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智
[摘? 要]宋代的王霸之論與不同時期的政治需要密切相關(guān)。北宋初孫復著《春秋尊王發(fā)微》,尊周室、貶諸侯,目的在維護中央集權(quán)。司馬光對孟子以德抗位的批評,意亦在此。南宋時期陳亮與朱熹關(guān)于王霸、義利的辯論,涉及理想與現(xiàn)實、動機與效果、正義與功利、王道與霸道、歷史與當今等,表面上是功利與心性之爭,實際上是當時不同治國路向的體現(xiàn)。葉適的以經(jīng)制言事功,是對兩者的調(diào)和。他的新國本論對士人使命的強調(diào),是北宋以來重視文官在新的時代條件下的表現(xiàn)。
[關(guān)鍵詞]孫復;王霸之辯;葉適;新國本論
[中圖分類號]B24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4479(2021)05-0050-08
王霸之論源遠流長,是政治哲學的重要議題。宋代思想家孫復、李覯、邵雍、司馬光、朱熹、陳亮、葉適等,處于不同的政治態(tài)勢,根據(jù)不同的哲學主張,提出了不同的關(guān)于王霸問題的議論。他們的理論,是此前相關(guān)理論的集成與拓展,豐富了王霸論的內(nèi)涵,表現(xiàn)的是不同歷史時期的致治主張。尤其是葉適,其議論是南宋初期各種政治主張、思想派別激烈交鋒的體現(xiàn),具有以經(jīng)學統(tǒng)貫事功與心性之學的特點。
一、北宋尊王論的不同表現(xiàn)
經(jīng)過唐末五代的動蕩、分裂之后,趙匡胤“黃袍加身”,成了新朝的君主,中國再次走向統(tǒng)一。由于對唐藩鎮(zhèn)割據(jù)造成的惡果的恐懼,宋一開始就選擇了優(yōu)待文官,以之為治國主體,并加強中央集權(quán),削弱地方權(quán)力的政策,因此冗官大增,加上對遼和西夏用兵,財政不堪重負。北宋滅亡后,南宋對女真納幣求和,偏安一隅,更加重了政治危機。
兩宋時期的政治哲學,以王霸論與尊王論最有特色,而理學的誕生對政治思想的影響則是后世最有探討興趣的問題。王霸問題的重提起于宋初加強中央集權(quán)的理論需要,以及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對漢唐強盛原因的再思考。北宋擺脫藩鎮(zhèn)割據(jù)的夢魘,重建中央政府的權(quán)威需要王道論的支持。但王道重教化、重民生、重禮樂秩序,提倡君臣上下以道德修養(yǎng)為治平的基礎(chǔ),往往費時長,見效慢。而霸道重法律、重功利、重強力、重上對下的威權(quán)。于是如何在兩者中取得平衡,成為新政權(quán)思想家考慮的重點。他們不約而同地從儒家經(jīng)典《周禮》中尋求平衡兩者的法寶,認為它是新形勢下重建國家制度體系、治理思想的依據(jù)。李覯提出“《周禮》致太平論”,張載說“《周禮》是的當之書”,王安石注釋經(jīng)典為他的變法服務,選擇《周禮》而棄用《禮記》皆是明證。李覯認為,禮是一切制度的總稱,而制度是社會生活的保障。禮有三個重要方面輔助它施行:樂、政、刑,他說:“節(jié)其和者,命之曰樂;行其怠者,命之曰政;威其不從者,命之曰刑。此禮之三支也?!?sup>[1](p7)即,樂是禮的調(diào)節(jié)和諧合,從全局上對禮進行調(diào)控。政是具體行政措施,是用制度避免官吏的怠惰,調(diào)動和激發(fā)其活力。刑即各種懲罰措施,用于威嚇、約束和懲罰不服從政令的人。這其中可以說是王霸并用,禮刑兼行。李覯提出王霸同質(zhì)論,認為王與霸非截然相反,而是各有擅場。王、霸本來就是天子與諸侯的不同名號,皇、帝、王三者是天子之號,霸是諸侯之號。如三皇、五帝、三王皆天子,五霸皆諸侯,為方伯連帥之類。歷史上實際皆王霸雜用,非有孤用其一者。在宋代新的政治形勢下,應該帝王用王道,臣下用霸道;帝王用王道做根本方略以安定天下,地方用霸道致強盛而尊仰中央,他說:“所謂王道,則有之矣,安天下也;所謂霸道,則有之矣,尊京師也?!?sup>[1](p372)他一改儒者尊王賤霸的普遍立場,認為王霸不是一個表示價值的名稱:王道是理想的,應該追求的;霸道是現(xiàn)實的、功利的,應該貶斥的,而是兩種不同的致治類型、運思方略。他的理想政治是春秋時齊桓、晉文的外攘夷狄,內(nèi)尊周室??梢钥闯?,李覯的王霸論完全是為了維護中央集權(quán),在國弱兵疲的情勢下尋求富強之道,王霸不過是他借用的歷史概念罷了。
