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志豪,澳門人,1992年出生,2018年獲藝術碩士學位。曾獲新北市文學獎小說獎,澳門文學獎小說獎、現(xiàn)代詩獎,舍我文學獎小說獎、散文獎。
我觀察“霍金”很久了,那個經常在面包樹下打鼻鼾的老人,在長達一個半月或許更久的時間里,我每天都會看見他。每天早上九點鐘,他就會坐著電動輪椅,出現(xiàn)在白鴿巢公園內,于一棵面包樹下,默默地閱讀報紙。約摸傍晚的時候,他就離開。“霍金”頭上布滿白發(fā),皮膚皺皺巴巴,個子不高且骨瘦如柴,坐在輪椅之中,就更顯得他細小。他經常什么也不做,目不轉睛地看著公園聚會的外勞,有時候則閱讀同一份報紙,或是躺在輪椅上睡覺??偠灾?,他哪里都不去,坐在同一個地方大半天,像遺失了時間的人,報紙慢慢地滑落到膝蓋,整個午后時光他都一動不動,因此我曾經擔心,某天他就這樣離開了。
和“霍金”相識的那段日子,我?guī)缀趺刻煸缟掀唿c半就背著書包出門,佯裝一副去上學的樣子。為了瞞騙我媽,我還不時送剛上小學的弟弟去學校,但整個夏天我都沒有和他說話,把他送到學校門口之后,我便沿途折返,跑到崗頂前地附近的一間網吧打游戲,到了黃昏時分就自動自覺走回家。假如某天我媽的男人出差剛好不在,我便會偷偷摸摸跑到女友家約會,她就讀的女子高中剛好位在我家附近,每次到她家里,我都會覺得安靜異常。她的家通常只有她一個人,但我還是會盡量把聲音壓低,深怕驚擾到屋內的每一件家具。
一天中午,我閱讀完一本日本偵探小說(其實只是讀了前面三十頁和最后十頁),小說內容大概是講述一個私家偵探接受了委托,前往一座城市去調查失蹤男子的故事。整篇故事極其無聊,隨著文字走進迷宮,在那里,偵探迷失了,成為了被追蹤者。故事由始至終沒有揭開謎底,我認為作者本人也懶得想答案。
讀完小說后我在面包樹下思考了一會,然后就睡著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已經是下午三點鐘,面包樹影忽明忽暗,長椅上有幾塊被曬干的鳥屎。我下意識地看向“霍金”,他還在原來的位置坐著,我猜他是睡著了。找不到什么事情可做,我便走出了公園,坐在公車站旁邊的長木椅上抽煙,呆滯地看著打羽毛球的老人和來去匆匆的上班族。不久,天空變得陰沉。又過了一會兒,雨水便傾瀉下來,雨中,我和一群陌生人以小跑步的方式離開公車站,返回公園,躲進一個涼亭之中。涼亭內有幾個濕著身子的老人,坐在輪椅上的“霍金”也在其中。
等雨停的時候,我一口氣抽了數十根煙,煙快要燒到煙蒂時,我就把它丟到涼亭外。這時,“霍金”突然開口和我說話,我也是第一次聽他說話,我知道“霍金”已經留意我好一陣子了。他說:“你不用上學嗎?你每天都穿著校服在公園里混時間?!彼穆曇羯硢《鵁o力,某些字詞難以辨識。那時我想起,我已經連續(xù)穿著同一件校服十多天了,它積滿汗液的酸臭味和霉味。我告訴他:“我不是讀書的料,而且我有其它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薄笆裁词虑楸壬蠈W重要?”他問。我思考了片刻,最后回答他:“讀小說?!?/p>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借一借打火機給我,我的打火機報廢了。”我把打火機遞給他,接著把視線移回街道上。“霍金”點了一根煙。“真討厭,這雨?!蔽也淮_定“霍金”是否說了這樣的話,我裝作沒聽見,沒有搭理他。
很長一段時間,我和“霍金”看著同一個方向發(fā)呆,沒有說話。后來我問他,你平時都在這里做什么呢?感覺你每天都坐在同一個地方。他說他正在等待?!暗却裁??”我問?!暗却锾?。差不多到了,秋天?!彼χf。后來他又說,只要一睡醒,他就會離開他的住所,因為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街上的人能夠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他。
“你今年幾歲了?”他問。我告訴他我十八歲。他說:“但你不像。你的樣子看起來比十八歲年輕一些。你念高中?”“不是,我念初三?!薄拔业呐畠菏藲q的時候已經上大學了?!薄安灰@樣,我真的不是讀書的料?!蔽医又f:“但感覺你不像有女兒?!?/p>
