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紅
瑪麗·奧斯?。∕ary Austin,1868—1934)是美國20世紀初的著名女作家。繼1903年發(fā)表成名作《少雨的土地》后,她又于1909年發(fā)表了廣為人知的短篇小說集《無界之地》。盡管“生態(tài)女性主義”是1970年代才出現(xiàn)的學(xué)術(shù)概念,但作為美國環(huán)保運動先驅(qū)和旗幟鮮明的女性主義者,奧斯汀的作品已展現(xiàn)出對生態(tài)女性主義基本理念的思考與探索。
奧斯汀在《無界之地》中對沙漠進行了一番細致入微的描寫,將之塑造成與傳統(tǒng)認識大相徑庭的女性形象——神秘而強大的斯芬克斯,寓意深遠。
在20世紀初的美國西部文學(xué)中,把西部自然塑造成女性的也并不鮮見。在男性作者筆下,自然的形象大致可歸納為三種原型:母親、處女和情婦。例如,弗雷德里克·杰克遜·特納在其影響深遠的著作《美國歷史上的邊疆》中將西部喻為一位“慷慨無私的母親”,用其物質(zhì)財富滋養(yǎng)著她的兒子。而在更多人眼里,西部未開墾的土地更像頭戴花冠、面罩白紗的純潔處女,等待男性拓荒者去揭開她神秘的面紗。著名的美國西部研究學(xué)者亨利·納什·史密斯就將其專著標題設(shè)為《處女地:作為象征和神話的美國西部》。而正如美國著名環(huán)境史學(xué)者卡洛琳·麥茜特在其《自然之死:婦女、生態(tài)和科學(xué)革命》中所分析的,把西部視為“情婦”,是因為人們在西進過程中遭遇了惡劣環(huán)境和氣候帶來的危險、疾病和死亡,將西部的狂野、原始和未開化特質(zhì)等同于與文明對立的無序和混亂,需要通過粗暴征服和馴化,來維護文明世界的秩序。
女性生態(tài)主義者Kolodny指出,不管將自然作為母親、處女還是情婦,都代表了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文化對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解讀,其共同點是將自然置于“他者”的從屬地位,要么被動地等待男性的溫柔入侵或粗暴征服,要么奉上土地和資源,無條件地滿足人類無止境的索取。然而,奧斯汀在她的《無界之地》中顛覆了男性視角下的自然形象。
顯然,奧斯汀筆下的沙漠不是純潔而柔弱的“處女”,也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情婦”。雖然她有著性感迷人的外形——黃褐色的皮膚與秀發(fā)、誘人的曲線,但她的氣質(zhì)更接近神秘莫測的斯芬克斯,讓男人有頂禮膜拜的沖動,卻生不出非分之想。她不拒絕甚至可以說是誘惑人們前來探險、淘金、尋寶,但對于帶著野心妄圖征服她的白人男性,她卻是“最危險的”。她會“像貓戲老鼠一般”把他們掌控在自己的股掌之間,直至他們灰心喪氣、大敗而歸,如《威爾斯先生的回歸》中的威爾斯一樣狼狽逃離沙漠,或者“被沙漠吸干了,像葫蘆一樣懸掛在藤上”,如故事《米涅塔的不祥之物》里自私貪婪的男人們。而她,卻一如既往地神秘、獨立、充滿魅力,沒有什么能撼動她分毫。
奧斯汀筆下的沙漠也不是無私奉獻的母親,她沒有取之不竭的物質(zhì)寶庫。相反,她能提供的生存資源非常有限,只有那些懂得如何獲取并珍惜這些資源的生命體才有機會存活下來。她更不是從屬者,而是主宰者。在沙漠里,“不是法律,而是土地本身設(shè)置了界限”。在這片土地上,生命呈現(xiàn)出其最本真的狀態(tài),人并不比動物更高貴,白人也不比印第安人享有更多特權(quán),在面對沙暴、炎熱和干渴等考驗時,為了生存,生命個體本能地彼此靠攏,形成平等而和諧的生命聯(lián)結(jié)。因此,一個女人可以和一個男人并肩對抗沙暴,從而認識到女人并非天生的弱者;一個來自“文明世界”的白人男子可以拋棄種族偏見,傾心仰慕一個印第安女子;一個孤獨的牧羊人可以和一棵樹、一只羚羊心意相通,結(jié)成親密的心靈伙伴。在這無界之地,沙漠的生存規(guī)則打破了文明世界的種種人為秩序和界限,男人和女人、白人與印第安人、人和自然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和諧狀態(tài)。
