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平
1
1954年一個陰郁的冬日早晨,父親挑著他的木匠挑子沿著龍興圩的圩埂,從老家香塘村往龍興鎮(zhèn)走去。龍興鎮(zhèn)是整個龍興圩唯一的集鎮(zhèn),父親是去那兒的農(nóng)具社上班。他是全圩最后一個入社的匠人,從此,他將成為一名公家的木匠。
說起父親入社,還頗有些波折,主要是因為我外公的緣故。我外公是龍興圩一帶有名的木匠和雕匠,尤其擅長用木頭雕刻菩薩,他的那些作品遍布大大小小的廟宇,這也讓家人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雖然外公新中國剛成立就去世了,但還是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記住了他的“不良影響”。作為他的女婿兼徒弟,父親自然是會受牽累的??赡苁怯腥藫乃肷绾髸闶裁雌茐?,遲遲不讓他加入。父親起初不以為意,認為不入社還可以在家單干,但事實很快證明,不入社將意味著他木匠營生的終結(jié)。父親這才急了,就去找他的發(fā)小——農(nóng)具社的箍桶匠譚麻子。譚麻子是個熱心腸,他通過自己一個遠房親戚輾轉(zhuǎn)找到縣手工業(yè)管理局的某個領(lǐng)導,再通過該領(lǐng)導向下面打招呼,繞了一個大彎子,總算是讓農(nóng)具社接納了我父親。
成龍湖就在父親的一側(cè),冬日的湖面云水無光,蕭瑟冷寂。父親走累了,放下挑子,坐在埂頭上吸起了手卷的紙煙。在淡淡的煙霧中,父親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片他再熟悉不過的水域。相傳,上古年間,天逢大旱,一群棲息在湖淵的蛟為了爭奪對水的控制權(quán),自相殘殺。一條小蛟的父母都被同類殺害,小蛟僥幸逃脫,但卻身陷一處泥沼,整天以淚洗面。后來,它的眼淚就化成了一汪湖水。人們希望小蛟早日人?;垼銓⑦@汪湖水叫作成龍湖。父親這輩子是離不開成龍湖了,他要去的龍興鎮(zhèn)也是靠在這湖邊上的。
晌午時分,父親走進了農(nóng)具社。譚麻子屁顛屁顛引著父親去見木工組組長柔有貴。柔有貴當時正在手把手地指導一個女工給一架新做的風谷車刷桐油,抬眼掃了一下父親,說,皮忠孝,你咋也來啦?我們這小廟可裝不下你這尊大菩薩噢。
師兄,從今往后我就歸你指派了。父親憨憨地笑著。
柔有貴把刷子往油桶里一丟,說,不要套近乎了,你能耐大著哩,我哪敢指派你吶!
正在刷桐油的女工仰起她那張銀盆大臉,沖父親笑著說,喲,咱龍興圩的魯班也來入伙啦,聽說你會打皇宮里的梳妝臺?
來鳳,干你的活,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柔有貴朝她吼了一句。
其實,柔有貴和我父親早就有過節(jié)了。這話要說起來,又要牽扯到我外公。當初,柔有貴和我父親一同在我外公手下當學徒。柔有貴雖然腦子活絡(luò),但精于算計,心思較重,我外公不怎么待見他。外公喜歡的是我父親,而最有力的證明就是,我父親出師后不久,就成了他的女婿。我母親柳巧菱可是龍興圩數(shù)得著的美女子。柔有貴一直耿耿于懷,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敗在一個老實巴交的師弟手下。
父親就這樣別無選擇地撞到了柔有貴的槍口下。柔有貴派給父親的活和農(nóng)具生產(chǎn)毫無關(guān)系——他讓父親專門去做棺材。那時候,農(nóng)村死了人已經(jīng)不允許私自請木匠去做棺材了,農(nóng)具社就附帶承擔起這份活。父親默默地接受了這份差事,并把棺材的制作技藝發(fā)揮到了極致。他做的棺材非常考究,除了做工精良,棺板上還會刻上梅蘭竹菊之類的圖案,深受鄉(xiāng)民們的喜愛。一時間,前來農(nóng)具社訂購棺材的人絡(luò)繹不絕。而柔有貴對此卻非常反感,沖父親發(fā)火,皮忠孝,農(nóng)具社主要是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服務(wù)的,你想把它變成你家的棺材鋪嗎?你看你刻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想學你老丈人搞封建迷信呀?
父親明知那些花花草草算不上封建迷信,也沒做任何辯解,從此也不敢輕易在棺材上刻圖案了。只是在實在抹不開面子的時候,等人家把棺材運回家后,悄悄上門去服務(wù)一下,但絕不收任何錢財。父親無意中把龍興圩的棺材文化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據(jù)說,一些行將就木的老人在看了父親給他們做的棺材后,便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柔有貴重病的大舅也托人找到了我父親,讓父親給他的棺材“裝潢”一下。父親出于他和柔有貴這層關(guān)系,沒敢答應(yīng)。而時間不長,老爺子就走了,是睜著眼睛斷氣的。一家人都開始抱怨起來,把老人死不瞑目的原因歸咎于我父親。柔有貴在辦完大舅的喪事后,就來找我父親興師問罪,揚言要去挖皮家祖墳,讓皮家的祖先都不得安寧。父親被他逼得沒奈何,只好瞞著我母親,在他大舅頭七那天,到墳前祭了個大豬頭。
這事發(fā)生后,父親說話做事就更加小心了,尤其是面對柔有貴。柔有貴在農(nóng)具社很有勢力,除了那些和他沾親帶故的,他弟弟柔有福也在社里上班,是鐵工組的鐵匠。有著一身蠻力的柔有福是個十足的狠人,但對他哥哥卻是言聽計從。父親對柔有貴及其家族勢力當然是避之唯恐不及,但他畢竟和柔有貴干的是同一個行當,又在同一個車間上班,還是難免發(fā)生一些瓜葛。
開春后的某一天,農(nóng)具社里闖進來一幫農(nóng)民,他們來反映社里賣出去的踩水車不好用。這部水車主要是柔有貴牽頭做的,之前,他已經(jīng)帶人下去修過兩次,但還是沒修好,不但踩起來費勁,而且還不出水。一群人嚷著要退貨,柔有貴臉上有些掛不住,就指責是他們自己把水車弄壞的。這下可炸了鍋,眾人揚言要把水車抬到縣里去討說法。老社長急了,趕緊找到父親,讓他去救個場。父親得知是柔有貴經(jīng)手的事,死活都不肯沾邊。但老社長不由分說,拉著他一同上了路。
父親趕到現(xiàn)場后,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水車,然后拎起斧子對著水車就是一陣敲打。不一會,他就招呼幾個漢子上去試試。漢子們站上去一踩,果然輕巧起來。隨著一股歡騰的清流,在場的人都歡呼起來,踩水的漢子們唱起了粗獷的踩水調(diào)。
父親替柔有貴解了圍,但他卻并不領(lǐng)情,反倒對父親芥蒂更深了。柔有貴開始想方設(shè)法孤立我父親——不讓他帶徒弟,不讓他參加任何有露臉機會的活動,甚至連車間里的人晚上“打平伙”也不讓他參加。柔有福為了貫徹他哥哥的意圖,動不動就晃著兩只粗胳膊,警告那些和我父親有交往的人。到后來,除了譚麻子,社里很少有人和父親搭腔了。
父親可能沒想到,加入集體后,自己反倒變得孤單了??梢韵胍姡@種集體中的孤單是一種煎熬。父親就像是一頭誤入猴群的羊,不得不忍受著那些與他無關(guān)的熱鬧。
好在父親竟然漸漸適應(yīng)了這種孤單。
2
父親徹底成為柔有貴的眼中釘,是因為無意中窺破了他的秘密。這個秘密以及由其引發(fā)的一系列事件,幾乎糾纏了父親的一生。
一個暮春的傍晚,別人都下班了,父親仍然在木工房里加班,他在給一副急用的棺材刮膩子。正忙著,大門嘎吱一聲開了,只見柔有貴和女漆匠來鳳相繼閃了進來。兩人沒發(fā)現(xiàn)棺材另一側(cè)的父親,一碰面就呼哧呼哧抱在了一起,接下來,柔有貴把來鳳推倒在一只木工凳上,嫻熟地動作起來……父親進退不是,慌忙把頭低了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當父親再次抬頭瞄過去的時候,柔有貴和來鳳已經(jīng)在那兒給一只木船刷桐油了,他們刷得很投入,好像此前根本就沒發(fā)生什么事。而就在這時,譚麻子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皮忠孝,你咋還不下班,我可在傳達室等你半天啦。父親一聽,嚇得縮成一團。譚麻子說著就咋咋呼呼進來找人,父親就此暴露。當他耷拉著腦袋從棺材后面站起來時,看到的是柔有貴和來鳳扭曲的臉。
這件事發(fā)生后,柔有貴和父親的關(guān)系變得微妙起來。從表面上看,柔有貴對父親的態(tài)度似乎有了很大轉(zhuǎn)變,他見了父親開始主動搭訕,臉上還帶著難得的笑容。而時間不長,父親就領(lǐng)教了那張笑臉中隱含著更深的敵意。
這天中午快下班的時候,柔有貴找到父親,讓他在回家的路上,順便把幾樣勞保用品帶給正在家休病假的來鳳。當時,父親已經(jīng)把家搬到了鎮(zhèn)上,和來鳳住的很近。他沒有多想,下班后就直接去了來鳳家。
父親在走進來鳳家敞開的院子門時,可能是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來鳳是個寡婦,而且是個風騷的寡婦。他叫了幾聲來鳳的名字,見無人應(yīng)答,就隨手推開了虛掩的屋門。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讓他猝不及防,只見來鳳光著身子從澡盆里跳了出來,嘴里發(fā)出瘆人的尖叫聲。父親來不及解釋掉頭就跑,來鳳的罵聲追了過來,姓皮的,你敢來占老娘便宜……父親剛跑到院門口,就被幾個人堵住了,為首的是柔有福。柔有福的業(yè)余愛好就是捉奸,素有“捉奸隊隊長”之稱。這些年,他和他那些臭味相投的同伴們“夙興夜寐”,成功捉拿了多起奸情。其中最為驕人的戰(zhàn)績是將一名土改工作組組長和地主的小老婆當場摁倒在床上。柔有福卓有成效的捉奸成果讓龍興鎮(zhèn)乃至整個龍興圩的人津津樂道?,F(xiàn)在,父親成了他的獵物。
父親被幾個熱情高漲的壯漢押著在街上走了一圈,謠言就傳開了。人們開始樂此不疲地議論起關(guān)于父親踹寡婦門的事。
虱子這時候便開始大顯身手了,他總是能將謠言的傳播變得更具系統(tǒng)性和演義性。虱子是鎮(zhèn)上說大鼓書的,任何事經(jīng)過他的斗唇合舌,便就有了幾分拍案驚奇的意味。他和柔有福是無話不說的酒肉朋友,柔有福每次捉奸后,都要和他分享快感,而他那張嘴也就派上用場了。他和柔有福就像是流水線上的兩個熟練工,只是分工的側(cè)重點不同。果然,在虱子毫無節(jié)制的演繹下,父親簡直就成了龍興鎮(zhèn)的西門大官人。盡管人們都清楚父親的形象和做派與西門大官人相去甚遠,但他們還是愿意鎮(zhèn)上能出一個西門大官人。
令人費解的是,父親面對甚囂塵上的謠言,并沒有做過多的解釋。他只是在譚麻子的一再緊逼下,才將事情的前前后后說了出來。據(jù)譚麻子分析,父親發(fā)現(xiàn)柔有貴和來鳳的奸情后,柔有貴耿耿于懷,為了嫁禍于人,便和來鳳串通,給父親下了套。他勸父親當眾去說出真相,父親卻苦笑著搖搖頭,還一再叮囑他要守口如瓶。
那段時間,母親是疲于應(yīng)對——在外面,她要和那些愛嚼舌根的人吵架;在家里,她又要和父親生氣。母親生父親的氣,不是懷疑他真做了什么丟人的事,而是恨他就像個悶葫蘆,除了重復那句“身正不怕影子斜”,就沒了下文。有一天晚上,譚麻子過來串門。母親當著父親的面,就向他訴起苦來。譚麻子因為之前父親的叮囑,也不好多說什么,只是不痛不癢地安慰幾句。父親在一旁卷著紙煙,好像事不關(guān)己。當他把一支卷好的紙煙叼在嘴上,正準備劃動火柴時,母親的情緒突然失控,上前一把揪下紙煙,扯斷后扔在了地下,吼道,皮忠孝,臟水都潑你一身了,你咋連個屁也不放?父親并不惱,順手從墻上拔下一根鐵釘,對母親說,紙煙能扯斷,這釘子你能扯斷嗎?還沒等母親作聲,他嘆了口氣,又說,這一時半會對付不了的東西,就先放一放咯。說完,就把那根釘子插回了原處。母親有些不耐煩,說,你不要東扯葫蘆西扯瓢了,皮忠孝,你就是個爛!