雨停后,“霍金”希望我把他推回石階下面,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到涼亭的石椅上,接著將輪椅抬到平地,再回到涼亭內背著“霍金”步下石階,那時我想,他的身體甚至比我想象的還要輕許多。他坐上輪椅,用力地拉了拉輪上方的桿子(和“霍金”接觸過幾次后,我才知道那是上鎖和解鎖輪子用的),不久,他就向我告辭了,幾個老人也相繼離開,我獨自在涼亭內待了一陣子。不遠處,“霍金”坐在電動輪椅上,身體變得格外輕盈,背影漸漸縮小,然后消失在白鴿巢公園外。
那天之后的一整個月,我都沒有看見“霍金”,我覺得有些孤獨,因此少了去白鴿巢公園的次數,只到圖書館看電影和睡覺。直到某天中午,我在公園附近的麥當勞看見了他,他的額頭包扎著厚厚的繃帶。那天天氣讓人燥熱難耐,我猜他很早就吃完午餐,跑到麥當勞乘涼。我看了他一眼,他沒有說話,我以為他認不出我來,后來才知道是因為他的視力不好。
過了一會兒,他向我打招呼,說感謝我上次的幫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他說,那天他在輪椅上睡了很久,直到雨點墜下時才醒來。把他背到涼亭上避雨的陌生人離開了,所以如果不是我的幫忙,他可能得困在那里好一陣子。我說這又沒什么。我看著他額頭上的繃帶,故意擺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他說沒事,在家中出了些意外,但沒什么大礙。后來他說,他其實是在家中跌倒了,在房間和大廳之間掙扎了數十分鐘,好不容易才爬到玄關。不曉得過了多久,他被下樓的鄰居發(fā)現(xiàn),隨后一大批救護人員趕到,之后的事情他就記得不太清楚了,他的腦袋被救護車嗶咘嗶咘的鳴笛聲所覆蓋。聽完“霍金”的描述,我問他:“你的親人呢?”他好像沒有聽見,我就沒有追問下去。我在麥當勞買了午餐,便向他告辭了。
此后的幾天,我又如常在白鴿巢公園的面包樹下看見“霍金”,看見他時我會和他閑聊幾句,慢慢地,我知道他是一個人,我的意思是,他生活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自己一個。
一天下午,“霍金”病了,他瑟縮在輪椅之中,渾身顫抖。我留意到他的異狀,便走過去說你生病了,我送你去醫(yī)院吧。他說不去醫(yī)院。我問為什么。他說他不喜歡醫(yī)院。幾秒鐘后,他又說不用管他,讓他在原地待著就好。但我還是和他說,我送你回家吧,你得躺下來休息。他答應了。
“霍金”的家位于白鴿巢公園到鏡湖醫(yī)院間的老舊住宅區(qū)內,他領著我穿過繁復的街道,柏油路上逸出的熱空氣讓我流了不少汗,汗液沾粘在校服上。約摸過了幾條街道,他就停了下來,我湊近他時,他說他沒有力氣了,想睡一會。我推著他的輪椅穿過了幾條街道,快要到他家的時候,他突然蘇醒過來,叫我停下,給我零錢,說希望我能替他到旁邊的便利店買一包煙。我說,你不能再抽煙了。但想到自己可能沒有資格說出這樣的話來,最后我還是替他買了煙,順便到旁邊的藥房買了退燒藥(我猜他是發(fā)燒了)。
進門后我便把他扶到床上,吩咐他躺下來。他顫抖得厲害,但吃藥后不久,他就睡著了,看著蜷縮沉睡的他,不由自主地令我想起冬眠的黃鼠。有好一段時間我想:還是把他送到醫(yī)院比較好,但我明白他大概不喜歡醫(yī)生,便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霍金”的家很小,且有些凌亂,家具都積了厚厚的灰塵,臺燈下堆了一疊廢紙,包括發(fā)霉的報紙和過期水電費單。我翻閱他的報紙,大部分是《澳門日報》,也有幾張外國報紙(細看發(fā)現(xiàn)是拉丁美洲某個國家的),但都是幾年前的新聞了。而后我隱約聞到室內有一股霉味和水泥味,才留意到房間的角落有一個空置、干涸的水泥池,池旁邊是幾個圓柱狀的竹制器皿。
不久,“霍金”醒來了,他的聲音無力,像夢囈般,他說,他做夢了,我問是什么夢,他說他夢見妻子的雙腿被枷鎖捆綁,在海浪中翻滾,像一條魚,他在夢里吶喊,但他不會游泳。我說,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夢。他好像沒有聽見,表現(xiàn)得異常安靜。我把目光聚焦在那個水泥池上,并稍微加大了音量說:“小時候我爸的房間也有一個同樣的水泥池?!奔s摸過了幾秒鐘,他從疲倦的容貌中擠出一絲訝異:“水泥池?你爸也斗蟋蟀?那是養(yǎng)蟋蟀卵的水泥池?!蔽艺f大概是吧,那時候我太小了,但我依稀記得它的味道和觸感?!昂髞砟兀彼麊?,“那個水泥池?”
