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

山坡上最后一根麥穗的命運

沿經(jīng)緯度往前走，又到了瀾滄江岸

身體中總要有好幾條江流，才能有勇氣

復(fù)述詞語中奔流、幽暗而明快的波濤

談到波濤，云穹萬里，變幻無窮

就像說到愛情，倏忽間，電閃雷鳴以后

又是一個無限靜謐的好天氣

去吧，去吧，這是屬于你的好天氣

沿瀾滄江岸往前走，就像拉牛車的人往前走

你又看見了拉牛車人的背影

僅僅是背影，每次看見的總是背影

在憂患的時代，不僅僅是生與死的問題

還有你喝下去的一杯水，是否有潛在的疫情

還有你目送過的一群鳥，是否能飛越雷電

還有你寫下過的語詞，是否出賣了靈魂

還有你蓄勢待發(fā)的夢，是否會踐行

還有你廚房中發(fā)芽的土豆，是否已變質(zhì)

還有你規(guī)劃好的旅路，是否會遇到泥石流

大海啊，還在咆哮嗎？沿著瀾滄江往前走

所有問題和幻境，都在一條船上

在遠(yuǎn)離大海的山岡，出現(xiàn)了荒蕪的麥地

盡管麥?zhǔn)占竟?jié)已錯過，你還是彎下腰

撿到了最后一根干枯的麥穗

現(xiàn)在，問題來了，你思量著要將手中的麥穗

帶走還是留給蒼涼的瀾滄江岸

在經(jīng)緯度閃爍著明暗的山坡

一根干枯在你手中的麥穂，被微風(fēng)吹拂著

這是一個問題，你舉著褐色干枯的麥穗

繼續(xù)往前走，聽不見亂世的人們在逃亡

看不見火車站不明身份者們往前擁擠

你舉著那根麥穗，舉過了頭頂

這是一個問題，倘若那根麥穗跟你回家

你將把它放在廚房還是藏書閣

突然，風(fēng)來了，風(fēng)來了

被你舉過頭頂?shù)哪歉鶞喩砀煽莸柠溗?/p>

在風(fēng)中被折斷。這是一個歸宿

你的問題被解決了，你手中的麥穗

交給了風(fēng)，唯有風(fēng)會帶領(lǐng)那根折斷的麥穗

去該去的地方。而你自己

則是山岡上一個幻影，轉(zhuǎn)瞬間，已不見蹤影

鑰匙又回來了

你一定不知道，丟掉了三天的鑰匙又回來了

這是一件蹊蹺事，像我寫小說般迷離

有詭秘的細(xì)節(jié)。昨夜，鑰匙在枕邊

竟然夢見了鑰匙的行蹤。前門后門的鑰匙

攤開在手心很大，顏色是銀色的

二十一世紀(jì)的鑰匙，不再是古銅色

鑰匙在歷史中一次次變革，我在鄉(xiāng)村

一次次坐在門口拍照，將鏡頭對準(zhǔn)了

古老而斑駁的鎖芯，門鎖心中的

一種時間之痕，我聽見旁邊的老人

滿頭銀發(fā)，撐著的仿佛不是拐杖

而是被她手心觸摸過的一把古老的鑰匙

是的，鑰匙丟了，又回來了

這是一個奇跡，三天內(nèi)我去見了

三位配鑰匙的師傅，他們看了我遞上去的鑰匙

我在午后的陽光下將鑰匙遞上去時很虔誠

配鎖師告訴我說，讓我等待

幼年時，母親將一把鑰匙拴在麻線上交給了我

并套在了我的脖頸前，那把細(xì)小的鑰匙

垂在我心臟前，母親的聲音雖然像風(fēng)一樣輕

我還是聽見了：鑰匙是不能丟的

丟了鑰匙，你就無法開鎖，就進(jìn)不了門

常識，總是實用性很強(qiáng)

人一生，要用手心去觸摸多少把鑰匙呢

夢中的鑰匙仿佛一個人在流浪漂泊

它的寓意性很強(qiáng)烈，仿佛有面孔、身軀

還有腳手，它在夢中直立而行

在夢中它似乎想讓我在黑暗中看見它的存在

便帶來了一束宛如小小手電筒般射出的光亮

光亮很柔和，在黑暗中并不刺激我的眼球

眼球是身體中最敏感的器官，所有光亮和黑暗

都由它來裁定。閃爍的眼球下能呈現(xiàn)

廣闊山脈的曲線，也能映現(xiàn)水底青蛙的的泳姿

在夢中柔軟的眼球下，出現(xiàn)了夢中的鑰匙

它在光束中沿著我熟悉的石階往上行走

銀光四射的鑰匙，具有人體的形態(tài)結(jié)構(gòu)