對王霸問題有所發(fā)揮的,還有邵雍。邵雍以天道作為人事的根據(jù),號為“觀物”。天有春、夏、秋、冬四時,所以圣人效法天道,作《易》《書》《詩》《春秋》與之對應。相應地,歷史上有三皇、五帝、三王、五霸,其特點分別是道、德、功、力,其教化百姓的方式也有化、教、勸、率的不同。化者,感化于無形;教者,以仁義道德教導人;勸者,以為民興利除害的功烈激勵人;力者,以名利之強力誘引人。道、德、功、力為體,化、教、勸、率為用。所謂圣人,即在此體用之間善于把握變化的人。皇、帝、王、霸都是理想政治,但其間有等差的不同:三皇無為而治,不期然合道于無形;五帝尚不足以合道,故為帝;三王不足以合德,故為王;五霸不足以合功,故為霸。霸不足則等而下之,為夷狄、禽獸。邵雍說:“用無為,則皇也;用恩信,則帝也;用公正,則王也;用智力,則霸也?!?sup>[2](p159)此處以“無為而無不為”為最高,可見邵雍所受道家的影響。但卲雍并無尊王賤霸之論,并認為它的出現(xiàn)有歷史必然性。歷史依循皇、帝、王、霸的軌道演進或曰退化,春秋之后的歷史,不過霸道的余緒。此亦無可奈何之事,因為它有先天的理則為其主導。卲雍的特點是只客觀地描述歷史,無有優(yōu)劣評斷,亦不提出實際措施改變不足。他的隨物俯仰,玩心高明,為“風流人豪”處,也在于洞達天道,識陰陽之消長,從而參透歷史玄機,一切付之自然。
宋代初年的另一個政治哲學論題是對中央集權(quán)的維護,孫復著《春秋尊王發(fā)微》,提倡“尊王攘夷”。認為《春秋》大旨在尊周室、貶諸侯,使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各在其位,各守其禮,共成國家富強、人民安樂之美政。他指出,《詩經(jīng)》至《黍離》而降,《書經(jīng)》至《文侯之命》而絕,于是《春秋》乃作。他接受了孟子“《春秋》,天子之事也?!薄啊对姟吠鋈缓蟆洞呵铩纷鳌薄翱鬃映伞洞呵铩范鴣y臣賊子懼”“春秋無義戰(zhàn)”等說法,認為《春秋》不像《詩》《書》那樣有美有刺,它專為貶斥不道之事而作,所謂“《春秋》無褒”。他依據(jù)這一原理,專門抉發(fā)《春秋》中會盟、戰(zhàn)爭、祭祀、禮樂、嫁娶、立嗣之事中種種“書法”所含的隱微之義。如《春秋》起始即書“春王正月”,孫復說:“欲治其末者,必端其本;嚴其終者,必正其始。元年書‘王,所以端本也;‘正月,所以正始也。其本既端,其始既正,然后以大中之法從而誅賞之?!?sup>[3](p2)又如定公元年只書“春王”二字不書“正月”,孫復的解釋是,此時魯昭公新薨,定公尚未立,而季氏專魯國之權(quán)。如果書“春王正月”四字,則正朔完整,等于承認季氏專權(quán)是合法的。不書“正月”,目的在表示“黜強臣而存公室”。又如哀公二年“納衛(wèi)世子蒯聵于戚”,指衛(wèi)靈公卒,太子蒯聵受后母迫害,出奔于宋國,衛(wèi)國人立蒯聵之子輒。晉趙鞅帥師納蒯聵于戚地,蒯聵欲歸國,為輒所拒。仍書“世子蒯聵”“納于戚”者,是為了突出“曩日之世子蒯聵當嗣,惡輒貪國叛父,逆亂人理以滅天性?!?sup>[3](p223)又如莊公二十二年書“陳人殺其公子御寇”,孫復認為,這是為了表明諸侯殺其大夫為不合理,因為只有天子才有專殺之權(quán),他說:“春秋之世,國無大小,其卿、大夫、士皆專命之,有罪無罪皆專殺之,其無王也甚矣。孔子從而錄之,以誅其惡?!?sup>[3](p62)又如隱公二年書“鄭人伐衛(wèi)”,孫復說:“吾觀隱、桓之際,諸侯無大小皆專而行之,宣、成而下,大夫無內(nèi)外皆專而行之,其無王也甚矣!