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聽到沃爾則沃是從姚梅的口中。她說應(yīng)當?shù)卣难?,我們組織了一個“挑戰(zhàn)高峰登山隊”開赴沃爾則沃,隊員全是記者。
沃爾則沃是一座山。
姚梅說沃爾則沃比想象的更遠、更高,也更難。從上山到下山用了三天的時間,她說,回想一下,還能活著回來,我感到慶幸。我說太夸張了吧?她笑了笑,在登山隊里,她說,包括我在內(nèi)有四個女記者,且不說攀登時的艱險,下山時,我們根本不是走(更不是跑)下來的,說滾下來有些過了,但說連滾帶爬卻毫不夸張。
沃爾則沃位于涼山州喜德縣境內(nèi),海拔四千五百米。我問,沃爾則沃有豹子嗎?據(jù)當?shù)乩相l(xiāng)介紹,姚梅說,沃爾則沃有野豬,而且很多。我喜歡豹子,我說,和野豬相比,豹子更神秘一些。在我的想象中,野豬總是在奔跑,而豹子卻在山中漫步,它眨眼睛也是慢慢地閉上再慢慢地睜開。當然,登山隊不是沖著野豬或者豹子去的,我想。他們的目的有兩個,一、“挑戰(zhàn)高峰”,二、開發(fā)旅游資源。我個人對第一個目的不感興趣,倒是第二個目的要實在一些,起碼對發(fā)展地方經(jīng)濟有好處。
姚梅用記者的口吻說,沃爾則沃風(fēng)景如畫。她向我講述了在沃爾則沃的三天里,她所見到的和她所經(jīng)歷的。自始至終,她都顯得比較興奮,她的講述添加了很多表情,這使我常常去注意她的表情而忽略了她的講述,所以有些內(nèi)容我記不起了,當我決定寫這篇小說時,不免感到遺憾。
他們做了充分的準備,從服裝到用品,差一點武裝到牙齒(姚梅這樣說)。上午九點,他們來到山下,當?shù)匾腿擞煤闷娴难酃饪粗麄?。我愉快地向他們揮手致意,姚梅說。但這種輕松的心情不到一個小時便已蕩然無存,由于體力不好,出發(fā)沒多久姚梅就掉隊了,和她一起掉隊的還有另一位女記者小沖,她倆從此沒再趕上大部隊。姚梅說,我們順著一條小溪往大山深處走去,隨著海拔的不斷增高,風(fēng)景也在不斷地變化。她把她認為好看的風(fēng)景都向我描述了一番。
他們在沃爾則沃住了兩個晚上,第一個晚上對姚梅來說沒什么記憶,不管隊友在干什么,她匆匆扎好帳篷就睡了,甚至不知道小沖是什么時候進來的。第二天繼續(xù)攀登,當然她和小沖繼續(xù)掉隊。
沃爾則沃有十多個湖泊,像臺階一樣每級一個,而所有的湖泊都被瀑布串連起來。姚梅告訴了我每個湖泊的名字,可惜我只記得三個,其余的都搞忘了,在此特別向讀者表示歉意。我記得的三個名字一個叫公湖,一個叫母湖,還有一個叫子湖。姚梅說那簡直就是仙境。而我卻認為在沃爾則沃遇上神仙不如遇上豹子更吸引我。
在湖邊的草地上,姚梅發(fā)現(xiàn)了一堆黑色的糞便,那位背著沖鋒槍的警察(他是當?shù)卣蓙淼模彩堑巧疥犂镂ㄒ徊皇怯浾叩年爢T)說,這是野豬的糞便。姚梅說真有野豬呀,她問野豬會不會傷人?警察說,這不好說,它們有時單獨出沒,有時結(jié)隊而行,如果不是面對面相遇,一般來說是不會有危險的。小沖也站在警察的旁邊,她說即使遇上了也不怕,你有槍啊。她顯然有些害怕,顯然在自我安慰。警察說,可是我只有十發(fā)子彈,如果遇上了,十發(fā)子彈摳出去不一定就能打中,而且野豬的速度很快,即使打中了其中的一頭,其他的也會迅速沖上來。正說間,有人大聲驚呼:野豬——不用看,任何人都能聽出這個人看見了野豬。姚梅和小沖同時驚叫一聲,分別抓住了警察的手臂。警察也愣了一下,然后說快放手,我要拿槍。
