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堅,廣東省作協(xié)會員,在各大文學期刊發(fā)表作品多部,著有長篇小說《青瓷殤》(與人合著)、中篇小說集《月亮的香味》、散文集《城市底色》等100余萬字,有作品被選刊轉(zhuǎn)載。現(xiàn)居深圳。
南門頭的燈光
許多外地人看景德鎮(zhèn),是千年瓷都、是座陶瓷文化底蘊深厚的古鎮(zhèn)。但在我看來,景德鎮(zhèn)是一座有煙火氣的城市。隨便在街上走走,看擺瓷器攤的檔主與顧客討價還價的表情,再聽聽夾雜著鎮(zhèn)上土語的“景普話”(有濃烈景德鎮(zhèn)口音的普通話),以及充斥于耳的都昌話、鄱陽話、九江話、撫州話、南昌話……你會感到這個城市的親切與包容,會得出“鎮(zhèn)巴佬”樸實里透著精明、憨厚中帶著狡黠的印象。當然,更多的還是心頭感受到一種魅力,一種由煙火氣帶給這座古鎮(zhèn)的、兼容并蓄的魅力。
我乃土生土長的“鎮(zhèn)巴佬”,在這座小城生活了近三十年。論及熱鬧的去處,我以為當屬南門頭,那應該是鎮(zhèn)上最具煙火氣的地方。
許是過去的路名單一且隨意,故在鎮(zhèn)上的老人嘴里只能聽到前街后街、上街下街之說,南門頭這段就是所謂前街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南門頭尚未改造,夜幕降臨,華燈初上,街面上那溫柔的燈火便星星點點地照亮起來。夜市的攤販們開始擺攤了,兩旁的店鋪也在這時進入最佳狀態(tài)。店主們都像是要去出席一場盛宴,把自已收拾得清清爽爽。哪怕是剛拌完嘴吵過架,也會斂起不快的表情,展開和悅的笑容迎接客人的到來。生意人嘛,從不會跟錢過不去,是是非非待打烊后再去理論。
由于人民電影院坐落其中,從迎瑞弄至當鋪弄這一段便成為最鬧、最猛的地段。記得當年上映一部日本影片《鄉(xiāng)戀》,觀影者之多用“人山人?!眮硇稳菀彩遣贿^分的。電影海報上女主人公祼露背脊的畫面理所當然成了賣點,剛結(jié)束“文革”的鎮(zhèn)上人哪里敢想,莫說露肉,就是有男女牽手鏡頭的電影過去都被視為“毒草”,而今可好,竟然可以堂而皇之地去看日本人脫衣服。那些剛從影院出來的觀眾嘴邊不停的“嘖嘖”聲,會更讓人不曉得故事的深淺。于是,周邊幾家瓷廠的青工們下班后,工作服都不換就奔向電影院,售票窗口前一下子便成了人海。人疊著人、人踩著人擠向那狹小的窗口。結(jié)伴去的后生小伙們湊齊了錢后,通常推選一位壯實的代表去購票。但見他脫去上衣(以防扯破),由另幾名同伴將其舉過人頭,直接拋向售票窗。此法頗靈驗,常是手到擒來。那些三五成群的女工們只有望洋興嘆了,若是碰上某個眼熟的男同事,也會忘了平日的矜持,一番花言巧語后,便慫恿這個連名字都叫不上的男同事勇敢一回。我親眼看見有不甘示弱的女工自告奮勇地朝人堆里擠,豪邁之氣如面向大鍘刀的劉胡蘭,不畏不懼。待她從人墻中出來,再看,已是衣衫不整,頭發(fā)散亂?!昂迷诶献恿獯?,差些被擠扁了!” 她拍著胸脯,嘟著嘴自言自語,漲紅的臉除了汗?jié)n,盡是興奮。