孔子從而錄之,以正王法。凡侵、伐、圍、入、取、滅,皆誅罪也。”[3](p6)意思是,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而以上“侵”“伐”等書法,明白宣示這些戰(zhàn)爭皆諸侯間的攻伐,皆非正義之戰(zhàn),顯示周王室已被諸侯架空,不復有禮樂征伐之專。甚至《春秋》記事始自隱公,孫復認為這是痛惜周天子衰落,諸侯坐大,天下無復有王。此中皆可看出,孫復著此書的目的,在繼承孔孟之意,尊周室,黜僭逼,反對諸侯專權(quán)。他以儒家“大一統(tǒng)”的常道為根據(jù),借古諷今,為宋初統(tǒng)一之后國家威權(quán)的樹立而吶喊鼓呼的意圖很明顯。此點歐陽修曾說:“先生(按指孫復)治《春秋》,不惑傳注,不為曲說以亂經(jīng)。其言簡易,明于諸侯、大夫功罪,以考時之盛衰,而推見王道之治亂,得于經(jīng)之本意為多?!?sup>[4](p458)
宋代維護中央集權(quán)的一種形式是對孟子抑君揚民的委婉批評,司馬光即這一形式的代表。他有見于宋初百余年來國家穩(wěn)定帶來的大好局面,也為了反對王安石變法某些措施對國家長遠利益的損害,所以強調(diào)加強中央集權(quán)的重要性。他曾上書論君德,認為君主德行最大者為仁、明、武三者,仁厚為首,但須有明察與武毅為輔助。論治理國家之法,認為任官、信賞、必罰三者為首,任官,即統(tǒng)制群僚,而以賞罰分明為重要手段。這里表現(xiàn)出司馬光政治思想中的道家、法家因素,與張載、程頤的帝王須以“正心誠意”為本的理學思想絕然不同。司馬光的尊君首先表現(xiàn)為注重君臣名分,曾說:“天子之職莫大于禮,禮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謂禮?紀綱是也。何謂分?君臣是也。何謂名,公卿大夫是也?!?sup>[5](p2)帝王靠禮來紀綱天下,禮是一套分別君臣上下等級的制度、儀節(jié),而這些制度、儀節(jié)靠名來區(qū)分和實現(xiàn)。禮是總,名是分。君主是禮與名的最終制定者、發(fā)布者,靠禮來治理國家。禮代表秩序、代表威權(quán),其實質(zhì)是對天地萬物的效法。故天尊地卑,貴賤有等,君臣之位如天地之不可易、不可逆,只能順守。
司馬光據(jù)此認為,孔子如天之日月,是世人行為的模范,言論的標準。如以孔子之言衡定孟子,則多有不穩(wěn)當處。如孟子的以德抗位,司馬光說,君臣之義,是人倫中最大的,孟子雖大德,但尚不能與周公比肩。周公對年輩比他小的成王,尚且盡人臣之忠、輔相之責,尊之如文王、武王,非可以己之年、己之德抗成王之位。至于孟子游說諸侯時的“后車數(shù)十乘,從者數(shù)百人”,自言是為了顯示師道之尊,不是為個人擺排場,司馬光也提出,后人不應以此為口實,驕慢其君。如君有過,臣須勸諫;君不聽諫,臣去之可,死之亦可,但不可變置其君。如殷紂之暴虐,無以復加,但以紂之親貴,微子去之,箕子佯狂為奴,比干諫而死,孔子稱此為“殷有三仁焉”,以仁人許之。孟子的“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干水溢,則變置社稷”,不但不能改變君主之非,而且適成篡亂者的借口。司馬光甚至對孟子的某些做法也不以為然。如孟子說燕國是可以討伐的,因為它的國君暴虐,但必能行仁政者才能伐燕;齊國伐燕,孟子認為只是“以暴易暴”,并沒有去制止。司馬光評論說,軍旅之事,百姓之死生、國之存亡所系,如輕易動兵,容易招致民殘國危的結(jié)果。孟子明知齊伐燕非正義之事,但不加勸止,坐視它靡費國家財富、人民生命,實非仁者應有之舉。又如《孟子》論諸侯怎樣對待自己才可出仕時,說了三種可以出仕的情況:一是禮貌待己,言聽計從;二是禮貌待己,但不聽從己之建言;三是待己無禮,只供養(yǎng)飲食。第三種雖然恥辱,但可視為對士人的周濟,可免于死亡,仍可勉強接受。司馬光對此表示批評,認為君子之仕,是為了行道,不是為了禮遇、飲食??鬃又苡翁煜拢鹈Z召請,欲往就;公山不擾召,亦欲往就,都是為了道之推行。若如孟子之言,是為飲食而仕,仍是“鬻先王之道以售其身”。司馬光對孟子性善之旨也明確表示反對,認為人性不可以善惡言,說人性善不可,說人性惡也不可。如瞽瞍生舜,舜生商均,惡父可生善子,善父可生惡子。而堯的兒子丹朱,舜的兒子商均,自幼及長,皆在好的教育環(huán)境之下,但皆不能改變其惡。故可說人無所謂性,更不可說善惡。
