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小說世界》是20年代商務(wù)印書館旗下發(fā)行量最大的小說???,該刊物的顯著特征在于長期大量刊發(fā)國外翻譯小說。從它創(chuàng)刊的1923年到???929年,7年間發(fā)行264期雜志中共刊發(fā)了503篇翻譯小說,呈現(xiàn)出一派豐富多彩的翻譯景觀。本文認為,這些譯作為今天考察20世紀20年代域外小說中文翻譯狀況留下重要的史料;同時,通過刊發(fā)翻譯小說,《小說世界》參與、改變、重塑了20年代本土白話文都市小說的新想象,它既有別于新文學運動的嚴肅姿態(tài),又有別于舊文人小說的陳腐窠臼。通過對這些譯作的梳理與辨析可發(fā)現(xiàn),20年代的翻譯小說不僅為當時的本土白話文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新范式,而且翻譯本身也極大地豐富了都市小說的新想象。
關(guān)鍵詞:《小說世界》;翻譯小說;都市小說新想象
基金項目:本文為2019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民國時期現(xiàn)代主義美術(shù)的翻譯與傳播研究”(19YJA760006)成果。
作者簡介:陳慶,文學博士,中山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翻譯史、比較文學及跨文化研究。
Title: New Imagination of Urban Novels: Taking the Translated Novels Published in Novel World as an Investigation (1923-1929)
Abstract: Novel World is a novel special issue with the largest circulation under the Commercial Press in the 1920s. A notable feature of this publication is that it has published a large number of foreign translated novels for a long time. A total of 503 translated novels have been published in 264 issues of magazines from 1923, when it was first published, to 1929, when it was discontinued, showing a colorful translation landscape. This paper holds that these translations are important historical materials for todays investigation of the Chinese translation of foreign novels in the 1920s. At the same time, this publication participates in, changes and reshapes the “new” imagination of local vernacular popular novels in the 1920s, which is different from the serious attitude of the New Literature Movement and the stale stereotypes of old literati novels. By combing and analyzing these translations, we can find that the translated novels in the 1920s not only provided a new paradigm for the creation of local vernacular novels at that time, but also greatly enriched the new imagination of urban novels.