后來我爸失蹤了,水泥池荒廢一段日子,然后被我媽鏟平了。我爸離開前,他的朋友經常來找他,給他看了不少影片,貨物、氣候、邊防、快艇、卡車、小型飛機諸如此類,并在房間內商議著什么。我爸離開那天,他和我媽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留下幾萬元現(xiàn)金,而后就往大海去。過了一年,他沒有回來,我媽告訴我,他去東南亞了。第二年,她說,他消失在太平洋里。那段時間,她經???,但到了第三年,她不再哭,她說他和別的女人跑了,因為他以前也干過類似的事情。
你媽也許很愛你爸,“霍金”說。我說我不知道。
“所以你斗蟋蟀?”我問他。他答:“是的?!钡]有接著說下去。他閉上眼睛,像是在睡覺,這次,他沒有打鼻鼾了,霎時之間,空氣凝結,室內變得格外安靜,甚至連呼吸都能夠聽見。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霍金”的房間并沒有窗戶,窄小而密閉,像極了黑暗的洞穴。有一瞬間我想象,假如房間內發(fā)生了什么意外,也許真的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他。
我看著熟睡中的“霍金”,猜想他是一個怎么樣的人,有過怎么樣的故事,但對于任何人來說,這或許一點都不重要,因為他的存在與否,似乎都不會對這個世界造成絲毫影響,想著,我就覺得挺可悲的。大約過了二十分鐘,我看他睡得很熟,便寫下紙條,放在他枕邊,囑咐他:要記得吃藥!隨后便悄悄地離開了。
第二天我沒有在白鴿巢公園看見“霍金”。到了第三天,我從外面回到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沒有帶鑰匙,我打了我媽的電話,沒人接聽,我再敲了一陣子門,屋內毫無動靜。我翻看手機訊息,里面空空如也。于是我離開了那里,回到白鴿巢公園。
那晚我在公園附近的麥當勞過了一整夜,但心情一直很憋屈,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身上的錢不多,而且那里太吵了,我未能真正入睡。到了早上,我回到白鴿巢公園,這時“霍金”也出現(xiàn)了,他看起來心情不錯,氣色也好了一些,看見我時他便主動和我打招呼。他說他的腦殼里住了一個惡魔,已經很多年了,時常不請自來,讓他難受極了。那天沒能和我說幾句話便呼呼大睡,實在抱歉。接著他問:“你能和我去一個地方嗎?”
因為沒有事情可做,我便答應了。
那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周一午后(因為昨晚沒睡好,我感覺身體和大腦一直很疲乏),空氣渾濁,公交車停下時冒出黑煙和熱氣蒸騰的蜃樓。那時正值上班和上學的高峰期,行人紛至沓來,路上有不少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以及和我一樣穿著校服的學生,他們的樣子看起來十分疲倦,我刻意避開他們的目光。不曉得為什么,那時我感覺不是很自在。
那天“霍金”看起來很高興,他別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他問:“你有沒有女朋友呢?”我其實不想說話,但還是說:“應該算是有吧?”“應該?”“我的情況比較復雜,就不多說了。”他停頓了片刻,又說:“那么你喜歡什么樣的女人?”我告訴他,不會給我添亂子的女人。“為什么呢?”他問?!耙驗槿说臒辣緛砭蛪蚨嗔恕!蔽掖?。他說:“你才那么年輕,會有什么煩惱?”我想了一想,然后說:“你年輕的時候就沒有過煩惱嗎?”他笑了,答:“可是那些煩惱現(xiàn)在看來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事情了?!辈痪茫掷^續(xù)問:“你有做兼職?”我說沒有?!暗悄愕男樱彼f,“不便宜?!薄拔覌尳o的錢,后來她嫁了別的男人,那個男人是當官的,他給我零錢,而且我可能有厭食癥,就省了不少錢。”
快要到達目的地的時候,他告訴我,再過幾天,他就可能要去醫(yī)院做手術,他問我意見,應不應該去。我說當然要去。他笑了一下說,明天可能會有社工來找他麻煩,所以今天才在那里等我,希望我能和他去一趟“秋聲同樂社”。那是什么?我問。他好像沒有聽見。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嘗試把話題轉移到他的親人上,以及勸服他出院后住護養(yǎng)院。但他只是說,不會考慮去那種地方。
“霍金”所說的“秋聲同樂社”,是斗蟋蟀的場所,它位于十月初五街一間涼茶店二樓,到達時,場內已經聚滿了高矮肥瘦的老年人。那些老年人都像“霍金”一樣,年紀在六十到八十歲之間,他們用盡力氣地喧鬧,但我留意到,只要蟋蟀開打,他們便忽然肅靜起來,當一組蟋蟀分出勝負時,他們又旋即回到原來的喧鬧之中。
