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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聲

2021-09-10 07:22楊時旸
特區(qū)文學 2021年3期

楊時旸,影評人,資深媒體人,現任職于《中國新聞周刊》。專欄作品散見于《騰訊·大家》《北京青年報》《南方人物周刊》《新京報》等。出版有小說《楊天樂買房記》,影評集《孤獨的影獵人》,隨筆集《并沒有如愿以償的人生》。

再也沒有悲傷。

所有人都眼含笑意。人們走在街頭,彼此寒暄、點頭、微笑,爽朗的笑聲時常從聚在街角聊天的人群中升騰出來,浮在半空,經久不散??諝馇謇?,云朵被風吹成絮狀,絲絲縷縷排布在天上,陽光散射下來,在每個人的眸子里反光。

這是明媚的世界,悲傷早被終結、取締,設為非法之物。人們都得以沐浴在這透徹的光芒之中,終日笑鬧??蘼暸c淚滴只屬于舊日傳說,被卷入歷史深處和時間褶皺。

我坐在街頭長椅上,捧著一杯咖啡慢慢啜飲,偶爾有人在我面前走過,紛紛對我微笑,我也回饋同樣表情。這座城市的初冬,萬物猶如透明質地,世界光亮如新。

我等著暖陽在我肩頭慢慢冷卻、消失,最后一絲陽光跌落的一瞬,我感到風從左側吹來,拂過大片草叢,遞送泥土與干草的澀腥味。路上行人愈發(fā)稀少。街燈剛剛點亮,昏黃懶倦,如惺忪睡眼望向人間。

我變得警覺起來。要聽,仔細聽,悉心聽,不能錯過任何一點聲響。這城靠北,入秋之后,風就變得凜冽,有時風會整整刮一日,宛如要摧城拔寨,但最終似乎還是色厲內荏地停歇下去。但那一整天里,風卻確鑿無疑發(fā)出尖利呼哨,在天地間往復激蕩,一刻不曾停歇。

每逢風日,人們都盡可能躲在室內,但最近一段時日,總有人報警稱,風聲大作的夜晚,在風聲的縫隙中聽見了隱約的嗚咽之聲,那哭聲如細線、如發(fā)縷、如雨絲,懸而不決又連綿不斷,找不到源頭,分不清出處。

不只一人提出過類似報告。第一次,有人來局里報案,聲稱他們聽見了哭聲,局里當然高度重視,成立了專案組,派出眾多人馬蹲點、查訪、調取監(jiān)控,但最終一無所獲,警員們回來的時候,都反饋說并未聽見哭聲,只是風吹過樹梢,鉆進樓宇。但仍然有人陸續(xù)報案,聲稱甫一入夜就聽見哭聲隱約傳來,開始尚能辨別方向,但漸漸散成漫天雨霧般,來自四面八方,有粘稠質感,鉆入耳朵、侵入大腦、攪擾得人不得安寧。于是,局里又開始再度排查,警員精疲力盡,依然一無所獲。事情漸漸冷卻,但并未真正封案,只是不再大張旗鼓興師動眾地查辦。最終,案子落在了我的頭上。

我所在的部門非常邊緣,算上我一共四人,基本上已經不再出外勤,算是老弱病殘的收容處。有人常年抱病,有人只負責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檔案,只有我尚且能做一些真正的工作,但也基本沒什么工作。當初,領導安排我來這里時,對我說,可以用我的經驗支持一下外勤的同事,但至于具體如何支持,上層語焉不詳。所以,無論是我還是外勤的兄弟們都能領會領導話中隱藏的意思。

原本,我是兇殺科的資深探長,從警破案是我的夢想。我從基層探員做起,沖鋒陷陣,用十二年時間做到探長,然后用一天時間被打回原形。

我殺了一個人,一個孩子。

當年,有個案子,在極其艱苦地偵查了一年之后,我們終于鎖定了那個男人,那個蹤跡遍布大半個國家殺了十五個人的連環(huán)殺手。偵查過程實在太苦,我們被一個殺手玩弄、嘲笑,背負著巨大壓力,對于這次收網,我們志在必得。如今想來,我當時的狀態(tài)實在不應該參與最后的抓捕,連續(xù)多日的睡眠不足讓我陷于一種迷離狀態(tài),我甚至難以分清現實和夢境。同事們對我說話,我有時都難以辨認對方是誰,但我堅持著要親手抓住那個混蛋。我必須了結這件事,要不然我余生難安。

不知怎么,那個男人原本應該在那時返回住處,但到了門口卻突然改換方向。我們悄悄包抄上去,但他卻開始奔跑。我們是有預案的,但我忘記了一切要求,甩脫了同伴,顧不上耳機里指揮組的喊叫,拼命追了上去。他確定無疑已經感知到了危險,我看見他把手伸進夾克里。之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下意識的,我覺得我沒有做錯,我擊中了他的右臂,很快,我的同伴們一擁而上將他摁在地上。

我坐在一旁喘著粗氣還魂,卻聽見不遠有女人在叫嚷,人群圍成圈,擋住我的視線。我想站起來,卻發(fā)現腿已經不聽使喚,可能是因為連日來的透支,也可能因為腎上腺素大量分泌后的紊亂,又或許是我的大腦已經預感到了禍端,在下意識中阻止我親眼見證那一切。