譚麻子奇怪地看著父親。多少年后,他在和我談起那個晚上父親的那番話時,臉上的表情依然帶著困惑。
3
就在父親灰頭土臉的時候,柔有貴卻是春風得意,他升任為農(nóng)具社唯一的副社長。因為老社長那段時間身體不好,他儼然就是一副當家人的樣子。而這對父親來說,意味著壓在他身上的那塊石頭變成一座大山。
1957年的初夏,當人們身上的衣服單薄起來的時候,細心的人有了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他們察覺來鳳的小腹有些微微隆起,似有懷孕的跡象。這個消息不脛而走,讓龍興鎮(zhèn)的人既震驚又興奮。很快,大家關(guān)注的焦點都集中到孩子的父親是誰這個問題上。猜來猜去,我倒霉的父親再次成為他們熱議的對象。
母親那天去供銷社打醬油,柔有貴的老婆臘珍和幾個營業(yè)員正趴在柜臺前眉飛色舞地說著什么,絲毫沒覺察到她的到來。母親聽到她們正在議論父親和來鳳的事,就把醬油瓶狠狠地砸在地上,罵道,臭嘴婆在嘰咕啥呢?小心舌頭被人割了!臘珍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當即就發(fā)起飆來,要割就去割你男人褲襠里那玩意,省得禍害人家寡婦,把人家肚子都搞大了。兩人吵著吵著就撕扯起來。臘珍身高馬大,母親根本就不是她的對手,很快被她揪去一大撮頭發(fā)……
母親回到家就拿父親撒氣,但任憑她怎么數(shù)落,父親就是一聲不吭。
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譚麻子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在一次酒后,當眾把柔有貴和來鳳的事說了出來。很快,話就傳到柔氏兄弟的耳朵里。柔有福找到譚麻子,先是給了他一頓暴拳,然后用繩子將他倒吊在房梁上,逼問他是聽誰說的。譚麻子無奈,只好報出了父親的名字。柔有福又去找我父親。那天傍晚,工友們都下班了,父親收拾家伙正準備離開木工房,柔有福兇神惡煞般從外面撲進來,一腳就把他踹翻在地,罵道,皮忠孝,我就知道是你使壞,做了丑事還想賴我哥。父親掙扎著想爬起來,柔有福又給了他幾腳,然后操起旁邊一個裝滿鋸木屑的畚箕劈頭蓋臉地扣了下去……
挨到天擦黑,父親才悄悄溜出農(nóng)具社,他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出鎮(zhèn)子,想到成龍湖里洗把澡。只有洗掉身上的鋸木屑他才敢回去見母親。走到鎮(zhèn)子旁邊的金柱塔下,一汪湖水就在月光下輕柔地鋪展開來。父親見四下無人,就脫了衣服一個猛子扎進水里,水面上立馬飄起一層鋸木屑。父親一入水就像魚一般靈動起來,俯仰從容,沉浮自如。這與他在岸上那種拘謹相比,迥若兩人。我剛懂事的時候就聽我母親說過,父親很喜歡下湖洗澡,特別是心里有事的時候更是如此,哪怕是冷天,也會下湖。母親懷疑他前世里就是條魚。
父親那天晚上在水里洗了很長時間,仿佛是要洗去身上的陳年舊賬。就在他正準備上岸的時候,忽聽岸邊的葦叢中有人說話,聽上去是一男一女,女人的聲音里還拖著哭腔。父親趕緊爬上岸來穿衣服,剛穿好褲頭,兩個人影已經(jīng)來到近前。清澈的月光下,父親認出是柔有貴和來鳳。與此同時,他們也看到了父親。柔有貴一驚,說,皮忠孝,真他媽晦氣,老子又撞見鬼了。
父親用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水,沒話找話地說,師兄,你也來劃水呀?
是啊,聽說你很能劃水,我倒要見識一下。柔有貴接過父親的話茬,怎么樣,我倆來賭一把?
賭啥?
賭劃水,看誰能先劃到對面的蘆柴墩上……柔有貴把父親拽到了一旁,說出了后半截話。按照他的意思,如果我父親贏了,他就當著眾人的面給父親證明清白;如果我父親輸了,所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都得認賬,包括來鳳肚子里的孩子。
父親別無選擇地接受了柔有貴的挑戰(zhàn)。就這樣,兩個男人在寡婦來鳳的眼皮底下展開了角逐。父親因為先前耗費了不少體力,剛開始游得慢了一些,被柔有貴甩下一截。等到父親發(fā)力時,柔有貴已經(jīng)快接近目的地了。但就在這個時候,意外發(fā)生了,只見柔有貴突然在原地撲騰了幾下,隨即便發(fā)出了急促的呼救聲。父親趕緊奮力向他游了過去,但已經(jīng)不見了他的蹤影。父親連扎了好幾個猛子也沒能找見他,最終只好疲憊地游向岸邊。來鳳看見只有父親一個人游回來,怪叫一聲,癱倒在地……父親看著空空蕩蕩的湖面,頭腦里一片空白,他聽到了一陣悠遠而沉悶的鼓聲從湖心深處發(fā)出,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聲聲擂在心尖上。父親又想起了那個傳說,他從小就聽人說過,那響聲是那條蛟在最難受的時候發(fā)出的心跳聲。這是一種不祥之兆。
柔有貴的尸體是第二天中午被漁民用滾鉤掛上來的,已經(jīng)被水泡得慘白了。父親作為目擊者和報案人接受了公安的詢問。由于人命關(guān)天,父親把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從頭到尾仔細地說了一遍。公安在詢問完父親后又去找來鳳了解情況。來鳳承認自己在場,但再問下去,她就一言不發(fā)了,整個人呆若木雞。
公安的調(diào)查引起了人們的遐想,在議論紛紛中,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也隨之產(chǎn)生:以譚麻子為首的一幫人認為這純粹是一起意外事故;而以虱子為首的一幫人卻認為是他殺,兇手就是我父親——據(jù)他們推斷,父親是為了報復,或者是為了掩蓋丑行,伙同情婦來鳳把柔有貴約到湖邊,然后乘其不備將其悶死在水里。
柔有貴死亡的結(jié)論還沒有出來,他的家人就鬧了起來。一天中午,父親母親和我大姐二姐正在家里吃飯,門外突然傳來臘珍尖銳的哭喊聲,皮忠孝,你個殺人犯,老娘要讓你給我家有貴墊棺材底!喊聲未落,她就領(lǐng)著一幫人闖了進來,乒里乓啷就把家里砸了個稀巴爛。父親護著兩個姐姐退縮到墻角處。母親拿著一把鍋鏟和他們對峙?;靵y中,母親的額頭被什么東西重重地砸了一下,頓時血流滿面……
多少年后,面對母親額頭上的那塊傷疤,我仍然能體會到她當時內(nèi)心的屈辱和無助。
就在那場紛爭發(fā)生的當天晚上,父親拎著一包紅糖,帶著我兩個姐姐去找來鳳。他唯一的指望就是來鳳能說句實話。臨出門的時候,他交代大姐和二姐,見了來鳳就趕緊下跪,一直要跪到她心軟為止。可到了來鳳家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她家的門是鎖著的。父親向周圍的鄰居打聽,卻沒有人知道她的去向。
來鳳就這樣人間蒸發(fā)了,她帶著一個天大的秘密從此淡出了人們的視野。
沒有找到來鳳,自己也無法把事情講清楚,父親只好等候發(fā)落。但母親卻不甘坐以待斃,四處奔波打聽來鳳的下落,她把來鳳可能藏身的地方尋了個遍。幾天后,當她灰頭土臉地回到鎮(zhèn)上的時候,人們差點沒認出她來。那天下午,她連家門也沒進,便在人們異樣的目光中,徑直走向來鳳家。面對來鳳家緊鎖的院門,母親聲嘶力竭地叫喊著,來鳳,你個害人精啊,你就是死了,也給公安的人托個夢吧……幾只在院子里覓食的麻雀被她怪異的聲音驚起,飛到屋檐上,探頭探腦地看著她。那一刻,母親崩潰了,她用頭不停地撞動著那扇斑駁的門。
柔家的人一口咬定我父親就是兇手,多次到縣里鬧著要讓他殺人償命。可能是迫于壓力,公安局還是將我的父親帶走了。父親被帶走的那個早晨,天上正下著大雨,母親嚎叫著跟著公安的吉普車攆出兩三里地,最后重重地摔倒在泥地里?;氐郊依?,母親找出她那件壓箱底的白襯衫,讓我大姐找來毛筆和紅墨水,然后開始在鋪平的襯衫上寫字。母親認字不多,但卻一筆一劃寫出個觸目驚心的“冤”字。
母親穿上那件“喊冤服”,于當天下午就趕到了縣城,開始了為夫鳴冤的歷程。半個月下來,那件白襯衫已經(jīng)變得臟兮兮了,但那個“冤”字卻依然醒目。母親上訪的時候,大部分時間是見不到那些關(guān)鍵人物的,但她并不死心,幾乎逢人就解釋柔有貴的死因,說柔有貴身強力壯,水性好得就像是水獺貓,他的死很有可能和突然抽筋有關(guān),還有可能和成龍湖里的那條蛟發(fā)威有關(guān)……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母親的努力有了效果,還是因為確實找不到父親逞兇的證據(jù),父親最終還是被放了出來。
柔有貴的死就這樣成了一個謎。兩個身處現(xiàn)場的人,一個遠走他鄉(xiāng),另一個卻再也絕口不提此事了。柔家的人沒有善罷甘休,時不時就上我家來騷擾。當年冬至,柔家人要給柔有貴正式舉辦下葬儀式。而在這之前,因為風俗方面的原因,柔有貴并沒有正式入土歸葬,他只是被暫時安放在浮厝里。按照柔家的要求,父親得給柔有貴準備一副好棺材。為了息事寧人,父親瞞著母親,把為我奶奶準備的那副樟木棺材偷偷送到了柔家。臘珍對棺材頭前的那個“壽”字很不滿意,說,姓皮的,我男人被你害得短了陽壽,你倒弄個“壽”來笑話他,你安的啥心?父親就想辦法把字抹掉了。臘珍一看,又說光禿禿地不好看。父親只好費盡心思刻出一朵牡丹,還用金漆給描了起來。