還有符號學(xué)的原理。當(dāng)夢中的鑰匙

突然長出翅膀時，宇宙間神光彌漫

它在空中飛翔，以我看得見的速度

接近了宇宙的某塊磁鐵，很像圖書館的原形

最后以一本書的存在，若隱若現(xiàn)地打開

我的夢就在書打開的剎那間醒來了

三天以后，我丟失的那串鑰匙回來了

在枕頭旁邊的臺燈下，在那個黑暗升起的時刻

我進(jìn)了屋，擰開臺燈，奇跡出現(xiàn)了

鑰匙就在臺燈下，它又回到了從前的位置

白天，這串銀色的鑰匙在我挎包中

跟隨我的足跡前行，夜晚，它又回到枕邊

親愛的，我丟失的鑰匙又回來了

它的消失和出現(xiàn)，是一個永無答案的

故事。我在驚喜中，將它握在手心

仿佛是夢中所見到的那塊磁鐵

幻境中如我打開的那一本書

總之，我的鑰匙回來了

它找到了主人，而我則在它啟示的夢中

沿一束手電筒射出的光芒找到了圖書館的靈魂

海拔中的熱和凜冽

要在巖石上趴下，這樣能貼近灼熱

溫度，是萬物生長的基礎(chǔ)。峽谷以上的

每一塊巖石，形狀、溫度、結(jié)構(gòu)、生態(tài)

以及命運都環(huán)環(huán)相扣，只有寂寥是獨有的

我趴在巖石上，看見了旁邊的另一塊巖石

從它的縫隙中跑出來了一只狐貍

純白色皮毛的小精靈，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

它警覺地?fù)u晃了一下尾巴，仿佛暗示我

離它遠(yuǎn)一些，又仿佛是在召喚我走近它

在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中，我們彼此對峙

探究的目光，終將游離開去

從巖石上站了起來，灼熱溫度漸涼

因為我的腳步正往上走

人間有兩種溫度，越往下走

海拔越來越低，溫度就越來越高

在低海拔中你看到了滿山坡的芭蕉、菠蘿蜜

羊群耐不住干燥河谷的光熱正往上走

水塘是熱的，盡管周邊有村舍，仙人掌在瘋長

河流是熱的，盡管水邊的葦叢中有天鵝的羽毛

群羊們跟著穿黑色燈籠褲的牧羊人往上走

越往上走，天氣就會涼下來

這是海拔的哲學(xué)，也是人間的掌故

我跟隨羊群往上走，遇上了荒涼的大峽谷

遇上了孤獨的狐貍，趴在巖石上睡了一覺

睜開雙眼后，恍惚如隔世

繼續(xù)往上走，因為羊群還在往上走

白色的天鵝還在往天空中飛翔

詩歌中的氣象掙脫了鎖鏈也在往上走

低谷中的民謠穿過了叢林也在往上飄忽

松鼠們擎上松枝往前已滑行了上千米

海拔越往上就接近了天堂的地界

這一刻，你是害怕？還是敬畏天與地的界線

還是想做逃兵？抬起頭來

此一刻，彼一時，就是我們

審判自己內(nèi)心的時刻

勇猛的雄獅們正在更高的海拔中奔跑

樂師們已站在凜冽的寒川演奏著安魂曲

從春暖花開到白雪茫茫

從火焰升騰到冷卻的愛

我們付出了多少代價，歷盡了多少時間之謎

世態(tài)萬物都在綿延著靈魂

你看見了我，我看見了你

這只是其中的表象。我們想看到的

終歸是深淵中的東西，比如，焰火照亮了

哪一雙眼眶，帶著意念的人

來到我們中間，我們坐在向日葵下

是否會減緩焦慮癥。隨同時速加快

宇宙天體的力量，改變了我們的方向

從前，我們站在井欄邊，將幼年的面孔

投入幾十米深的井面，竟然會看見明月

也會看見祖先們的面孔、嬉戲的笑臉

從前，我們的祖先們站在山岡上種玉米

手扶鋤具，那時候，外星人還未出現(xiàn)