我又試了一次,撐著地面勉強站了起來,剛走兩步,就被同事攔住,他們把我拖上車,一直說著安撫我的話。我以為他們是在告訴我,嫌疑人已經抓住,讓我放輕松,但似乎語氣里又別有所指。汽車發(fā)動,在原地調頭,我轉身從窗子看出去,人群閃出了一條縫隙,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躺在地上,右手攥著一只紅色氣球,白色裙子從胸前到下擺被血紅染透,像是那只氣球漏出了色彩。坐在我左右的兩個同事拼命想將我的頭轉向前方,但我卻一直向后盯著那個女孩不放,她的身影漸漸變小,再度被人群籠住。我仍然盯住那個方向,車子拐彎之前,我看見一只紅色氣球從人群中殺出重圍,慢慢飄上天空。天空陰沉,灰黃相間,那氣球一路高飛卻始終不曾消失或者炸裂,似乎一直在慢慢飄動,永無盡頭。

當天晚一些時候,我知道了事情的全部過程。我開了兩槍,第二槍命中疑犯的手臂,第一槍打中了遠處的建筑物,子彈反彈到那個女孩身上,擊穿了左肺。

悲傷不復存在,可我心里卻猶如被齒輪反復打磨,像被鼓棒錘擊。當天晚上,原本會有慶功會,但由于我造成的意外,慶功宴變得不合時宜,隊里的兄弟們分頭去聚會喝酒,我當然沒有參加。局長找我談話,語重心長,先提及我的工作如何稱職優(yōu)秀,又自責般念及他沒能考慮到大家的工作壓力,最終結論是讓我回家休息一陣,算是補上此前的假期。至于那場意外,無需我插手,有專門的部門會處理好一切。

在此之前,我算是一路順遂,總認為生活就如一部部無聊的電影那樣,總會在經歷一些不值一提的波折之后先抑后揚地抵達光輝的結尾,比如這次抓捕戰(zhàn)役,一定會以我們的勝利告終。勝利確實勝利了,卻莫名其妙有一些事溢出了原本的框架,像是一曲結構復雜的樂曲,所有人都做好準備迎來最后一個小節(jié)鏗鏘的結尾,卻突然在行將謝幕的時刻竄出了幾個和弦以外的音符。

可能是我心理作用使然,也可能一切就是如此,我總覺得大家都在故意躲我。休假期間,我約隊里的兄弟們喝酒,大家都推脫太忙。我開始還說案子已結,還忙什么,他們就說審訊剛剛開始,案頭工作也沒完沒了,后來近乎支支吾吾。我終于醒過神來,就不便再去打擾。

我原本以為自己會站上領獎臺,但卻莫名其妙坐上冷板凳,那落差像懸崖,而我是無人知曉的墜崖者。我一杯一杯地喝酒,企圖用酒精點燃我自己。那飛升的紅色氣球在我的夢中一次又一次出現,它就在我面前,擋住我的眼睛,堵住我的口鼻,在我即將窒息的當口,怦然炸掉。再后來,它在我清醒的時候也開始出現,在我喝咖啡的時候從杯子里慢慢升騰起來;在我洗澡的時候突然飄在一片蒙蒙霧氣之中;在我開車的時候,猛地出現在我的擋風玻璃前面……酒精不再能拯救我,我只能加大怡樂的用量。怡樂是我們每個人隨身攜帶的快樂藥物,它可以讓我們打起精神,可以讓我們緩解疲勞,更重要的是,它會讓我們保持意志,不會滑向悲傷的淵藪。怡樂那亮晶晶的紅色膠囊成了我的盾牌和救贖。但我知道,只有回到工作中才能真的將我解脫。我去往隊里找領導談話,一次又一次,但得到的始終是推托。一個月后,我的領導調任,新領導找到我,我以為終于等到回歸的那一天,但得到的卻是一紙調令,將我打入冷宮。

我聽見了那個聲音,真的,我終于聽到了那一陣陣嗚咽之聲。很輕,忽高忽低,忽明忽暗,斷續(xù)相間,像來自某種不具名的絲弦樂器,它混雜在風聲里,大多數時候被風聲蓋過,偶爾在風擊打墻壁之后彈開的縫隙里流竄出來,像魅惑的引誘,像夸張的炫耀,不知羞恥地叫嚷,不自量力地挑釁,在旁人聽來,那聲響凄厲又可怖,但在我聽來,那猶如召喚。我要抓住那些新世界的叛徒,那些在如此光明的世界中向黑暗扭動的蛆蟲,抓住那些非要嘗試悲傷和痛哭的敗類。我要以此證明自己,從而重返兇殺科,回到我被盜走的人生中去。

總有力量逆勢而動,悲傷被禁止之后,有人發(fā)明出一種催淚藥—Tears bill,人們私下里叫它T粉,T粉一直在迭代進化,藥效更強,代謝更快,變得難以查驗,藥販子在迪廳、酒吧和私人party上偷偷販售,人們使用之后會從大腦深處誘發(fā)出抑郁、悲痛、哀傷等等負面情緒,進而會激發(fā)淚腺分泌眼淚,一些尋求刺激的年輕人開始通過服用和吸食T粉體驗古老的悲傷。在一些特定的圈子里,還變成了扭曲的時髦,有人把自己落淚的面容拍下來匿名上傳到社交媒體。