“霍金”小聲地告訴我,那是因為如果他們動作或聲音太大,很可能會驚嚇到擂臺上格斗的蟋蟀,假如比賽被場外因素終止了,影響到比賽的人需要賠償所有人投注的金額。不久,幾名老人看見了“霍金”,他們互相調侃了幾句,但場內實在是太吵了,他們說了什么我實在不得而知。在那種吵嚷聲之中,我看見“霍金”融入了老人們,并被他們淹沒。
這時,我留意到斗蟀場內兩旁的桌上,擺滿了許多不同大小的圓柱狀竹制器皿,老人把它們小心地排列整齊。我湊近打量桌上的器皿,準備將其中一個器皿打開時,卻被一位老人阻止了,我有些納悶,說我又不打算打開它,但那位老人并沒有聽見,場內的吵嚷聲覆蓋了一切。
就在那個時候,“霍金”從電動輪椅里掏出一個竹制器皿。我有點驚訝,因為我從來沒有想過,他的輪椅內,竟然能夠藏納這樣一個竹制器皿。他打開蓋子給我看,問我,里頭的東西是不是很有趣?我看到器皿內兩只正在交配的蟋蟀,雄蟀看起來十分健康,它的身體黑色,頭顱偏紅,大腿非常強壯。“它準備要上戰(zhàn)場了。”“霍金”告訴我。
約莫過了十分鐘,“霍金”的蟋蟀就上擂臺了,他們空出一個位置讓他觀看。我走到斗蟀擂臺邊緣,在老人身邊擠出一點點空間?!盎艚稹贝蜷_器皿蓋時,在我耳邊得意地說:“我準備很久了,這只蟋蟀,它非常勇猛。”這時,世界又忽然安靜下來?!盎艚稹钡膶κ质且幻逝值睦先?,頭上的毛發(fā)掉得七七八八,但在斗蟀擂臺邊卻表現(xiàn)得胸有成竹。我把視線移回“霍金”身上,他正用一支狀似毛筆的蟀草撩撥紅頭蟋蟀,它隨即怒火沖天,從器皿中蹦出,直奔向擂臺前方的另一只雄蟀。
搏斗開始,它們一碰面就纏咬起來,我能聽見它們纏咬和用雙腿蹬擊對方的聲音。翻了幾個筋斗后,“霍金”的紅頭蟋蟀表現(xiàn)得較為強勢,步步進逼,不斷發(fā)起進攻。不過另一只蟋蟀也不甘示弱,事實上,它的體型比紅頭蟋蟀還要大,周遭的老人說,這只蟋蟀不好惹,它是一只黃斑黑蟋蟀,一個星期下來,它已經連贏三口。但這次,它似乎是遇到對手了。
對于這只體型龐大的黃斑黑蟋蟀,“霍金”的紅頭蟋蟀一點也不退讓,它不斷向黃斑黑蟋蟀發(fā)起攻擊,起初攻擊很奏效,有幾次甚至擊中了黃斑黑蟋蟀的頭部,但黃斑黑蟋蟀很快就適應了紅頭蟋蟀的攻擊節(jié)奏,并仗著自己四肢較長的優(yōu)勢,邊徐徐后退邊用前肢攻擊紅頭蟋蟀,巧妙地化解了紅頭蟋蟀后面幾波的進攻。幾個回合之后,擂臺上已出現(xiàn)了褐色的血液,但沒有人知道血是來自哪只蟋蟀。漸漸地,它們體力下降,攻擊頻率變慢,誰勝誰負仍是未知數。
這時我刻意留意老人們的表情,他們面容扭曲得厲害,“霍金”和胖老人都漲紅了臉,像快要炸開的氣球,但所有人都竭力保持安靜,除了蟋蟀的鳴叫,場內幾乎沒有其它聲音。
又過了幾個回合,兩只蟋蟀停了下來,互相后退幾步,歇了幾秒鐘,又突然轉過身來朝對方沖撞過去。它們并沒有打算退縮,在擂臺上轉了一圈又一圈,已經五分鐘過去了,誰都沒有把誰打倒或打跑。這時我看見“霍金”和胖老人都有些搖擺不定了,且開始有人小聲地提議:“不如判和吧。”他們不愿意去冒這個風險?!盎艚稹睕]有說話,胖老人也沒有,他們額頭冒汗、緊握著拳頭,好像打算再觀察一陣子形勢。
“我豁出去了!”胖老人突然開口說話,他雖然激動,但仍竭力抑制著自己的聲量,避免影響到擂臺上互相廝殺的蟋蟀。不久,“霍金”的紅頭蟋蟀在一次纏咬之中斷了一邊牙,勝利的天秤瞬間倒向了胖老人的一邊,他也開始露出了自信的笑容。我想,這下麻煩了。然而,當所有人都認為“霍金”的紅頭蟋蟀支撐不了多久時,它的斗志卻絲毫沒有減弱,反而越戰(zhàn)越勇,不要命似的一次又一次地撲向黃斑黑蟋蟀,爪牙此起彼落,有幾次甚至將黃斑黑蟋蟀迫至擂臺邊緣,戰(zhàn)況又變得膠著起來。
此后的幾分鐘,搏斗依然沒有結果,紅頭蟋蟀視死如歸,它不管身上的傷勢,不斷地朝對方沖撞。在某次纏咬當中,紅頭蟋蟀的一條腿被咬斷了,但它仍然拖著那條斷腿,用前肢和一邊的利牙拼死進攻。對此,所有人都驚呆了。沒過多久,黃斑黑蟋蟀的體能開始跟不上,在一次打牙中回避了對方,它逃跑,被紅頭蟋蟀追了大半圈?!耙淮?。”裁判突然開口說話,但很快黃斑黑蟋蟀就調整過來,回頭迎擊,雙方又再次纏打。就在那個時候,胖老人又突然緊張起來,他的表情變得難受,血管從他的皮膚底下迸出,掛在他身旁的尿袋比之前滿了一些。又約莫過了一分鐘,雙方勝負依舊未分,攻擊、防守、打牙、拼爪……它們的速度都變得緩慢。這時,“霍金”按捺不住了,他的聲音打破了凝結的空氣:“不如就這樣吧?!痹捯魟偮?,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胖老人,他緊握著拳頭,三秒之后,他點頭?!氨荣惤Y束,判和?!辈门姓f。
“霍金”的紅頭蟋蟀再次回到養(yǎng)盆之中,起初它生龍活虎,拖著一條腿仍然四處尋找黃斑黑蟋蟀的蹤影,但后來可能是意識到,它又回到了那個狹小黑暗的空間,黃斑黑蟋蟀不見了,便頓時失去了力氣。它一瘸一拐地爬到養(yǎng)盆邊緣,奄奄一息地躺下,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不久,雌蟀來到紅頭蟋蟀身旁,在旁邊繞圈和鳴叫,從那聲音之中,我感受到那個微小軀體迸發(fā)出的生命力。