Key words: Novel World; translated novels; new imagination of popular novels
Author: Chen Qing, Ph. D., is associate professor and M.A. supervisor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China). Her research areas include translation history and intercultural studies. E-mail: yaba2680@163.com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中,由茅盾主編改版的刊物《小說月報》留下濃彩重墨的一筆,但鮮少有人知道同一時期商務(wù)印書館旗下還有另一本文學雜志《小說世界》。它創(chuàng)刊于1923年,???929年,存世七年間共發(fā)行264期雜志,是20年代商務(wù)印書館旗下最暢銷的文學期刊??v觀該雜志七年全部期刊可發(fā)現(xiàn),這本刊物一個明顯特征是長期、大量刊發(fā)歐洲各國的翻譯小說??梢哉f,翻譯小說不僅成為《小說世界》展現(xiàn)其內(nèi)容的一大特色,而且也是大受讀者歡迎的主要原因?!缎≌f世界》之“新”很大程度上建立在翻譯小說之“新”的基礎(chǔ)上,反過來,“新”的翻譯小說又進一步促進《小說世界》從內(nèi)容到理念之“新”的變化。這不單是一本文學雜志為求銷量而組織譯者重譯或新譯域外暢銷小說的翻譯行為,亦是通過翻譯直觀呈現(xiàn)1920年代都市群體閱讀中有關(guān)小說“新內(nèi)容”、“新樣式”、“新表達”等想象。更進一步,當一本通俗文學雜志如此集中、高效地組織譯者進行翻譯小說時,也從側(cè)面證明了當時的編者與譯者對待翻譯小說的態(tài)度不再停留于對外國文學的獵奇,而是通過翻譯參與、改變、甚至重組了1920年代本土都市白話文小說的嚴肅姿態(tài)。
有鑒于此,《小說世界》所刊的小說譯作與整個20年代翻譯小說、乃至20年代的本土小說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guān)系、它所產(chǎn)生的影響、它所具備的價值都值得重新估量。本文正是以此為出發(fā)點,基于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和分析,嘗試對《小說世界》所刊的翻譯小說的總體狀況進行一個概要勘探,并探索其與1920年代都市小說新想象之間的關(guān)系。
一、翻譯小說與都市小說新范式的生成
據(jù)統(tǒng)計,《小說世界》從1923年創(chuàng)刊到1929年停刊七年間發(fā)行的264期雜志中,刊登了超過五百部外國文學作品,涵蓋了小說、戲劇、詩歌、散文、理論等體裁,其中小說占絕大多數(shù),約有503部。《小說世界》對外國小說的翻譯并不局限于狹義上的翻譯,還包括廣義上的翻譯,即視覺符號與文本之間的互換行為。這些譯作的翻譯模式既有單個譯者的直譯,也有多個譯者的合譯,還有源自其他歐洲語言或日語譯本的轉(zhuǎn)譯;在譯本的呈現(xiàn)形式上,也有節(jié)譯、縮譯、改譯、改寫等多種模式共存的狀況。此外,雜志編者還注重譯本的“副文本”翻譯(paratextual translation),即在譯作前面、中間及末尾處往往附有譯者本人的自敘、后序,編者注釋等內(nèi)容;有些譯作還附有照片、漫畫等圖片說明,甚至有附上好萊塢根據(jù)小說改編的新近電影劇照等,即呈現(xiàn)一派多種翻譯模式共存的小說譯介生產(chǎn)景觀。
刊載在《小說世界》中的翻譯小說題材廣泛,內(nèi)容多樣,不再拘于晚清民初翻譯小說中常見的“偵探”、“科學”、“哀情”三樣老生常談,而是囊括了冒險、傳奇、科幻等暢銷小說題材在內(nèi)的多種范疇,也有不少被后世歸入“現(xiàn)實主義”類別的經(jīng)典文學作品,包括莫泊桑、顯克微支、契科夫、狄更斯等人的名家名作。在體例方面,存在長篇連載與短篇刊載并存的狀況,編者既考慮到用情節(jié)引人入勝的長篇吸引讀者連續(xù)訂購,也兼顧刊發(fā)不少反應(yīng)現(xiàn)實狀況的短篇小說。