所有的人都抬頭望著山上,只見草叢紛紛倒下,七八頭野豬正朝著山下、朝著湖邊呼嘯而來。所有的人都站著,包括姚梅、小沖和警察。還有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突然野豬群轉(zhuǎn)個彎,消失在山脊背后。小沖喊了一聲癱坐在地上,姚梅也跟著坐下,只有警察端著他的沖鋒槍站在那里。我沒有聽到姚梅說警察開了槍,我只能設(shè)想他沉著地端著槍,準備把僅有的十發(fā)子彈用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或者他根本就忘了開槍。寫到此——本著從真實出發(fā)的原則——我必須誠實地向讀者坦白,關(guān)于野豬這一節(jié),姚梅從未向我談起過,這純屬我的想象。事實上在沃爾則沃,他們并沒有見到野豬,最多只見到了野豬拉下的一泡屎。
子湖的上面是母湖,母湖的上面已經(jīng)沒有樹木,只有草,而且越往上草越矮。子湖寬廣、清亮,湖泊對面陡峭的巖壁上,姚梅說,母湖之水飛流直下。另外三面,巨大的黑色石頭環(huán)繞著湖泊,它們看上去圓潤、光滑。坐在石頭上放眼看去,下面是萬畝花海。姚梅說,全部是索瑪花,每一朵都是乳白色的。當小沖和她從高大的索瑪樹下穿行時,差一點迷了路。
第二個晚上便住在子湖邊。扎好帳篷,大家圍著篝火有說有笑,小沖表現(xiàn)得最活躍,但多數(shù)時間都圍著2號轉(zhuǎn),姚梅早已看出小沖對2號有意思。隊員們稱隊長為1號,2號是1號的助手,他本人是登山愛好者,所以他的帳篷也是最好的,他選擇的位置也比大家的遠一些、高一些。正玩得高興,天上下起了小雨,并且越下越大。大家雖然都沒有睡意,也只好鉆進帳篷。
我聽說在高原的湖泊不能大聲喧嘩,其原因很玄,總之那種地方非常敏感,有時一聲咳嗽也會招來一場大雨甚至一場冰雹。何況他們在湖邊燃起篝火,又唱又跳。
雨一直在下,姚梅和小沖合住一個帳篷,到半夜她們的帳篷進水了,水勢很快漫過了墊床。小沖夸張地喊道,2號——救命啦!在雨聲和瀑布聲中,小沖的呼喊是那樣的微弱。姚梅說誰也沒來救我們,而帳篷里已經(jīng)無法再待了。她們出來后才知道,進了水的帳篷遠不止她們這一個。在雨中兩個男隊友和她們一樣正在尋找沒有進水的帳篷,于是,四個人鉆進了另外兩個男隊友的帳篷里。本來是兩個人住的,現(xiàn)在六個人擠在里面,不要說睡,就是坐著,也要緊靠在一起才能勉強裝下。面對漫漫長夜,一開始,小沖還有些興奮,她說來,我們來講笑話。
對后來發(fā)生的故事,我問姚梅,小沖一向這么大膽嗎?也不,姚梅說,她雖然性格開朗,但做事謹慎,雖然好色,但從不亂來。我盡量去想象小沖,盡我對女性的了解想象著在沃爾則沃的雨夜,小沖膽大妄為的原因,最后我只能歸結(jié)為在特殊的時間、特殊的環(huán)境必然發(fā)生特殊的事情,也許這就是天意或者緣分。
我和姚梅就沒有這種緣分,我們認識了很多年,分別住在兩個城市,我們是朋友,但僅此而已。我到了她居住的城市自然要找她,正如她到了我居住的城市也會來找我。平時我們也打電話互道平安,或者傾訴煩惱。但向我講述沃爾則沃的那次,卻是她邀請我去的,她在電話里說,如果你有時間就過來一趟吧。我說好的。我到了以后她說,也沒什么事兒,有一個好朋友明天結(jié)婚,我想請你和我一起去。參加完婚禮出來,她說我們?nèi)フ覀€地方喝酒。我說還是喝茶吧。到了茶坊,她要了一個包間。
我們聊得很開心。關(guān)于沃爾則沃,我就是在這種愉快的氣氛中聽到的,她講得很仔細,從山下的村莊到沃爾則沃主峰,從人物到景色。說實話,她是個比較內(nèi)向的人,平常言語不多,但那天她不停地說著,我感覺她有些激動。我想,將來有機會我一定要去沃爾則沃,我有一個心愿,我希望在沃爾則沃見到豹子。
正談得高興,她的手機響了,她看了看,然后一邊把手機放在耳邊一邊往外面走去?;貋砗笪覀兝^續(xù)著被打斷的話題。但我明顯地感到她的情緒發(fā)生了變化,這也影響了我的情緒。我總在想,如果不是那個電話,我們就不會離開包間,緣分就會隨之而來。我們都沒有再說話,她看著我(看了好一會兒)說,我要結(jié)婚了。我說,是嗎?