柔有貴正式下葬的那天,父親按照柔家的要求,披麻戴孝地跪在他的棺材前,就像是個孝子賢孫。母親聞訊趕來,沖進人群一把將他拽了出來,并扯去了他頭上的孝帶和身上的麻布。柔家人圍過來想阻止母親的行為,而母親手里揮舞著一把鐮刀,嘴里發(fā)出一連串惡毒的咒罵。她的癲狂狀態(tài)終于嚇退了柔家人……
要知道,母親當時已經(jīng)懷上了我。我后來想,我從小就流露出的暴躁脾氣很可能和母親的胎教有關(guān)。而讓我感覺最深的是,父母的性格竟然如此迥異。按照母親的說法,這世上的母夜叉都是爛男人調(diào)教出來的。父親怎么就成了這樣一個爛男人呢?這個問題糾纏了我多年。
4
1958年,注定又是個記憶深刻的年份。龍興鎮(zhèn)上發(fā)生了幾起和皮柔兩家有關(guān)的事件:一是在大年三十的那天,柔家居然把一副緬懷故人的黃門聯(lián)貼到了我家門上;二是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我來到了人世;三是初冬時節(jié),柔有福娶了自己的嫂子;四是柔有福在婚后不久,成了農(nóng)具廠(已經(jīng)由社改廠)小高爐隊的隊長。
先說說“黃門聯(lián)事件”。大年三十早上,父母準備帶著兩個姐姐趕回香塘村過年??稍缙鸬哪赣H一開門就發(fā)現(xiàn)了那副黃門聯(lián):鄰里傾情追懿德,兒孫垂淚憶音容。母親認不全上面的字,但她知道這是一副和死人有關(guān)的門聯(lián),一陣暈厥,她扶著門框倒了下去。那時候,母親已經(jīng)身懷六甲,肚子里懷的正是我。父親見狀,趕緊把她抱上了床,喂了她一些紅糖水。母親醒來后,就嚷著要去找柔家算賬,父親卻緊緊地抱住了她。母親在父親的懷里掙扎了一會,又暈了過去。從那以后,母親只要一生氣就容易暈厥,這也大大地降低了她對柔家的戰(zhàn)斗力。
當母親再次醒來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把一副鮮紅的門聯(lián)貼在門上了,內(nèi)容是當時很流行的句子:立躍進大志,奪勝利紅旗。母親看著坐在矮凳上悶頭抽煙的父親,眼淚撲簌簌地下來了。
這一事件發(fā)生后,母親回香塘村我二姨家抱回一條半大的黑狗,給它取了個響亮的名字叫小霸王。她想用它來看門守院,防止柔家人再來搗亂。
隨著我的降生,父母臉上的笑容多了起來。母親就像是個志向遠大的功臣,對父親說,忠孝,我還要給你再生幾個帶把的,一定要比臘珍生的多。臘珍給柔有貴生了兩個兒子——一碗和二碗。柔有貴生前很得意,經(jīng)常對只有兩個女兒的父親旁敲側(cè)擊,還夸下???,說要生下“十大碗”來。父親總是被他弄的抬不起頭來?,F(xiàn)在,皮家總算是有了突破。
大約是因為被父親的長期“爛”弄怕了,在母親的眼里,我的出生已經(jīng)不只是一般意義上的傳宗接代了,我將被賦予日后撐起皮家門框的重任。拿譚麻子的話說,母親恨不得我能像哪吒那樣,從娘胎里一出來就能身負異能。
但我的出生還是給柔家,特別是臘珍,帶來了不快。臘珍到處散布,皮忠孝搞大了來鳳的肚子,卻沒想到自己的老婆被別人搞大肚子,生下個野種。父親對這樣的話充耳不聞,即便有不少想看熱鬧的人攛掇他去找臘珍算賬,他還是無動于衷。在他們看來,父親就是一只怯陣的蛐蛐,用牛筋草怎么撩撥都不敢齜一下牙。
母親就沒有那么好的忍性了。有一次,母親抱著我站在街上和人嘮嗑,臘珍剛好經(jīng)過,她對著母親在陽光下的影子啐了三口吐沫,然后用腳狠狠地跺了幾下影子。這種舉動在我們家鄉(xiāng)一帶,算是一種最惡毒的詛咒方式了。母親氣瘋了,說出一句極具殺傷力的話,臘珍,你男人沒了,野男人也看不上你這豬婆,空著鍋子沒豆炒的滋味不好受吧?臘珍一聽,就像一頭母狼一樣撲了上來。關(guān)鍵時刻,一直跟在母親身后的小霸王勇猛地迎了上去,一陣狂吠,嚇退了臘珍。
當天中午,母親特意燉了一根豬尾巴慰勞小霸王。她當著父親的面,話外有話地對狗說,有的時候,這狗比人管用哦。
或許是因為受了母親言語刺激的緣故,臘珍很快就把自己給嫁了出去——她的第二任丈夫竟是她的小叔子柔有福。盡管這種轉(zhuǎn)房婚在龍興圩并不少見,但人們還是感到不解——柔有福雖然已經(jīng)到三十多歲了,但畢竟還沒結(jié)過婚,怎么就看上了自己的嫂子了?事后有人分析,柔有福雖然沒結(jié)過婚,但長期的捉奸生涯,讓他對女人有了獨到的看法。在他看來,稍稍有些姿色的女人都有可能去偷人。他曾經(jīng)處過不少姑娘,但她們最終都在他懷疑的目光中一個個離去了。環(huán)顧左右,身旁的女人只剩下了寡嫂臘珍。就這樣,柔有福順理成章地讓這股肥水流進了自家的田里……他后來接替他哥哥,一口氣又讓臘珍生下了“兩只大碗”。當然了,這是后話。
那時候,龍興鎮(zhèn)人民公社已經(jīng)成立了。每個大隊都建有一座煉鋼的小高爐,而農(nóng)具廠建的小高爐更是顯眼。柔有福搖身一變成了廠里小高爐隊的隊長,那樣子比他哥哥當年還神氣。每次晚上開爐的時候,鎮(zhèn)上人都會去圍觀。火花四濺的鐵水讓大家興奮不已,就像是在看一場煙火晚會。柔有福站在那里指手畫腳,讓大家好生羨慕。
廠里要求每個職工定期要上交一定數(shù)量的廢鐵,很多人家連墻上的釘子和門上的鐵鎖都交了上去,弄到最后就實在沒什么可交的了。有一天,柔有福找到我父親,讓他把自家的鐵鍋交到廠里來。父親囁嚅道,柔隊長,我一家五口就靠這口鍋吃飯呀。柔有福眼睛一瞪,說,馬上就要趕英超美了,大食堂里管著吃,你留那口破鍋燒斷頭飯呀?父親回家后沒敢和母親直接提及此事,而是繞著彎子宣傳吃大食堂的好處,目的是讓母親有個心理準備。
兩天后的一個早上,柔有福帶著一幫人氣勢洶洶來到我家,要我父親把家里唯一的那口鐵鍋交出來。父親賠著笑臉,還想和他們磨嘴皮子,母親就和他們吵了起來。柔有福抬手指了一下我家的煙囪,幾個人架起梯子就要往屋頂上爬。小霸王這時候沖了上來,沖著人群狂吠起來。柔有福鉚勁一腳踢在了狗頭上,小霸王一陣慘叫后,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幾個人趁勢爬上屋頂,將一個粗棕繩套住我家的煙囪,然后合力一拉,磚砌的煙囪就轟然倒塌了。煙囪倒了,我母親也跟著暈倒了……
當天下午,有人看到父親頂著一口大鐵鍋往農(nóng)具廠里走去。人們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他的腰勾得厲害,仿佛頭上壓著一頂碩大而沉重的磨盤。更多的人,在目睹了我家煙囪被拉倒和父親頂著大鐵鍋游魂般行走的樣子,乖乖地把自家的鐵鍋送進了小高爐。
按照鄉(xiāng)下的忌諱,煙囪被拉倒是一件十分晦氣的事。后來我家發(fā)生的事,似乎驗證了這一點。母親在大病一場后,我二姐又得了腦膜炎,差點送了命。黑狗小霸王在傷愈后,變成了一條瘋狗,但它并不敢再對人類發(fā)威了,它喜歡對著自己的影子狂吠。一個陰雨天,或許是因為沒看見自己的影子而煩躁,它就開始追逐一只剛下完蛋的老母雞。雞的主人及時發(fā)現(xiàn)后,將它活活給打死了。
5
龍興鎮(zhèn)在冷冷清清中跨入了六十年代。一切都似乎變得更加單調(diào)了——人們的面孔都變成了病懨懨的菜色,話題都和尋找食物有關(guān),到處都傳來吞咽口水的聲音。放眼看去,天地間仿佛一下子失去了色彩,圩田里灰撲撲一片,成龍湖也是灰撲撲一片,就連天空也總是灰撲撲一片。饑餓就像一張漫無邊際的大網(wǎng),牢牢地罩在人們的頭頂。
隨著旱情的不斷加劇,更多的糧田都絕收了,人們紛紛轉(zhuǎn)向成龍湖討生活。但成龍湖卻呈現(xiàn)出一副自身難保的樣子:湖水枯瘦,魚蝦稀少,就連往年隨處可見的蘆葦、茭白、菖蒲之類的水生植物也很難一見……這樣,人們“靠水吃水”的想法也就成了問題。
1961年初冬,縣里為了來年蓄水,決定在通往成龍湖的那條運糧河的下游構(gòu)筑堤壩。因為工程浩大,需要從全縣抽調(diào)大量人員去會戰(zhàn)。公社分給農(nóng)具廠五個指標,廠里讓大家主動報名??赡苁强紤]到工地遠,活又累,大家都往后縮。父親卻主動報了名。后來的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對的。工地上雖然很辛苦,但一日三餐基本上還是有保障的。父親偶爾回來一次,總能帶回些吃的——一小缽子糙米飯,或是幾個黑面窩頭,這都是他從自己牙縫里省下來的。父親每次回家,母親就趕緊把大門插上,然后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緊張而興奮地分享著那點可憐的食物。那時候,我還小,母親總是把窩頭在嘴里嚼碎了喂給我吃。
我家的秘密很快就被柔家發(fā)現(xiàn)了,麻煩事也就跟著來了。
柔家的日子也不好過,就在一碗二碗餓得嗷嗷直叫的時候,臘珍又生下了三碗。柔有福夫妻倆常常面對著冰鍋冷灶唉聲嘆氣。柔有福已經(jīng)放棄了捉奸的愛好——一來是因為他自顧不暇,二來已經(jīng)沒人再有多余的精力做那些花花事了。柔有福必須集中精力保持著對食物嗅覺的靈敏度。
有一天晚上,父親剛回來,母親還沒來得及關(guān)門,柔有福就帶著一碗二碗闖了進來。父親下意識地想把手里的那只飯盒背到身后去,卻被柔有福一把奪過去。柔有福揭開飯盒一看,里面是四個黑面窩頭,眼睛一瞪,好啊,皮忠孝,這是從公家偷來的吧,你也不怕被噎死?一碗二碗見了吃的,就像餓狼一樣撲上來,抓起窩頭就撕咬起來。母親要上前阻止,父親卻緊緊地拽住了她。只一會工夫,四個窩頭就不見了。一碗二碗意猶未盡地吧唧著嘴,看著我兩個哭哭啼啼的姐姐。柔有福臨走時,拍著父親的肩說,皮忠孝啊,這兩娃不就是找你要點吃的嘛,總比找你要爹好吧?