就這樣,我們回到了街道上。離開斗蟀場后我的心情一直不太好,“霍金”也沒有和我說什么,他看起來有點郁悶,也許他還在想剛才的事情。已經接近黃昏,鄰近的海域停泊了許多船,幾只渴望捕魚的海鷗飛翔著,十六浦附近仍舊擠滿了游客和混濁的灰塵。
就在那個時候,“霍金”說話了,他說他有些不服氣,因為那個人是渾蛋,擅長自作聰明和吹噓自己,盡管他沒有什么值得吹噓的事情。如果當年那只蟋蟀還在,它肯定兩下子就把那該死的黃斑黑蟋蟀打趴?!盎艚稹闭f:“那個渾蛋,每次輸了都會把蟋蟀剝死?!蔽艺f:“可憐的蟋蟀?!睅酌腌姾螅盎艚稹闭f:“蟋蟀輸過一次,就不可能再贏了,它們永遠會記住那次被揍的慘痛經歷,會變成窩囊廢。沒有利用價值了,那個渾蛋就會把它們弄死,以消輸錢的不快?!钡盎艚稹毕嘈牛@些事情蟋蟀都看在眼里,它們永遠不會替這些人賣命,所以今天的黃斑黑蟋蟀盡管在品種上占盡了優(yōu)勢,卻沒有拿下勝利?!叭绻斈昴侵惑斑€在……”他又說。我問那是什么樣的蟋蟀呢?他便告訴我那只蟋蟀的事情。
二十多歲時,“霍金”曾干過替人家捉蟋蟀的事情,那時候他甚至沒有工作,每天清晨開車到路環(huán)的山上捕捉蟋蟀,到了中午,就把蟋蟀帶到關前正街去賣,這比到市區(qū)工作好賺多呢。十年間,他捕捉過的蟋蟀不下數萬只,每只蟋蟀賣幾毛錢至數千元不等,它們分為上品、中品和下品,當然大部分都是下品蟋蟀,但總會有英勇擅戰(zhàn)的上品,而那一只例外,是前所未有的極品蟋蟀。
他說,那天清晨他照例在路環(huán)的山上獵蟀,天還未亮,但太陽已躲在水平線下蠢蠢欲動了。這時,他看見不遠處有一個濕著身子的同齡男人,他步伐倉促、神情有點慌張,“霍金”知道,他肯定來自對岸,來自那個動蕩的地方,最近這一帶經常會出現(xiàn)這類人,以及漂到岸邊無人認領的軀體。正當“霍金”準備把視線移回工作上時,卻發(fā)現(xiàn)那人手上拎著一只蟋蟀,“霍金”湊近,問:“你是怎么得到這只蟋蟀的呢?”來自對岸的人說,剛才經過附近的山路時,聽見這只蟋蟀尖銳的叫聲,它和一只雀鳥對峙著,他知道它很快就要成為雀鳥的早餐了,但他仔細一看,它們似乎已經對峙了一段時間,蟋蟀不斷抵抗,他能感受到它的求生欲。他救了它,希望到達市區(qū)后能賣個價錢。“我能看看它嗎?” “霍金”問。
這只蟋蟀很野,“霍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英氣的蟋蟀,它的體型比一般蟋蟀大上一號,大腿非常強壯,頭顱又圓又大,頭頂锃亮有光澤,兩眼炯炯有神地直視前方,雖然受了傷,卻展現(xiàn)不尋常的憤怒和戰(zhàn)斗欲。他多年的獵蟀經驗告訴他,這會是一只在擂臺上所向披靡的極品蟋蟀。那一刻,他興奮極了,恨不得馬上讓這只蟋蟀大展拳腳,但他并沒有將這種興奮表現(xiàn)在臉上,他抑制著膨脹的情緒,說能替他買下這只蟋蟀,而且會給他指示通往市區(qū)的方向,那里有一些工頭會收留他。因此他們很快就進行了交易。
此后的一個月,“霍金”都在培養(yǎng)這只他口中的“呂布”,他甚至將獵蟀的工作停下來,他知道,只要能培養(yǎng)好這只蟋蟀,他就能夠通過地下賭場發(fā)大財。首要的事情,就是把它的傷養(yǎng)好,他每天給它吃碎米飯、肉粒和人參粉,約摸過了一個星期,它如獲新生,開始活蹦亂跳,好像有永遠耗不完的體力。接著,他把最近一個月內捕到的蟋蟀,區(qū)分成強弱兩組(根據他對蟋蟀形態(tài)的判斷),并讓強和弱的蟋蟀進行一對一格斗,這樣的對陣,基本上都能夠在幾個回合就見分曉。攻擊、攻擊、再攻擊,擂臺上的呂布振翅鳴叫,不到十秒就把對手打垮。兩天后,“霍金”把剩下來最強悍的蟋蟀再次放到擂臺上,進行一對一搏斗,這種對抗不容易分出勝負,它們激烈纏斗的時候,“霍金”就用蟀草將它們分開,以免削弱斗志。然而,輪到呂布的時候,這些強悍的蟋蟀卻都撐不過半分鐘就落荒而逃了。
此后每隔兩天,“霍金”就讓一只蟋蟀跟呂布格斗一次,接著是一天,后來甚至一天多次。一段時間后,呂布兇狠的天性已被完全開發(fā),搏斗技巧出神入化,他可以肯定,這是二十年也難得一見的最強戰(zhàn)士。
許多年后,“霍金”都會記得那個瘋狂澎湃的午后。在他的印象里,那天像夢,百葉窗中透著一點涼意和縈回的灰塵,腳下踩著燃盡的煙頭和廢紙。兩百多人擠在一個狹小的工業(yè)大廈單位里,他們向莊家投注,大約過了二十分鐘,所有人都下了注,他們的聲音以及器皿內蟋蟀的鳴叫從四面八方襲向“霍金”的耳朵,太吵了,但他卻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霍金”回憶說,對方是內地的蟀王,在那場比賽開始之前,幾乎所有人都看好那位蟀王,所以莊家把賭盤賠率定為一賠五。那時,默默無聞的“霍金”看向器皿,呂布顯得生氣勃勃,它已經準備好了,他想,他們將會永遠記著它。不久,兩只蟋蟀就來到擂臺之中開打,它們憤怒的天性被引爆,一碰面就展開激烈的廝咬,從開始至結束,沒有停歇過半秒。整場比賽只持續(xù)了一分鐘,但每一次纏斗都是致命性的,呂布受到了一定的重創(chuàng),它的一條腿不見了,至今也沒有找到(“霍金”的原話就是這樣說的)。內地蟀王的頭被咬斷,六條腿卻仍然朝天擺動著。