還是回到那個雨夜,回到那個擠了六個人的帳篷。當小沖講完第二個笑話,大家都沒有笑,小沖自己也沒有笑,她平時講笑話總是先笑個不停。姚梅說,我要出去一下。姚梅說出了每個人都想說的話,因為六個人在一個帳篷里,擁擠還無所謂,但郁悶、污濁的空氣卻讓人難以忍受。就這樣,帳篷里隨時都有一兩個人到外面去呼吸新鮮空氣,哪怕外面大雨如注。沃爾則沃的深夜是寒冷的,尤其被雨水淋濕以后。
小沖一直在叫苦。最后像下了決心似的,她說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說完便沖了出去。我沒有見過小沖,關(guān)于小沖的模樣,我想留給讀者去想象,我只能告訴你們她一路撒嬌著上山又一路撒嬌著下山,就是說她一路哭著上山一路哭著下山,也一路笑著上山又一路笑著下山。
小沖在雨中辨明方向,然后對準2號的帳篷沖去。當她拉開篷布,水淋淋地站在那里,我猜想她當時一定認為這里才是沃爾則沃唯一的仙境,因為這里是唯一沒有雨水的地方。但2號卻說,別忙。他和另一位隊友住在一起,兩個人住的帳篷當然只有兩個睡袋。他說,你真要進來就把衣服全脫了。小沖毫不猶豫地脫了。小沖僅僅是因為冷嗎?我和讀者都不能不想一想??匆娝@樣,2號只好拉開睡袋,小沖就像一只敏捷的貓一下便鉆了進去。
沃爾則沃的深夜突然傳來一聲嚎叫,人們還以為狼來了,但很快就聽出那不是狼。
第二天中午,2號率領(lǐng)的小分隊登上了海拔四千五百零四米的主峰。消息傳來,隊友們歡呼著、感嘆著,而小沖卻說,他,當然了。
小沖沖進2號的帳篷不久,姚梅再一次出來呼吸新鮮空氣,她看見與2號同住的那個隊友正聳著肩膀、吹著口哨在湖邊踱步,有人看見他就這樣一直踱到天亮。在2號的帳篷里,也許小沖在歡笑,也許已安然睡去,而姚梅他們卻在擁擠和寒冷中數(shù)著時間盼望天亮。天漸漸地亮了。
沃爾則沃的日出是極其壯觀的,如果不下雨的話。
下午,風(fēng)把街上僅有的灰塵卷起,走在街上的人不時用手遮住眼睛。劉強轉(zhuǎn)進一條舊式建筑的小巷,掏出鑰匙打開門。里面是一個天井,各種花草樹木擠在一堆,穿過天井,跨進門,劉強端起茶幾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重重地坐在了沙發(fā)上。
他從王芳家回來,王芳是他的同學(xué)。中午王芳打電話說,劉強,我是誰?你是王芳,劉強說。你怎么一下就聽出我的聲音啦,她顯得很高興。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他問。今天早上,她說,我約了李春梅、紀鋼和小琴到我家,你快過來啊。好吧,劉強說。