這以后,一碗二碗經(jīng)常到我家等吃的。母親終于崩潰了。一天晚上,她拿著一根麻繩去了柔家,要在柔家后門的那棵棗樹上上吊自盡。借著月光,她試著要將麻繩拋過頭頂?shù)哪歉鶙棙渲?,但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她已經(jīng)好多天沒吃過一頓飽飯了,全身浮腫,四肢無力。到后來,她無奈地抱著那棵棗樹哭了,哭得傷心欲絕……母親后來和我提起這件事時,總是一臉的苦笑。我解讀過她那苦笑的含義:人生最大的無助莫過于連尋死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年冬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攔水大壩竣工了,父親又回到農(nóng)具廠上班了。上班沒幾天,柔有福找到他,說是柔三碗沒奶吃,讓他想辦法弄幾條黑魚來給臘珍催奶。
父親領(lǐng)了柔有福交辦的任務(wù)后,和母親撒了個謊回到了香塘村,想問問村里的人家能不能弄到魚??梢驗樘焯洌謇镆矝]人下湖捉魚。父親只好決定獨自下湖。
這年冬天的成龍湖枯瘦得厲害,大半個湖底都裸露出來了。父親踩著結(jié)冰的泥土向湖心走去,他要去捉蟄伏在泥沼中的黑魚。他從中午下湖,一直找到太陽西沉,好不容易才捉到了兩條黑魚。這時候,暮色逼近了,湖底升起一陣薄霧,他迷路了。湖心的小路縱橫交錯,就像是個迷宮,多少年來,幾乎每年冬天都有人下湖迷路而被凍死。父親轉(zhuǎn)了幾個圈,已經(jīng)辨不出村子的方向了,四顧茫然,只感覺刺骨的寒氣向他襲來。他試著喊了幾聲,但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只有北風的呼嘯聲回應(yīng)著他?;秀敝?,那咚咚的響聲再次從湖心深處傳來……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燃起一堆火,父親隱約聽到有人在呼喊。村里有條老規(guī)矩:晚上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下湖沒回來,便在湖埂旁燃起大火,引導迷路的人。父親開始冷靜下來,雙腿僵硬地做著機械運動。湖埂上人們的呼喊聲越來越近了,有一個凄厲的女聲夾雜其間,忠孝……忠孝……這是我母親的聲音。父親拼盡最后的力氣踏上了布滿螺螄殼的湖岸,接著就重重地栽倒在地。
父親昏迷前最后的印象是,母親站在那堆大火旁,像個作法的巫婆在狂舞。村里的長老甫爺帶著村民們向他奔去……
多少年后,母親在和家人談起那個危機四伏的夜晚時,仍然是心有余悸。父親卻很淡然,很少舊事重提。只是有一次生病發(fā)高燒,他恍恍惚惚地和我提到過那堆火,還拉著我的手,一反常態(tài)地告訴我,說我母親站在那堆火旁邊的樣子真的很美。
6
仇恨的情緒開始傳遞到皮柔兩家的孩子心中。柔家到后來有四個兒子,而皮家只有我一個兒子,這就注定這場對抗在力量上是很不均衡的。我和我的兩個姐姐,經(jīng)常受那“幾只碗”的欺負。
我很小的時候就發(fā)誓要成為一名武功高強的人,我在家里雜物間的墻上釘上了一沓厚厚的黃表紙,只要得空就用拳頭往上面搗。我要練成魯智深那樣的拳頭,一拳就把柔有福和他的孩子們打得滿臉開花;我還要教訓鎮(zhèn)上那些幸災(zāi)樂禍喜歡看熱鬧的人,讓他們付出應(yīng)有的代價。我對讀書毫無興趣,母親的責罵和父親的嘆息都無法撼動我除暴安良的夢想。
但夢想和現(xiàn)實差距巨大,事實上,我常常鼻青臉腫地走在龍興鎮(zhèn)逼仄的街巷里,感受著人們憐憫或嘲弄的目光,心中塞滿了對柔家兄弟的仇怨。
經(jīng)常找我麻煩的是柔三碗。他比我小一歲,和我是同班同學。這小子從小就喜歡拉幫結(jié)派,算是個孩子王。在他的唆使下,我在班上,甚至在整個校園里,一度很是孤立,沒什么同學愿意和我交往。我唯一的玩伴就是一只鐵環(huán),我用鐵鉤推著它到處奔跑,感覺就像是它要帶著我奔向某個夢想的樂園。
那時候,一到夏天,孩子們都喜歡到龍興湖的淺水灘戲水。我很羨慕他們,但只能站在岸邊看看熱鬧,因為我母親堅決不讓我下水。一天下午,我正在河埂上滾鐵環(huán),柔三碗帶著一群小伙伴迎面走來。鐵環(huán)經(jīng)過他身邊的時候,他伸手一把奪了過去,然后奮力朝湖里扔去。我正愣著,他已經(jīng)帶著小伙伴們下到水里嬉鬧起來。柔三碗在水里挑釁地朝我招著手,我頭腦一熱,就下到水里。我水性不好,但好在那處淺灘水不深,剛剛齊腰。我在水里摸索著尋找那只鐵環(huán),身體不時地搖晃著,引得一陣陣哄笑。突然,我的腳下一滑,身體跟著往下一墜,就沉了下去。原來,我一不小心滑向了深水區(qū)。我在水里拼命劃動著,但卻離淺灘越來越遠?;艁y中灌了幾口水,我的大腦開始迷糊起來。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我恍惚中看到一條奇怪的大魚朝我游來。那條魚在游近我的時候,張開了一雙巨大而有力的翅膀……
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岸上了,身體被反扣在父親的懷里。他用膝蓋頂住我的肚子,讓我吐出肚子里的水……
在與柔三碗的爭執(zhí)中,我很少能占到上風,但有一次,我算是出了一口氣。剛上初中那年,學校要組織廣播操比賽。那天早上,我穿著大姐的那雙白球鞋,興沖沖地來到了學校。那雙鞋子已經(jīng)舊得有些發(fā)黃了,我是事先用牙粉將它一點點刷白的。上場比賽前,我去廁所撒尿。柔三碗也站在我旁邊撒尿,他趁我不注意,故意將尿滋到了我的球鞋上。沾了尿液的球鞋一下子就現(xiàn)了原形,難看極了。我一氣之下,側(cè)身就給了他一拳。隨后,我們兩個就廝打在一起,從廁所里一路打了出來??赡苁且驗閼嵟脑?,我越戰(zhàn)越勇。柔三碗見勢不妙撒腿就跑,邊跑邊喊,殺人犯的兒子殺人啦。我拾起一塊磚頭惡狠狠地追了過去。追到操場上,柔三碗的腳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摔了個筋斗,痛得滿地打滾。我一看也嚇壞了,顧不上做廣播操了,一溜煙逃離了學校。
我在湖邊的金柱塔里待了七八個小時,一直到天擦黑,才惴惴地往回走。剛走進鎮(zhèn)子,就被柔有福給堵住了,他像抓小雞一樣一把揪住我的衣領(lǐng)。我被柔有福押送回家時,家里只有父親一人在,他也是從外面尋了我大半天剛進門。還沒等他說話,柔有福就氣急敗壞說,皮忠孝,你看著辦吧,反正我家三碗的胳膊已經(jīng)折了。
有福啊,這事都怪我,沒管好娃兒。父親訕笑著說,這樣吧,我負責把三碗的胳膊治好。
說得倒輕巧,我今天就是來替你管兒子的,我就是要擰斷他的胳膊,讓這小兔崽子長點記性。柔有福說完就抓住我的一只胳膊開始用勁,我頓時痛得哇哇大叫。
父親朝他作了個揖,說,你就大人大量,別和娃兒計較了,要殺要剮找我吧。
柔有福惡眉惡眼地對著他,繼續(xù)咬牙切齒地在我胳膊上用勁。我就像挨宰的豬一樣嚎叫不止。
父親轉(zhuǎn)身摸出一把斧頭來,柔有福嚇得倒退半步。只見父親走到飯桌旁,把小拇指伸到桌沿上,舉起斧頭就剁了下去。一陣寒光過后,父親的一截小指頭蹦到了地上,噴射的鮮血一下子濺到墻上貼的那張《紅燈記》劇照上。柔有福驚呆了,慢慢松開了我……
父親制造的這個血腥場面讓我在震驚之余產(chǎn)生了長久的困惑,我不知道一向膽小如鼠的父親為什么會那樣決然地剁掉自己的手指頭,看上去就像是砍掉木料上一根多余的枝杈。
說來也奇怪,自那以后,我開始“棄武從文”,發(fā)奮讀書了。只是苦讀之余,我的腦海里常常浮現(xiàn)父親那根帶血的手指頭……
7
斷了一根手指頭的父親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活動范圍也越來越小了。他走的最遠的路就是從鎮(zhèn)上走到香塘村,而他回到村里必然是要去看甫爺?shù)摹?/p>
甫爺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有據(jù)可查的消息顯示,他算是村里歷史上活得最長久的老人了。父親每次去甫爺那兒,待的時間都很長。甫爺話多,回憶起往事來沒完沒了。我陪父親去看過他幾次,就聽他說的事都和苦難有關(guān),什么饑荒、瘟疫、匪患、兵亂等等。但他臉上的表情絲毫沒有呈現(xiàn)出我預料中的那種苦大仇深,反而是眉飛色舞的,仿佛在歷數(shù)一件件光宗耀祖的事。有一次,甫爺說得很盡興,就撩起衣服,向我們展示起身上的傷疤。他身上疤痕累累,有刀疤、槍疤,還有手術(shù)疤。他撫摸著那一塊塊傷疤,就像是撫摸著一枚枚珍貴的紀念章,臉上透出難以捉摸的笑意,看上去讓人很不理解。
那天從甫爺家出來,我向父親說出了心中的疑惑。父親沉吟了一會,說,那些苦能挺過去就是福氣哦,有多少人能挺到九十多歲吶。
甫爺是在九十九歲那年去世的,他的喪事辦得隆重熱烈,整個香塘村就像過節(jié)般熱鬧。父親在甫爺?shù)撵`棚里守了三個晚上,除了間或打個盹,他就坐在那兒發(fā)呆。寬敞的靈棚里很喧鬧,哭喪的、說話的、哼小調(diào)的,只有他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父親似乎熱衷于參加人家的喪禮,只要有熟悉的老人去世,他都要去隨個份子,然后呆呆地坐上一會。這一次,他發(fā)呆的時間更長,眼睛老是盯著棺材頭上的那個金色的“壽”字。
甫爺下葬后的那天中午,甫爺?shù)募胰藶榱俗屵@場喜喪有個完美的結(jié)局,在村里的打麥場上擺開了聲勢浩大的流水席。前來“討壽”的人一撥接著一撥。柔有福也來了,理所當然被安排在了主桌上。他已經(jīng)當上了農(nóng)具廠的廠長。
說起這個“廠長”,還是柔有福“斗”出來的。柔有福不愧是“運動”健將,一遇到什么“運動”,他就像打了雞血一樣沖鋒陷陣?!拔母铩遍_始后不久,他就把矛頭對準了老廠長。也算是老廠長根基較深,一時還沒被他扳倒。一天中午,我在放學的路上,看到許多人圍在農(nóng)具廠大門一側(cè)的圍墻邊,擠進去一看,就見平時斜靠在那兒的一只八艙木船的底部貼滿了大字報,句句都在炮轟老廠長,而上面列數(shù)的“十大罪狀”中,頭一條就是“長期包庇殺人犯皮忠孝”……老廠長最終還是被扳倒了,柔有福取而代之。
父親看柔有福來了,很知趣地找個偏位坐下,自顧自地悶頭咪酒。但柔有福還是很快發(fā)現(xiàn)了他,臉上的表情變得古怪起來。自打親眼目睹了那個血腥的場面,柔有福時常用這樣的表情打量父親。他也聽到了坊間對父親斷指行為的議論,有人說父親到了家,只剩下傷害自己的能力了;也有人說父親是個狠角色,連自己的手指都敢切斷,還有什么不敢做的。面對那些莫衷一是的議論,柔有福似乎有了探究父親的興趣——他想弄清楚父親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他開始通過各種方式來試探父親,希望父親能盡早地露出馬腳。
