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1974年冬月出生。遼寧本溪人。出版小說集《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fā)》《長在天上的樹》《秉燭夜》,長篇小說《我的烏托邦》。
預先思考死亡,就是預先思考自由。
——蒙田《散文》
寫小說寫得厭倦了,同時也厭倦了城市生活。寫作者決定離開望城一段時間,去卡爾里海嘗試另一種生活。
臨行前,寫作者坐在居所的花園里。他仿佛聽到花園里有人在和他傾訴著:
夜之邊境。雨后,花園呈現(xiàn)頹之美。植物和假山,人造風景,在雨霧中,在夜境中。隱秘的坍塌,隨時都可能發(fā)生。塑像,不能還原成人。塑像再一次死亡。更多的,隨著隱秘的坍塌,接踵而至的是更多的死亡。我聽見卡爾里海呼喚我。那寫作者在虛構(gòu)中命名的海??柪锖!N彝瑯映两谔摌?gòu)的迷霧之中。詞語懸崖上的監(jiān)獄,懸空在那里。我是其中的一個囚徒。我企圖從天上虛構(gòu)一塊瀑布,來洗刷這監(jiān)獄里的罪人。但那虛構(gòu)意外終止,瀑布橫陳成一道燦爛星河。懸空。冷色調(diào)中的監(jiān)獄,灰色囚徒承受著詞語的刑罰。他們企圖打開閃電的道路,發(fā)出生命中從未有過的大吶喊。是的,大,吶喊。喉嚨只是一個發(fā)聲器官而已,灰色的囚徒還要用骨骼,血、肉、毛發(fā),整個身體的全部,來吶喊。即使吶喊如火焰般,可能會自燃,但那也無所謂了。在大吶喊之后,歸于灰燼。所有的語詞也歸于灰燼,歸于無。空。茫。語詞殆盡后,宇宙歸于明月清風。那詞語懸崖上的監(jiān)獄仍舊在虛構(gòu)中,存在。從人類始,至人類終。
雨霧中的花園,最后看你一眼,我的肉身奔赴卡爾里海,把肉身交付給大海,我厭倦了泥土,厭倦了焦灼的大地,我不想歸于塵土。置身于花園,望著那些石頭的塑像,紛紛萎頓碎裂成石子和齏粉,繚繞的雨霧仿佛他們的靈魂,縈繞不去。但終要離去,就像一場宴席,總要散的。這花園已廢。廢園已無法承受這些。墻壁里那些幽靈張著大嘴,企圖咬我。
雨霧仍久久沒有散去,籠罩在花園廢墟之上。我出竅的靈魂,在那一刻和雨霧融匯到一起。癢癢的。有什么東西從血管里爬出來。一只黑色螞蟻,咬破皮膚從里面出來。在手背上對于周圍的陌生,好奇地看了看,又仰頭看了看我。我憐恤地盯著它,直到我的另一只手伸過來,重重地碾死它。為什么要殺生?為什么連這弱小的生靈都不放過。不,是我不想這么弱小的生靈在這個世界上像我曾經(jīng)那樣受苦。它先于我往生了而已。我把它的尸體壓在書頁里。它的體液洇濕了紙頁,讓其中的一個字變得模糊。
我發(fā)現(xiàn)周圍樹木瞬間變得干枯,把廢墟映襯得更加荒涼、陰森,透著墓地的氣息。何嘗這些年來,我置身的花園,不是把它當成墓地嗎?
