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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

2021-09-10 07:22海男
特區(qū)文學(xué)·詩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語詞寫作者

海男

首先,寫作這件事,并非是任何人可以熱愛上的職業(yè),也不可能是像你們想象中那樣神秘。寫作者的命運都是從生命中的某一天開始的,在我與農(nóng)藝師的母親居住在永勝縣三川壩時,我的寫作就已經(jīng)開始了。但我所生活的時代,幾乎看不到工業(yè)文明的影響,永勝是橫斷山脈中間的區(qū)境,是祖國版圖中不可割離的云壤,是我的出生地、二十六歲之前的成長地。我除了從課本上、十歲以后偶遇的書籍閱讀之外,在那個時期,更多的是對于自然世界和成長地外部世界的閱讀和感悟,所以,我可以肯定地說,我的寫作早在我七歲那一年就開始了。因為,之前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了,只有七歲以后的生活直到今天,仍然像一部我自編自導(dǎo)的電影,清晰如眼前的波浪,而鏡頭中的主演者就是我自己。

七歲那一年我在干什么?我們居住在當(dāng)時的金官公社大院內(nèi),門外有一條小河流,不寬不窄,是明代洪武年間的移民們開拓的,用此河流來灌溉良田。一條河流從五百年前穿越在六十年代或七十年代,其神性中的流水使我在七歲那一年,尋找到了戲嬉的場景。我和小哥哥們經(jīng)常赤腳到小河中去游玩,河水不深,剛到足踝,所以,這是一條不會危及到我們生命安全的河流。我用手去捕捉河水中的魚蝦,讓它們在我手掌心中游動,再松開手指,讓它們游回到卵石青苔之間去……我從那時刻就已經(jīng)開始寫作了,我看到了水的晶瑩、魚蝦們的歡娛和自由狀態(tài)。這條微不足道的河流后來竟然消失了,若干年以后,當(dāng)我再次返回三川壩時,迫不及待去尋訪這條河流……它消失了,在小鎮(zhèn)的建設(shè)中消失了,因而,它成為了我的記憶。幸虧世間有記憶,否則這個世界會失去更多撫慰靈魂的東西。

七歲之后,我在假期時會陪同母親去下鄉(xiāng),母親將蠶桑養(yǎng)殖帶到了這座壩子,所以,每一座村莊都是母親下鄉(xiāng)的路線。母親戴著寬邊草帽,穿著藍色的確良襯衣,是那個時代的美人。我跟在母親身后往前走,小鳥們在低矮的天空之上列隊飛行,我?guī)缀蹩梢月牭靡娝鼈兣膿舫岚虻穆曇?。我想,我在那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寫作了,我傾聽著小鳥的聲音往前走時,感覺到了空氣中有鳥翼的味道,這味道與田野上的莊稼融為一體。通往村莊的路會遇到許多扛著鋤頭、擔(dān)著籃子的農(nóng)人。母親似乎都能叫出他們的名字。他們打招呼時我感覺到一種音韻,就像小鳥的叫聲那樣動人……因此,我相信,從那時候我就已經(jīng)開始寫作了。準(zhǔn)確地說,是在時間的游移中為寫作這件事在做準(zhǔn)備。

金沙江短經(jīng)永勝境內(nèi)的區(qū)域是灼熱的,岸上金黃色的沙岸線很漫長,在七歲時,記憶中有一樁死亡的事件:江岸之上的山坡是父母下放勞動改造的五七干校,當(dāng)父母在喂豬放羊時,我們這群孩子就像一群狂野的山羊散布在山坡的橄欖樹下,并以此制作出一幕幕游戲,男孩子喜歡爬到高高的橄欖樹上,并晃動著樹枝搖下了許多已經(jīng)成熟的橄欖;女孩子則在地上拾起了橄欖并饋贈給那些干活的大人們。那一天,我們順著鋪滿礫石的小路突然往江邊走去……這件事是必然要呈現(xiàn)的,因為好幾天以前一個女人失蹤了。那是一個略帶輕微精神病的女人。那一天,在熱風(fēng)撲面而來的金沙江畔,我們在江岸沙灘上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她的面目已被江水浸泡得像一只乳白色的氣球。死亡突如其來,仿佛雷電擊中了我們的小身體,我們掉轉(zhuǎn)頭就往山坡上奔跑……從那一天開始,死亡太早地在我身體中投下令人恐懼或不安的暗影。因此,我相信,從那天目睹到死亡時,我就已經(jīng)開始寫作了。