柔有福端著一只盛酒的粗瓷碗走到父親跟前,說,皮忠孝,你不去敬我酒,我只好來敬你咯。
我酒量不中,不敢過去喲。父親站起身賠著笑臉。
你沒酒量可有膽量哦,還有你不敢做的事?柔有福話里有話。
父親的身體突然間震顫了一下,似乎很費力地端起面前的酒碗,說,我、我還是敬你吧。
柔有福大手一擺,要喝就是三碗,一人一碗來。
父親愣了好半天,做出了一個讓人匪夷所思的決定,那我還是先喝三碗吧。
父親在連喝兩碗酒后,身體開始明顯地搖擺起來,但還是堅持端起了第三碗酒。正喝著,手抖了一下,那只碗掉在地上摔成幾瓣,他跟著一頭栽倒了。圍觀的人們發(fā)出一陣驚呼。柔有福也感到很驚詫,但他的目光里除了驚詫,還有遺憾。他就像一個很自負的拳師,還沒來得及出拳,對手就倒了下去,讓他沒能充分展示自己的功力。
父親到第二天晚上才醒過來。母親看他已無大礙,就開始抱怨他出了洋相。父親訕笑,說自己幸虧是喝多了,啥也記不得。母親還想數(shù)落他,他嘆口氣,把話題岔開了,巧菱啊,我要是能活到甫爺?shù)臍q數(shù)就好咯。
無志空長百歲,我可不想在世上賴那么長。母親沒好氣地說。
父親側(cè)過臉看著窗外,好半晌,說了一句,天要落雨了……
8
恢復高考的頭一年,我考上了省城的師專,雖然只是個???,但在當年的龍興鎮(zhèn)也算是一大新聞了,也給我的家人撐足了面子。母親喜形于色,恨不得遇到電線桿都要抱著說道幾句。父親雖然看上去不露聲色,但還是能從一些細節(jié)上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喜悅。那段時間,他干活的樣子揮灑自如,刨推生風,斧劈成扇,就連拉鋸的聲音里也透出輕快的節(jié)奏。
啟程去學校報到的那天早晨,一幫親朋簇擁著我走在鎮(zhèn)上,按照慣例,必須要從東到西把那條主街走完,這才算是一個有出息的人完成了告別家鄉(xiāng)的儀式。剛走出沒幾步,一個岔路口涌出一干敲鑼打鼓的人,一只長尖(一種白鐵皮制成的細喇叭)發(fā)出高昂尖銳的聲音,嗚多多,嗚多多,嗚多嗚多嗚多多……場面更加喧鬧起來。事后我才知道,這是母親事先安排好的。走在我旁邊的父親顯然對這個安排毫不知情,顯得有些不自在。這些天,他和母親為怎樣送我的問題發(fā)生了分歧,他一直嘟囔著不要太張揚,而母親則強調(diào)要把排場搞大。
在母親的策劃下,歡送的場面變得聲勢浩大。很多街坊鄰居都參與進來了,街道兩旁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沿途的一些人家還放起了炮仗。但在大家經(jīng)過柔有福家門口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家的大門一反常態(tài)地緊閉著,門上掛的那兩個已經(jīng)褪色的燈籠在風中無精打采地擺動著。據(jù)說,柔家人在得知我考上大學后,一直悶悶不樂。臘珍忍不住當眾訓斥了她的兒子們,說四只“碗”竟然搞不過人家一只“瓶”。
我的心中溢滿快意,目光越過柔家的屋頂,投向那片疏朗的天空,一行大雁在空中優(yōu)雅地飛,把我的思緒引向高遠的地方……
上大學期間,我除了勤奮學習,還積極參加集體活動,主動結(jié)交各類朋友。我這樣做的目的,是要克服自孩提時代落下的孤獨和自卑,我要成為一個和父親不一樣的人。當時,我們班上有一個姓熊的同學,高度近視,同學們背地里都叫他“熊瞎子”?!靶芟棺印彪m然不出眾,但他的父親卻是我們縣里一個很有實權(quán)的領(lǐng)導。由于我在生活和學習上都很照顧他,他自然就把我當成了好朋友。但我不得不承認,我和他的相處帶有一定的功利性。
三年很快就過去了,畢業(yè)后,我通過“熊瞎子”父親這層關(guān)系,進了當時比較熱門的縣供銷社。說老實話,我就是想盡快地出人頭地——我想長成一棵能夠庇佑家人的大樹。
工作當年,我就談戀愛了。女朋友婉云是縣供銷社下屬的農(nóng)資公司的出納,她父親是縣社的黨組成員兼政工股長。婉云雖然長得不是很漂亮,但我也算是攀上高枝了。婉云的父母對我還不錯,轉(zhuǎn)年就幫著我們張羅起婚事來。婉云的父親還幫我們弄來兩張很緊俏的票:一張鳳凰牌自行車票和一張蝴蝶牌縫紉機票。
票到手沒幾天,父親突然趕到縣城。那天中午下班,我剛走出單位大門,就見父親蹲在對面的路牙上啃著一塊“朝笏板(一種長燒餅)”。見到我,父親想站起來,但可能是蹲久了腿有些發(fā)麻,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了。我趕緊搶步過去扶住了他。我想先找個小飯館請他吃個飯,但他卻擺擺手,說要趕著搭順便的農(nóng)用車回去。說著就把身旁的一只網(wǎng)兜拎起來遞給我,里面是幾個裝滿醬菜的罐頭瓶。我問他有什么事。他囁嚅著,問我有沒有自行車票。我問他要自行車票干嘛。他沒有作答,目光中生出了某種羞愧的成分。我沒有再問下去,想到長這么大父親還從未向我開口要過東西,我掏出皮夾,很小心地取出那張自行車票遞給他。父親接過票,把它揣進貼身的口袋里,然后在我疑惑的目光中轉(zhuǎn)身匆匆離去。
過了幾天,我回了一趟家,想和父母商量一下辦婚宴的事。那天下晚,我剛走進鎮(zhèn)子,就看見柔三碗騎著輛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過來了。就在我愣神的工夫,柔三碗雙手放開車把,舉著兩個拳頭,從我身旁很張揚地飆了過去。一進家門,母親正在織魚網(wǎng),父親則在磨刀石上磨著一把鑿子。我潦草地打聲招呼,便急切問父親,那張自行車票到底給了誰。父親顯然有些猝不及防,抬頭看看我,欲言又止。我又把目光投向母親。母親說,你別看我,都是你爹干的好事。我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沖父親發(fā)起火來,爹,你到底對柔家做沒做虧心事呀?說完,我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就摔門而出。母親慌忙追了出來,對我說,瓶子,你爹也有苦衷喲。母親接下來向我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前陣子,柔有福找到你父親,說供銷社是專門管那些緊俏品的,讓他去找你弄張自行車票??锤赣H有些為難,他陰陽怪氣地說,聽說你家皮寶瓶找了個當官的老丈人,我哪天可要到縣里會會你這親家哦。父親就像做了虧心事一樣矮下去一截,稀里糊涂就答應(yīng)了他。母親告訴我,他是怕柔有福一不高興,會去找我岳父上爛藥……
天色暗了下來,從成龍湖上吹過來的風透出陣陣涼意,我站在那兒,回頭看了看自家黑黢黢的門洞。門洞里有一丁點似有似無的火星在閃著,父親煙頭上的那點光亮在巨大的黑暗中掙扎著,讓黑暗顯得更加透徹。
我壓根就沒想到,自己原本一心想著要庇護家人,卻反倒成了父親最大的軟肋。這以后,柔家人動不動就用我來拿捏我父親。我入黨時,單位派人去農(nóng)具廠外調(diào),就因為柔有福從中作梗,遲遲過不了關(guān)。父親為了讓柔有福高抬貴手,就想打套剛流行的高低柜送他。我得到消息后,心里很是郁悶。
那天中午我趕回家時,父親正在后院給一根木料彈線,旁邊就放著一張高低柜的圖紙。我走上去抓起那張圖紙,把它揪成了一團扔在了地上。隨后,我便向父親表示出不滿。父親看我生氣了,解釋說,不光是為了你入黨哦,你以后還要提拔吶,我是怕……還沒等他說完,我就打斷了他,爹,你以后不用再怕了……父親聽完我的話,握著墨斗的手抖動了一下,墨斗啪嗒掉在了地上。
不久后,我辭去工作,告別妻子婉云,只身投奔遙遠的深圳。
9
至今我都很難想象自己當初在深圳的日子是怎么挺過來的。有多少次,當我就著廁所的自來水解渴的時候,我都想到了放棄,但我最后還是挺住了。我終于連滾帶爬地變成了一名建筑承包商,我有了像模像樣的公司,有了寬敞氣派的住宅,老婆孩子都跟著我享福了……
在那片熱土上,成功者的故事大抵相似,而我和別人不同的是支撐我的力量——那是一種深深的仇怨。
自從出走后,我就很少回老家了,即便回去一次,也是打個彎就走。直到母親去世前后,我才回老家待了些日子。
母親病危的消息是大姐打電話告訴我的。母親被查出肺癌晚期,她知道來日無多,拒絕住院治療,堅持回到家里。等我趕回去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不太行了,身體瘦得就像個孩童。父親斜抱著她,用一只手不停地撫著她的后背??匆娢遥诟赣H懷里掙扎了一下,臉上浮出一絲笑意來,然后氣喘吁吁地說,瓶子,別難過,臘珍前陣子也走了,我比她還多活了幾天吶。又過了一會,她側(cè)過臉來對父親說,老家伙,我要走啦,不陪你窩囊下去了……
母親臨終前,貼著我的耳朵根,氣若游絲地向我交代:你一定要找到來鳳。我沒想到母親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記掛的竟然是這件事。細細一想,百感交集。
料理完母親的后事,考慮到兩個姐姐都嫁在外地,父親孤身一人在家,我就想把他接到深圳住些日子,但他卻堅決不肯走。拗不過他,我只好在老家又住了幾天。就在這幾天,我對龍興鎮(zhèn)上的人和事又有了一些新的了解。
龍興鎮(zhèn)這些年變化不小,街上的店面多了起來,來來往往的人也多了起來。柔家的勢力也變得越來越大了,尤其是柔三碗,名下有砂場碼頭、建安公司和漁具店等諸多產(chǎn)業(yè)。柔家的人更加驕橫蠻霸,鎮(zhèn)上人大多對他們噤若寒蟬。
因為重孝在身,我一時沒有心情和柔家人發(fā)生什么糾葛,就盡量不和他們打照面。但有一天下午,我正在街上閑逛,卻遇見了柔三碗。柔三碗喝得醉醺醺的,沖著我大聲喊道,皮寶瓶,我不管你在外頭混得咋樣,到了龍興鎮(zhèn),就得依我老柔家的規(guī)矩。
你家是啥規(guī)矩?我輕蔑地看著他。
你去問問你那逍遙法外的爹吧,他懂。柔三碗發(fā)出一陣怪笑。
姓柔的,你就等著吧……我壓抑著怒火。
柔三碗笑得越發(fā)張狂。這時候,一旁看熱鬧的人多了起來。我努力平復了一下情緒,抽身走開了。
不知不覺,我走到了農(nóng)具廠的門口。門口那塊木制的廠牌已經(jīng)朽爛不堪,但上面的字還依稀可辨。我信步走進廠門,滿眼看去,整個廠區(qū)雜草叢生,荒蕪寂滅。一只倒扣在草叢中的水泥船就像一條波濤中瀕死的大魚翻著肚子。一座殘破的小高爐爬滿了藤蔓,就像是一個被五花大綁的囚徒。那些車間的門窗齜牙咧嘴的,任由燕雀隨意鉆進鉆出。各種各樣的昆蟲在酣暢地鳴叫著,就像在高調(diào)宣布它們對這片土地的擁有權(quán)。陽光仿佛是艱難地濾過歲月的塵埃,無力地照在這頹敗的場景上,時間一下子靜止了……