比賽結束的一瞬間,鴉雀無聲,但幾秒鐘后,所有人都起哄了,這是一場前所未見的精彩廝殺,他們大聲地討論兩只蟋蟀肉戰(zhàn)的過程和細節(jié),以及他們都大跌眼鏡。呂布的任務結束了,這是“霍金”一生最榮光的時刻,他說,那場比賽,我從莊家那里贏得了三十多萬元,但我看向器皿內虛弱的呂布,它卻什么也沒有得到。那天之后,我沒有讓呂布再上擂臺,當然啦,它的狀況也不允許它再上擂臺,我讓它在家中安老。這只蟋蟀生命力頑強,盡管受了重創(chuàng),卻等到來年的春節(jié),它才真正離開我。我把它埋在一棵老榕樹下,一個月后,我從那里發(fā)現(xiàn)一朵鮮艷的蘭花。
說到這里,“霍金”沉默了下來,他看起來有點難過。我們坐在十月初五街一間涼茶店旁,久久沒有說話。后來,天空慢慢地暗下來,“霍金”突然說,在短暫的一百日里,它們必須不斷地交配和戰(zhàn)斗,它們是戰(zhàn)士,它們輪回的時間很短,短得令人感到可悲。不,我相信它們并不會真正死去,冬天以后,它們就會重新在泥土里醒來。
就在那時,我想起了在“秋聲同樂社”里看見的一幕,于是問他:“為什么要放一只雌蟀在它身邊呢?”他告訴我,雄蟀是淫蟲,非常熱衷于交配,加上它們又天生好斗,碰頭時,都會認為對方前來搶愛人或食物,所以他們一般都會在比賽前幾個小時放一只雌蟀在雄蟀身邊,以刺激它們的戰(zhàn)斗欲。我說:“這還真是有不少學問?!?/p>
“再過幾天我就要去醫(yī)院了,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嗎?”“什么事情?”我問?!斑@只蟋蟀是無辜的,因為我戒不掉的癮,它為我斷了一條腿和一邊牙,我希望它能夠好好地過完余生。你能替我喂養(yǎng)它嗎?”我本來打算拒絕,但想到我可能是唯一能夠幫助他的人,所以我便答應了。
此后的一個月,“霍金”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之中,我不知道他去了哪一家醫(yī)院哪一間診療室,甚至不曉得他還在不在這個世界上。然而,我偶爾經過“霍金”的家時,還是會到門前打量屋內動靜或直接按下門鈴,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聲息以后我就離開。
那段時間,我經常去找女友,但如果碰巧她不在,我會改道去海邊捉螃蟹。那里每天都固定有幾位中老年人釣魚,他們邊釣魚邊聊女人,有時候則聊政治,或者鼓吹足球賽事該如何投注。我打從心底看不起他們,但我表面上和他們侃侃而談,融入他們的話題當中,我覺得這無所謂,就讓他們教導我一些釣魚的技巧。后來的兩個星期我省吃儉用,在身體快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候買了一組二手釣具,我把它交給一位無所事事的退休老人保管,要去釣魚的前一天就打電話給他。
就這樣約摸過了半個月,新城A區(qū)施工,泥沙灌入大海,雙膝陷進海水和泥沙里的工人遍布了眼前大部分海洋,那些中老年人捂著鼻子抗議:“魚有毒。”但他們還是堅持著釣魚。有一天,我的心情不是很好(什么原因我忘了),因此我和其中一位中年人打了一架,那之后我開始厭惡那群中老年人,同時又和女友分分合合糾纏不清,甚至不喜歡打游戲了,便又回到白鴿巢公園和公園旁邊的圖書館讀小說,我不希望有人找到我。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后來因為覺得這種生活太無聊,以及基于家里和學校給予的壓力,我又回到學校。
生活是什么?我這樣問女友,她愣住了。半分鐘后,她像是不經意地說,生活是一個尋找出口的過程。我若有所思地想了一個晚上,沒有想出什么。
有一段時間,豢養(yǎng)那只孱弱將死而未死的紅頭蟋蟀成為了我生活的出口,我把蟋蟀養(yǎng)盆放在家里的窗臺上,每天給它一點米飯粒、肉碎和水,但它一天一天地變得虛弱。那時,我?guī)缀蹩梢钥隙?,它等不到“霍金”回來了?/p>
某個周末,我醒來后,照例把裝著蟋蟀的竹制器皿帶到外面,我經過“霍金”的家時,發(fā)現(xiàn)他家里有幾位陌生人,卻看不見“霍金”,我本想湊近,問“霍金”的狀況,但想到我和他并不算是什么有關系之人,便打消了這樣的念頭。我在他居住的唐樓附近轉了幾圈,而后回到唐樓,坐在樓梯口抽煙假裝是住客,靜靜地觀察他們。他們在“霍金”的家商議著一些事情,隨后拿起筆做記錄和巡察,像挖掘一些長期被塵封的事物。
我走到外頭,馬路兩旁的摩托車密密麻麻,那時大約是早上十點鐘,由于是周末,街上的人不多,空氣中透著一點涼意,一位清潔阿姨正在打掃街道,街道顯得有點冷清。
十分鐘過去,他們從“霍金”的家走出來,然后慢慢地消失在街道之中。那時我想,我和“霍金”到底算不算是朋友呢?我不得而知。后來又想到,也許某種程度上,我們只能算是陌生人吧?