王芳還是那樣,笑起來特別燦爛,還是那樣,又說又笑。劉強到的時候,紀鋼和小琴已到了。王芳說李春梅總是姍姍來遲,金牛鎮(zhèn)的大美人一輩子改不了這毛病。紀鋼看了劉強一眼說,王芳你出去了幾年,有些事你不知道,李春梅的那個男人愛吃醋,他們經(jīng)常吵架,聽說還打過李春梅,我看她今天不一定能來。真的?王芳一臉吃驚的樣子,她說看來金牛鎮(zhèn)什么都沒變,就是男人變兇了。正說著,李春梅高挑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門口,她確實生就一副美人相,只是臉色有些蒼白,有些憔悴。還以為你不來了呢,王芳笑著說。幾年不見了,怎么會不來呢,李春梅一邊說一邊脫下大衣。王芳接過去,讓我看看,她說,美人兒你可瘦了。李春梅看了看劉強,然后坐到小琴的旁邊。小琴挽著李春梅的手臂,指著王芳說,她一點沒變。小琴什么都小,連說話的聲音也很小。王芳,這幾年都去了哪些地方?紀鋼問。你先別問,幫我把茶泡上。
王芳家的客廳里有三張沙發(fā),劉強和紀鋼分別坐在單人沙發(fā)上,而三人沙發(fā)上坐著李春梅和小琴。王芳沒去坐三人沙發(fā),卻坐到劉強坐的沙發(fā)扶手上,側(cè)低著頭,居高臨下地說,喂,怎么不說話?我在聽呢,劉強笑著說。王芳你過來,李春梅說,今晚我們在你家吃飯嗎?王芳過去坐下說,不行啦,今晚我得去陪我那些姑姑、舅舅、姨媽和嬸嬸們吃飯,改天吧。那么就明天,劉強說,我請客。你就免了吧,王芳說,還是我來。不行,紀鋼說,你剛回來,該我們?yōu)槟憬语L(fēng),明天我做東,就這樣定了。王芳問李春梅,明天你能出來嗎?再說吧,李春梅看了一眼劉強。劉強問王芳在外面怎么樣?還行,王芳說。這幾年掙了很多錢吧?小琴問。也沒有,不過那是遲早的事兒,王芳顯得很自信。
劉強本想說在外面不好過就回來,但他想起她曾經(jīng)說他是個逃兵。那是幾年前劉強從外面回來,王芳問他還出去嗎?劉強說感覺挺累的,不想出去了。王芳就說沒出息,想一輩子待在金牛鎮(zhèn)啊?劉強說這跟出息有什么關(guān)系?金牛鎮(zhèn)有什么不好?王芳說你這是狡辯,你的行為簡直是個逃兵。王芳就是那年出去的。
從王芳家回來,劉強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然后開了一瓶酒。他想喝酒,而且是一個人。通常,他一個人從不喝酒,在金牛鎮(zhèn)他有很多喝酒的朋友。這幾年,他的生活既豐富又簡單,要么和朋友一起喝酒、一起玩,要么一個人在家里看書。他看書并不是想獲得知識或者力量,他看書就像別人玩牌,是一種愛好,甚至像抽煙一樣上了癮,一本好讀的書,他可以反復(fù)讀幾遍,并且其樂無窮。
一瓶酒在不知不覺間喝完,天也黑了。他覺得頭有些暈,便躺倒在沙發(fā)上。當他喝到半瓶的時候脫去了外衣,在十二月的晚上,因為酒,他并沒有感覺到冬天的寒冷。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電話在響,于是拿起話筒往耳邊塞,里面?zhèn)鱽砼说穆曇簦何箍扉_門,我已到你家門口。什么?他說。叫你開門,我是王芳,你不會已經(jīng)睡了吧?