法國小說家尤瑟納爾曾說過:書中所有經(jīng)歷死亡和悲傷的那個人就是我自己。

寫作者是使用語言來呈現(xiàn)另一個世界的。人這一生面臨著兩個主題,那就是生與死的碰撞。而在這主題之下演化而來的均由時間所提供的場景,生活無法脫離場景,場景構(gòu)成了每個人生活的世界。生命無法脫離與他人的關(guān)系,也正是他人給我們帶來了敘事中的歡樂和悲傷。

記得在滇西永勝縣的十七歲的我,是縣城中無數(shù)彷徨少女中的一員,有著那個年齡特定的符號:像一朵微微綻放的花蕾,散發(fā)出一生中最美的氣息。盡管如此,在那個黃昏,我卻已經(jīng)伸手把窗簾拉上,以此抵制來自二十米之外站在另一道窗戶前,那個總是想窺視我的男人的目光。我在合上窗簾之后就坐在書桌前翻開了一本之前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筆記本。事實上,之前我就已經(jīng)為自己準(zhǔn)備好了鋼筆、墨水、筆記本,只是缺少勇氣而已。終于,我開始在筆記本上寫上了一個短篇小說的名字,然后順著筆記本的橫欄開始寫上了分行的文字……在那一時刻,我發(fā)現(xiàn)再也聽不到外面雜亂無序的聲音了,也看不到窗簾外面那個站在窗口窺伺我的男人曖昧的影子了。我第一次開始了用語言建立了一個世界,它就是我寫作中的小世界。

寫作,必須迎來自己的一場儀式,這儀式是由寫作者自己主持的,從一開始就是由自己主持,與他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這場儀式需要時間機緣,即靈魂出竅以后彌漫出來的一陣氣息,恰巧你身置其中,不寫是不可能的,只有寫下第一行文字,才會延續(xù)像宇宙星宿中那些潛伏或飛翔之翼中的語詞。是的,語詞就是曾經(jīng)綻放在你面前的一朵花的絢麗或凋亡的過程;語詞就是呈現(xiàn)在你面前的西紅柿、果醬、葡萄烈酒的味道;語詞就是生死之界中關(guān)于地獄和天堂的劃分和距離……語詞是非常鮮活的故事以及深陷其中的人們玄妙的傳說。

我寫作已經(jīng)三十多年,這三十多年猶如夢境,留下來的只是一本本書上的痕跡。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期,我在永勝小縣城開始了寫作,我待在那間只有八平方的房間中給自己平靜地沏一杯茶水。寫作者在開始寫作之前永遠需要一杯水或者一杯咖啡,我喜歡當(dāng)時從煙酒茶店里買來的像方塊磚形的云南茶葉。那時候的茶葉沒有包裝,它是裸露的,七十到八十年代的所有成形的食物飲品均將以裸露呈現(xiàn)在眼前:純白色的棒棒糖是裸露的;制成方塊磚的云南茶葉是裸露的;手工坊中熬制出來的紅糖是祼露的;鹽巴、白酒沒有包裝袋、沒有器皿也是裸露的……這是一種停滯在貧瘠時間中的裸露。