我忘記那天我在街上游蕩了多久,只記得接近黃昏時分,我又循例踏上了前往女友家的路途。那時,天空出現(xiàn)了緋紅色的云朵,慢慢地沉下,把整個城市籠罩著。我拐入街角,從紛至沓來的人潮當中逃脫,器皿內的蟋蟀哀鳴著,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人聽見它的聲音。這時,聲音慢慢地變小,然后消失了。我打開器皿蓋,里頭的蟋蟀已經奄奄一息了。于是,我走進公園,在一張長椅上坐下,審視著草坪,思考如何處理這只蟋蟀的身后事。
突然間,我感到一絲涼意,幾片葉子從我眼前飄落,我聞到了秋天濃郁的味道……
后記
他熱愛斗蟀,卻極度厭惡暴力,斗蟀充斥著暴力的美,有時候他會質疑這種活動太殘酷,但他無法抽離其中,他深深地沉溺于這種血脈賁張的刺激感之內。在烏拉圭,他戒掉了斗蟀,讓自己忙碌于經商的事宜上,但只要到了秋天,蟋蟀的鳴叫聲就會在他腦海中涌現(xiàn),那是扎根在他大腦深處的聲音。偶爾,他想起小時候每天經過的斗蟀堂口,看著街頭巷尾大人聚攏之地總是喊叫得沸沸揚揚,他在街邊角落尋找那些戰(zhàn)敗后被遺棄的蟋蟀,他把它們帶回家好好地喂養(yǎng),渴望有一天它們能夠重返擂臺,當它們慢慢地步入衰老、死亡時,他會難過地哭泣。
是的,他熱愛斗蟀,但他反對暴力,在南美洲,他甚至參加過一些反槍支運動,但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配戴槍支對于烏拉圭人來說依舊是稀松平常的事。然而,他從來不配戴槍支,除了因為他反對槍械,更重要的是,在他眼中有槍比無槍更危險。他知道,假如遇上劫匪,財物能換取自己和身邊人的安全,有槍是危險的,它代表被搶劫者有反抗的空間。大部分劫匪沒有意愿傷害手無寸鐵的陌生人,他們的目的只有“錢”。
烏拉圭不是一個治安好的城市,因此日光下的大街總是遍布著警察和保安,他們持著霰彈槍,一副嚴肅凜然的模樣。但他決定了,他要留在那里,賺上更多的錢。那時,他和妻子剛結婚不久,領著一筆巨款,前往烏拉圭做外貿生意。有時候妻子問他這些錢從何而來,他總會得意地回答,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某些夜晚,他會夢見那只名叫呂布的蟋蟀,它把他送上了這片大陸,他永生都不會忘記它。
他的生意,一做就做了十二年,直到女兒小學六年級那年,他才計劃把生意交給合伙人,自己領著家人回澳門發(fā)展,以便讓女兒接受更合適的教育。另一方面,他對安全感的渴望日益增大,但在這片土地上,他總是提心吊膽地度過每一個晝夜,當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時,恐懼與不安之感就越來越強烈。
某個周末,他領著幾名烏拉圭籍員工辦理申關的事宜。在此之前,他決定把這天的事情交接好后,就和家人回澳門。他有幾名烏拉圭籍員工,他們與海關人員有著不錯的交情。每次申關前,他都會透過他們,給予海關人員小費,以便降低關稅。此前,那幾名烏拉圭籍員工專門負責替他完成申關和匯款的事務,但準備要離開烏拉圭前,他卻決定親自教授兩名新員工處理這些事務。
最初,事情一切順利,午后一如既往的平靜,只是多了一點點塵埃。把申關辦妥后,他們開始處理匯關稅的事宜。他把廂型汽車停在銀行入口邊的停車格內,匯款后就可以結束一天的工作。然而銀行轉賬系統(tǒng)出現(xiàn)了故障,無法進行轉賬。烏拉圭籍員工提議,可以改道去隔壁銀行繳稅,他答應了,并準備把銀行賬戶內的數十萬元現(xiàn)金提出。
幾分鐘后,銀行職員告訴他,涉及的金額太大,必須拿他的證件和簽名給經理做進一步核實。那時大約是中午一點鐘,烈日肆虐大地,他坐在銀行的大廳等待。他有點害怕,但他想,美國大使館就在隔壁,警察遍布每一個角落。
十分鐘后,銀行職員把兩箱貨幣交到他手里,每沓現(xiàn)金一萬元,他和幾名員工大概點算了一下,然后把現(xiàn)金收入保險箱內。他們動作迅速、小心翼翼地進入廂型汽車,倒車,回到馬路上。
第一個路口,他們遇上了紅燈,一輛銀色福特汽車擋在前面,黑色奔馳緊貼著他們車尾,他們動彈不得。綠燈亮起,福特汽車依舊沒有開動,他有點不安,頭伸出窗外觀望,福特汽車內是幾名拉丁裔男人,其中一名拉丁裔男人透過倒后鏡和他對視了一眼,他把頭縮回車內。幾秒鐘后,福特汽車依舊沒有開動,他的司機按下喇叭,喇叭響了三聲。三聲后,福特汽車下來了兩個人,蒙著臉,手持自動步槍,對準他們的駕駛座,大聲喊道,把錢都交出來!