電影院門口的小攤?cè)缤惶幪幘包c,吸引過往行人。那些個賣瓜子、花生等零食的小攤多置于一輛板車上,豎起的竹竿上掛了盞馬燈,玻璃罩里撲閃著誘人火苗。瓜子有五香和椒鹽的兩種,每小包一角錢。形似牛角狀的瓜子包齊齊地碼在篾盤前方,攤主通常是邊賣邊包。少有買半斤一斤的顧客,那把秤也就做了擺設,秤盤僅比藥店稱藥的秤稍大點。若遇上買幾角錢的顧客,攤主會很夸張地用秤盤鏟起一些,秤桿翹得很高。這還不算,再用指尖抓上幾粒:“崽俚吔, 姨娘給你湊些,記得下回還買我的哦!” 笑嘻嘻說罷,順手撕張廢書或舊報紙,三兩下將瓜子包得有棱有角,送到顧客手里。有對操都昌口音的中年夫妻是賣茶葉蛋的,兼營酒糟沖蛋和糯米湯圓,兩夫妻各管一個蜂窩煤爐子。男的頭大頸粗,顯得木訥,兩只眼睛只盯著爐子上那鍋熱氣騰騰的茶葉蛋。“大頭殼啊,趕緊拿火鉗來幫我換塊煤!”“大頭殼啊,把幾只碗洗下,用清水多涮幾下!”女的對老公吆三喝四,一副能干婆樣,呲嘴露出的兩顆鑲了金的牙在夜里熠熠生輝。
我印象最深的是南門頭口上那幾家夜宵攤子,主打的自然少不了炒堿水粑、炒排粉這些。有個名叫“南昌佬”的攤主,長得精精瘦瘦,也是老婆幫著打下手。他的攤位就擺在土產(chǎn)店門前的路燈下,煞有陣勢。幾張可折疊的小桌,幾把紅紅綠綠的塑料凳常坐滿食客?!澳喜小鄙平?jīng)營,有鹵菜有小炒,諸如鹵豬腳、鹵豬耳、醬爆豬腸、炒田螺什么的,還有當季的時蔬,燈光讓所有食物看上去都很誘人。關鍵是能喝上鎮(zhèn)上鮮見的“南昌啤酒”,這也是他的賣點?!澳喜_班車來的機師跟我哇幾熟有幾熟,要啤酒?發(fā)句聲就足得,風快幫我拖過來,哇幾新鮮就有幾新鮮!”“南昌佬” 說這話時很是炫耀。此外,他裝錢的竹籃里還有本油膩膩的小學生作業(yè)本,里面密密麻麻,歪歪斜斜,有符號,有數(shù)字,有漢字:“小小8塊5”“大個3塊”“張狗仔6塊”……看來,可以賒賬也是他留住常客的經(jīng)營之道。
前些年,南門頭動了大手術,舊城改造讓它成為一條商業(yè)步行街,面目全非。每間店鋪賣的都是時尚和流行,與仿古建筑格格不入。我難得幾次經(jīng)過那里,總會情不自禁想到從前,那個夜夜門前人頭攢動的電影院,那些彌漫當?shù)匦〕元毺叵阄兜囊故袛傌?,南門頭由此喚起的、久遠卻平和、慵懶、安穩(wěn)的記憶清晰如昨。啊,時也勢也,“芳蹤”難覓了!