寫作之前為自己沏一杯茶水的習(xí)慣一直從八十年代延續(xù)到了今天。褐色的茶水滋養(yǎng)著干燥的咽喉,或許是語言的緣故,只有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水放在書桌上,似乎才會誕生故事。所以,我寫了三十多年的文字,同時也喝了三十多年的茶水。多年以后,我的足跡終于來到了云南的茶山,從保山的昌寧到永平茶山,再到臨昌的風(fēng)慶、雙江、永德,再到普洱西雙版納的古茶山。我拜謁了在各種海拔中生長的上千年的古茶樹,我從樹上摘下一片綠色的茶葉放在嘴里輕輕地咀嚼著,一種生澀之后的甜香味使我品嘗到了喜悅……啊,喜悅,猶如文字中締造出的那個屬于寫作者的世界。

除了茶飲之外,酒也是必須的。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是我寫作跨文本散文《男人傳》《女人傳》《愛情傳》《鄉(xiāng)村傳》的時間,也是寫作時間中,為了寫作生活得更為自我而純粹的時間。在一個個寫作之外的黃昏,也是我頹廢感傷的時辰,就是在這段時間里,我給每一間房屋都插上了玫瑰、康乃馨、百合花。通常來說,寫作的房間里是必須有鮮花相伴的。在永勝寫作時,我書桌上就有了花瓶,里面有四季中輪回綻放中的鮮花,從花枝中綻放的暗香使我飽受著美意的滋養(yǎng)。盡管如此,花瓶中無論是多么鮮艷的花朵,七八天以后就會凋亡了,我目睹了全部的殘枝,默默地將它們送走,再洗干凈花瓶,換上新的即將綻放的鮮花。在這里,我想說的是一個女人,如果想寫作的話,除了擁有一間獨立自主的房間外,書桌上一定要有你喜歡的鮮花相伴。我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因為親自插放花瓶中的鮮花,我感知到了從絢麗到枯萎的過程。啊,時間,我莫名的憂傷開始在寫作中尋找到了另一些延續(xù)故事的詞匯,同時還尋找到了那些仿佛從波濤中匯集到我耳邊的旋律。

酒,裝在瓶子里的紅酒,并非是一些無生命特征的東西。喜歡上紅酒,是因為我曾沿著德飲縣域梅里雪山腳下的瀾滄江來到了茨中村。瀾滄江是除了金沙江之外,令我生命蹤跡迷失其中的另外一條江。在神圣的梅里雪山腳下,瀾滄江流速很緩慢,它就在你身邊,而高空中的碧壤卻總是會飛翔著一只或幾十只黑色的兀鷲。來自地理中每一局部的現(xiàn)實,在我看來都是一幅畫卷,它會使你敞開了觸碰那幅圖像的生命中的激情。沒有深情燃燒的人是不適宜寫作的,激情就是挾持我們在黑暗中行走的力量。

沿著瀾滄江的羊腸小路我們尋找到了傳說中的茨中教堂,它坐落在一座干燥而溫暖的山坡上。云南的每一座山坡都可以搜尋到通往村舍的小路,而我們就是在那個沿瀾滄江行走的午后,傾聽到了神意的召喚,從而尋找到了那條通往茨中村的小路。往山坡上走去,就傾聽到了來自茨中教堂的聲音……山坡上種滿了蕎麥和葡萄樹。一個擁有傳說的地方,必然會誕生與傳說相聯(lián)系的現(xiàn)狀。早就聽說,來自法國的傳教士,在百年以前沿著瀾滄江行走后來到了茨中村,之后,便在這座山坡上筑造了教堂,并移植來了法國的葡萄苗,種植在茨中村的后花園中,開始釀制了紅色的葡萄酒……傳說是迷人的,同時也是被時間所阻隔的。在茨中村的教堂后院,我們發(fā)現(xiàn)了生長中的葡萄樹,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釀酒的地窖……在茨中村的村民家里,我們喝到了他們自釀的葡萄酒。之后,我就喜歡上了在寫作的空隙中,給自己倒一杯紅色的葡萄酒。簡言之,無論是茶水、鮮花、葡萄酒,它都是我生命旅遇中的秘使,它們來到了我身邊,是為了陪伴我將寫作進行下去。