那一瞬間,他回想起銀行內詭異的氣氛,一切都有跡可循。他想,這是銀行職員和劫匪的勾當,在銀行等待的十分鐘里,銀行職員通知了劫匪,他們肯定告訴了劫匪,有兩名中國人、一名拉丁人、一名白人提了數十萬元現(xiàn)金正準備離開,但他沒有任何證據。
他坐在后座,現(xiàn)金放在駕駛座旁的保險箱內,保險箱鎖得太牢了,需要拔出汽車鑰匙才能打開,他命令司機馬上拔出鑰匙打開保險箱,把錢交到匪徒手上。但司機嚇壞了,顯得手忙腳亂、不知所措。那時,匪徒正慢慢向他們迫近,他準備打開車門,舉高雙手,不作任何抵抗。
就在這個時候,對街傳出了響亮的槍聲,聲音貫穿他的耳朵,一名匪徒應聲倒地,抱著大腿痛苦地呻吟。所有事情都來得太突然了,他只聽見突如其來劈哩啪啦的槍聲,后面的黑色奔馳也迅速下來了三名匪徒加入槍戰(zhàn)。同一時間,他的司機回過神來,猛地踩緊油門,試圖沖向人行道逃脫。
然而誰都沒想到,平時不起眼的人行道臺階比他們預想的高,他們的汽車沖向人行道,卻被臺階阻擋了下來。司機又再次踩緊油門,汽車像一頭渴望沖破圍墻的公牛,再次撞向人行道。這時,路面已揚起了大量的塵埃,汽車冒出黑煙,仍不斷地輾向人行道,但都以失敗告終,他們被撞得前俯后仰,直到一顆子彈貫穿司機的腦門,汽車才安靜了下來。
在他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把身體蜷縮在座椅下、頭埋在兩腿之間,警察和匪徒在他們汽車兩邊交火,他聽見子彈打碎車窗和打穿鋼板的聲音,憤怒的子彈在空氣中燃燒。就在槍林彈雨之中,一顆子彈穿過汽車鋼板,進入他的背部,一瞬間,他感到體內一陣灼燙,直奔小腹,頓時世界一片空白。
一個星期后,他在醫(yī)院醒來。車內的現(xiàn)金完好地保存在保險箱內。醫(yī)生告訴他,他背部中了一顆子彈,但汽車鋼板削弱了子彈的力量,以致于子彈在他的身體里停止飛行。子彈直直地下降,灼壞了他的大部分腰椎神經,它們像被火燒燙過的尼龍繩,瞬間萎縮。醫(yī)生說,他的脊椎癱瘓,下半生只能在輪椅上生活。
在加護病房的日子里,他曾多次夢見童年時期的自己、夢見那只名叫呂布的蟋蟀、夢見那場槍戰(zhàn)并沒有傷及他……但往往是疼痛把他從夢境中拉回現(xiàn)實,醒來后他發(fā)現(xiàn)身體癱軟而無力,他不自覺地想到了將來,此前,他從未想過太久遠的將來,但現(xiàn)在,他非??謶趾蜔o助。他想,假如那顆子彈或其中一顆子彈,穿過他的腦袋或者心臟,他的時間就將永遠停留在烏拉圭,他將不會承受現(xiàn)在以及將來的自己。他用力地撐開眼皮,前方的墻沒有顏色、沒有溫度。
很長一段時間,他痛恨子彈沒有打穿他的身體(假如子彈打穿他的身體,他不致于癱瘓),痛恨那些槍支制造者,痛恨銀行職員,痛恨那群拉丁裔劫匪,痛恨突然殺出的警察,痛恨烏拉圭,甚至痛恨她的妻子。很久以后,他的妻子因病離開了他,在妻子面前,他哭了。
多年后的某天,他從床上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忘記了妻子的臉,遺忘了烏拉圭,甚至記不起那場槍戰(zhàn)的細節(jié)。他吃力地把雜亂的家打理了一遍又一遍,他打開很久沒有打開的窗簾,發(fā)現(xiàn)秋天來了,窗外的行道樹正婆娑地搖曳。突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這個空洞、黑暗的房間,他想離開這里,他想出去走走,到哪里都可以。
(責任編輯:費新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