一本通俗文學期刊如此集中、大量、多元地將外國翻譯小說入國內(nèi),對大規(guī)模受眾群體產(chǎn)生輻射影響,這哪怕是與同時代其他刊物上的翻譯熱潮相比也顯得分外特殊。如果說晚清時期翻譯小說是讀者對家國想象的公眾出口,它的“新”價值在于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中所說的“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之啟蒙作用(93);那么情況到了1920年代,翻譯小說的社會作用已然發(fā)生根本性轉(zhuǎn)變。這一轉(zhuǎn)變與其說公眾通過翻譯、閱讀外國小說描摹有關(guān)未來中國的想象性圖景,不如說公眾通過翻譯小說指向了更為明確的本土文學目的,即某種白話文“新”小說范式的可能性。確實,有關(guān)新文化運動與文學研究會在《小說月報》上的諸種新實踐已有過不少理性討論,但人們很少關(guān)注到白話文新小說范式的可行性探索中同時也包括都市小說的模式更迭,以及在這個過程中類似《小說世界》這樣的通俗雜志刊載的大量翻譯小說所起到的參照、參與及建構(gòu)性作用。它能使得已有的新文學類型更豐富多樣,在20年代由知識精英與進步青年共同書寫的新文學模式尚晦澀孤高的情況下,更為普及且深入到都市讀者階層的閱讀期待之中,凸顯出都市小說在建構(gòu)小說新想象的重要作用。在這層意義上,《小說世界》所發(fā)表的數(shù)百篇外國翻譯小說或能視為文學翻譯史上的一個饒有意味的案例,通過對它的考察,我們可以獲知由翻譯小說所承載的有關(guān)新小說模式與市民階層的小說新想象之間發(fā)生勾連的種種探索;而在這些探索之中,一種有關(guān)市民小說的新范式悄然形成,它不僅局限于文本,而且與彼時以上海為代表的都市新興的外國電影譯介、外國流行文化譯介相互交織與滲透,從而獲得文學研究會諸精英知識們始料未及的廣泛傳播與影響。
對《小說世界》存世的全部期刊統(tǒng)計可發(fā)現(xiàn),除受當時發(fā)生的重大社會事件影響發(fā)行過極少數(shù)的專輯如外,《小說世界》幾乎每期都會刊登多則六七篇,少則一二篇翻譯小說,全部翻譯小說總數(shù)多達503篇次。其中前三年的數(shù)據(jù)分別是:1923年全年刊發(fā)的小說達225篇次,1924年達174篇次,1925年達224篇次。到1926年后由于主編易帥,從葉勁風換成胡寄塵,兩人辦刊理念迥異,致使此后刊載的翻譯小說篇次銳減,1926年全年刊登的翻譯小說只剩下70篇次,其后由于市場變化、時局動蕩等原因致使刊物銷量逐年蕭條,到1929年時,全年僅刊登翻譯小說19篇次。
魯迅在1923年曾撰寫文章批判過《小說世界》,認為它不過是“舊文化小說”不甘的掙扎,純屬“蠅飛鳥亂”一類,完全不值得討論(魯迅,1923)。然而通過上述的統(tǒng)計數(shù)字,我們卻能從直觀上獲知一個不同于以往有關(guān)《小說世界》刻板印象的實際情況:那就是被“通俗”所遮蔽的多元并存、龐雜繁茂的外國翻譯小說景觀。正如讓·德利爾(Jean Delisle)和朱迪斯·伍茨沃斯(Judith Woodsworth)所言:當文學翻譯從對外來文學的敬仰時期進入到生產(chǎn)本土文學表達模式的新時期,對譯者來說翻譯就變成一個結(jié)合創(chuàng)造、模仿、置換、輸入與侵占的復雜過程(Delisle & Woodsworth 62)。在某種程度上,《小說世界》的外國翻譯小說境況也反應(yīng)了同樣的問題:一方面,它固然為呈現(xiàn)、傳播當時各國小說的不同樣貌;另一方面,這些被本土化了的翻譯小說,其職能不僅是為現(xiàn)代白話文小說的創(chuàng)作提供“外國模板”以供參照,而且小說翻本身便是對20年代關(guān)于白話文小說“新變”模式可能性探索的直接參與。
二、翻譯小說背后的編輯意圖
上文已經(jīng)提到,《小說世界》的外國翻譯小說以1925年為分水嶺,前期為1923到1925,這三年刊登的外國小說不僅數(shù)量繁多,而且內(nèi)容龐雜,囊括“社會”、“偵探”、“冒險”、“科幻”等題材領(lǐng)域。從1926年至1929年停刊,所刊外國小說在數(shù)量上卻呈下降趨勢。統(tǒng)計顯示,1926年發(fā)表外國小說譯作比1925年減少了三分之二;1927年起不再連載長篇翻譯小說,全年只發(fā)表了64篇外國短篇小說。1928年起雜志改版為季刊,受篇幅所限,翻譯小說的發(fā)表數(shù)量再度銳減,最后兩年只刊發(fā)了16、19篇短篇小說。