這風日里的哭聲,十有八九與T粉有關,但局里排查這哭聲的線索已經數次,每一次都無功而返,大家都變得意興闌珊。只有我,每當夜幕低垂、風起云涌的夜晚,就會來到街頭,去往報案人曾提起的那幾條街道。我坐在長椅上,靠在電線桿旁,悉心聆聽周遭一切。每當這時,嘈雜就在我心中退潮,世界漸漸顯露出與平時全然不同的樣貌。此前,我也尋得過一些線索,但最終都戛然而止,而這一次不同,我終于鎖定了一個目標。

在這條布滿二層小樓的街道上,那棟房子不太起眼,我所站的位置是這棟房子的后門,它看起來破敗、陳舊,院子的一角摞著一堆花盆,院墻上的羽葉蔦蘿大都已經枯黃,藤蔓還纏繞在墻壁和柵欄上,在風里抖抖索索,東側靠墻擺著四只垃圾桶。這里如今是一家餐廳。從后窗望進去,正好能看見廚房。廚房里亮著日光燈,燈光慘白,映在廚師臉上,讓疲憊和厭倦神色暴露無遺。我已經確認過,那哭聲就來自于這座建筑,不會有錯。

我繞過旁邊的一條小道,走到正門,推門進去。

燈光偏暗,食客不多,人們三三兩兩分散坐在桌邊吃飯,服務員面無表情地靠在吧臺旁邊。我選擇了一張靠墻壁的桌子坐下,服務員拿著一份菜單,慢悠悠地挪過來。她盯著我,表情像是在說,我給她帶來了天大的麻煩。我隨便點了一些,打發(fā)她離開。等她走遠,我掏出監(jiān)測儀,把聽診器一樣的小小金屬圓盤小心翼翼地貼在墻壁上,藍牙耳機里一片空寂,過了幾分鐘,儀表的液晶指針開始抖動,耳機里傳出了啜泣的聲音,270赫茲,17分貝。我把監(jiān)測儀收好,用腳踏一踏地板,木地板很舊,布滿油污,使勁踏上去,木板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縫隙間能看見些許亮光。

我對自己說,穩(wěn)住。

菜已經端上桌,看起來并不會好吃。我一邊假裝吃飯,一邊留意這棟建筑的內部構造:樓體三層,坐北朝南,各有南北兩個小院子,地下至少還有一層。從我所在的大廳向里走,左右各有兩個單間,洗手間藏在西北角。半小時后,我走去吧臺結賬。老板低著頭盯著手機看一部電影,并不抬頭看我,只是拽過計算器按出需要我付的錢數。我付完錢,走去洗手間。洗手間旁邊有一條暗黑甬道,甬道很短,盡頭有一扇鐵門,隱沒在暗影里。我走過去,門上銹跡斑駁,貼著一些殘破的貼紙,門正中有兩扇玻璃窗,形狀細長,但窗子從里面被什么東西遮住。我回頭看看,餐廳老板仍然坐在銀臺后方出神地看著手機,沒有人注意我。我輕輕推了推那扇門,有門栓從里面卡住。我回到洗手間洗了手,抽出幾張紙巾,一邊擦手一邊走了出去,老板從手機上抬起頭瞟了我一眼,我朝他笑笑,離開了餐廳。

我的機會來了。但我需要后援,我無法僅憑自己一人之力就撬開那扇大門,破獲這起大案?;氐骄掷?,同事們都已經下班,只剩值班室還亮著燈,有個年輕警員正在接電話,他歪著脖子夾住聽筒,別扭地朝我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我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開始寫報告,寫了幾頁就想抽煙,剛剛開了窗,就發(fā)現值班室里的那個警員正隔著很遠看我,像是已經察覺了我的動向,正準備抓個正著?,F在,我在大家心里無非是個邊緣人物,尤其新來的年輕人,更是不會知道我曾經立下的功勞,倒是一定聽過我惹下的麻煩。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笑一笑,關上了窗子,繼續(xù)寫。原本我厭惡這些書面工作,但今天,不知不覺我已經寫了一個小時,那幾乎已經不是一份報告,而是我的宣言。完成之后,我又認真整理了一遍,存檔,打印,妥帖地收在抽屜里,走出了警局。

我的報告被批準了,但沒有完全批準。我要求一整支SWAT小隊隨我去那間餐廳,但我只被允許帶領三個普通警員去查看一下情況。我知道,我不被信任。但我下定決心為自己贏得信任。

兩天后,風聲大作,萬物都被吹得抖動,我和另外三名隊員決定入夜后行動。隊員都很年輕,缺乏實戰(zhàn)經驗,但能看得出,他們很興奮。我們被允許配槍,自那件事之后,這是我第一次摸槍。那把小巧的武器就在我的腋下,別在一條半舊的背心式皮背帶的底端,出事那天,我就背著這條背帶,它已經陪伴我多年。出事后,我一直把它藏在了衣柜最下面的一個抽屜里,用一疊不再穿的舊衣蓋住。