在奧斯汀筆下,沙漠不是背景,甚至不是配角,而是絕對的主角。奧斯汀是將環(huán)境作為角色而非背景引入小說創(chuàng)作的先驅(qū)。在其發(fā)表于1932年的著名文章《區(qū)域主義和美國小說》中,奧斯汀明確指出環(huán)境在人們生活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的核心地位,認為“環(huán)境應(yīng)作為獨立的角色參與故事的建構(gòu),引發(fā)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生與發(fā)展”。她不僅在故事《大地》中給沙漠做了一個細致入微的畫像,將其塑造得有血有肉有靈魂,在其他的故事中,沙漠也是人物命運的控制者或引導(dǎo)者。例如在《米涅塔的不祥之物》里,沙漠是一只無形的大手,把貪婪的人們引上毀滅之路。而對“行走中的女人”而言,沙漠是為她治療心靈創(chuàng)傷,幫助她擺脫束縛、獲得新生的原始力量。
奧斯汀通過人格化的手法,將沙漠女性化,從而在自然和女性之間建立起親密聯(lián)系;另一方面,奧斯汀筆下的女性沙漠又呈現(xiàn)出強大的主體意識,消解了男性中心主義意識形態(tài)下自然作為從屬性“他者”的形象。
印第安女子:沙漠中的真人性
從沙漠素描像可以看出,無論是外貌還是氣質(zhì),奧斯汀筆下的沙漠與印第安女子有著高度的相似性,例如,她們大多都有豐滿的乳房與臀部、健康的膚色、褐色的秀發(fā)、誘人的曲線、飽滿的嘴唇,甚至擁有“狂野之力”。20世紀初的美國,印第安女子是在種族與性別雙重歧視下卑微的存在,但奧斯汀卻從她們身上看到了令人嘆服的沙漠特質(zhì)——力量、激情、耐性、率真和無窮的創(chuàng)造力,以及勇敢、善良、無私等高貴品質(zhì),因此她勇敢地為她們正名,稱贊她們?yōu)椤罢嬲呐恕薄?/p>
這些印第安女子與她們生存的沙漠之間存在天然的紐帶聯(lián)結(jié),沙漠既是她們的家園也是庇護所,她們熟悉這片土地上的生存規(guī)則,因此有遠超于外來者的生存能力。在奧斯汀筆下,她們是善良和愛的化身,常常搭救被困于沙漠中的白人男子。無論是作為柔情似水的女人,還是堅韌強大的母親,她們?yōu)樗鶒壑说臒o私付出都令人動容。
《阿瓜迪奧斯》中的卡塔梅內(nèi)達就是一名甘愿為愛獻身的印第安少女。這個溫柔善良的姑娘在遷徙途中與白人探礦員相遇并相愛了,在族人繼續(xù)前行時,她選擇留在愛人身邊,靠愛人的定期補給和捕獵幸福地生活著??墒呛镁安婚L,一天他們的供給被偷了,隨后探礦員染上了痢疾,他生病期間沙暴來了。沙暴覆蓋了所有的路徑,給養(yǎng)沒法在預(yù)定時間送達,他們不得不帶上僅有的食物和水出發(fā)尋找下一個水源。風(fēng)暴一直在持續(xù),四周都是茫茫白沙,卡塔梅內(nèi)達帶著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的愛人跋涉了三天,一路上把所有的食物和水都給了愛人,憑著在沙漠生存的本能,她把愛人安全帶到了黑山腳下的泉水邊,而她自己卻力竭而亡。