后來,我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我聽到了大海的召喚。那寫作者虛構(gòu)的卡爾里海。
寫作者到達卡爾里海后,先是住了幾天旅館。之后,他在遠處的村子里租個院子。每天在海邊閑逛,寫作者意外發(fā)現(xiàn)了商機,覺得好玩兒,他花了一萬塊錢買了一匹白馬。白天在海邊把它出租給那些喜歡騎馬的大人和孩子。十塊錢半個小時。天色將黑后,如果白天的生意很好,白馬累了,寫作者會牽著它回來。如果白天的生意不景氣的話,它沒太累,寫作者就騎著它回去。
每天,路過海邊市場的時候,寫作者讓馬等在那里,他買些蔬菜和海鮮,有時候,也買些啤酒,把這些東西馱在馬鞍上,回出租的院子。把白馬牽進馬廄里,把草料倒進槽子里。他邊聽著馬嚼著草料發(fā)出的聲音,邊把馬廄打掃一遍。干完之后,一身汗水,回衛(wèi)生間沖個冷水澡。他光著上身坐在椅子上望著窗外,抽一支煙,站起來去了明亮的廚房。
寫作者開始做飯,很簡單,炒了個西紅柿雞蛋,又清水煮了個蜆子,就著從海邊市場買回來的饅頭。在吃蜆子的時候,海鮮老板說,都是活的,新鮮的,有一個死的,你給我拿回來。這話說得,絕對了。寫作者從盆里就挑出來,三個死的。蜆子肉,顏色暗淡。他想,下次一定好好教育一下那個海鮮老板,和他較個真。
一只細腰蜂在窗戶玻璃上嗡嗡的,像一只要炸開一切的轟炸機。寫作者離開飯桌,拿起桌上的一次性打火機,把火苗調(diào)到最大極限,按了一下,火苗匕首般射出來。寫作者按著打火機,把躥出來的火苗,燎到細腰蜂身上,先是幾個帶著絨毛的細腿被燒掉,只見細腰蜂全身跟著痙攣抽搐起來,他又燎了一下,這次是一只翅膀。失重的細腰蜂從玻璃上,落到地上,蜷縮著。盡管細腿殘缺不全,但,它仍在掙扎,顫栗,爬,爬。寫作者又把火苗,對準細腰蜂,燒著,直到鼻子聞到了近乎焦糊的味道,是香的,像寫作者曾經(jīng)吃過的燒螞蚱。他確定細腰蜂,已經(jīng)崩了,死了,失去蜇人的危險。對于蜂的仇恨來自童年。那時候,每到夏天,他都會被蜇一兩次。被蜇后,整個臉,腫大如豬臉。巨嬰般。村子里,曾傳,有人在山里放牛,被成群的野蜂追趕,圍攻,回家后,就不行了,是被蜇死的。寫作者還好,在腫大的臉上,抹些碘酒,過幾天慢慢消腫就好了。但,有一次,不知道是什么蜂蜇得,在他耳后,每到陰天下雨的時候,那個地方都會隱隱作痛,落下來后遺癥。
從那以后,只要寫作者在什么地方看到蜂巢,都會想辦法把它搗毀。他掌握了一個辦法,從來都沒失敗過,也再沒被蜇過。那就是他仰躺在地上,用棍子,把蜂巢弄下來,然后,等那些無巢可歸的蜂,漸漸散去之后,他才起來。用腳搗毀那個被捅下來的蜂巢?;蛘撸没?。
寫作者小心謹慎地,用打火機試探著,看看那細腰蜂是否已經(jīng)真正死亡。果然,一動不動。寫作者才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著細腰蜂,它燒得只剩下半個翅膀,揚起手,扔出窗外。寫作者聽到了翅膀在大拇指和食指間,摩擦發(fā)出的,細碎的聲音。
寫作者吃過飯后,刷了碗,把水池子和灶臺都擦了擦,才從廚房出來,回到房間。他倚靠在椅子上,休息一會兒,隨手,拿起之前翻看的菲利普·羅斯(1933年3月19日—2018年5月22日)的小說《波特諾伊的怨訴》,豎版的,是羅斯去世后,寫作者在網(wǎng)上買的,看了幾頁,折好,放到旁邊。寫作者打開電腦,聽音樂,森田童子(1952—2018年)的歌曲,除了嗓音,歌詞和音效都是絕好的,帶著撕裂感,給人幻滅和內(nèi)省,漂浮著哀思的遐想。森田童子對世界的發(fā)聲,她的蒼涼和悲情,是那個時代的挽歌。用音樂的方式。之前,寫作者從沒聽說過這個人,要不是因為她去世了,深愛她歌曲的人才翻出來。她因為死而再一次活了。她,摩羯座。哈,寫作者也是摩羯座。她說,讓我再一次,為一個消逝的時代,唱出我最后的夢吧。