之所以造成這種變化,除受時局影響外,更直接原因在于《小說世界》歷任的兩位主編對翻譯小說的不同態(tài)度。首任主編葉勁風生卒年不詳,除《小說世界》外,他還主編過《環(huán)球畫報》(1930年)、《中國康健月報》(1933年)、《天下》(1943年)等多種期刊。除此之外,他還是一名譯者和作者,早在1921年便出版譯作《俄羅斯短篇杰作》。擔《小說世界》主編期間葉勁風也筆耘不輟,發(fā)表了不少短篇小說,后來集成兩本短篇小說集《午夜角聲》和《時代之花》。
在葉勁風主持《小說世界》三年間,隨著銷量攀升及影響力擴大,他對這本雜志的定位已與初衷迥異:如果說當初商務(wù)高層決意另開《小說世界》,多少有王云五所說的為新舊文學之間架設(shè)“梯子”的用意的話;那么在雜志廣受歡迎后,葉勁風已相信它應(yīng)該承擔更多的時代使命。他寫道:“這位有名的人物親口對我說‘小說世界的銷數(shù)既是如此可怕,如此受人歡迎,的確關(guān)系中國文學前途的命運。我應(yīng)當盡我個人的力量保護這份出版物。諸君啊,你也是讀者的一份子,也是關(guān)心中國文學命運的一份子,中國文學前途的命運也系在你頭上,你為什么不盡你一份的力量保護他呢?”(編者與讀者a 1-2)顯然,葉勁風不認為《小說世界》要“屈就”于新文學變革中的次等“梯子”地位,而該與“中國文學”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承擔更為直接的時代“新”文學建構(gòu)功能。這一野心同樣呈現(xiàn)在他另一篇自敘中:“我們對國內(nèi)藝術(shù)的前途抱一個積極奮進的主義,我們所注意的是精神,不管他是新體裁、舊體裁、新標點、舊標點。我們只要承認他們有藝術(shù)的價值,至少有可研究的價值的作品,我們就刊登出來,我們以為藝術(shù)的新舊完全不在乎形式上”(編者與讀者b 1-2)。
葉勁風并未對所謂的“積極奮進的主義”進行相應(yīng)的框定與詮釋,對他而言,與其對文學形式進行“新與舊”區(qū)分,不如采取兼收并蓄、包羅萬象的主張。他在讀者來信中回應(yīng):“我們的希望是巴不得這份出版物能夠?qū)⑽覈淖值男戮穸嘉樟嘶\來,世界都新了,世界的文字都新了,我們也很愿意跟著進步呀”(編者與讀者b 1-2)。應(yīng)該指出的是,這里的“新精神”是建立在市民階層廣泛閱讀基礎(chǔ)上的“新”精神,而非無的放矢海納百川。哪怕再兼收并蓄,葉勁風對來稿依舊秉承一個標準,那便是盡可能地趨向于當時都市文化產(chǎn)生的“新”文學趣味;而同樣的,正是基于對讀者群體“新”的文學趣味和閱讀需求的敏銳捕抓,才使得他亟需在雜志中譯介大量外國翻譯小說,以營造足夠“新”的小說雜志風格。
在葉勁風主持下的《小說世界》對翻譯小說采取一種寬容的態(tài)度,不拘題材,不限名家名著還是普通暢銷書,甚至不避諱發(fā)表重新翻譯的小說。他這樣寫道:“比如有一篇名著,實有介紹給國人讀的價值,不料這篇小說卻經(jīng)某人粗乎不達辭意的譯文,在某種銷行不暢的出版物上發(fā)表,只有某種階中的人讀過,若我們這時候也收到這篇小說,譯得很忠實清順,我們?nèi)羰且蛑呀?jīng)譯過而不發(fā)表,這是不是良心上的一種罪?”(1-2)此外,他還曾明確表示譯稿擇取的標準是“原文價值”與“譯筆”二者并重(1-2)。
1926年葉勁風辭職,胡寄塵繼任主編。胡寄塵本名胡懷琛(1886-1938),字季塵,后更為寄塵,他與柳亞子有金蘭之契(鄭逸梅,《執(zhí)教和編書的胡寄塵》 163-164)。1924年至1925年入商務(wù)印書館編譯所工作,1932年“一·二八”戰(zhàn)役前后辭職(259)。他是上海滬江大學教授,授中國詩歌史,曾以古詩體裁譯拜倫《哀希臘》,在商務(wù)印書館前后出版過《新詩概說》、《小說的研究》、《中國八大詩人》、《中國民歌研究》等著作。
如果說葉勁風將《小說世界》的歷史職能拔高到維系中國文學新發(fā)展的層面,那么胡寄塵更務(wù)實地看到,在刊物業(yè)已形成的龐大讀者網(wǎng)絡(luò)前提下,其文化責任在于完成中國文學新轉(zhuǎn)向中的普及性工作。他在雜志上發(fā)表《給讀者一封信》、《編者的報告》等文章,提出《小說世界》在于“用淺近有興趣的文字發(fā)揮較深的理論,一方面供人欣賞,一方面知道社會輔助通俗教育”(編者的報告a 卷首),“我們所希望的是要讀者從實鑒之中擴充知識、涵養(yǎng)品格”(給讀者的第二封信 1-2)。