他搖晃著穿過天井,打開門,王芳說好冷啊,快點進去。王芳說好冷啊,他便感到清醒了一些,而且渾身冷得發(fā)抖。進屋后他趕緊穿上外衣。王芳說好大的酒味兒,她看見茶幾上已經(jīng)喝空了的白酒瓶,問,誰來過?沒誰來過,他說。王芳看著他,表情靜了下來,她環(huán)顧了一下說,哎,你怎么連空調(diào)也沒開?她打開空調(diào),走到茶幾前,雙手插在腰間。看來飯也沒吃,她說。劉強坐在沙發(fā)上,他沒有昂起頭,只把眼睛翻上去望著王芳,說,你就喜歡居高臨下是吧?你別兇酒鬼,我也喝了酒,想吵架嗎?王芳笑著。劉強又清醒了一些,發(fā)現(xiàn)她的臉紅撲撲的,很好看。他承認,不管什么時候他都喜歡看這張臉,當年他從外面回來,就是為了看這張臉,但她卻走了。她說不想一輩子待在金牛鎮(zhèn),還說了一句當年流行的話:我想出去發(fā)展。對此,他能說什么呢?假如勸阻她,可以想象,她會說你能出去,我就不能出去嗎?也好,他當時想,我不是也出去發(fā)展了嗎?還和外面的朋友一起辦了幾年公司,最后不是也回來了嗎?
王芳說你餓嗎?不,我只想喝水,劉強說。王芳倒了一杯水給他,又問,你真的不餓嗎酒鬼?你可別客氣,要不我給你煮碗面去?這是我家,劉強說。當然,王芳笑著說,你們家廚房還是在里面吧?說著就往里面去看。
劉強的父母都去世了,姐姐嫁給當?shù)氐囊粋€官員,住在機關(guān)宿舍。劉強一個人住老房子,他生在這里,并在這里住了二十多年。家里沒有太多的改變,看上去既不新潮,也不寒磣,不大也不小。從客廳一直往里走是廚房,廚房再往里走是衛(wèi)生間,客廳旁邊另有兩間,一間是臥室,一間算是劉強的書房,除了書架和一張寫字臺外,還擺放著一些家具。
劉強快來看,下雪啦,王芳站在窗口喊。劉強走過去,借著天井外的燈光,只見一片片雪花飄落下來。他站在王芳的身邊,感覺他們就像一對生活了多年的夫妻,面對寒冷,在自己的家里體會著溫暖。她抱住他的一只手臂,將頭靠在上面。他們就這樣站了一會兒,他側(cè)著頭看她,她也看他,她說,如果你有錢我就嫁給你。她的聲音是那樣溫柔……
李春梅的男人就有錢,劉強想。去年,也是在十二月的一個晚上,李春梅打電話來說想找個人說話,在電話里,她的聲音很小。來吧,劉強說。李春梅穿了一件有暗花的大衣,脫去后,里面的緊身毛衣把她女人味十足的身材充分展現(xiàn)了出來。有酒嗎?她問。劉強知道,她從不愛喝酒,但還是開了一瓶紅酒,并在兩個杯子里分別倒了一些,李春梅端起說,來,干了。劉強只好跟著她干了。李春梅又把酒倒上。劉強問怎么了?沒什么,就是有點悶。說完眼淚就從她微微有點蒼白的臉上流下來。沉默一會,劉強說,來,干了。
酒快喝完的時候,李春梅已有醉意,她說,為什么人有了錢就會變?你嫁給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很有錢了,劉強說。你在指責(zé)我嗎?她說。沒有,他說。人為了活著(她有些醉了),為了好好地活著,有錢錯了嗎?她問。沒錯,他說。想有錢錯了嗎?她問。更沒錯,他說。可是我很懷念過窮日子的時候,她說。這是有錢人的煩惱,他說。幸好你沒有錢,她說,真的,我很羨慕你的生活。也許你現(xiàn)在這樣想,他說,但是沒有錢你會過不下去。也許吧,她說。我想哭,她又說??薨?,他說。她便趴在他的腿上哭了起來,她柔軟的胸部壓在他的腿上。他沒有動,讓他奇怪的是,他居然在這時想起了王芳,想起了王芳燦爛的笑容。李春梅停止了哭泣,她撐起身來兩手繞過他的脖頸,她說抱著我。他的兩手放在她的腰上,當她的胸部緊緊貼住他的胸脯時,他想,你要不是李春梅就好了,你要不是我熟悉的女人就好了。他感到她的臉很燙,身體微微顫抖。他說,春梅別這樣。她說在學(xué)校時我就喜歡你,但我知道,你喜歡王芳。他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他的聲音也有些動情。李春梅冷靜后說,謝謝你的酒,我該走了。劉強說我送你。不用了,我打車,她說……