傘匠
記憶中鎮(zhèn)上早年有個傘廠,屬二輕局下轄企業(yè),在市圖里附近;而門店則在中山路祥集上弄口,“十女商店”隔壁。我有個小學同學的母親在傘廠作工,落雨天他上學撐的傘便是傘廠產(chǎn)品。桐油帆布傘面,粗頭蠻腦,極不中看。即使這樣,也令同學們羨慕不已。那年代,并非所有人都能撐雨傘、穿雨鞋(鎮(zhèn)上稱套鞋)上學,戴斗笠、披簑衣、打赤腳櫛風沐雨趕學的寒門弟子大有人在。
傘廠門店賣的有竹柄油紙傘、木柄黑布傘,也有稍貴點的鋼骨傘,鎮(zhèn)上人稱之為洋傘。至于今日大行其道的化纖塑料傘,以其時小鎮(zhèn)傘廠的制作水平,還難以企及。小時候,我每路過這家傘店,都會駐足癡望一陣,發(fā)現(xiàn)店里永遠有位操安徽黟縣口音的白胡子老頭,用透著烏亮色澤的竹椅臨街而坐。他左手執(zhí)黃銅制的水煙筒,騰出食指和中指夾根燃著的線香,右手將松黃的煙絲捻成一小撮放入煙斗,然后點上,愜意地“咕咚咕咚”吸幾口,間或也會瞇起笑眼與熟識的過往路人寒喧幾句。
江南小鎮(zhèn)的雨水天,淫雨霏霏,延綿不絕,雨傘對百姓而言,是極緊要的必需品。如此一來,修傘的手藝就很吃香。而鎮(zhèn)上挨家串戶的修傘匠,多從浙江那邊來?!芭滏i、補鍋、補洋瓷面盆、修洋傘啰……”吆喝基本一致,用的是浙江土話,但能聽懂。遠遠吆喝一嗓子,中氣十足,韻味悠長。從吆喝中不難看出,修傘不是主業(yè)。他們的行頭比一般匠人少很多:一根扁擔,前頭一只木箱,后頭一只篾筐,筐里除去一些雜物還有個爐子,補盆補鍋時用來融錫水。他們白天穿行大街小巷,夜里從四面八方聚在一起,以收市的菜場為客店,肉砧為鋪,酣然蜷宿,很吃得了苦。
我見過這么一位修傘匠,瘦高個,皮膚白皙,梳個分頭。娃娃臉,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酒窩。說話慢條斯理,穿著整齊,一副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不似匠人像先生,頗獲客戶―街頭閭巷家庭主婦好感。她們見到他,竟然不由自主地輕言細語,鄭重其事將要修的傘交到他手上,再叮囑一番。其實不外乎要他修時精心些,但在旁人看來,場景便很有些曖昧。
傘匠通常選一處不妨礙人通行的屋檐臺階放下?lián)樱灵_嗓門連吆幾聲。而我們一幫小鬼頭,競相模仿,一邊瘋跑一邊叫,也算無心插柳地幫他做了宣傳。若到了飯點,傘匠便從篾筐里捧出那只尚存殘燼的小爐子,加幾塊木炭,把小鐵筒對準爐口接上風箱,拉幾下,爐膛便冒起了火苗。又從木箱的布袋里抓幾把米,置于燒得黑乎乎的搪瓷缸里,向旁邊人家討點水,開始煮飯。然后坐在折疊凳上,從木箱里取出些剪刀、針線、油布油紙、還有細小的傘骨傘柄等攤開。不多時,便有一些主婦們聞聲而至,拿來破損的雨傘請他修理。但見他將傘握于手,先看外表,然后撐開順勢一轉(zhuǎn),動作極快、極熟練??串叄瑐憬臣纯讨赋鲂栊蘩硖?。而一旦談妥價錢敲定生意,他并不急于修傘,而是旁若無人、變戲法樣摸出一個竹菜筒,掀開蓋,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搛出幾坨裹著豬油的霉干菜,放在熱騰騰的飯上,自顧自地吃起來,一臉滿足。