因此,葉勁風主持下的《小說世界》以兼收并蓄的寬泛標準建構(gòu)了一個模糊的“新”文學想象;到了胡寄塵這里則回歸知識精英“教化民眾”、“文以載道”的社會責任感。范煙橋在《中國小說史》中也指出,胡寄塵的文學主張是“用中國極自然的語言寫中國的人情風俗,不可染舊文學裝飾雕琢的惡習,也不可染新文學生硬嚕蘇的惡習”(326)。這顯然與當時新舊文學相互之間口誅筆伐日曠持久的狀況有關(guān),“新文化潮流之初起時,攻擊現(xiàn)時代之作品甚烈,寄塵持調(diào)和之論,其主編《小說世界》即本此楷”(326)。也就是說,在編輯思維及審美趣味上,胡寄塵始終游走于新舊文學的夾縫之間,并試圖建立兼具閱讀趣味與適應(yīng)話語變革的“新”小說標準。這就使得他主持下的《小說世界》審稿標準悄然轉(zhuǎn)換為“重在描寫尋常所見的事情,不重在結(jié)構(gòu)離奇,徒令讀者看熱鬧”(326),因而比葉勁風更熱衷扶持本土作家的原創(chuàng)小說,先后推出“民間文藝專號”、“中國神話研究專號”、三次“女子文藝專號”、“倫理小說專號”等???/p>
這樣一來,首當其沖受到影響的便是翻譯小說。對于《小說世界》前三年連載后大受歡迎的偵探、冒險類長篇翻譯小說,胡寄塵基本持否定態(tài)度,直言這些題材“究屬第二流,故本社雖亦采登,但決不多登”(編者的報告b 1)。對于言情哀情一類作品,胡寄塵更是貶斥“佳作極少,故未多登。無病呻吟的作品那就沒有登載的必要”(編者的報告c 1)。在胡寄塵任主編的四年期間,長篇翻譯小說除繼續(xù)刊發(fā)葉勁風主編時尚未刊完的人猿泰山叢書《古城得寶錄》、偵探小說《英倫縊尸記》外,只選擇發(fā)表了伍光建翻譯的狄更斯長篇小說《勞苦世界》(今譯《艱難時代》)。而短篇翻譯小說方面,則增加顯克微支、莫泊桑、都德、霍柴甫、加藤武雄等更為嚴肅的名家作品。其他譯作如寓言、神話、童話、影戲本等,在胡寄塵任主編期間,也比葉勁風時期增多了篇幅,包括查士元翻譯的“日本著名童話”、“日本五大傳說”、“日本狂言”,以及陳大悲翻譯的好萊塢電影《愛爾蘭的野薔薇》影戲本等。
三、翻譯小說的新景觀
《小說世界》主編葉勁風和胡寄塵都曾對刊物給予厚望,都不同程度地想通過該刊物的影響力參與到本土新的文學形式與文學觀念建構(gòu)過程中。這就決定了在翻譯小說的刊發(fā)上,無論從組織譯者到策劃專題再到選擇譯作,其編輯行為背后都有明確的意圖,那便是借用域外翻譯小說開拓中國小說新模式。因此《小說世界》發(fā)表的翻譯小說,往往兼新形式與可讀性于一體,將不同國別、不同題材、不同的各類小說匯聚一爐,重塑了舊派文人自晚清以來開創(chuàng)的通俗白話文小說形式,以更為開放的域外小說觀念,更為精煉的現(xiàn)代歐化語言,開創(chuàng)了多元并存的革新之路。
這些小說不僅有彼時歐美暢銷書各種題材,也有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經(jīng)典之作,所涉范疇囊括并大于通俗文學。據(jù)統(tǒng)計,《小說世界》七年間共刊登短篇翻譯小說489部,長篇翻譯小說14部;僅就原文本的國別而言就有譯自法國、英國、美國、俄國、西班牙、波蘭、瑞士、奧地利、匈牙利、印度、日本等在內(nèi)的多個國家,地域上跨越了歐洲、美洲、亞洲。題材上歐美的暢銷小說如偵探、冒險、科幻一類固然不少,但像泰戈爾、莫泊桑、都德、契科夫、托爾斯泰、顯克微支、王爾德、歐亨利、狄更斯等在當時就備受知識青年喜愛的名家名作譯介亦比比皆是。
那么,這么多譯作到底勾勒出一個怎樣的域外小說新景觀?上述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實際上還令翻譯小說之新不但指內(nèi)容意義上之新,即某位作家的作品或某類小說題材的首度中譯,還包括復雜的文化符號置換與文化心理更迭過程,即如何將外國小說之新轉(zhuǎn)換為契合當時都市文學閱讀期待之新,借域外小說的異質(zhì)性與多樣性描摹20年代不同以往的小說新訴求。