可以說,司馬光對孟子的質(zhì)疑,完全出于他推尊王權(quán)的思想。孟子本有較多的民本思想、反專制思想、以德抗位思想,以至于后世的極端專制君主視《孟子》如芒刺在背,下令刪節(jié)。司馬光視君主集權(quán)為第一要務,故對孟子提出批評。這也可看作北宋疑經(jīng)思潮的一個緣由。
二、朱熹與陳亮的王霸之辯
儒學一直有兩條不同的發(fā)展線索,一條著重六經(jīng)中的政治內(nèi)容,以民生、治國為首務,貶斥佛道,不重視形上學,尤其不重視其中的心性之學,也不太注重身心修養(yǎng),有較重的功利色彩。另一條線索注重形上學,尤對心性之學有濃厚興趣,注重士人的身心修養(yǎng),以對天道性命的體悟為一切學問的基礎(chǔ),政治上注重禮樂教化,貶斥功利主義。這兩種儒者在宋代表現(xiàn)為理學和事功派的對立,爭論的問題主要在王霸義利之辨。事功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有薛季宣、陳傅良、陳亮、葉適等,尤以陳亮的永康學派和葉適的永嘉學派最著名。
陳亮與朱熹關(guān)于王霸、義利的辯論,涉及歷史哲學的許多議題,如理想與現(xiàn)實、動機與效果、正義與功利、王道與霸道、歷史與當今等。陳亮以漢高祖、唐太宗一類建立了大功、留下了大名的人物為榜樣,鄙視心性之儒,說:“世之學者,玩心于無形之表,以為卓然而有見;事物雖眾,此其得之淺者。不過如槁木死灰而止耳?!?sup>[6](p259)又批評此類人說:“自道德性命之說一興,而尋常爛熟無所能解之人自托于其間?!谑翘煜轮拷詥势渌校恢m從矣。為士者恥言文章行義而曰‘盡心知性,居官者恥言政事書判而曰‘學道愛人。相蒙相欺以盡廢天下之實,則亦終于百事不理而已?!?sup>[6](p179)主張以實際事務為學,學以致用,反對從事形而上之學,尤其反對以為正心誠意之學做好了,達到“溥博淵泉”地位,就自然可以建功立業(yè)之論。他駁斥批評漢武帝不事學問之說,認為漢武帝雄才大略,迥出前古,其天資不為不高,立志不為不大,典籍不為不求,為不世出之主。
而朱熹認為,陳亮這些議論是以成敗論英雄,見其有大功業(yè),即認為有大道德。實際上漢高祖、唐太宗等,論其動機,皆出于人欲之私,只是由于其善假仁義之名以行其私,而當時與之爭天下者,才能智術(shù)都不能與之相比,故成其大功而又得仁義之美名。如果以其能創(chuàng)業(yè)建國并傳世久遠為得天理之正,便是以成敗論是非。中國歷史上禍亂交作,正是由于人只以結(jié)果論,所以天理不彰,千百年來只是架漏牽補,勉強過日。其間雖不無小康之世,而堯舜、周公孔子所傳之道,未嘗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間。而陳亮則認為,如果歷史真如朱熹所說的那樣,道不行于天地間,那么萬物怎能發(fā)育生長,人類怎能延續(xù)?漢高祖、唐太宗一類人,是治世明君,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本領(lǐng)闊大,人物俊逸,雖其政治不能說完美,但說架漏牽補,卻是厚誣古人。如曹操一類人,說其專以人欲行,亦無不可,但不能以此說漢、唐;以此說漢唐,不但不能使世人心服,即天地鬼神亦不能接受如此不堪的評價。作如此評價的人,自處于道德的制高點,認為自己說的是王道,是義,漢唐做的是霸道,是利,口說豈能代實做!陳亮并說,自己表彰漢高祖、唐太宗,只是贊揚其中的英雄業(yè)績,闡發(fā)其中的正義之處,并非不承認他們治績中的疵點,也并非直接崇尚霸道。