所謂慢工出細活,修傘即如是。修傘匠一邊和女主顧們扯些油鹽柴米夫妻之道,發(fā)布些外面世界的奇聞逸事,一邊麻利地縫織傘上的破洞或接上斷裂的傘骨。稍年輕些的婦人家,對走南闖北的修傘匠言及的外部世界的新鮮事充滿向往,眼里不時閃出異樣光亮。她心里頭或許也不平靜:自家那個 “窯巴佬”“坯房佬”的瓷工丈夫,與眼前這個像先生的傘匠哪能比?人家走遍天下吔!幾多見識?據(jù)好事者“權(quán)威發(fā)布”,鎮(zhèn)上就有“走野”的婦人家跟上傘匠跑了。被甩的男人痛心疾首之余,創(chuàng)造出“防火防賊防傘匠”口號。
曾幾何時,人事滄桑,鎮(zhèn)上的傘匠越來越少了。因果不言自明。我時常想,一柄雨傘遮擋一方風雨一片天,如同一片祥云,讓生活滋生出遐想與詩情。而傘匠,算得上編織這份浪漫的使者罷。
水酒店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十八橋有一溜綿長的老屋,一塊塊窄長的門板,因年代久遠顏色深沉。清早,你可以看到主人打著呵欠,懶模懶樣地將門板卸下。于是,新的一天宣告開始。不多時,日頭升起,狹窄的街市漸漸熱鬧起來。
十八橋有間水酒店,沒有招牌,卻門庭若市。偌大的酒缸就置于門口,用半塊缸蓋蓋著,另一半則蒙塊白紗布,打酒時掀開即是,很方便,看上去也干凈,衛(wèi)生。
客人都是沖著酒香來的;在逼仄的店堂里,他們或坐在條凳上,或蹲在門前石板上,就著花生米、蘭花豆、鹵香干,享受著本真的愜意人生。
水酒店的女老板,因為又矮又胖,大家都喊她冬瓜婆。在那個物資匱乏的計劃經(jīng)濟年代,能長得像她那么胖,真不太容易。她身上,似乎除了肉還是肉。遠遠看去,就是一堆肉在挪動。其實,她有個很好聽的本名:水仙?!岸掀拧敝皇蔷b號。但叫綽號的人多了,她也樂呵呵地答應,一點不覺得難聽。
冬瓜婆的老公是瓷廠里裝坯(將成型的瓷坯置入匣缽,待后進窯燒煉)的,三十多歲就得了矽肺病,診了不少錢,最后還是撒手歸天了。從此,冬瓜婆拉扯一雙兒女,日子過得艱難。她原本在瓷廠青花車間畫坯,手藝不算出眾,還說得過去。但每月幾十元的工資,根本維持不了一家三口開銷。老是腆著臉領工會補助,吃救濟,總不是辦法。樹活一張皮,人爭一口氣。思來想去,還不如自謀出路。她在娘家做姑娘時,便會學了釀水酒,從未失過手,釀出來的酒,人都說好喝。于是,她籌了200塊錢,辭職,砸了自己的鐵飯碗,在十八橋?qū)は逻@間門面,開起了水酒店。
水酒的釀造既簡單也復雜,糯米加酒曲發(fā)酵后,適量兌水即可。但發(fā)酵時間的把握有訣竅,既不能太老,又不能太嫩。太老了發(fā)酸發(fā)苦,太嫩了酒味不濃。兌水也有講究,生水熟水效果不同;生水遠不如熟水。冬瓜婆釀水酒,都用燒開后攤冷的熟水,而且是專門請人從鳳凰山挑來的山泉水。她的水酒釀成,呈乳白色,看上去養(yǎng)眼,聞起來清香,喝到嘴里綿甜且酒味濃勁足。天長日久,贏得了好口碑。