我微合雙目,腦海里思緒翻涌。我聽到了木工房呼哧呼哧的推刨聲,我聽到了鐵匠鋪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我聞到了刨花的香味,我看到了小高爐爐嘴噴濺的鋼花……父親在那兒忙碌著,用他那把檀木柄的斧子修理著一根木料。他身旁的矮木樁上,放著他喝水的瓷缸子,上面有兩行醒目的紅字: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他的表情篤定而自信,這種表情只有在他干活的時候才能看到。我想,父親干活的時候,是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的。那個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完全是兩碼事——那是一個他能主宰的世界。他在那個世界里或許就徹底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就像他在水里會變成魚的樣子。我曾經(jīng)很偶然地感受過父親身上的那份陌生。有一次,我和母親從外面回來,聽到家里有人在唱京戲,悄悄走到后院一看,竟然是父親在唱。只見他一邊在給木料卯榫,一邊唱道:某家興兵誰敢擋,威風凜凜鎮(zhèn)荊襄,但愿煙塵齊掃蕩,重振漢室錦家邦……后來,我才知道,那是《走麥城》里關(guān)公唱的。我至今也沒想通,那樣一種豪邁的腔調(diào)竟然是從父親的喉嗓里發(fā)出來的……
身后傳來窸窣的腳步聲,我回頭一看,是譚麻子。前幾天,我在母親的葬禮上見過他,知道他現(xiàn)在正順帶負責照看這個破廠子。我喊了聲“譚叔”,他心不在焉地應(yīng)了一聲,若有所思地說,廢嘍,全都廢嘍,先前這兒多紅火喲。
譚麻子領(lǐng)著我在廠區(qū)轉(zhuǎn)了一圈。走到廠部辦公的那排小平房前,我看到了一個已經(jīng)破爛不堪的宣傳欄。記得小的時候,我在這里看到過很多通知、喜報、大字報、小字報,還有那些五花八門的檢討書。當然了,父親的檢討書是最多的。每逢有什么風吹草動,他總是難免要檢討,甚至連在讀報會上打個哈欠都要檢討……
譚麻子把我?guī)нM一間小會議室。會議室里亂七八糟地堆著一些雜物,但墻上的那些獎狀和錦旗掛得還算整齊,雖然很陳舊,卻也顯出當年的榮耀。譚麻子用手指著正中那面最大的錦旗,告訴我說這是廠里最光榮的榮譽。我一看,上面有“全省技術(shù)革新先進集體”的字樣。譚麻子從雜物中撥弄了一番,竟然抽出一根扁擔來,他拿在手里掂了掂,開始絮絮叨叨說起了往事。剛開始我不以為意,直到他提到了我父親。
當年在農(nóng)村,扁擔可是最重要的家伙什之一。而莊稼漢們最頭痛的就是,扁擔用得多了挑得重了,容易斷。我父親經(jīng)過多次試驗,發(fā)明了一種“斷木粘接”技術(shù)——就是用一種特別的接口和自制的膠水將斷了的扁擔重新接上,讓扁擔能夠繼續(xù)使用。這項技術(shù)得到了廣大農(nóng)民朋友的廣泛認可,并得到了上級領(lǐng)導的充分肯定。我父親因此差一點就被評上了“全省技術(shù)革新先進個人”。之所以說“差一點”,是因為上面已經(jīng)指明讓我父親報材料了,柔有福又搬出他哥的死來說事。結(jié)果,父親的“先進個人”便換成了廠里的“先進集體”。
譚麻子說到這里,長嘆一聲,唉,瓶子,你爹當年要是評上了全省的先進個人,命就不一樣啦。
我怔在那兒,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囑托。
10
我瞞著父親,開始調(diào)動所有的人脈去尋找來鳳。之所以要瞞著父親,是怕他有什么擔心。
這場尋找注定是艱難的。我手頭可以利用的只有來鳳年輕時的一張照片,那還是我母親交給我的。通過公安內(nèi)部查詢,全國共有一千多個叫“駱來鳳”的,其中符合年齡段的有一百多個。我安排手下,對這一百多人逐個進行甄別。幾個月后,傳來消息,南京下關(guān)區(qū)的一個“駱來鳳”高度疑似。這個“駱來鳳”先前在一家街道小廠干活,這家小廠是為當時頗有名氣的“萬里”皮鞋做配套的,曾經(jīng)也紅火過,但后來還是倒閉了。駱來鳳下崗后,擺過一個修皮鞋的攤子,但最近幾年,攤子卻不見了。據(jù)說,她孤寡一人待在家里,很少出門……
得到消息,我決定親自去一趟南京。那天晚上,由于航班延誤,我到南京已經(jīng)很遲了,雖然感覺疲憊,但躺在床上就是睡不著。想到馬上就要見到來鳳,我心緒難平。我恨這個女人,是她在當年帶走了真相,讓我父親蒙冤,家庭受辱。找到她以后,我要讓她回到龍興鎮(zhèn),當眾如實說出那個晚上所發(fā)生的事,說出她那孩子到底是誰的種。我還要搭個大戲臺,讓柔家在臺上當眾向我父親道歉……天快亮的時候,我才迷迷糊糊睡著了,但夢境迭至。我聽到了成龍湖湖心里傳來咚咚的鼓聲,聽到了老人沉重的嘆息聲、女人怪異的哭喪聲和嬰兒沉悶的啼叫聲,我看到了柔有貴陰森的死相,看到父親那根血手指在空中飛舞……
第二天早上,我在一個南京朋友的陪同下,去了來鳳所住的那個棚戶區(qū)。但找來找去,結(jié)果卻讓我大失所望——原來,來鳳就在前一陣子去世了。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時候,朋友托街道的熟人,幫我找到了當年來鳳的一個工友——藍嬸。好在藍嬸一直和來鳳關(guān)系不錯,對她的情況了解不少。
藍嬸在家里接待了我。一進她家,我就被墻上那些老照片吸引了。其中一張照片,是幾個女工站在工廠門口的合影。我一眼就認出當中的那個就是來鳳,因為她和我身上那張照片中的人很像。那天下午,我在藍嬸家老式座鐘的滴答聲中,聽她斷斷續(xù)續(xù)說著來鳳的事。
當年,來鳳挺著大肚子輾轉(zhuǎn)來到了南京,為了能落下腳來,她嫁給了一個老實巴交的啞巴。婚后不久,她就臨盆了。但不幸的是,由于難產(chǎn),孩子沒能保住,自己也因為子宮受損,失去了生育能力。第二年,啞巴在過火車道的時候,竟然被火車撞死了。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來鳳悲痛欲絕,有一天夜里,她竟然一頭扎進了秦淮河,想一死了之。幸虧被人發(fā)現(xiàn)救了上來。后來,她在好心人的幫助下,進街道小廠做了合同工。工廠倒閉后,她就守著修鞋的攤子度日子。但老天爺還是沒放過她,她得了肝癌……
我向藍嬸打聽,來鳳是否提起過她在老家的事。藍嬸搖搖頭,說,她這人啊,心思重著吶,平時也不和人打交道,就算是和我關(guān)系不錯,話也不肯往深里說喲。停了一會,她忽然想起什么,說,她生病那會,硬是讓我扶著她去了趟郵局,好像是給老家人寄了一個啥包裹。我眼前一亮,忙問她是否看清了收件人的地址和姓名。她遺憾地搖搖頭。我的疑惑開始集中在了那個包裹上,這包裹是寄給誰的呢?里面裝了些什么呢?
第二天,我在藍嬸的陪同下,找到了來鳳的墳。來鳳葬在中華門外的一個亂墳崗上,墓碑上沒有照片,只有她的名字。看著墳頭上那些狂亂的雜草,我的心中也是一片荒蕪。這個讓我父親活得不明不白的女人,最終把我和我的家人最想知道的秘密帶進了墳?zāi)???墒俏椰F(xiàn)在怎么也恨不起她來了,我對著她的墓碑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
后來,盡管我又花了很多精力,但對來鳳情況的了解僅限于此。我知道這些情況對父親來說已經(jīng)毫無意義,便對他絕口不提。我想,這樣的話,父親或許會心存幻念,等著來鳳哪一天突然出現(xiàn)在他跟前痛哭流涕地懺悔呢。
只是我覺得有些對不起我死去的母親,我知道她不是不相信父親,而是希望更多的人相信父親。她知道,只有來鳳能做到這一點。
11
來鳳這條線索中斷后,我便徹底失去耐心,決定回到老家,以自己的方式和柔家做個了斷。
當我以一個成功商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龍興鎮(zhèn)的時候,立馬吸引了眾多目光。剛開始那幾天,我一直忙于應(yīng)酬地方官員。得空后,我在鎮(zhèn)上最大的酒店望湖樓大擺酒席,宴請街坊鄰居和父親的那些老同事,唯獨沒請柔有福。就在大家吃得興高采烈的時候,我宣布了兩件事:一是向鎮(zhèn)敬老院捐款三十萬;二是拿出兩百萬設(shè)立“寶瓶教育救助基金”。在場的人聽我一說,“嚯喲”一聲,紛紛鼓起掌來。
虱子那天也去了,他雖然牙掉得已經(jīng)嘴不關(guān)風了,但還是不停地發(fā)表高見,唉,從前的人爭來斗去,比的是誰的手藝強,誰的成分好,誰的兒子多……現(xiàn)如今啊,比的就是誰的鈔票多哦……大家紛紛附和。虱子呷了一口酒,繼續(xù)說,有好戲看咯……這個曾經(jīng)總是偏向于柔家的說書人,現(xiàn)在看上去變得“中立”起來了。
父親坐在那兒,顯得有些不自在,就像是坐在富人家酒宴上的窮親戚。還沒吃完,他就悄悄走了。
那天散席時,我給每個人都準備了禮品——一只印著我公司名稱的保健茶杯。這以后,龍興鎮(zhèn)上很多老人都在用這種杯子泡茶,唯獨父親沒用,他還是喜歡用他那只已經(jīng)脫皮爛骨的瓷缸子。
不管怎么說,我的高調(diào)出場為我迅速集聚了人氣。這是一場決戰(zhàn)前所必備的因素。
我選擇砂場碼頭為突破口,對柔家發(fā)起了攻擊。我整合了幾家小砂場,和柔三碗唱起了對臺戲。我的做法很簡單——就是打價格戰(zhàn)。柔三碗剛開始并不示弱,我降價,他也跟著降價,但時間長了,他就有點吃不消了。柔家?guī)讉€兄弟開始輪流帶著人來找我麻煩。但我并不在乎,兵來將擋。我網(wǎng)羅了眾多被柔家欺負過的人,一同對付柔家。這些人過去是散兵游勇,現(xiàn)在有了我這根主心骨,便變得強硬起來。在幾次沖突中,柔家便沒有占到什么便宜。柔三碗砂場的生意從此一落千丈。
當然了,必須承認,在這場紛爭中,我也是有經(jīng)濟損失的。但我在所不惜,我就是為了出口氣。
就在我盤算下一步動作的時候,父親找到了我。這次回來,我沒有住在家里,而是租下鎮(zhèn)上的一家小旅社作為辦公兼宿舍。那天早晨起床,我正準備出去鍛煉,一開門,見到父親站在門口的路燈桿下發(fā)呆,灰白稀疏的頭發(fā)濕漉漉的,看上去是在晨露中待了許久。我把他迎進屋子后,就準備給他燒水沏茶。父親擺擺手,平靜地說,瓶子,你還是回南方吧。
爹,我現(xiàn)在不能回去呀!我有些驚訝。
龍興鎮(zhèn)上是非夠多的了……父親欲言又止。
好多是非還不都是柔家惹出來的?我這次回來,就是要解決那些是非的。
你就不怕掉進漩渦里拔不出來?