陳亮此處所說的道與朱熹不同。朱熹所謂道,乃是法則、道理、準則、理想,是絕對的,可以離事物而存在;只有是否遵循它,不能使它存在或滅絕,他說:“若論道之常存,卻又初非人所能預,只是此個自是亙古亙今常在不滅之物,雖千五百年被人作壞,終殄滅他不得耳。漢唐所謂賢君,何嘗有一分氣力扶補得他耶?”[7](p1592)而陳亮所謂道,強調(diào)天地根本道理就在事物中,不能離事物而獨存:“道非出形氣之表,而常行于事物之間者也?!?sup>[6](p97)“道之在天下,何物非道,千途萬轍,因事作則。茍能潛心玩省,于所已發(fā)處體認,則知‘夫子之道,忠恕而已非設(shè)辭也?!?sup>[6](p260)陳亮認為,人與天地萬物并立為三,道是人與物相參所詮釋、造就的,如果無人無物,則亦無所謂道。假如像朱熹說的,天地可以架漏過日,則天地為無生氣之死物;人心可以牽補度日,則人為半死不活的蟲豸。道無處不在,窮盡道的含蘊的,是圣人。一般人雖不能像圣人那樣盡倫盡制,但也不盡是欺人罔世。欺人罔世絕不能長久。對于功利,應持正確的態(tài)度:不以功利為唯一目的,但不排斥合理的功利。如果排斥功利,則好的動機也會空無結(jié)果。許多不成功者非無正確的動機,往往是無正確的實現(xiàn)手段。孟子關(guān)于動機手段關(guān)系的論述被后世誤解,反被指為迂闊而不切于實際。陳亮自謂,他想指出的是動機論者的失誤,而非贊同效果論。非僅漢唐之君,對管仲的評價也如此。管仲雖遭到后世許多儒者批評,斥之為雜霸,但管仲之功業(yè)終究不可掩,其為春秋時舉足輕重甚至影響歷史進程的人物,受到孔子的高度贊揚,無論如何是抹殺不掉的。迂儒的評價,自可不屑與論。陳亮自明其志:“自要做個人,非專徇管、蕭以下規(guī)摹也,正欲攪金銀銅鐵熔作一器,要以適用為主耳。亦非專為漢唐分疏也,正欲明天地常運而人為常不息,要不可以架漏牽補度時日耳?!?sup>[6](p287)
朱熹以理想的三代作為政治標準來看后世,注重的是應然;陳亮以漢唐明君為參照,注重的是實然。應然注重的是動機,實然注重的是效果;以動機為標準,看重的是道義本身,以效果為標準,看重的是功利。以道義本身為標準,容易把正義的根據(jù)——道、理看成絕對的;以功利為標準,則以道、理寓于具體事物,絕對在相對中見。以道、理為絕對,傾向于構(gòu)造一個理想的王道世界,以形顯對此理想的背離之不合理;而以現(xiàn)實為視域,傾向于承認霸道更實際、更有用,同時承認私欲對歷史發(fā)展的推動作用,不主張將私欲視為洪水猛獸而斥逐殆盡。這兩種對立的政治、歷史觀點,實際上是各自的哲學思想在政治領(lǐng)域的表現(xiàn)。
三、葉適的以經(jīng)制言事功與新國本論
葉適與陳亮同屬浙東功利學派,但有較大不同。陳亮提倡“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論事、為人恃才傲物,心高氣雄,自謂非格物窮理、涵養(yǎng)心性之理學中人,而是注重現(xiàn)實問題,希圖于當世有所建樹。葉適則以經(jīng)制言事功,遠紹二程,近取薛季宣、陳傅良,將之熔為一爐,集功利學派之大成。
葉適注重五經(jīng),以之為一切學術(shù)的源頭,主張立論須以經(jīng)書為根據(jù),否則為無根之學,他說:“讀書不知接統(tǒng)緒,雖多無益也;為文不能關(guān)教事,雖工無益也?!?sup>[8](p607)但認為五經(jīng)主要是經(jīng)世致用之書,體會其中的道理,方有性命之學。這一點是他既講功利之學又不廢義理的根據(jù),也是他不同于陳亮,而有取于陳傅良、薛季宣的主要之處。他認為,經(jīng)書是講道理的,更是運用道理的,這就需要對其中義理進行創(chuàng)造性詮釋,使之在我。如《周易》,葉適說:“易非道也,所以用是道也。圣人有以用天下之道而名之為易?!?sup>[8](p695)在他看來,“易”即推移、變化之意,而推移、變化須在具體事物上實現(xiàn)。《周易》八卦,象征的是八種具體事物,皆直接與民生有關(guān)。其他如彖、象等莫不如此。所以葉適最注重的是《周易·系辭》中的幾句話:“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薄耙娔酥^之象,形乃謂之器,制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謂之神?!?sup>[8](p696)其中要義在解釋《易》理、運用《易》理。