聽了一會兒音樂,寫作者坐在電腦前,開始寫作。只有寫作可以療救,并抵抗著那漫無邊際的沒有盡頭的來自宇宙的黑暗。寫作者自嘲是一個黑暗中的夢游人和審問者。審問黑暗,無數(shù)詞語的審問,刑罰,只為了黑暗最后說出光在何處。對于一個寫作二十多年的人,你說讓他放棄,是不可能的,是鬼扯。那種源于內(nèi)心的傾述早已形成,是生理需要,那個肉身習慣于面對自我營造的文字世界。在那個世界里傾吐著內(nèi)心的隱秘與痼疾。更多的時候,寫作者更像是一個病人,需要用文字來緩解來自外在世界的壓力。
之前寫了一半的那個小說,還沒有找到下一個出口。寫作者想放下,等等。等,有時候?qū)τ谝粋€寫作的人來說,很重要。就像很多人說,要慢下來,等等我們的靈魂。每次寫作者進行得不順利的時候,就會放慢速度或者停下來,等,還真等到了那個“靈魂”。在等的時間里,寫作者突然很想寫一首分行。
他想起買來白馬那天,下雨了。其實,寫作者和白馬經(jīng)歷了兩天兩夜才從內(nèi)蒙古坐著卡車回來。寫作者甚至想過,騎著白馬回來,后來還是放棄了這個理想主義的念頭。如果這年邁的老馬因為路途遙遠,突然出現(xiàn)意外,死在路上,那他就白花錢了。損失錢倒是小事兒,他還要處理一匹馬的后事,這讓他感到頭疼。他可不想為一匹馬,舉辦一個葬禮,但如那匹馬真的死在路上,他又不忍心,讓它尸橫荒野。寫作者從當?shù)毓土溯v卡車。司機五十多歲,是個絡腮胡子的男人。在右臉上有一道寸長的刀疤??瓷先ィ钢}人的匪氣。這個刀疤,是他們談好價錢,寫作者決定雇傭他之后,才發(fā)現(xiàn)的。如果,在沒談好價錢之前,寫作者就發(fā)現(xiàn)這個刀疤,不會雇傭他。
大胡子司機嘴里叼著煙,看了看那匹馬,說,這個牲口,這么老了,如果路上出現(xiàn)意外,死了什么的,我可不負任何責任。
寫作者說,不用你負責。如果真那樣,算我倒霉。
白馬被四根木桿圍在車廂里。寫作者可以透過駕駛室的后窗,不時看到白馬站立在車廂上四根木桿的牢籠里,隨著車輛的晃動身體跟著搖晃,但有那四根木桿,它不用擔心被甩到車廂外。寫作者和大胡子司機在高速公路休息區(qū)休息的時候,望著車上的白馬,從它眼睛里,能看出它那種離開故土的悲傷和孤獨,眼角仿佛還有淚滴。
大胡子司機從廁所回來,遞給寫作者一支煙,問寫作者,買這馬干嘛?這么老了,沒用的牲口,只能殺了賣肉,肉都不好吃,柴。
寫作者說,養(yǎng)著玩兒。
大胡子司機說,真是有那份閑心。
寫作者沒吭聲。一道光線落在大胡子司機右臉的刀疤上,是明亮的,令寫作者不寒而栗。他收回目光。
他們的車開上通往卡爾里海的高速公路上的時候,開始下雨了,雨越下越大,雨刷器在瘋狂地,動作著。
寫作者說,要不要給白馬蒙上塊塑料布什么的?
司機說,一個啞巴畜生,沒那么嬌氣的。
大胡子司機說,再這么下,路都看不見了。
寫作者說,為了安全,那就找個地方住一宿吧。
大胡子司機說,那你要加錢。
寫作者說,好吧,再加你一百,吃飯住店都算我的。
大胡子司機說,沒想到你這個東北人,還挺敞亮。
寫作者沒吭聲。
大胡子司機說,我不喜歡和一個男人睡一個房間,我要自個睡一個房間。
寫作者說,沒問題。
他們從高速公路拐下道,找了家旅店住下。
晚飯的時候,大胡子司機還喝了酒。酒后,話多。天南海北的,令寫作者感到聒噪。他說,要不要把馬從車上牽下來,也讓它休息一下。大胡子司機說,不用。我都說幾遍了,那就是一個畜生,你別這樣,把它當人了。寫作者說,敢情這不是你的馬,你不心疼了。大胡子說,如果你想那么做的話,你自己做吧。寫作者看了看車上的馬,站在四根木桿圈起來的車上,他打怵了。
半夜里,寫作者還起來一次,開門,看了看車上的白馬,仍舊站在那里,他安慰著說,明晚,怎么都到家了。你再忍受一下吧。白馬仿佛聽懂了,打了個響鼻,回應著。
第二天,晚上九點多鐘,他們從高速公路上下來,很快到了寫作者租的院子門前,搭了兩塊跳板,把馬從卡車上牽下來。雨,越下越大。
大胡子司機嘴里詛咒著雨。詛咒著雨天。他是個脾氣暴躁的家伙。寫作者厭惡這個暴躁的家伙,幾次想開口斥責他幾句,想想,還是算了。寫作者牽著白馬,站在雨中,目送著卡車離開。
渾身濕漉漉的白馬在濕漉漉的寫作者身上貼了一下,有了那種從此以后相依為命的意味。那些雨滴從馬身上滾落。雨滴是晶瑩的。寫作者被白馬的擒拿動作感動了。他拍了拍白馬。其實,這是匹,即將被屠殺的老馬,寫作者把它買了下來,它才避免被殺死,被賣掉馬肉和骨骼,還有毛皮。在馬群里那么多年輕的馬匹跟前,寫作者最后選擇了它。那種老里面有一種蒼涼。從它的眼睛里,寫作者仿佛看到它在說,帶我走,救我。