爹,你一輩子忍氣吞聲的,人家都成惡狼了,你還真就這么甘心做小綿羊?
唉,狼有狼的活法,羊有羊的活法哦。
我一時無語,心想,也許在父親的邏輯里,被狼吃掉似乎也是羊生活的一部分。
我心中煩躁起來,轉(zhuǎn)身踱到窗前,下意識地推開窗戶。清冷的街頭薄霧蒙蒙,一個戴斗笠的男人蹬著輛收廢品的三輪車緩緩而過,宛如一抹隔世而現(xiàn)的幻影。這時候,三輪車上的電喇叭發(fā)出一成不變的吆喝聲:收長頭發(fā),剪長辮子……我突然疑惑起來,都什么年頭了,還有多少人留長頭發(fā)和長辮子呢?做這樣的營生能賺到錢嗎?但轉(zhuǎn)念一想,既然有買的,肯定就有賣的??磥?,這個世上看不懂的東西還多著吶。
我沒有聽父親的勸導,繼續(xù)和柔家纏斗著。在接下來的一系列對抗中,雖然互有勝負,但總體上我已經(jīng)撼動了柔家在龍興鎮(zhèn)的勢力。
需要提及的是,在這場看上去無休無止的對抗中,鎮(zhèn)上的人始終樂此不疲地欣賞著,他們像一群熱情而稱職的觀眾,不時地為雙方搖旗吶喊。事實上,他們從中得到了精神和物質(zhì)的雙重實惠——在娛樂狂歡的同時,還順帶得到我和柔家為收買人心所做的“好事”。
決戰(zhàn)的時刻終于到來了。為了加強集鎮(zhèn)建設(shè),政府決定要對農(nóng)具廠地塊進行商住開發(fā)。消息傳出后,柔三碗在第一時間就放出風來,表示要志在必得。我自然是毫不相讓,我要把自己的旗幟插在父親曾經(jīng)受盡委屈的場地上。
農(nóng)具廠地塊競拍的那天上午,我早早地來到競拍現(xiàn)場——鎮(zhèn)政府會議室。哪知道柔三碗竟然比我來得還早,坐在那兒閉目養(yǎng)神,就像個大戰(zhàn)前的軍師。等到競拍開始,氣氛立馬就緊張起來了。整個地塊總共是八十畝,每畝起拍價是二十萬。一番牌子舉下來,價格一路飆升。當柔三碗舉出七十萬的時候,全場發(fā)出一陣驚呼。因為這個地價在當時的集鎮(zhèn)上已經(jīng)是非常高的了??纯磮鲎由蠜]人再敢舉牌,我一咬牙,舉出了八十萬。柔三碗愣了一下,瞄了我一眼,騰地站起身,高高地舉起了九十萬的牌子。全場頓時沸騰起來。我滿腦子開始電閃雷鳴,一幕幕充滿屈辱和仇怨的畫面閃現(xiàn)出來,我似乎聽到了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聲音……
就在我準備舉出一百萬的時候,譚麻子慌慌張張闖進了會場。他跌跌撞撞地來到我跟前,拽著我的衣袖就要往外走,嘴里語無倫次地嚷著,瓶子,你爹他、他要尋死吶……去遲了,就成肉餅啦……
我只得放棄這最后一舉,稀里糊涂地跟著譚麻子往外走。來到鎮(zhèn)子后面的金柱塔下,就見許多人圍在那里,仰著脖子往上看。塔頂上,有個人坐在那兒,兩只腳已經(jīng)伸出塔沿懸在了空中,看上去十分危險。我仔細一看,正是父親,便趕緊扯開嗓子喊了起來。父親似乎沒聽見,始終無動于衷地坐在那兒。風大了起來,塔上的鈴鐺響作一團,聽得人心驚膽戰(zhàn)。我想了一會,一頭扎進了塔門。透過幽暗的光線,我看到塔里的臺階有很多已經(jīng)坍塌了,就小心翼翼地往上爬著。風鉆進塔孔,發(fā)出怪異的叫聲,就像無數(shù)的冤魂在哭泣。好不容易爬上塔頂,我看到父親坐在那兒,目光玄遠地看著遠處。我試探地問了聲,爹,你這是要干嘛?父親還是沒動身子,喃喃地說,待在這高處看看,心里敞亮啊。他的語氣聽上去竟有些禪意,讓我稍稍松了口氣。
在確定父親并沒有尋死的打算后,一種不滿的情緒在我的心中升騰起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存心謀劃的,反正他用這種“行為藝術(shù)”打亂了我的計劃——讓我眼睜睜地看著柔三碗把農(nóng)具廠地塊拿走了。
競標失敗后不久,我就回到了深圳。我之所以要走,除了上述原因,主要還是因為我在深圳的發(fā)展遇到了問題。一年多來,我的精力幾乎都放在了和柔家的爭斗上,疏于對深圳本部的管理。我得回去穩(wěn)住陣腳。
我動身的那天,柔三碗的“湖岸景園”舉行奠基儀式。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打破了農(nóng)具廠那塊地上塵封已久的寧靜,也打破了我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那份從容。我心里充滿了沮喪,再次感覺自己就像從故土飄散出去的孤魂野鬼。
12
時光倏忽間又過去大半年,這段時間,我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深圳的項目上,對龍興鎮(zhèn)的事很少過問。偶爾給父親打個電話,也只是聊幾句家常。父親也從來不提鎮(zhèn)上發(fā)生的事。
關(guān)于柔家的最新情況,我還是從鎮(zhèn)政府里的一位朋友那兒知道的。這位朋友打電話找我有事,順帶說出了柔家遭遇的變故:樓盤爛了尾,柔三碗跑了路,柔有福中了風……那天放下電話后,我鬼使神差地決定,要回一趟老家。
回到龍興鎮(zhèn)的當天晚上,我就從街坊鄰居們的嘴里,比較詳盡地了解到柔家發(fā)生的事。柔三碗的“湖岸景園”因為地價過高,導致了一系列問題,最終因為資金鏈斷裂而夭折。柔三碗眼看場面難以收拾,只好一跑了之。眼下,討薪的工人和催款的建材商都在四處尋他……至于柔有福中風的事,沒想到和我父親還有關(guān)聯(lián)。
柔三碗失蹤后的某天下午,父親在鎮(zhèn)上的大眾浴室洗完澡出來,剛好碰到正準備進去洗澡的柔有福。柔有福喝了酒,走起路來破馬張飛的,一見父親就咋呼開來,皮忠孝,你還洗澡呀,再洗也洗不掉你的罪過喲。父親低著頭想繞開他,卻被他伸手攔住了,姓皮的,老子全家都讓你狗日的害慘了……柔有福開始破口大罵,引來了許多圍觀者。父親在他不堪入耳的罵聲中始終保持著一種謹慎的微笑。圍觀的人鼓噪著,希望父親能和柔有福對罵起來。到后來,甚至連柔有福也希望父親能回嘴開罵,這樣他就能順理成章地把動嘴升級為動手了。但父親那似乎訓練有素的“罵不還口”還是發(fā)揮了作用。柔有??赡苁前迅赣H的緘默理解成了對他的不屑,更加暴跳如雷,他撲到父親跟前,兩只大手做出鉗狀向父親的脖子掐來。狀況就是在這時候發(fā)生的,他的身體就像被冷槍擊中一樣,突然抽動了一下,然后很不情愿地倒在了地下……
柔有福中風了,幸虧搶救及時,暫時保住了一條命,但神志卻有些異常。
回到鎮(zhèn)上的第二天中午,譚麻子請我和父親到他家吃飯。在去吃飯的路上,剛好經(jīng)過柔三碗的工地。當我看到那片灰沉沉的爛尾樓時,心不由得怦怦直跳。我想,當初我要是賭氣拿下了這塊地,恐怕現(xiàn)在落荒而逃的就是我了。想到這里,我不由得看了一眼身旁的父親。父親佇立在那兒,愣神看著那片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地塊,眼睛里露出一絲落寞。我聽人說,在柔三碗的工程快要開工那陣,父親經(jīng)常會過來轉(zhuǎn)轉(zhuǎn),有時候一待就是好半天。我就有些疑惑,這樣一個帶給他屈辱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虱子在附近一戶人家的門口和幾個老人在擺龍門陣,看見我,揮動雞爪似的手招了招。等我走到他近前,他神秘地說,瓶子啊,你爹可不簡單吶……我沒接他的話茬,掏出香煙打了一圈,客套幾句就走開了。他在我身后沒頭沒腦地拋出一句,瑤琴三尺勝雄師?。?/p>
到譚麻子家要經(jīng)過那條很窄的米巷,我和父親剛進巷子,就見一個中年婦女推著一輛輪椅過來了,走近了一看,輪椅上坐的竟是柔有福。柔有福肥胖的胸前罩著一件花圍裙,看上去有些滑稽。他好像在笑,而那笑容因為嘴角歪斜變得有些詭異。他就那樣看著我們父子和他擦身而過,竟然一點也不認識我們了??熳叩较锟诘臅r候,我回頭看了一下,輪椅不見了,巷子里陰沉闃寂,而頭頂窄窄的天空卻是明麗鮮亮。在一種青苔的腥濕味中,我感覺自己是做了一個夢……
在譚家吃飯的時候,父親顯得很放松,和譚麻子邊喝邊聊。父親一般很少在外面喝酒,即使偶爾出去吃個酒席,也是悶聲不響地喝著。父親迥異于往常的表現(xiàn)再次證明,譚麻子算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朋友了。我奇怪的是,父親在談起農(nóng)具廠的那些事時,臉上竟然是云淡風輕,仿佛忘記了那個“集體”曾經(jīng)留給他的傷痛。
喝到高興處,譚麻子提出要和父親劃拳。父親居然應(yīng)了。我沒想到父親還會劃拳,便饒有興趣地看著兩個老頭斗拳。譚麻子出拳咄咄逼人,破鑼嗓門喊得聲嘶力竭。父親的拳劃得很輕快,但卻透出一種殺伐果決的氣勢。譚麻子連連敗陣,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他擺擺手,對父親說,老家伙,你就曉得欺負我……譚麻子開始顛三倒四地說起自己的傷心事來,語氣變得沒輕沒重的。父親的話少了起來,偶爾咪上一口酒,也不吃菜。譚麻子說著說著,突然就哭了起來,哭得涕泗橫流。他邊哭邊說,忠孝啊,徹底散伙啦,廠子沒了,連長在里面的草都沒了……我趕緊安慰他幾句。父親卻對我說,莫勸他,他有好些年頭沒哭過咯。
這次回龍興鎮(zhèn),我的心情變得非常復雜。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對這片故土有了一種很深的陌生感——鎮(zhèn)上的事好像越來越看不懂了,鎮(zhèn)上的人也好像越來越看不透了(包括我父親)。我知道或許那些人和事并沒什么變化,只是我的感覺變了。