其他經(jīng)書也是這樣。《書經(jīng)》講的是治理國家的常心常行,而常行出于常心,常心本于常道。《詩經(jīng)》講的是周朝興衰的道理:周始于艱難立國,成于積累善行,削于恃力行詐,亡于驕奢淫逸?!对姟分柙仭⒅S頌無非彰著此義?!洞呵铩樊斖醯乐?,仁義、禮樂、是非、賞罰等治國工具紊亂而莫能用,于是變而為通過對歷史事件特殊形式的評價來正名分、貶不義。經(jīng)書中《周禮》的實用性格最為顯明,因為它是講建邦、設(shè)官、井田、兵法、興利除害、器械工巧等具體事物的。因為它講得具體,世移事變,許多制度、器物當今不能用,所以最應體會其精神而損益為用,不能食古不化,生硬照搬??傊?,葉適認為,六經(jīng)的精神在用:“于《易》,所以見其載道之用者也;于《書》,所以見帝王之處天下之心者也;于《詩》,所以見天下之處其君之心者也;而《春秋》,所以禁其為此而反之于道,以明其必不可違天下之大義而獨任其私者也?!吨芏Y》,六卿之書,言周公之為周之術(shù)咸在。”[8](p703)葉適不像陳亮譏刺對傳統(tǒng)有所持循的人是“把纜放船,積谷做米”,六經(jīng)之道,正是葉適所把之纜、所積之谷。
葉適從他對經(jīng)書的以上認識出發(fā),認為功利是儒家傳統(tǒng)中必不可少的;儒家道統(tǒng)、政統(tǒng)、學統(tǒng)通而為一,離不開功利這一重要的治國之具。他嘗說:“‘仁人正誼不謀利,明道不計功,此語初看極好,細看全疏闊。古人以利與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義光明。后世儒者行仲舒之論,既無功利,則道義者乃無用之虛語爾?!?sup>[9](p324)并對不講實際問題,究心玄遠、深奧領(lǐng)域的思想家提出批評,如老子的“道”,列子的“太始”“太素”“太極”,《禮記》的“人生而靜以上”等。而孔子的“非禮勿視聽言動”、“學”與“思”,《尚書》的“洪范九疇”,《詩經(jīng)》的“有物有則”,子思的“不誠無物”,孟子的“通功易事”“萬物皆備于我”等實心實學,反被拋棄。葉適對此批評道:“后學者盡廢古人入德之條目,而專以心性為宗,致虛意多,實力少,測知廣,凝聚狹,而堯舜以來內(nèi)外交相成之道廢矣。”[9](p207)葉適對馳心于虛無之域的批評,就是對經(jīng)義導正之下功利之學的闡揚。
葉適的功利之學在政治上的一個表現(xiàn)是對兩宋政弊的深度抉發(fā)。其一,對脫離實際大而無當?shù)膰伦h論方式進行批評。葉適認為,宋立國以來,優(yōu)待知識分子,不殺言官,由此言路大開。特別慶歷、元祐以來,對政教立言者甚多,但類皆膚闊淺薄,能起而實行者甚少。這雖可表示君上寬博求言之意,但上言多是立奇異之說以動觀聽。葉適對之建議,加強君主與主政大臣的權(quán)力,對臣僚上書言事加強揀擇、決斷,停止無謂爭論。他指出,有深識遠見,以興起一代帝王為己任的臣子世不多見,以漢、唐強盛之世而論,不過數(shù)人而已。而一般小臣,見識狹陋,處于一偏,其言多“計利太卑,求民太甚”,故君主須善于鑒識、選拔大臣與議朝政。特別是南宋,抗金派與和議派爭辯不已,且許多人激于意氣,或為獵取聲名,逢迎當權(quán)大臣,立場屢改,更使建言成為無謂的空議論。葉適強調(diào)國君與重臣的決斷力,就是要使宋代這樣言論環(huán)境相對自由、官吏參政意識較強的時期,仍然保持傳統(tǒng)的圣君賢相式的領(lǐng)導方式,減少由言論雜亂造成的決策失誤。