喝酒要下酒菜。與其它水酒店不同,冬瓜婆除了備有蘭花豆、鹵香干、花生米這些佐酒小菜,還兼賣香噴噴的鹵豬頭肉。但數(shù)量有限,去晚了就沒這份口福。秋冬天,她則燉上一鍋牛雜碎,摻些蘿卜塊,猛加辣椒、生姜、大蒜,配以五香、八角、桂皮,開鍋后,滿店彌漫令人垂涎的濃香。這些花樣,讓她除了水酒外增加了不少收入。
盛酒的碗分兩種,大號碗,口面大且深。據(jù)說是中蘇友好時代為俄國人生產(chǎn)的,蠻頭蠻腦,可盛水酒一斤;小號的“藍邊碗”,碗沿畫兩道藍邊,看上去簡約,但很實用,可盛酒半斤。大碗酒賣兩角錢,小碗酒一角。
喝酒的客人相對流動,更有許多常客。對于這些熟客,冬瓜婆熱情有加。時不時用酒提子給他們額外加些酒。每天上午這撥熟客,多是賣力氣維生的后生,也有不少菜農(nóng),賣完兩筐菜,到水酒店要碗酒,加碟花生米,喝酒兼歇氣,捱上個把鐘頭,再紅光滿面一步三晃地挑著空擔回家。下午喝酒的人,多是瓷廠的退休工人,常要喝到太陽落山才鳴金收兵。在水酒店這個市井新聞中心,他們說張三道李四,憶往談今,甚至高談闊論天下大事。更有一幫好斗好熱鬧的,還要劃幾拳,“兩相好”“六六順”“滿堂紅”…… 聲若洪鐘,震耳欲聾,引來路人過客注意。
冬瓜婆面對這番場面,嘴里雖嘟囔:“吵死人吶!”臉上卻難掩笑意。但有贏輸雙方爭執(zhí)不休,幾欲破臉,她二話不說,端起輸家的酒,“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完了,嘴唇一抹,揶揄道:“這下總可以了吧!”然后,抓塊豬頭肉,飛快地切好裝盤,澆點醬油麻油,灑上香蔥端過來?!斑?。這盤算我的。劃拳就劃拳,莫傷和氣呦!”偶爾,碰上沒酒品的人借酒裝瘋,冬瓜婆毫不畏懼,菜刀往案板上猛一拍,抖動一身肥肉,厲喝:“給老娘死遠點!有的吃還不自在,裝瘋帶賤也不看地方!喜歡瘋,回家跟你老婆瘋?cè)?!”把裝瘋的酒鬼嚇出一身冷汗。
冬去春來,日復一日的忙碌和勞累,冬瓜婆雖然很充實,也不免落寞傷感。一雙兒女漸漸長大,品學兼優(yōu),從學校領回的各種獎狀糊滿一面墻,而且特別孝順。但愈是這樣,愈讓冬瓜婆日益強烈地感受到一種欠缺。那種難以言表的焦慮和希冀,在冬瓜婆心中氤氳彌漫,越來越濃。
又是一年春來到。春風拂面,水酒店里的空氣都和澡堂子一樣,暖暖和和。
正午時分,生意開始熱鬧起來。
冬瓜婆忙前忙后招呼客人,打酒端菜,不亦樂乎。陡地,一個熟悉的身影杵到她面前,令她心頭猛地一緊,頓時血往臉上沖,發(fā)燒發(fā)燙。
杵在冬瓜婆面前的叫木根,是她以前車間里的同事,當年的生產(chǎn)標兵。他技術好,總是比別人多畫幾板坯,超額完成任務,還時常幫幫同事的忙。對那時尚未婚配的冬瓜婆,更格外好些。一來二去,彼此就都有了點意思。那年中秋節(jié),木根請車間主任陪著,登上冬瓜婆家門。正要把話題往心思上引。冬瓜婆的娘聽出話風,順口就打斷了話頭。像鎮(zhèn)上許多心思極快、八面玲瓏的老太婆一樣,冬瓜婆的娘心里縱一百個不同意,嘴上卻不停地夸獎木根師傅如何能干、如何聰明、如何討人歡喜……但送客出門,卻連一句“吃了飯去”的虛客氣都不出口,還硬逼木根把拎來的月餅、水果、白酒等“四色水禮”原封不動拎回去。這事,猶如做水酒,酒曲剛拌進糯米里,兜頭一桶冷水澆下去—胎死腹中!