卡塔梅內(nèi)達為所愛的人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但在愛人的心中獲得了永生。和她相比,肖肖尼族女子塔瓦的付出最終收獲的只是愛人的背棄和傷害。故事《開墾地》也以白人男子加文和印第安少女塔瓦的愛情開篇:加文在沙漠中探險,迷路后昏迷,被塔瓦的父親搭救并獲得了塔瓦的愛情。癡情的塔瓦愛得熱烈而投入,然而康復(fù)后的加文卻選擇返回白人定居的開墾地。無法舍棄所愛的人,塔瓦選擇離開族人和沙漠追隨加文,一路上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然而,一旦割斷了與沙漠的天然聯(lián)系,塔瓦就只能茫然無措地獨自面對這個并不友善的文明世界,不可避免地淪為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的雙重受害者,她不僅完全失去了所愛的男人,更失去了自身的尊嚴。為了生存,她嫁給了當(dāng)?shù)匾粋€派尤特人,逐漸從小巧、苗條的少女變成肥胖的中年婦女。她為愛離開了能夠庇護她的現(xiàn)實中的沙漠,卻被放逐到了更為殘酷的社會沙漠。她來到了肥沃的開墾地,卻只能作為低等的“他者”卑微地生活在文明社會的貧瘠之地。
和塔瓦一樣經(jīng)歷了被所愛之人背棄傷痛的特沃茲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結(jié)局。她憑借對孩子的愛,從自然中汲取力量,從而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特沃茲也是肖肖尼族的女子,在一次沙漠風(fēng)暴中救了英國男子桑德斯,特沃茲對桑德斯悉心照顧,幫助得肺病的他恢復(fù)了健康,還用愛滋潤了他孤獨的心,兩人有了可愛的女兒??祻?fù)后的桑德斯要回歸“文明社會”。出于英國人的所謂道德感,他覺得自己必須對女兒負責(zé),必須把她帶回去接受文明教育,使她不至于成長為一個野蠻人,因此他狠心地將年幼的女兒從特沃茲身邊奪走,絲毫不顧及這樣做會帶給一個母親怎樣的痛苦。然而,越接近文明世界,桑德斯的內(nèi)心越糾結(jié),因為他深知自己的家人不會輕易接受這個有一半印第安血統(tǒng)的孩子,孩子的存在也會影響到他的聲名。正當(dāng)桑德斯左右為難之際,特沃茲又一次“解救”了他。一貫柔順的她趕到父女倆留宿的客棧,把孩子從桑德斯懷里搶了過來,堅定地對他宣告:“她是我的!”“是我的,不是你的!”然后帶著女兒“高傲地轉(zhuǎn)身朝沙漠走去”,將男人給的錢抖落了一地。
特沃茲能從男人帶給她的傷痛中恢復(fù)過來,一方面,身為母親的責(zé)任感就是最好的藥劑,對孩子的愛讓她堅強。就像奧斯汀的代表作《少雨的土地》中印第安手工藝術(shù)家賽亞維所宣稱的,“男人一定需要一個女人,而女人有孩子就夠了”。另一方面,她本能地更貼近自己生活的那片土地,沙漠就像庇護所,給她“原始的力量”,使她獲得生活下去的自信和勇氣。
白人女性:沙漠中的重生者
《無界之地》同樣描寫了一群白人女性,就像奧斯汀本人一樣,她們大多是跟隨丈夫或家人來到西部的。她們原本在文明禮教的束縛下,作為男性的附屬品被禁錮在室內(nèi),家庭就是她們?nèi)康氖澜?。但?dāng)她們或被動或主動地接觸到這片沙漠后,逐漸對外部世界和自我有了新的認知,這促使她們努力掙脫父權(quán)社會加諸她們的性別角色和責(zé)任,蛻變成充滿活力、自立自強的女性。奧斯汀稱贊這些女性有著“非常偉大而單純的靈魂”,能夠“讓靈魂在荒野里發(fā)光”。通過她們的故事,奧斯汀旨在喚醒更多的“文明”女性們認識到自身潛藏的和沙漠一樣強大的力量。