如果你有錢我就不娶你,劉強回應(yīng)了王芳一句。王芳甩開他的手臂,笑著說你有病啊,錢又沒得罪你。劉強說我見過很多人,沒錢的時候都很好,有了錢就什么都不顧了。那也不怪錢呀,王芳說,你是因為這個才回來的吧?不完全是,劉強說。不會是因為我吧?王芳笑著說。有可能,劉強看著她。她也看著劉強,我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掙錢,她說,有了錢我要做一番事業(yè),哪怕在金牛鎮(zhèn),只要一百萬甚至幾十萬,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把金牛鎮(zhèn)吵翻。她挨著劉強坐下,我想喝酒,她說。我不想喝,他說,酒柜里有酒,你自己去拿吧。算了,一個人喝多沒意思,她說。我太想有錢了,她又說。人都這樣,他說,沒得到的時候很想得到,得到了也就無所謂了。她望著劉強,你說怎樣才能賺到錢?抓住機遇,他說。具體點,她說。比如現(xiàn)在做石油生意就晚了,他說,而當年我們公司做石油生意時,機會就很好。你抓住了機遇,可還是沒有錢,她說。你怎么知道我沒有錢?他問。你有錢還不去買房子?!她說??磥硪粋€人有沒有錢一眼就看出來了,他說,不過即使我有錢也不會去買房子。為什么?她問。我喜歡住平房,他說,而且單家獨院的,清靜自在。她站起來在房間里東走西看,作出一副欣賞的樣子。比如現(xiàn)在就很清靜,她說。但比平時多了一個人,他說。討厭,她的臉在燈光下紅撲撲的。
王芳。干嗎?過來。干嗎?我想看你。看吧,她挨著他坐下。他就這樣看著她。她笑著笑著就不笑了。他一下把她抱過來,就去吻她,她似乎掙扎了一下,很快她也抱著他,他們瘋狂地接吻,直到喘不過氣來。在十二月的晚上,他感到燥熱,她也是。他們躺下來,他抱著她赤裸的身體。她感到(這一刻)他仿佛等待了很久,她就緊緊地抱住他、緊緊地鉤住他。
他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她的長發(fā)在枕頭上散開,眼角掛著紅暈。她側(cè)身靠近他,我要有錢就好了,她貼著他的胸部感嘆。你真的很想要錢嗎?他問。你真的不想要錢嗎?她也問。她趴在床上,兩肘撐著下頜,她說,我們同學(xué)中還有哪些沒結(jié)婚?不多了,他說,在金牛鎮(zhèn),算上你的話,只有小琴、紀鋼、你和我。我看紀鋼對小琴有點意思,她說。不會吧,小琴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他摸著她的頭發(fā)說,你呢?你有男朋友嗎?她說你看呢?不管你有沒有男朋友,他摸著她的臉說。她喜歡他看她,從小就這樣,而今晚尤其強烈。他吻她,她就讓他吻,他翻上來,她就緊緊地抱住他、緊緊地鉤住他。
早上,他們醒來后,劉強把王芳帶到書房,他拉開一張布,布遮住的是一個保險柜。他蹲下來打開保險柜說,你要就拿去吧,然后走出了書房。王芳看見保險柜里整齊地堆放著一沓沓人民幣。
如果你有錢我就嫁給你,她說。
如果你有錢我就不娶你,他說。
作者簡介
吉木狼格,彝族,詩人、小說家,著有《靜悄悄的左輪》《月光里的豹子》《天知道》《立場》等?!胺欠恰痹娚绾诵某蓡T,“第三代詩歌”代表詩人。發(fā)起成立“十詩人”影視文化傳媒公司,執(zhí)導(dǎo)電影《借客》。
責(zé)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