冬瓜婆的娘之所以不同意,是因為木根左腳有點瘸,鎮(zhèn)上稱之為“拐子”;生活上多多少少有些不方便。她怕女兒日后受連累。不承想,女兒后來嫁給了那個矽肺病老公,更沒有過上幾年好日子。唉,人算不如天算,都是命啊!
冬瓜婆給木根打了碗水酒,又把自己坐的方凳讓給他坐,嘴里有一句沒一句,若無其事地扯些閑篇。木根不勝酒力,一碗喝下,頸脖子都紅了。冬瓜婆卻又給他添一碗,其實是借酒捱時間,留他多坐下。
說來木根也是倒霉。那次提親失敗后,他就在鄉(xiāng)下老家草草說了門親。女的長得倒不難看,但頭腦有問題,半傻不傻。去醫(yī)院看過,說是腦膜炎后遺癥?;楹蟛痪玫囊惶欤靖掳嗷丶?,那女人卻不知去向。他驚慌失措跑去派出所報了案,又請了好些同事四下里打鑼尋。忙到半夜,人影子也沒找到。幾天后,派出所找木根去,說是西河灘上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與他老婆的特征接近,要他去辨尸。結(jié)果當然坐實了。從此,木根就蔫了,提不起神,像變了個人。
那天,一直到水酒店打烊,冬瓜婆才把喝醉了的木根送—莫如說被她半勸半逼—回家。
這次見面后,木根三天兩頭往冬瓜婆的水酒店跑,卻不喝酒,就幫著冬瓜婆打打下手,張羅張羅生意。一些熟客遂拿他們開玩笑,把什么《天仙配》《梁祝》《 西廂記》《柳毅傳書》……等等老戲文全往他倆身上套。起初,他們還有些不好意思,久了也就無所謂了??腿朔Q木根為“董郎”“張生”,木根也笑著含糊應答。會當其時,冬瓜婆居然還配合著哼幾句黃梅調(diào)或紹興戲,笑得大家前俯后仰,不免又多喝幾碗水酒。
水酒店夏季生意最好。有了木根做幫手,冬瓜婆熱天里就不那么累了。忙里偷閑,扯幾尺“的確良”, 請裁縫幫木根做了身衣服?!叭丝恳卵b佛靠金裝”,木根換上新衣裝,還真有模有樣。冬瓜婆又逼他剃頭刮胡子,儼然把他當新郎官扮。
木根提議:水酒店要掛塊牌子。他都想好了,叫“好又來”。冬瓜婆一個勁地說好,一副夫唱婦隨作派。木根又提議店堂里貼張價格表,明碼標價,明買明賣。生意做得硬氣,客源就廣。冬瓜婆一邊應允,一邊提醒:“你不要只提議,想到了就動手去做!”木根點頭如搗蒜,望著冬瓜婆一個勁地傻笑。
自“好又來”的招牌掛出來,水酒店由原來一天賣一缸水酒,到一缸半,到兩缸,生意愈來愈旺。樂得冬瓜婆胖臉上終日笑容可掬,開始規(guī)劃今后的幸福生活。與木根商商量量,在茶葉塢開發(fā)區(qū)買了塊地,蓋起一幢三層樓房。新房竣工那天,行事一貫不喜張揚的冬瓜婆,擺了一桌酒,“燒香看和尚,一事兩勾當”,邀來幾位要好的老同事,熱鬧了一場,算是對外宣布:正式接納木根。
那天,冬瓜婆和木根都喝醉了。
后來,十八橋因舊城改造拆遷,冬瓜婆舍不得放棄令她苦盡甜來的水酒店,就用拆遷補償款在新居茶葉塢開發(fā)區(qū)的進路口,重開了一家。店名還叫“好又來”,生意還是那么好。人們都羨慕:冬瓜婆硬是福氣坨坨咯好命!
(責任編輯:朱鐵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