其二,實行“王霸雜用”,使北宋君主樂于使用的令、權(quán)、法三者在君德的基礎(chǔ)上運轉(zhuǎn)更加有效?!傲睢闭哒?,“權(quán)”者君主之權(quán)力,“法”者朝廷之法律。而有政令,就有留令、虧令、不從令之弊;有君主的威權(quán),就有高高在上、獨斷專行的弊病;有法律,就有申韓苛法治國、高壓箝制臣民不敢言事的弊病。葉適追溯漢唐之君的立國經(jīng)歷,認為其宣示的不過威、權(quán)、功三者。而三者皆外在的統(tǒng)治法,容易奏功,但不足以使人心服。故君主首先要修養(yǎng)君德,名位只是實行君道的憑借,不能代替君德。君德首先在于有包容眾物、兼收并蓄、不猜忌臣下的度量。以此為基礎(chǔ),才有治民上的輕租減賦,選官上的量才使用,取言上的從善如流,也才能拒斥聲色玩好不至陷溺。葉適傾向于漢宣帝的王霸雜用,說:“漢之宣帝,有明智之才,執(zhí)賞罰之柄,足以獨任天下,鄙遠俗儒而參之以霸道,略務寬厚而參之以法律,其勤敏不懈,而及于工技之細、器械之微,而天下之人拱手退聽,不敢有所自為以逆其上之意?!?sup>[8](p634)這與他的儒法兼宗、以經(jīng)制言事功是一致的。
其三,論把握形勢,因勢利導。葉適認為,當時論治,往往援引古人成例,如三代之治,夏尚忠,商尚質(zhì),周尚文,忠、質(zhì)、文三者更相為勢。又以為周以封侯建藩,中央弱而地方強,尾大不掉而滅亡;秦以罷封建、立郡縣,中央強而地方弱,高壓強權(quán)而滅亡,中央與地方更番強弱為勢。葉適認為,這都是以為天下形勢在物不在己,被動應對,放棄自我創(chuàng)造形勢的主動權(quán),其結(jié)果必然受制于外。他舉歷史上治國較為成功的例子,說明其君主皆以形勢在己而不在物,因而奮發(fā)有為:“古之人君,若堯、舜、禹、湯、文、武,漢之高祖、光武,唐之太宗,此其人皆能以一身為天下之勢,雖其功德有厚薄,治效有淺深,而要以為天下之勢在己而不在物?!?sup>[8](p637)“勢”在己而不在物,才能斬斷各種牽制,根據(jù)形勢主動作為,如導水土、通山澤、繕甲兵、通貨財?shù)冉?jīng)濟、軍事上的具體措施。將“勢”委之于外,被動應對,則莫知所從。而天下之勢常在變動中,如兩漢勢在外戚,魏晉勢在權(quán)臣,而最后不免于宦官弄權(quán)、士卒擅命。五胡亂華、西晉傾覆,亡在世族浮華,清談誤國。葉適總結(jié)以上敗亡之由,認為皆在將存亡禍福之勢讬之于外。必須變被動為主動,營造利于己、能把握的形勢。這是葉適對“勢”這一政治哲學觀念的考慮。他的總結(jié)是:“夫勢者,天下之至神也,合則治,離則亂;張則盛,弛則衰;續(xù)則存,絕則亡。臣嘗考之于載籍,自有天地以來,其合離、張弛、絕續(xù)之變,凡幾見矣,知其勢而以一身為之,此治天下之大原也?!?sup>[8](p639)具體到南宋的形勢,葉適以為,熙寧變法,成于元豐,消沮于元祐,最后實行于南宋。其勢已經(jīng)養(yǎng)成,不能驟變;而女真占據(jù)北方半壁江山,南北相安無事,已經(jīng)為天下熟習,此形勢也已養(yǎng)成。只有不忘復仇,而不輕言恢復,積聚力量,等待時機,他說:“使今之天下自安而忘戰(zhàn)則不可,使之自危而求戰(zhàn),盡變而能戰(zhàn),又決不可也?!?sup>[8](p643)故葉適在與女真的戰(zhàn)與和上,看法與陳亮不同。此不同,取決于他對勢的根本看法。