我們把車停在一個路口之外,街頭人跡稀疏,大風吹了整整一天,仍未停歇,天并沒有黑透,遠處,天光透出一種磨砂質地的明亮,我盯著那一抹亮光出神,等著它慢慢消失。周圍暗下去,路燈昏黃,只小心翼翼照亮小小一圈。餐廳里的燈光溢出窗口,其間食客寥寥,一副慘淡氣象。三個年輕人坐在車里,有些摩拳擦掌的樣子,他們一直在問我,什么時候行動。過了一陣,餐廳里的食客只剩下兩位。我打開車內燈,攤開我自己手繪的一張餐廳平面圖,最后一次向他們講解這座房子的結構。我讓其中兩人去把守后門,等待我的命令。

其實,我能看出這幾個年輕人對我的不滿,他們并不理解我為什么如此謹慎。我擔心行動會誤傷食客,我不想犯下同樣的錯誤,我沒有把這些想法告訴他們。九點十五,最后一位食客戴上帽子,穿上大衣,走出了餐廳大門,他站在門口,點了一根煙,看上去很悠然,抽了兩口之后,他緩步向東南方向走去,消失在街道盡頭。我?guī)е晃痪瘑T助手跑到餐廳前門,通過對講機確認了后門的情況,我沖助手點點頭。他手里拿著撞門錘,對我翹起嘴角。我踹門進去,用槍對準收銀臺后面的老板,大聲喊道:“趴下,所有人趴下?!蹦贻p的女服務員正在收拾桌子,她尖叫一聲臥倒在地,把一個盤子帶到了地上,油污浸透她的褲子。老板從銀臺后面死死盯著我,眼神黯淡,卻有一種確定無誤的輕蔑,他極其緩慢地起身,我看見他的右手在抬起的瞬間,似乎伸向了桌面之下,我沖著助手大喊“小心”,然后向前沖去。

我將那個男人死死按在桌面上,他并不掙扎,我攥住他的雙手,他手上沒有武器,我拉開抽屜,里面也并沒有槍。我朝桌面下看了看,發(fā)現了一個紅色按鈕,我知道,那十有八九是給地下室的嫌疑人發(fā)送信號用的。我按住他的頭,他的面頰貼緊桌面,桌面上鋪著一塊玻璃板,上面映出一層層皮膚的褶皺,旁邊的手機上仍然播放著那部電影,一群男人彼此射擊,像毫無感情的機械玩偶,槍林彈雨在空中拖曳出火光長尾。我看見我按住的那個男人正斜著眼睛看我,一臉不屑和訕笑,我給他上了手銬,按到最緊的那一格,然后把另一端拴在了一根暖氣管上。

我和助手向里走,在衛(wèi)生間旁邊的鐵門前站定,我用對講要求守在后門的兩個警員注意情況,然后示意助手破門。樓道狹窄,但層高很高,破門器撞擊到鐵門上的聲音被無限放大,在墻壁和屋頂之間來回激蕩。第三下,門被撞開,前方屋頂懸掛一盞工業(yè)照明燈,昏黃燈光照見一排樓梯向下延伸進黑暗。助手也掏出槍,我們一前一后往下試探,樓梯并沒有下探太深,我們僅走幾步就來到地下室,這里明亮許多,房間不大,四壁水泥清灰,墻面上掛著一面黑色旗幟,用白色線條描出一只眼睛,眼角處有一滴淚水。角落里堆放著一些蔬菜的包裝箱,十幾把折疊椅擺放成一個圓圈,周圍還散落著幾件外套和圍巾,我走過去摸一摸椅子,還有殘留體溫,旁邊桌面上有幾個黑藍色的空藥瓶。

我很納悶,房間里看不出其它出口,為什么人卻已經跑了,就在我疑惑的當口,助手在前面大聲喊我,我沖到他跟前,他指著一堆紙箱,發(fā)現了一個僅有人膝蓋高的洞,我想都沒想就鉆進去,爬了幾步就可以躬身前行。我踉蹌著向前,冷風從前方灌進來,我從草叢里鉆出,周圍都是半干枯的藤蔓,在我臉上劃下傷口。我站起來,發(fā)現這是隔壁一棟房子的半地下室出口。我奔到街上,沒看見我們的人,卻聽見對講機里傳來的叫嚷,我沖著對講機喊,“你們在哪?”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往北,往北,一個路口,我們在追?!蔽要q豫了一下,和助手返回頭向車子跑去,我們開上車,向北追。

街頭無人,風仍未停歇,路燈佇立兩旁,道路像被光切割,中間一片黑暗,兩側是昏黃光帶,我看見三四個人影在光與暗之間來回穿梭,他們似乎都未踩實地面,像是踏在虛空。車子明明急速向前,卻猶如撞進一團霧里,被黏滯的濕氣拉扯。我一心盯住前方,但感覺左側余光瞟見一團紅色,我扭頭看,一個紅色氣球蕩在黑色夜空之下,我對助手說:“你看見氣球了嗎?”他轉過頭,茫然問我:“氣球?什么氣球?看,那有個人!”我回過神,果然看見一個人,穿著一件深色帽衫,正在跑進一條小巷。我對助手說:“你繼續(xù)往前開,去協(xié)助他們,我下車去追那個人?!蔽覐募蓖5能嚿舷聛?,甩上車門,追過去。