可以說,《小說世界》的翻譯小說已不再停留于對外國小說的獵奇與借鑒,而是用翻譯實踐參與到本土對現(xiàn)代小說的社會職能、題材拓展、敘述模式等一系列新實踐。有意思的是,這些長篇譯作的譯者群體集中了20年代翻譯小說中三類具有代表性的譯者,分別是從晚清至民初以文言文譯筆風靡一時的譯者如林紓、毛文鐘;我國第一批用白話文翻譯外國經(jīng)典小說的譯者如伍光健;具有留學背景或外語能力出眾的譯者如胡憲生、江顯之。將這三類譯者并置在一起,不但能勾勒出現(xiàn)代翻譯小說史中某種依時間推進的線性發(fā)展模式,而且呈現(xiàn)某種承上啟下的關(guān)聯(lián)性:它既延續(xù)了晚清民初以降賦予翻譯小說“開啟民智”的政治性職能,又對應(yīng)著新文化運動后本土現(xiàn)代白話文小說構(gòu)建的文化性需求。同時,雖然這三類譯者對翻譯小說的理解不盡相同,然都市小說閱讀的新話語中促使他們的翻譯實踐呈現(xiàn)出一定程度上的趨同與貫通:如林紓、毛文鐘的合譯盡管延續(xù)了文言文特色,但“桐城”筆法在新文化運動沖擊下已顯老舊及不合時宜,于是此時譯筆文白相間,弱化古典章回體小說的痕跡。另一方面,胡憲生、俞天游等人的譯作在文字上已幾乎都采取歐化的現(xiàn)代白話語言,但他們往往在題目、回目、敘述者話語中多處借鑒古典白話文小說,如胡憲生譯人猿泰山為“美猴王”,俞天游譯泰山同系列小說則直接用古典章白話文小說的語言特點,起名為《弱歲投荒錄》、《古城得寶錄》等。
這些長篇譯作中整體彰顯出一幅新舊小說語言互相交融、互為生長的場景,盡管文學翻譯史的主流敘述對除林紓以外的其他通俗文學譯者一再忽略,但在20年代的文化語境中,他們的出現(xiàn)不僅催生于新舊文學銜接地帶的都市小說閱讀期待,還在一個更為復雜的現(xiàn)代文化脈絡(luò)中以翻譯之名,行現(xiàn)代白話小說可能性探索之實。這并非一個從林紓過度到伍光健再到胡憲生、俞天游等人的線性時間發(fā)展過程,而是一個同時發(fā)生,多處開花的多元性圖景。它實際上有悖于茅盾、陳望道、周作人、錢玄同等批判過《小說世界》時所設(shè)想的“腐朽”與“先進”、“舊派”與“新派”二元對立,而是在翻譯小說中呈現(xiàn)一幅傳統(tǒng)小說模式與現(xiàn)代小說模式,古典白話文與歐化白話文之間互為滲透,互相交融的景觀。
四、余論
從中國現(xiàn)代白話文小說的生成語境出發(fā)是本文考察《小說世界》所刊外國翻譯小說狀況的一個重要前提,惟其如此,才不會將翻譯小說視為孤立的文化現(xiàn)象,而是還原這一現(xiàn)象在20年代新舊交替的文化土壤中所具備的特殊性。20年代舊派小說尚存余韻,而新派小說尚未形塑成后世具備普遍意義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翻譯小說處在兩者的夾縫之間,卻同樣被裹挾進該時代關(guān)于“新”文學精神的集體性訴求中。在這一狀況下,《小說世界》所刊發(fā)的大量外國翻譯小說實際上貢獻了有關(guān)現(xiàn)代白話文都市小說是什么,像什么,給誰看等基本想象,并依托龐大的譯者群體和受眾群體參與到白話文小說的生成之中。盡管這些想象并未有統(tǒng)一的文學指向,也因其“通俗”而愈發(fā)顯得繁復龐雜,無法一言蔽之;然而反過來說,正是由于始終被貶斥在文化精英運動的邊緣位置,這一翻譯景觀反倒得以在“通俗”名義下豐富且生機勃勃。
茅盾發(fā)表于1922年的文章《自然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曾深刻指出,20年代的新文學創(chuàng)作者弱點在于社會經(jīng)驗不足,對勞動人民的生活更不了解,因而題材范圍十分狹小,大都取身邊瑣事,作主觀的描寫(8-9)。由這篇文章引發(fā)文學研究會與創(chuàng)造社成員的論戰(zhàn)姑且不論,然他所指出的新文學小說弊病卻在整個20年代都頗具普遍性——新文學的創(chuàng)作者們并非無法書寫知識青年的日常生活,而是無法以受都市最廣泛讀者群體所歡迎的通俗形式,將20年代新舊摻雜,互相滲透的復雜日常生活轉(zhuǎn)換為小說。一方面是“世界都新了,世界的文字都新了”的革舊鼎新之欲望,另一方面是新文學創(chuàng)作力所不逮而留下巨大空白,在某種程度上,很可能是本文所論述的這類大量刊登于“通俗”刊物上的外國翻譯小說悄然起到連結(jié)兩者,彌合鴻溝之作用。在這層意義上,《小說世界》組織刊發(fā)外國翻譯小說具有值得探討的歷史價值,不該被打入“通俗”標簽而長期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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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翁逸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