當寫作者選中它的時候,主人甚至嘲笑他說,這么老的馬,我都要送去殺了的。
“殺”字從主人的齒縫中蹦出來,寫作者看到白馬渾身顫栗了一下。那顫栗猶如一道閃電,驚了寫作者的心了。寫作者騎到馬身上,走了幾圈,那一刻,感受著來自白馬身體的溫度。他身下的這堆血肉是溫暖的。寫作者決定,就它了。一匹經(jīng)歷過數(shù)次生育和勞作的老馬。白。沒有一根雜毛。如雪。
主人盛情款待了寫作者。
那晚上,寫作者喝得有點兒多。睡夢沉沉的。有了重量。寫作者夢見那匹屬于他的白馬,長了翅膀。翅膀是長在血肉消失后的骨架上……
臨行前,主人還送了寫作者馬鞍和馬鞭,以及一些給馬刷洗的器具。甚至把一盞馬燈送給寫作者,說,這可是我爺爺留給我的。寫作者半信半疑,但嘴里還是說著,謝謝。
雨越下越大,寫作者著了涼,連連打了幾個噴嚏。白馬用嘴頂了他一下。寫作者心里面一暖,撒開韁繩,說,這里將是你新的生活環(huán)境。我是你的新主人。看到遠處的卡爾里海了嗎?你將長遠地在海邊傾聽著海,感受著?!遵R撒了個歡兒,身上的雨滴濺落成一朵朵水花。它開始奔跑起來。寫作者沒有看出它絲毫的老邁。但那個長了翅膀的馬骨架的夢,仍讓他記憶深刻。
回憶起這些,寫作者在鍵盤上敲打起來。
雨中的白馬
污穢的雨滴從白的身上滑落下來
白馬憂傷。在海邊仿佛等待一封
春秋來信,我是否就是那寫信的人
我和你共同沐浴在雨中,承受著
來自天空的污穢。我和你是否可以
一起走進海水中,把這天空的污穢
刷洗干凈?
然后,輕盈地
你馱著我,逃離這天空下的大荒。
8月12日
寫作者盯著屏幕上的分行,內(nèi)心里涌起一陣悲慟。這悲慟來自污穢和大荒?;?。晃。謊。黃。慌。肓?;?。煌?;??;伞S手敲出來的huang。無意識的。寫作者喜歡這樣的無意識。他點了支煙,透過繚繞的煙霧,盯著《雨中的白馬》,他的白馬在外面的馬廄里。這《雨中的白馬》同樣來自現(xiàn)實,被他描述出來,竟然讓寫作者覺得那白馬是一匹白色的紙馬,隨時都可能被火焚燒掉似的?;鸹鸹鸹稹;鹨苍S會讓一匹紙馬重生。雨和火,形成一種對抗的砥礪,不相容。白紙馬作為一種存在,隨時都可能被淹沒,被焚燒。寫作者時刻提醒自己,那個文字里的義者們猶如這紙馬……隨時都可能引火燒身,被……火獄。火刑。祭臺。廣場。薩勒姆的女巫。布魯諾。他們共同的名字叫真理。
寫作者突然恐懼起來,手指被燃燒至過濾嘴的煙燙了一下,他才警醒地從無意識回來。燙的疼和被割的疼是不一樣的。燙的疼是一個點,蔓延不大。而割的疼是蔓延的,擴散的。紙馬(寒冬的曠野,白茫茫的,剛落過雪,一隊出殯的隊伍,其中有人舉著紙馬隨著隊伍前行……)帶給寫作者的恐懼讓他連忙站起來,去馬廄看了看他的馬。他的白馬。站立在馬廄里,猶如黑夜中的一道閃電。
寫作者的心才變得安穩(wěn),他用手在馬臉上輕輕撫摸了一下,又和馬貼了個臉,說,乖乖,睡吧,明天還要去幫我掙錢。白馬打了個響鼻,作為回應。寫作者從馬廄出來,望了眼星空,可謂浩瀚,但背景是黑色的幕布。遠處海水的咆哮聲,令大地隨著海水的涌動碰撞而震顫,給他一種大海隨時都要站起來的幻覺。那大海如果站起來,將成為天地間的一堵高墻,沒人能看到海那邊是什么。當然,那邊也看不到這邊,有一個寫作者和他的白馬。海那邊的世界正用一種神秘的無力感,在寫作者身上留下印記。
寫作者回屋找到那個馬的主人送的馬燈,擰亮,又轉(zhuǎn)身回到馬廄里,把馬燈掛在屋頂。即使光線微弱,仍能讓一部分事物清晰起來。它猶如這馬廄的心臟,跳動著。白馬睜開眼睛看了看寫作者,看了看那馬燈,仿佛回到它的故鄉(xiāng)。它發(fā)出的鼻息,是一聲嘆息。寫作者聽出來了,但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白馬。
寫作者去衛(wèi)生間撒了泡尿,洗了手,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像個陌生人。陌生人也在看他。彼此端詳了一會兒,寫作者回到電腦前,腦子里仍滯留著,那個鏡子里的陌生人的印象。寫作者沉默。金子在火中被冶煉。怨訴中隱隱的戾氣,隨時都可能被點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來自身體的疲憊仿佛跟黑暗搏斗了很久,筋疲力盡。