我甚至對仇恨也感到陌生了——柔家的變故并沒有讓我暢快起來。
13
日子一天天過去,父親也一天天老去。看著他日漸滄桑的身影,我總是忍不住想對他的人生做一些總結(jié)。
毋庸諱言,父親這輩子總體上是讓人失望的。首先,是讓親人們失望——從姐姐們遠嫁他鄉(xiāng)的背影,到我在外打拼的腳印,再到母親離開人世前的眼神,都或多或少都隱含著對他的失望……同樣,父親也讓那些看客們失望。面對柔家長期以來的欺凌,他始終隱忍不發(fā),讓看客們屢屢失去看一場好戲的機會。按照虱子當初的說法,父親就是那臥薪嘗膽的勾踐,他會等待時機閃亮出場,給對手致命一擊的??上?,大家始終沒能等到父親怒目亮劍的那一刻。父親甚至讓仇家也感到失望。他就像一床破舊的棉絮一樣,承受著柔家人施以的各種打擊,但讓柔家人始終覺得有些不得勁。
但細細一想,這樣的結(jié)果似乎又怪不得父親。
父親沒有在沉默中爆發(fā),也沒有在沉默中滅亡,他默默無聞地活向旁人難以企及的高齡。在他行走方便的時候,他還是不厭其煩地參加各種葬禮——親人的,友人的,甚至仇人的。在葬禮上,他還是那樣寡言少語,以自己習慣的姿態(tài)向亡靈們告別。父親幾乎送走了與他同輩的所有熟人:母親、臘珍、譚麻子、虱子、柔有?!踔吝B許多晚輩都沒能逃過他送別的眼神。
在很長的一段日子里,父親的日?;顒又饕袃身棧阂皇侨コ升埡吷习l(fā)呆,二是在家擺弄一個不知從哪弄來的老樹樁。我曾經(jīng)陪父親在成龍湖的湖埂上坐了整整一個下午。那個下午,父親看著成龍湖的深處一言不發(fā),就像是一截被人遺忘的石碑。那天的成龍湖看上去美輪美奐,夏荷靜開,遠帆搖曳,高云流彩……但我相信父親看到的遠不止這些,他是否看到了傳說中的那條蛟呢?他的身上散發(fā)出一種深不見底的安靜,讓我感覺任何人都無法走進他的內(nèi)心世界。
只要不出門,父親就和那個老樹樁較上了勁,要么盯著它發(fā)愣,要么翻來覆去摩挲它,有時候還會用工具鼓搗一番。好些年過去了,誰也沒在意那樹樁會被他弄成什么樣子。直到去年春節(jié),我和婉云帶著兒孫們回去看他時,才發(fā)現(xiàn)那樹樁竟然變成了一條“怪魚”——只見它頭頸生猛似龍,身體曼妙如鳳,活靈活現(xiàn)。我問父親那是個什么東西,他沒有正面回答我,頗有意味地說,你看著像什么,它就是什么。不管怎么說,我佩服父親的技藝,更驚嘆他的創(chuàng)意,真沒想到這樣一件充滿想象力的作品竟然是出自他的手。在我的印象中,他做出來的物件都是中規(guī)中矩的。凝神端詳著這件作品,我仿佛觸碰到父親內(nèi)心深處的一些東西……
父親眼看著就要活到甫爺?shù)臍q數(shù)了,他的腿腳已經(jīng)不太靈便了,神志一會清醒,一會糊涂。但他就是不肯隨子女們生活,也不肯進養(yǎng)老院,我只好專門請了一個保姆服侍他的生活起居。
就在百歲將近的時候,父親似乎性情大變,他變得有些計較,而他計較的事情卻很單一——就是自己的歲數(shù),老是拿自己的歲數(shù)和甫爺比。很多事他都記不太清了,就是沒忘記甫爺和自己的歲數(shù),甚至能精確到年月日。他時常扳著手指頭數(shù)著自己的日子,就像一個莊稼漢算著自己的收成。看樣子,他是一心想活過甫爺?shù)臍q數(shù)。
有一天夜里,我正在睡覺,手機響了,突然驚出一身冷汗來。這幾年,我就怕夜里電話響,只要一響,我就懷疑是老家打來的,進而聯(lián)想到父親的身體狀況。我起身一看,果然是保姆打來的。保姆說,父親催著讓她打電話,要我明天回一趟老家。我問什么情況,保姆支吾了半天也說不清。
第二天,我便趕回了龍興鎮(zhèn)。我到家的時候,已是深夜,但父親躺在床上還沒睡,似乎一直在等著我。我看他氣色尚好,心才定了下來。我坐到他的床前,伸手想探一下他的額頭,他卻一把抓住我的手,很突兀地說,瓶子,你讓他們不要敲鑼鼓了。我愣了一下,一時不明就里。一旁的保姆插話,這陣子鎮(zhèn)上的老人接連走了好幾個,鑼鼓敲個不停,你爹一聽到鑼鼓聲就煩哦。我知道龍興圩一帶素有死了人敲鑼鼓的習慣,死的人歲數(shù)越大,鑼鼓敲得越鬧猛。父親給我出了個難題,我只好勸他想開點。父親自顧又說,再敲下去,人家又當我不在咯。原來,父親是怕鑼鼓聲會誤導別人,以為是他死了。我覺得有些好笑,沒想到父親活到這個歲數(shù),竟然平添出一種那么強的存在感。
第二天早上,外面果然又傳來了鑼鼓聲,那是街上一戶人家正在為死去的老人出殯。父親煩躁起來,掙扎著要起床,但他近乎癱瘓的身子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我趕緊過去扶著他,又開始勸慰起來。在我的苦口婆心下,父親終于做了讓步,不再堅持讓鑼鼓停下來了,但他卻要讓我?guī)е鋈プ咭蝗?,目的是為了以正視聽?/p>
我用輪椅推著父親上了街。在一處雜貨攤上,父親看上了一只紅黃相間的紙風車,我趕緊買來遞給他。一路上,父親輕輕地揮動著紙風車,臉上掛著力不從心的微笑。紙風車在風中沙沙作響,發(fā)出一團絢麗,我知道這是父親用來引人注目的道具。但一圈走下來,卻沒有幾個人和他搭訕,倒是有熟人不停地和我打招呼?;氐郊依?,父親好像有些不太滿意,抱怨街上的人太少,讓我?guī)皆杼萌ヅ菰瑁碛墒窃杼玫娜硕唷?/p>
下午,我只好帶著父親去澡堂洗澡。澡堂還在老地方,只是改了個名字,“大眾浴室”改成了“皇家浴都”,里外都做了裝修。澡堂里果然熱鬧,進進出出的人不少。我在搓澡工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將父親弄進泡池里。父親泡在水里,已然瘦成了一副骨架,就像是要把老天賜予的那副曾經(jīng)充盈的骨肉都要還回去一樣。這時候,不斷有人過來和父親打招呼。他耳朵有些背,聽不清人家在說什么,看上去卻很受用,有些得意地做著自我介紹,再過個把月,我就比甫爺活得還長吶,就算是一百歲啦。隨著一陣贊嘆聲,泡池里伸出一片濕淋淋的大拇指……
父親壓根就不知道,他的那些“人氣”都是我事先安排好的——我和澡堂老板商量好了,大家的澡資我全包了,條件是每個人都要主動去和父親打招呼。我認為,這是我唯一能為父親所做的事了。
暫時安頓好父親后,我趕回深圳,我決定要把所有生意上的事都交托給已經(jīng)能夠獨當一面的兒子。時間一晃,我也是六十出頭的人了,也該歇歇了。一段時間忙下來,我終于完成了和兒子的交接。剛松了一口氣,又接到保姆的電話,說父親這幾天老是嚷著要穿我給他準備的那套壽衣。于是,我又趕回了龍興鎮(zhèn)。
見到父親時,他穿著那套繡著五蝠捧壽圖案的壽衣安靜地躺在床上。兩個姐姐守在他身旁,她們是兩天前趕回來的。大姐告訴我,昨天夜里,父親很冷靜地對她說,大丫,明個是小滿,麥熟一晌,蠶老一時,不能再拖咯,我要走了……大姐有些害怕,一早就把壽衣找出來給他穿上了。
我上前喊了幾聲父親,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摸了一下他的脈,還有,但非常細弱。我守在父親的床前,看著他那張布滿歲月丘壑的臉,忽然覺得就像是面對一本無比深奧的書。
當天晚上,父親安詳?shù)刈吡恕R惠呑記]做過什么主的父親終于做了一次大主——在自己選定的日子里離開了人世,就像個功成名就的首領(lǐng)主動離開了自己的寶座。我算了一下,父親比甫爺整整多活了七七四十九天。在那些“勝出”的日子里,他過得比較安然,不再計較任何東西了,就像個得道成仙的高人,說得少,吃得少,睡得也少。他甚至對自己的后事也看得很淡,多次說過,既然棺材睡不成了,他也不想待在骨灰盒里憋屈,讓我們把他的骨灰撒到龍興湖里去。
父親的葬禮空前隆重,遠遠超過當年甫爺?shù)年噭?。在喧鬧的鑼鼓聲里,送葬的隊伍綿延不絕,簡直成了一場盛大的游行。四鄉(xiāng)八里的人都趕來湊熱鬧,想沾點百歲老人的壽氣。我捧著父親的骨灰盒,帶著家人走在隊伍的前面,恍惚間感覺自己就像個率眾而行的將軍。這種感覺讓我悲傷的心頭滾過一陣熱浪……父親——這個曾經(jīng)被母親口口聲聲稱之為“爛”的男人,終于用他生命的長度給家人帶來了一份難得的榮耀。
按照父親生前的交代,我們將他的骨灰撒向了龍興湖。那天的湖面出奇的沉靜,波瀾不興,蟲鳥無跡,仿佛是特意等待著父親的歸去??粗菨嵃准毸榈墓腔乙稽c點沉入水中,我的腦海中不斷疊印出父親生前的影像,有的清晰,有的模糊……
葬禮后的第二天一早,我就開始清理父親的遺物。在雜物間的一個拐角,放著一只粗笨的木箱,打開一看,里面除了一些父親喜愛的工具,還有一雙皮鞋和一只信封。皮鞋是那種老式“三接頭”的,拿出來一看,是“萬里”牌的。我突然意識到什么,趕緊拿起信封,從里面抽出幾張已經(jīng)發(fā)黃的信箋。
信果然是來鳳寫給父親的,她在信里道出了自己的病情和當年那些事情的真相,并向父親表示出深深的歉意……剎那間,我的腦海在閃過一道電光火石后,變得漆黑一團。我費盡心思想要尋找的東西,就這樣被父親牢牢地封存在這兒……
想了半天,我把皮鞋和信重新放回木箱,然后重重地合上了箱蓋。隨著一聲沉悶的響聲,我的眼淚莫名其妙地就涌了出來。
我來到屋外,開始漫無目的地行走著,我走出了鎮(zhèn)子,走到了湖埂上。不知不覺的,我走到了父親曾經(jīng)最喜歡待的那個位置。我坐在濕漉漉的巴根草上,一如父親那般發(fā)起呆來。成龍湖上氤氳四起,那些景物變得亦真亦幻。我突然看見一條蛟躍出湖面,騰踔太空。父親騎在蛟背上飄然而去……
責任編輯 陳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