故事《威爾斯先生的回歸》中的威爾斯太太就是一位被逼走出家門從而獲得新生的女性。她曾是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隨丈夫來到沙漠,將丈夫當(dāng)作家庭的頂梁柱。當(dāng)威爾斯先生為了尋找沙漠礦藏花光了積蓄,拋下她和四個孩子離家時,她幾乎被擊垮。面對物質(zhì)上的日漸貧困,她陷于精神上的迷茫、無助和絕望之中。在丈夫離家近一年后,她才徹底放棄坐等丈夫歸來解救她的幻想,為了自己和孩子們的生存,她被迫走出家門去工作。逐漸地,通過自己的勞動使生活重新走上正軌: 居室裝飾一新,院子里種上了玫瑰。她自身也發(fā)生著變化,“豐滿了,強壯了,步伐充滿了彈性”,全身散發(fā)著自信的魅力。丈夫離家的三年,威爾斯太太逐漸學(xué)會自立,感受著從未有過的獨立和自由。
很顯然,是女性化的沙漠引導(dǎo)了威爾斯太太,作為母親的她通過與自然建立親密聯(lián)系從而找尋到自我,因為“自然從不會犯錯,不會讓撫養(yǎng)孩子的母親沒能力養(yǎng)活他們”。奧斯汀在作品中反復(fù)提到“原始的力量”,這種力量雖然是自然所獨有,女性——尤其是作為母親的女性——卻可以通過與沙漠結(jié)盟而獲得這種力量,從而沖破父權(quán)社會強加給她們的種種束縛,重新認識自我價值。
文明社會的女性在與荒野的親密接觸過程中逐漸發(fā)現(xiàn)自我、重塑自我——這一主題在故事《行走的女人》中得到強化。故事的主人公“行走的女人”是奧斯汀塑造的最成功的女性人物之一。雖然是白人女性,她的身上卻有印第安女子的影子:獨立、自信、享受自由、敢愛敢恨,甚至男人提到她時都會帶著敬意。沒有人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她也沒有固定的住所,人們只是看到她行走在沙漠中,向人們講述她的見聞,其中包含著生命的智慧。在她看來,生命的本質(zhì)是找到三樣?xùn)|西:工作、愛情、孩子。而她的感悟始自一次沙暴。在那次可怕的風(fēng)暴中,她和牧羊人菲倫共同努力保住了羊群。在與菲倫一起對抗自然災(zāi)害的過程中,她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和價值——是男性的伙伴而非附庸,“和男人一起工作……他說干,我就干。而且我做得很棒”。這種全新的感覺喚醒了她對自我的了解和尊重。這次經(jīng)歷也讓她和菲倫彼此間從欣賞到愛慕,他們一起度過了整個夏天,那段“一起工作,一起愛”的美妙時光自然而然地帶來了生活的第三個饋贈——孩子??上Ш⒆記]能長大,他倆也沒能走到一起。在生命的最低谷,她意識到“除了自己的雙腳沒有可以幫她走出困境的東西了”,她就這樣“走向開放、干凈的自然,最后被自然的清明治愈”。她不再使用自己原有的名字,而像印第安人一樣習(xí)慣于人們稱呼自己“行走的女人”,因為她“已經(jīng)徹底擺脫了所有的社會價值觀念,知道什么才是對她最好的,并且在最好的到來時能夠抓住它”。在奧斯汀看來,“最好的”不僅指和男人一樣擁有工作、戀愛和生育的權(quán)利和機會,還指原始之力,它教會女主人公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欲望及其后果,哪怕沒有婚姻的保障也不感到羞愧。
如果說威爾斯太太是被迫走出家門,走向更廣闊的外部世界,從而重新認識自我,“行走的女人”則是主動地挑戰(zhàn)社會傳統(tǒng)給女性在工作機會、社會角色、婚姻家庭等方面設(shè)置的種種限制,勇敢地追求與男人一起工作的權(quán)利、獲得自由真摯愛情的權(quán)利、做母親的權(quán)利,這也是奧斯汀畢生的理想和追求。
自然是女性獲得力量的源泉。奧斯汀用她的《無界之地》為女性的沙漠和生活在沙漠中的女性畫像,不僅體現(xiàn)了沙漠和女性間親密的聯(lián)系,也顛覆了男性中心主義社會強加給自然和女性的從屬性“他者”身份,喚醒人們對自然和女性價值的重新認識,表達作者對重構(gòu)人與自然、兩性間、種族間和諧、平等、公正關(guān)系的愿望和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