祖先們頭頂藍(lán)天碧云，收獲一年的莊稼

就足夠一座村莊一個家族繁衍出子孫后代

從前，我們從塵土中出世便去追趕蜻蜓蝴蝶

捧著白花花的米飯，吞咽中成長

轉(zhuǎn)而就能陪伴母親去栽桑養(yǎng)蠶

從前，談情說愛只是為了看見一道道閃電

只是為了走完一條隱現(xiàn)在青麥中的小路

而此刻，擋不住的速度

使心跳加劇。即使是面對一座蘋果園時

也能感受到心跳，因為發(fā)現(xiàn)了一棵蘋果樹在異化

它的枝頭葉片，仿佛改變了傳說

水源地、瓜果、人類的皮毛也會異化嗎

廚房、書籍、露臺、衣飾、聲音也會異化嗎

我找不到真正的答案。沒有人告訴我

靈魂是否也會異化。此刻，空中網(wǎng)絡(luò)線路

占據(jù)了從前燕子們飛行的天空之路

被阻隔在云穹中的飛禽走獸們

已不再來我們的家門口漫步飛行或棲居

從前，我小心地使用爐火中的溫度

燒水做飯，用針線縫補(bǔ)我們的衣物

而此刻，為了找回從前的靈魂

在窗口，以從前的速度回憶一朵云的變幻無窮

仿佛魔力重又附體，戀情中的閃電

劃破天際，終將讓我的身體落地

世態(tài)萬物都在孤獨中綿延著自己的靈魂

打開門，靈魂就在原地

那正迎著光線而來的，陪伴你的

親密的靈魂啊，它是來歷不明的閃電

也必然是灰飛煙滅之后升起的星宿

巖石上瘋狂的時間

巖石上瘋狂的時間

是幾世紀(jì)前的一個女先知內(nèi)心的火

火焰留下了裙裾上散開的花紋

她的前世，從羊皮紙的皺褶中伸展而來

在她的一口氣中，吐露出了

冰涼的夜晚，一棵樹分娩時的瓊漿

水深過了她的膝頭、軟肋

深過了她舌頭下喚醒的長夜

瘋狂的時間，就像她眼眶中無法抵達(dá)的

黎明，兩條河流赴約后架起的橋梁

啊，蝙蝠，藍(lán)色的蝙蝠在她臂彎中

飛出了幾千米外的天壤

巖石上瘋狂的時間，已不再是火焰

已不再為那個女先知而照亮黑暗

她把冰涼的灰燼送到了遙遠(yuǎn)的天堂

她在遁世之前已親手織完了最后一件袍衣

她在游歷完山川以后找到了最后的一塊巖石

火焰，像青黛色的一匹花紋

覆蓋了她的肉身。只有曾經(jīng)瘋狂的時間

帶著我，帶著一只轉(zhuǎn)世回來的蝴蝶

帶著那些折斷翼體中的香氣

帶著一只魔箱和另一個女先知的淚光閃爍

在此駐留，想就此躺下去

與那個女先知嘴唇邊的一縷縷氣息相遇

于是，我背來了鹽水、谷米、柴禾

還背來了一座可以移植的書房

就這樣，奇跡出現(xiàn)了

天空藍(lán)得就像童話，就像從一本童話書中

跑出來的云朵，還有一座蘑菇小屋

就這樣，奇跡出現(xiàn)了

在巖石上瘋狂的時間中

她來了，我突然感受到了火焰升騰

我想到了另一個詞語中關(guān)于鳳凰的涅槃

今天，她復(fù)述著詩歌的翼翅

今天，她復(fù)述著詩歌的翼翅

她拎著一盆清涼的水

她曾經(jīng)是火焰的身體，像樹枝上

一場暴雨之后蘊藏的水

她帶著那些死去的名字

她曾經(jīng)深深地愛戀過那些孤獨的名字

在他們寫下的墓志銘中她寫下了

屬于她自己的關(guān)于玫瑰的另一首墓志銘

要讓暴雨過后的水干枯是不可能的

因為水已經(jīng)沿葉脈回到了樹根之下

要讓那些孤獨的名字死去是不可能的

因為他們已經(jīng)將生前的故事編成了神話

要讓一朵玫瑰花永遠(yuǎn)凋亡是不可能的

因為香氣時時刻刻都在縈繞她顫栗的嘴唇

天 籟

從你揉搓衣服的

洗衣板的肥皂泡沫中涌出來的

另一股山澗。當(dāng)它涌來時

你抖落著手指中的白色泡沫

泡沫中有從身體中剝離的一根毛發(fā)

有從床單上彈出的一根萎靡的線頭

有你白色襯衣上的一團(tuán)污垢

你看見了山澗，它來到了屋頂花園

來到了那道干枯的夾縫沖洗出了

另一團(tuán)泡沫。你抖落著手上的泡沫

彎著身，像蛇一樣盤桓著

身體的姿態(tài)，你夠到山澗水了嗎

你夠到山澗水洗干凈的刀鋒了嗎

你夠到身體躺在山澗水邊時看到的仙桃了嗎

你曬好了衣服，泡沫已被山澗水帶走了

你曬好了衣服，站在露臺上

看對面的露臺上一個少年正手捧著一只白鴿

少年穿著藍(lán)色的衣服

少年嘀咕道：如果你想飛就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