寫作者頭部倚靠在椅背上,仰望著天花板。
一個臆想中的洞,黑洞,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說是厭倦了小說的寫作,厭倦了城市生活,真相呢?存在于那黑洞中。
黑洞中有人暗示寫作者,一群來自X星球的外星人正乘坐飛船,在抵達地球的路上。他們的使命就是刺殺像他這樣的寫作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聽到這個暗示的時候,寫作者對天狂笑。不是天,是天花板。天花板上還有漏雨時候留下的水漬,奇形怪狀的,是水的無意識。那些圖案絲毫沒有隱喻和象征。那暗示寫作者的人說,還是躲躲吧。寫作者說,就這么一個地球,躲到哪兒去呢?躲到外星球去嗎?我也沒那個設備??!暗示的人說,躲到大海里。寫作者說,大海是一座墳墓。你是讓我去死嗎?暗示的人說,大海也是一座宮殿可以讓你偷生。這是神諭。寫作者說,有神么?一個寫作者就是自己的神。再說,死不是偷生。死是亡,是消失。我存在的意義是用文字自救,自渡。暗示的人說,我提醒你了,是否逃離,是你的問題。暗示的人說完,從黑洞里消失。
寫作者在城里猶豫了幾天,還是決定逃離,即使是茍活。
來到卡爾里海,買了馬,做起小本生意。寫作者竟然有些淡忘了那人的暗示和警告。也許以一個小生意人的身份作為掩護,他可以茍活的時日會長久一些。但那暗示同時也可能是謠言,是暗示的人對寫作者的嫉妒。而那些寫作者的同行們聽到了這個消息后,都沉浸在現(xiàn)實主義的享樂之中,沉浸在大限將至的沉淪和絕望之中。他們要用最后的狂歡等待刺殺者的到來……
遠處海水的咆哮聲仍沒有因為夜晚的降臨而偃旗息鼓。寫作者又點了支煙,去了趟衛(wèi)生間,在馬桶上思考了會兒宇宙的問題,思考了會兒宇宙中那些星球的問題。寫作者的思考,沒有答案。寫作者的雙腿已經(jīng)麻木,他不能等有了答案再站起來。那樣,他可能永遠站不起來了。轉(zhuǎn)身按了一下馬桶上的按鈕,把所有思考的問題統(tǒng)統(tǒng)沖走,隨著他的穢物流淌到下水道的世界里去。
對于X星球準備刺殺寫作者的消息,還是讓他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過了十幾天,還沒有出現(xiàn)。寫作者反倒不那么恐懼死了。也許,在地球上由幾個外星人來結(jié)束生命是一種榮耀。每一個寫作之夜都不是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不是。
該來的終究會來,寫作者想。
寫作者關(guān)了文檔,關(guān)了電腦,結(jié)束來海邊后的第一個寫作之夜。寫作者在合上眼睛進入睡眠之前,再次看了看天花板。天花板上,那收縮的黑洞不存在了。關(guān)于從X星球傳來的刺殺消息,是寫作者的幻覺,那暗示也是自我暗示。他在心里告誡自己,盡力阻止這樣的幻覺再次出現(xiàn)。再次出現(xiàn)。這樣的幻覺來自寫作者大腦中的鏡像,其來源,細思極恐。是的,細思極恐???。寫作者閉上眼睛,沉入到身體的黑暗之中。黑暗之中。陣陣睡意,隔離開身體之外的黑夜的侵入。
寫作者睡了。
有人在寫作者的臉上動起了整容手術(shù),還在他的腦殼上敲個洞,往里面塞進繩子、棉花、石子、沙子、玻璃、貝殼、水草、樹根、廢塑料袋、藥片、動物的尸體……腦殼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器皿,看上去有卡爾里海那么大。
零點時分,時針和分針重疊的那一刻。寫作者從噩夢中醒來,用手摸了摸臉,又去了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看了看,張嘴,擠眉弄眼,五官都依次動了動,還是那張大餅子臉,并沒有被修理成幾何圖形。
陌生人問,你是誰?