四下寂靜,只有風聲忽高忽低,猶如綿延不絕的嗚咽和啜泣,我覺得自己像被無數哭泣之人的淚水淹沒。我使勁跑,可無論我如何加速,總和前方那個逃犯保持等距,似乎是風在和我玩著一個游戲,而我始終不是對手。終于,我看見了轉機,前方路燈照射之下,我隱約看見一道高聳的鐵絲網,那是一個工地四周的臨時圍擋。我放慢腳步,看著那個人在鐵網面前無計可施的樣子。我一邊調整呼吸一邊慢慢靠近,直到靠得足夠近,我才隱約看出這個罩在大號衛(wèi)衣下面的逃跑者是個女人。她一直背對著我,面向柵欄,我站定,舉起槍,對她喊:“舉起手,轉過身,慢一點?!彼瓜骂^,手指摳進圍欄的縫隙中,使勁搖晃了一下,像在發(fā)泄怒氣,那圍欄發(fā)出哐啷哐啷的聲響,旋即被風聲吞沒。

我更大聲地重復了一遍。我看見她聳起肩膀,又緩緩放下,似乎是長出了一口氣,然后緩緩轉過身?!罢裘弊印!蔽艺f。她慢慢把帽子向后拽到肩上,仰起頭,光點亮了她的臉。

我分明看見了四年前被我開槍打死的那個女孩,只不過長大了幾歲。

光與風像彼此混凝成堅固實體,阻隔在我與她之間。她似乎察覺出我的異樣,歪過頭觀察我。我們就這樣對視著,隔絕了大團霧氣與冷風。過了一會,我聽見身后傳來汽車發(fā)動機的嗡鳴,她看著我,我看著她,她似乎想試探著說些什么,但并未開口。我聽見遠處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轉身,看見三個助手跳下車的身影。他們跑到我近前,把氣喘勻,問我:“沒追到?”他們歪過頭望向我的身后,我感到心臟撞擊肋骨,耳邊有血液頂撞鼓膜,然后我聽見他們說:“跑了一個沒關系,我們那邊收獲不錯?!彼麄兣ゎ^向車的方向走,等他們走遠,我扭頭,看見燈下一片虛空,漸漸被霧氣填滿。

我回到車里坐定,點了根煙,后援已經到了,隊里聽說了我們的戰(zhàn)績,特意派來了一輛車和幾個人負責押送嫌疑人。我從后視鏡里看著那些煞有介事的同僚,心里卻依然亂得難以名狀。剛剛那個女孩到底是誰?是我看錯了長相,還是她根本就是我的幻覺?我到底怎么了?我確認無疑自己不會看錯,因為當年那樁事發(fā)生之后,雖然不需要我去處理,但我偷偷看過報告,尤其是那張照片,我看過多次,每次都盯著很久,那個女孩的臉幾乎印在了我的大腦中。

車里一片歡聲笑語,幾個年輕人像在慶祝節(jié)日。他們似乎一直在對我說話,但我卻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么,只能迎合著笑。

我打開藥瓶,吞下兩粒怡樂。我想享受這一刻,勝利的一刻。

回到局里,辦妥一切手續(xù),同事們陸續(xù)回家,臨走時問我,你怎么還不走?我說想把該做的案頭工作做完。他們神秘地笑著看我說,等著立功吧,你要被調回兇殺科了。我和他們開了一會兒玩笑,目送他們上了電梯。

我打開電腦,調出了幾年前的那個舊案資料。照片顯示在屏幕上。案子最終的定性為意外傷害,照片在檔案左上角,我點開、放大。我沒有出現幻覺。照片上的小女孩再長大幾歲,就是我剛剛在那條路的盡頭見到的那張臉,不會有錯。

我把那起案子的相關資料通讀一遍?,F場照片一張張顯露出來,把我拉回事發(fā)的那個傍晚,讓我不得不一直吞服怡樂。我打開人口查詢系統(tǒng),并不需要費力,就發(fā)現了線索。那個死去的女孩家中除父母外,還有一個雙胞胎姐姐,叫秦瀟,今年18歲,因為非法使用悲傷藥物T粉被拘留過兩次。

我關上燈和電腦,在黑暗中坐了一會,然后走出了辦公大樓。天地黑成一色,霧氣濃重,一片濕冷。

我得到了表彰,毫無懸念。局長拍著我的肩膀說了很多可以有無限想象空間的話,都有關于我的前途與未來,但最終卻絕口未提將我調回兇殺科的事。原本,重回兇殺科是我最迫切的唯一心愿,而那個女孩的出現,把我的心思都打亂了。至于能不能回兇殺科,我甚至已經不再那么在意,現在,我更好奇那個女孩本身。

其實,要找到秦瀟并不難,畢竟系統(tǒng)里有她的全部資料和大部分社會關系。我開車到她家門口去過幾次,并沒有碰到她,我知道她已經不和父母住在一起了,由于四年前的那起事件,我也不便去和她的父母談話。她第二次被捕的時候交代有一個男友,也和那個禁藥的圈子脫不開干系,后來也被捕了,我又去了那個地址,見到那個男人和另外一個女孩同進同出。