寫作者要經(jīng)歷許多事、許多人、更要走許多路,才可能成為一個作家,這是傳統(tǒng)賦予寫作者的說法。不錯,生活的體驗對寫作者們來說非常重要,但為什么那些經(jīng)歷了眾多故事的人無法成為作家呢?除了宿命之外,我想說的是真正的寫作者,他們絕對是游離于蕓蕓眾生的另一群人。寫作者與蕓蕓眾生的區(qū)別在于,在一個俗世者看到一朵花的凋亡時,他們看到的僅僅是一堆尸體而已,而寫作者卻從一朵玫瑰的凋零聲中,傾聽到了黑夜中一朵花正在秘密輪回轉(zhuǎn)世的場景……

那么,如何去解決寫作與現(xiàn)實的沖突矛盾,這或許是一個寫作者終生所面對的困境之一。逃避現(xiàn)實是不可能的,當(dāng)花瓶中的鮮花凋零以后,你必須去收拾落在書桌上的殘枝,它們會使你黯然神傷。寫作者不僅僅是一個人,每個寫作者身邊都有親眷和社會的關(guān)系……通常來說,從寫作者走出書屋的那刻開始,與你相遇的就是現(xiàn)實,剝離開現(xiàn)實是不可能的,除非你逃到?jīng)]有人煙的沙漠上去寫作。然而,如果真的當(dāng)你來到了沒有人間煙塵的沙漠寫作,用不了三天,你就會因缺少水或食物,還有外在的恐懼而喪命。

寫作者可以在各種旅途中寫作,他們寫大海,未見過海洋者,在大海出現(xiàn)前,曾無數(shù)次夢見過海洋的面貌,而他們一旦走近大海時,卻顯示出了難以言喻的安靜。海洋和陸地之間的聯(lián)系,一直是寫作者所沉迷的紐帶和距離。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我都生活在云南,因為高山阻隔,沒有海岸線,云南卻有諸多仙境般的湖泊,并將湖泊稱為海。他們寫孤寂,這是眾多寫作者們所面臨的問題,寫作就像一個人孤寂的旅途,延續(xù)在路上的是疲憊的影幻和手中的旅行箱。

一個經(jīng)歷了漫長時間的寫作者,其內(nèi)心已經(jīng)熔煉出了三種東西。其一,他們從一開始就與語詞相伴。在選擇語詞時,就像雀鳥在飛行中選擇著在哪一座屋檐和樹上筑建巢穴。這一只只巢穴就是寫作者隱藏自我、呈現(xiàn)語詞的小世界;其二,每個寫作者都有一座來自黑暗的城堡,他們在其中編織著時間的密碼,寫一本書,意味著永不止境的在編織密碼的過程中消失自己的影子;其三,寫作是一條充滿苦役的道路,從某種意義上講選擇了寫作,就像選擇了流亡自己靈與肉的命運,他們更多的是在漫天飛舞著沙塵暴的天宇之間,去會見自己命中尋找的那個神。

并非每個人都可以從事寫作這項職業(yè)。很多人感覺到作家生活在沒有人間煙火的地方。而恰恰相反,作家所置身的世界,是活生生的生活現(xiàn)場。作家是這樣一類人,哪怕待在書房中寫作時遠離著外面的世界,而他們寫下的每一個語詞,都是呼嘯而來的一場風(fēng)暴。我曾在四壁林立中寫作,每個字逼近筆端時,魂靈已來到了面前,寫作就是與無數(shù)外在的、陌生的靈魂們相遇。在各種寒冷、溫暖的氣候中寫作,作家在寫作中所耗盡的光陰,經(jīng)因那些文字的存在,而虛釋了現(xiàn)實。

一個寫作者從年少時寫作,終有一天將會老去……此刻,瓶中的紅玫瑰花又已經(jīng)換了新顏。玫瑰花的綻放,陪同我又來到了語境中:生命因其渺茫,從而獲得了大海以上的陸地,因而有觸覺眼眸幻影,從而與萬靈廝守,與自己的身體朝夕相處。介于兩者之間,心靈獲得了光陰的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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