒法教他們更多更深的內(nèi)容。唉,就是累。一會兒跟你聊幾句,我一點鐘就得走啊,兩點半還得去幼兒園接老二。別怪我沒來找你,我現(xiàn)在每天早晨七點就得起床,先把孩子送到幼兒園和小學(xué),然后開車去上班,回家以后又忙活做飯,到晚上了什么也不想干,就想睡覺?!?/p>
“懂?!蔽艺f,“喝咖啡嗎?”
“不用,你別顧我。我上午已經(jīng)喝了一杯了?!?/p>
“我已經(jīng)喝了三杯了?!蔽铱戳艘谎劭Х葔?。這是艾迪莎來后我新泡的一壺,已經(jīng)快見底兒了。
吸塵器的“滋滋”聲讓我有點煩心,“我們到院里聊吧?!?/p>
“好的?!?/p>
今天陽光還不錯,我們感慨了兩句。偶有風(fēng),紫玉緊了緊圍巾,盯著我:“你瘦了,親愛的?!?/p>
“嗯,最近運動來著?!?/p>
“真的瘦了。”
“嗯嗯,”我囁嚅著,“還好。”
“唉,我知道你這段日子不容易,有什么不開心的就給我打電話。雖說我也幫不上你什么,起碼能陪你說說話?!?/p>
“嗯,我知道。真高興你現(xiàn)在的生活變好了?!?/p>
“也沒有,我知道我放棄彈鋼琴,也不是說放棄彈鋼琴,是放棄當(dāng)一個自由藝術(shù)家的時候,你多失望。我也失望,親愛的,學(xué)了這么多年,沒有成名,還養(yǎng)活不了自己?!弊嫌窈莺莸爻榱丝跓?,“起碼現(xiàn)在我工作了,周末也能把孩子推給老公,自己出來見見朋友了。以前我不敢,覺得老公掙錢養(yǎng)家,自己必須要帶好孩子?!?/p>
上次我們見面的時候,柏林剛解禁不久,我們坐在我家旁邊的咖啡館外面,一邊曬太陽一邊聊她的決定。她說要放棄當(dāng)藝術(shù)家了,她要接著學(xué)德語,再提高一下德語水平,準(zhǔn)備找個當(dāng)老師的工作。她有些激憤地提到我們認(rèn)識的一個人得到一份獎學(xué)金,有兩萬歐元。她說她從來沒得到過什么獎學(xué)金,有多少留學(xué)生在刷盤子,為了生存放棄理想。你知道我從來沒靠自己掙過什么錢嗎?我就希望有一天,能用自己的錢結(jié)帳,而不是用老公的錢。
我有點尷尬,一時不知怎么接話。之前我常跟她抱怨寫作的困難,常給自己和她灌雞湯,鼓勵她繼續(xù)做音樂。在這種生存面前,我失語了。快吃完三明治時,她問我:“去年你掙了多少錢?”我說出一個數(shù)字,看到她驚訝的表情,我后悔不已。
“其實我的收入也不固定。這是因為要出版本新書,收到了預(yù)付款,去年的收入才高一些?!蔽医忉尩馈?/p>
“那也是你的努力有了收獲?!弊嫌裾f,“不像我,進(jìn)不了大樂團(tuán),平時能接的活兒又少,尤其是家里事兒多,沒有時間練琴?!?/p>
“我懂?!?/p>
那天之后我們一直沒有見面,我想起這事來心里就難受。我不知道該怪社會還是怪她沒有為了藝術(shù)而犧牲生活,乃至生命。關(guān)于藝術(shù),我們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兩個多月誰都沒有聯(lián)系誰,彼此之間生出了芥蒂。她知道我的失望,我也知道她知道?,F(xiàn)在看來她的困境已經(jīng)過去一大半了,至少她想自己養(yǎng)活自己的目標(biāo)實現(xiàn)了。而今年我的收入跟去年沒法比,我與W已經(jīng)離婚了,還沒找到房子搬出去。
紫玉知道這件事,我一早就在電話里跟她說過了。
“親愛的,你是我的燈塔。你就是我的榜樣,至少你還在堅持著寫作。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困難,都會好起來的?!弊嫌裨噲D安慰我。
“盡量吧。”我有點羞愧,誰知道我的未來會是什么樣呢?目前我確實還在寫作,只是也得思考生存的問題了。
“別想太多了,你先按計劃回國休整一段時間。等回來再處理這邊的事吧?!?/p>
她只在我家待了不到半小時就說要走,臨走前說,給你一個小紅包,你回國的時候留著在機(jī)場買點吃的。我一愣,說不要。她說拿著吧,別餓著,到時候給自己買點好吃的。推脫不過,我收下了。
她走之后,我打開紅包,是五十歐元。紫玉啊,真是的,這五十歐我還是有的啊。
艾迪莎吸塵的時候扶著腰,W上次說,她下禮拜要去做一個大的手術(shù),跟腰有關(guān),恢復(fù)好之前不會再工作了。以后什么時候再干也說不好。我本想關(guān)心一下她,想到我的德語不夠好,就什么也沒說。
艾迪莎干完活,跟我道別。“Good luck!”我說。
她感激地沖我一笑:“Danke.”
她走到門口,我猶豫了一下:“艾迪莎!”
她回過頭,我連忙從書架上又拿下一本詩集,送了紫玉和幾位喜歡文學(xué)的德國朋友后,還剩下三本。我小跑著把詩集遞給她,用英語說:“你想閱讀詩歌嗎?都是中國詩人的詩,也有我的。這本書送給你?!?/p>
她略有些驚訝,低頭翻了翻,不知道看懂沒有?!癉anke.”她揚了揚書,關(guān)上門走了。
“艾迪莎never been here!”孩子有回念叨?!安皇怯肋h(yuǎn),”我糾正他,“以后她好了還會來的?!焙⒆訌堉煺娴拇笱劬粗遥恢馈昂昧恕笔窃趺椿厥?。
責(zé)任編輯 蘇 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