其四,新國本論。葉適之國本,指優(yōu)待士大夫,其中有兩件緊要之事,一曰禮敬,二曰輕刑。以往論國本,大多指重視民生,愛惜民力、民財,以民為國家之根本。而葉適所謂國本,指根據(jù)當時形勢制定的治國根本綱領(lǐng)。定此綱領(lǐng),并非不知民為國家之根本,也不是說君可以不恤民而可致治,而是說,相對于愛民、恤民的老生常談,對治國而言有更重要、更直接、更有針對性的措施,即禮敬臣下和寬恤刑法。禮敬臣下表示宋朝改變秦以來苛法,不以君主專制治國,而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葉適清楚這一措施對于鞏固宋王朝的意義:“夫士貴而后官貴,官貴而后國貴,國貴而后主尊?!?sup>[8](p647)君主專制的弊端,歷漢、晉、隋、唐而顯,君主與外戚、權(quán)貴、世族共治天下的局面一去不復返;貴族政治的各種衍余已經(jīng)消失殆盡,新興庶族勢力占據(jù)政治的中心舞臺已是不可動搖的趨勢。葉適看到了這一趨勢,并且給出了具體措施:優(yōu)禮士大夫,減輕對士大夫乃至百姓的刑罰。他認為北宋立國以來這一點是一直奉行的:“夫進人以禮,退人以義,而不以刑法御其臣者,無過于祖宗之世;而不使奸臣妄殺一士者,亦無過于祖宗之世?!?sup>[8](p648)雖南宋南北分治,國未統(tǒng)一,但此祖宗之法不可一日而無。這是新形勢下國家長治久安的基礎(chǔ),也是力圖恢復進而國家統(tǒng)一的基本國策,亟需培壅加強:“夫二百余年之國本在是,天下安之也久矣。培之使益堅,養(yǎng)之使不傷,夫誰得而動之!不顧而變,其安危之端,必自是始?!?sup>[8](p650)葉適對于南渡以來君臣關(guān)系的一系列論述,是與歷史大勢、與新形勢下君臣關(guān)系的特點一致的。
其五,論士之迂闊。士之所以為士,就在于他不以近利而以正義考量天下之事,且有批判思維,不隨波逐流,故常被世人譏為迂闊。但葉適認為,上古三代之時,政治清明,人皆知崇尚正義以養(yǎng)其功利,無所謂“迂闊”。周衰以后,諸侯爭求近效,以為以義養(yǎng)利難以達到,并且不憚以陰險狡詐的手段求取利益。此后漸漸習非成是,反而以遵守規(guī)則,服從公義為迂闊??鬃?、孟子棲棲遑遑奔走列國間,勸諸侯行仁義、黜功利、修禮樂、息爭戰(zhàn),所到皆笑為迂闊??鬃?、孟子雖不見信于當?shù)蓝桓某踔?,葉適對此大表贊賞:“夫孔子、孟軻,所謂迂闊之最大,而后世所以有迂闊之論者自孔孟始也。嗚呼!天下自周之衰而極于亡秦之亂,天地幾不立矣。所以然者,君臣上下為目前便利之計,月不圖歲,朝不計夕,自以為是,而后來者無所則仰也。彼其君臣父子之道復立,禮義忠信之教復興,乃得永存以至于今世而猶有望其無窮者,此非孔孟迂闊之力歟!”[8](p674)葉適認為,北宋以來以文治為主已二百余年,但上下交相譏刺以為迂闊,所以無宏遠之謀略,有的拘泥以卑近之事,有的貌似遠大而實為狹陋。卑近者學世務之學,但求利太速,反而紛亂其事;貌似遠大者又大而無當,取三代不可行于當世者勉強牽合,以之為酌古而御今。兩者皆足以敗事!葉適說:“必得真迂闊者而用之,天下其庶幾乎!”[8](p675)而要得到這種“真迂闊者”作為各方之材,必須興學立教。葉適由此提出“取士必先養(yǎng)士”。養(yǎng)士重在培養(yǎng)以經(jīng)學義理為根底而又能經(jīng)營實務的人才,他說:“今天下之士,雖五尺童子無不自謂知經(jīng),傳寫誦習,坐論圣賢。其高者談天人,語性命,以為堯舜周孔之道技盡于此,雕琢刻畫,侮玩先王之法言反甚于詞賦。眾說潰亂,茫然而莫得其要。人文乖謬,大義不明,無甚于此,而知者曾不察歟!噫!其過在于不養(yǎng)耳。”[8](p677)葉適贊揚“迂闊”,說明他注重士的社會批判精神,士的堅持正確價值方向不向流俗低頭的操守,士的社會公義與功利實效相結(jié)合的品格。這是葉適作為功利學派的代表人物的獨特之處,也是他對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和士人風習的委婉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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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建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