我們這次破獲的禁藥案子,一共抓了九個人,查獲了一百四十粒T粉膠囊,審訊的時候有人交代,他們這些人還常去一個酒吧喝酒。我去了一趟,酒吧不大,一百多平米,上下兩層,一切都是木質結構。我在吧臺坐下,點了杯威士忌,慢慢地喝。自從一進門,我就發(fā)現房間里氣氛詭異,所有人都在看我,我看回去,他們就錯開眼神,似乎誰都知道我不是熟客。我漸漸明白自己的身份是無法瞞得住的,但仍然慢慢喝酒,等一杯喝完,我叫來酒保再添一杯,他倒酒的時候,我把照片拿給他看。他不動聲色地盯著照片,我似乎能看見他大腦中飛快地算計真話假話的利弊得失。他回我,最近沒有看到。他的狀態(tài)一直平靜,但他離開后,我發(fā)現酒幾乎多倒了一倍。

接下來的幾天,我給隊里的其他人幫忙查一個小案子,一直沒有顧得上繼續(xù)尋找秦瀟。直到周三晚上,我把那個案件辦完,很晚才下班。我開車到家附近的一間餐廳吃飯,吃完后已經十點多,我回到車里剛剛點上一根煙,就聽見車門玻璃上砰的一聲響。我扭過頭,看見秦瀟正透過車窗盯著我。

她坐進副駕,像與我認識多年那樣。我們對視了一會,車內頂燈散出暗黃的光,將我們的臉各自籠住一半。車外一片漆黑,有霧浮在半空,讓我覺得車子像是飄在外太空的航艙。光聚焦在她的瞳孔上,閃亮如未干的漆,頭發(fā)散亂地垂在肩上,發(fā)梢微微卷起。我如此近距離地盯著那張臉,覺得一切難以名狀,像命運的提點和嘲笑,這個女孩用這樣的方式替她的妹妹與我完成了相見。

“那天你為什么沒抓我?”她先開口。語氣中滿是挑釁。

“你不怕我現在抓你?”我回應道,但自己都聽出那些掩藏不住的心虛。

她突然笑起來,說:“我知道你不會。如果要抓,你那天把我堵住就應該抓了。后來,你的同事來接應你,你也沒告訴他們我在那。我那天就藏在那個大垃圾箱里。如果你想抓,我是跑不掉的。所以我知道,我不是僥幸逃脫的。更何況你后來還到處找我,如果真想抓我,不是那樣的找法?!?/p>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像是個自作聰明的孩子,自以為撒了個無人能發(fā)現的謊,卻被一個不顧情面的大人輕而易舉地戳破?!澳銥槭裁礇]抓我?”她把臉湊過來,我聞到一股香水和煙草交疊的氣息。

“你讓我想起一個我認識的人?!蔽页聊艘粫?,說。這倒不完全是假話。她看著我,像在審視,又像在揣測,然后鼓起臉蛋,翹起嘴角,俏皮地笑起來,拖著長音說:“哦—怪不得?!蔽抑浪龝e了意,但我并不想揭穿,我覺得這很好,我愿意躲在這種誤解中,誤會可以為我提供保護與借口。

“開車吧。”她說。

“去哪?”我問。

“我還沒吃飯?!彼f,“你從前面右轉吧。”

車駛進夜霧,不知什么時候又下起了雨,路上空空如也,雨水蒸騰起霧氣,霧氣又包裹住雨滴,我們像在海中行船,不辨方向。街燈昏沉,我慢慢有點疲倦。我從兜里掏出怡樂,吃下兩粒,覺得大腦中的某個部位開始明亮起來。她有點厭惡地問我:“你為什么要吃那個讓自己一直開心的藥?”

“這話問得奇怪,應該我問你們?yōu)槭裁匆宰屪约嚎奁乃??”我盯住前方,雨水在地面泛起微光。我覺得自己扳回一局。

車里安靜得空茫一片,發(fā)動機的輕微噪音像小動物的鼾聲。我不知道她正在思考我說的話,還是根本不屑于回應。我擰開收音機,電臺里正在放一首爵士,小號蒼涼,鼓聲懶倦,窗外的雨均勻有力,也像一種恰如其分的樂器。

途中,她指揮我拐了兩次彎,抵達了目的地。這家快餐廳躲在一條道路的深處,夜晚已經沒人用餐,招牌上徒勞地閃爍24小時營業(yè)的霓虹燈。我們在臨窗的桌子坐下,她點了漢堡、薯條一類的東西,我點了一杯檸檬茶,坐在對面看著她幾口就吞下大半個漢堡,莫名涌出一股憐惜和羨慕。她看起來很餓,一盤食物很快吃完。結了賬,我們出門。她像導航一樣指點我直行或左轉,然后抵達了一幢房子前。一幢四層小樓,前街狹窄,只有一個樓門。她拿起我的電話,按了幾下,然后,我聽到她口袋里的手機響了起來。“好了。你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樣找我了。不需要騷擾那么多人?!比缓?,她關上車門消失在黑夜中。

說來奇怪,自從和她認識之后,那些總是無端端就出現在我面前的紅色氣球幻象再沒出現過,那飄動的氣球像是牽引我找到她的線索,終于達到目的,就此消失不見。

隨后的幾天,我們經常見面,一起吃飯、看電影、去游樂場。她總是提出各種要求,我也樂于滿足,甚至我生怕她不提要求,或者干脆突然消失。我們有說不完的話,而我也不再想喝酒,我不用服用太多的怡樂,仍然會感到開心,是那種說不出原由的開心。我從未定義過彼此的關系,我知道,并不是所有感情都能夠被命名,或許我就是一個失職的偵探,她就是一個扭曲的癮君子,她在這充滿明亮和快樂的世界上,非要尋找悲傷來麻醉自己,而我則因為感情用事將一切原則拋諸腦后。