寫作者回答說,我是寫作者。
寫作者問,你是誰?
陌生人說,我是陌生人。
寫作者和鏡子里的陌生人互相映像。
這時候,寫作者聽到一個聲音,他離開鏡子里的陌生人,去尋找著聲音的來源,最后,確定是來自鏡子。
一個近乎中年男人的聲音,從鏡子的世界里傳來……開始他的敘事和抒情……
多余的人 沒有出生證明 更多是來自荒野的 嬰孩 是野草的孩子 跟隨著野草吶喊 奴役者的火焰 圍攻著黑暗中的圖書館 那圖書館里的少女 被消防隊員侵害 肢解的玩偶 消防隊員們 尋找著隱藏在書籍里 火藥 ?可以顛覆的 世界盡頭或冷酷仙境 ?恥 月光下的旅人 寂寞芳心 瘋園 沉默 英國病人 挪威的森林 蜥蜴的尾巴 卡夫卡日記 荒野偵探 局部麻醉 跳舞女郎 盲刺客 我腦袋里的怪物 斑馬 膠囊 煙灰缸 煙蒂 啞巴 失聰者 光頭 圖書館在瞬間爆破 所有的書籍 化為灰燼 迷惘者 從臃腫的肚皮上下來 淚流滿面 迷惘者喊了聲 zhu 再次淚流滿面 那些消防隊員 在談論著 焚燒 監(jiān)獄 書籍將消失于這個地球 審判者的椅子 ?在緩慢生長
……
寫作者決定不聽了。這些紊亂的文字,密碼般,讓他陣陣頭疼。
寫作者說,我要睡了,亢奮又疲憊的寫作之夜,我必須睡了。
那鏡子里的陌生人說,
晚安,寫作者。
晚安,地球上的人們。
晚安,夢見壓路機聲音的人們。
晚安,仍舊時刻在關(guān)注著黑夜的人們。
晚安,失眠的人們。
晚安,靈魂游蕩在黑夜里的人們。
晚安,……
困頓的寫作者回到床上,又一只細腰蜂嗡嗡的,仿佛來為那只已經(jīng)被寫作者戕害致死的細腰蜂復仇。熄了燈,黑,也帶來安靜。但那細腰蜂仍嗡嗡的。過了一會兒,才歇,成為安靜的黑的一部分。寫作者想,等睡醒后再次給你以火的刑罰。
寫作者再次入睡,身處在永恒和孤獨的虛妄之中。
可是,在寫作者剛剛睡著的時候,聽到一陣敲門聲,他惶恐地從床上起來,隨手抓起床邊的臺燈,作為武器。他輕聲問了句,誰?但是,沒有回答。他左手拉開門,看到是白馬掙脫了韁繩,站在門口。剛才是它用鼻子在敲門。寫作者問,有事嗎?白馬用嘴叼住寫作者的衣襟,問,到底怎么了?寫作者想把臺燈放回到床邊,但白馬叼著他的衣襟不放。
這時候,寫作者看到院子不遠處的空地上,有一個神秘的閃著奇怪燈光的不明飛行物,剛剛降落。他想,也許是X星球的人真的來了。
白馬的嘴松開寫作者的衣襟,跪在地上。寫作者多少明白了它的意思,他隨手把臺燈扔到地上,翻身上馬。白馬站起來,馱著寫作者朝著大海的方向飛馳而去。在飛馳的過程中,寫作者看到白馬生出了兩只翅膀,輕盈地馱著他,飛行在茫茫的大海上……
【責任編輯】大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