她的輕盈也讓我變得輕盈。一直以來,我都覺得時間阻滯,像被不知的什么東西淤塞,而現在,一切飛快流動,我盼望著黎明、黃昏和夜晚以及接踵而來循環(huán)往復的時間。

那天晚上,我們從酒吧里出來,寒意從四面八方涌來,她在我前方走著走著,突然轉過身,說:“去你家看看吧?”我望著她,在一片夜幕之中,她的眸子閃亮如被月光眷顧的湖水。

我家里很亂,她站在客廳里,我有點窘迫地收拾沙發(fā),為她騰出一個看起來舒適的空間,但她并沒有坐下的意思,她把手褪進袖子里,一邊甩著袖子一邊在房間里四處走走看看,擺弄一下桌上的東西又放下,打開冰箱門又關上,然后走到我面前說:“怪不得你每天都要吃怡樂?!蔽倚π]說話,去拿了兩瓶啤酒打開,我們各自坐在沙發(fā)的一端邊喝邊聊。

“你一個人生活?”她問。

我點頭。

“可你家里不像沒結過婚的樣子啊?!彼攘艘豢谄【?,斜著眼睛笑起來。

“哪里不像?”我問。

她偏過頭,沖著旁邊努努下巴。我看過去,望見對面白墻。

“那墻上以前都是照片吧?應該掛了很長時間,被你摘掉了,相框印記都還在呢?!彼趾攘艘豢诰?,眼神里都是狡黠。

我又望向那面墻,旁邊的落地燈亮著,從某個角度去看,能看出墻壁上有隱約痕跡。為什么剛剛我自己沒有看到?是我要自己故意忘記那一切,還是酒精和怡樂混合起來的效力讓我屏蔽了一些東西。

“都是過去的事了?!蔽冶M量輕描淡寫。

“我到底讓你想起了誰?”她突然問起。

這攻勢轉換得讓我有點驚慌失措,啤酒涌到喉頭,聚攏起的苦味將我噎住。此前,我們從未聊起這個話題,她未曾主動提及,我當然更愿意避而不談,這話題對她像個懸疑,對我卻是個禁忌。我正猶豫著如何作答,她又問了我一次:“到底是誰?說說嘛。說說嘛。”她一副撒嬌的語氣。

我笑一笑,說:“是一個案子里遇到的人?!?/p>

她變得很好奇,湊過來說:“?。繗⑷朔竼??還是被殺的?”

我笑起來說:“都不是,只是和一個案件有關的人而已。別問那么多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蔽蚁氡M快換個話題,以免被套牢,就說:“說說你吧。你沒有男朋友嗎?”她又靠回剛剛的位置,把身體攤平,說:“你之前不都調查過了嗎?還去了我前男友家?!蔽矣悬c尷尬,就繼續(xù)問她:“你家人呢?”問題出口,我有點心慌,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又把話題引到這潭泥淖之中,到底是想讓她提及她的妹妹,還是不想她提及。她說:“很少來往,我現在自己住?!蔽尹c點頭,松了一口氣,但又隱約有些失望,說:“你靠什么生活?”她晃晃腦袋:“做點這個,做點那個?!?/p>

我喝下一口啤酒,問她:“你為什么要服用悲傷藥?。俊?/p>

她說:“因為那很酷。”

“快樂不好嗎?”

“很好。但是真正的快樂很好,人造的快樂不好。”

“那悲傷不是人造的嗎?”

“不是。那是被奪走的,我們搶回來而已?!彼f完,又喝下一口啤酒,然后失焦般望著前方,仿佛眼神能穿透我家的墻壁看見無盡渺遠。我從未見過她如此認真嚴肅的神情,一直以來,她都顯得一副對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此刻,我才明白,或許一直以來她也在扮演一個角色。就像有的人扮演深沉,而有的人表演輕松。有的是為了假裝,有的是為了抵擋。

“你吃過怡樂吧?”我問。

“當然,以前吃過,還吃過很多。開始感覺很好,但后來就覺得是災難。它會造成一種毫無來由的快樂和狂喜,但是之后就會遇見一種你自己無法控制的跌墜感。你有過這種感受嗎?我有過?!彼f:“你吃過悲傷藥嗎?”

我搖搖頭,說:“當然沒有,那是禁藥。我的工作是查禁它,不是服用它。”

她又笑起來,從那種深沉的狀態(tài)中恢復成往常的樣子,說:“那我們的談話不對等,你得試一次?!?/p>

我不知道怎么了,在她面前,我像是一個木偶,情愿被牽制。我作為一個查禁禁藥的警探正在受到一個癮君子的邀請,而我竟沒有做出激烈的反應。

第二周的一天晚上,秦瀟邀請我去往她家。那棟建筑內部比我想象的要干凈,樓梯轉角處的墻壁上偶爾有些涂鴉,某個房門背后傳出嬰兒啼哭,聲控燈在前方亮起又在身后熄滅,我跟著她走到樓道盡頭,她開門,閃身邀我進去。燈亮起來的瞬間,房間里的整潔確實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我心里,這些整日沉溺于悲傷的人,應該生活在一種骯臟的環(huán)境里,畢竟,他們都是自甘墮落的一群人,但眼前的景象竟然讓我有些不好意思,因為這里比我的家整潔太多,和她相比,我似乎才是自甘墮落的那一個。

“隨便坐—”她笑嘻嘻地拖著長音說。

我從驚訝和拘束中回過神?!笆遣皇呛湍阆胂蟮牟灰粯樱饶慵腋蓛舳嗔耸前??”她像是看穿了一切。我笑笑回應她,在房間里四處走走。這里四處都有樂器,鍵盤、吉他、還有一些我不認識的都是旋鈕的復雜設備,工作臺上并列擺放著三臺電腦顯示器?!澳闫綍r做音樂???”我問。她點點頭說:“算是吧。總要吃飯。”我按了按鍵盤的黑鍵,聲音從音箱里竄出來,一種類似管風琴的音色。我抬頭,看見音箱上擺放著一個相框,照片中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穿著同樣的白色紗裙,并排看著鏡頭。身后是一座并不太高的山,山上種滿竹子,像一片翠綠的霧。我盯著那兩個女孩的臉,她們都在笑,我覺得她們的瞳孔在慢慢擴張,變成一個越來越大的旋渦,一個越轉越快的風暴眼,將我吞噬。

我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幾口才緩過神。我問她:“照片里是誰?”她望著照片,沉默了一會,說:“我和我妹?!薄半p胞胎?”我明知故問。她點點頭。還沒等我接過話頭,她就繼續(xù)說:“你是不是想問,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樣使用悲傷藥?她不用。她死了?!痹荆沂窍胍稽c點讓話題向前推進,想不露聲色地摸清楚她妹妹死后她家人的狀況,但沒成想,突然之間,聊天的進度被她推上了快車道,然后一頭撞向了一堵墻。

“她……怎么死……的?”我有點心虛。

“小時候,我的父母對這件事絕口不提,他們只告訴我說是因為意外事故。但我怎么會不清楚,她是被一個警察的流彈意外打死的?!彼穆曊{漸漸沉下去。房間里很靜,能聽見掛鐘秒針跳動的聲音,有扇窗子半開,街上有車在憤怒地鳴笛,然后迅速遠去。我問她:“你服用悲傷藥,是不是和你妹妹的事有關?”她挑起眉毛,雙手抱住杯子,盯住杯子里殘存的茶,說:“以前,我和你們一樣,覺得快樂才是好的,而悲傷是負面的。我也服用怡樂。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個酒吧里演出時遇到了我男友。我和他說了很多關于我妹妹的事,我家庭里那種古怪的氛圍,我一直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和怎么描述那種奇怪的感覺,就像有個怪物就生活在我們的客廳正中央,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每個人都特別努力地不去提及?!彼闷鸨雍认乱豢诓瑁凵衩噪x,像陷入久遠回憶。

“后來呢?”我像個聽故事的小孩。

“后來?后來我和他分手了?!彼ζ饋?,像是講出一個冷笑話。我突然發(fā)現,她不太允許自己長時間沉浸于一種抒情的氛圍里。最初,我覺得她的嬉鬧是性格使然,但現在,我覺得那是一種自我要求,表演出一種滿不在乎以抵消那種深情。玩笑是她隨時可以關閉的蓋子,以免真情覆水難收。我突然有點心疼。

“是他讓你第一次嘗試了悲傷藥?”我問。

她點點頭,說:“是的。他還讓我認識了很多人,很多和我一樣,使用悲傷藥的人們。我知道,在你看來,或許我們就是一些心理扭曲的罪犯。我知道可能無法改變你的想法,但我想,我們才是正常人。我們每個人都很普通,只是大家的心里都住著一個和我家一樣的怪物?!?/p>

“那悲傷藥有什么用?”我問。

“悲傷藥可以讓我們敢于和怪物對視?!?/p>

“然后呢?”

“然后怪物就消失啦!它其實沒有那么可怕,你越故意不去看它,它就會長大,你瞪著它,瞪到它怕你,然后它就砰一聲消失了?!?/p>

“砰一聲消失了?就像怡樂起作用的瞬間?”

她哈哈大笑起來:“比那要爽?!彼趾攘艘豢诓?,把杯子放到一旁的茶幾上,坐回沙發(fā),盤起腿,對著我說:“上次我說過,我試過怡樂,但你沒試過悲傷藥。我們的對話是不對等的。我要你嘗試一次?!比缓螅駛€魔術師那樣伸出手,一粒透明的藍色膠囊就在手心正中。

我盯著那粒膠囊,晶瑩剔透泛一層熒光,陷在她的掌紋之間,像某種命定的召喚。我吸了一口氣,抬起頭,看見她正盯著我,就像她說的瞪著那個怪物那樣。我有點心虛,我覺得自己長久以來一直在某個核心周圍打轉,而現在似乎突然即將接近真相。

“你心里也住著一頭怪物?!彼f。

我不知道藥物是如何入口的,像是神明抬起了我的胳膊。那小小的一粒順滑地落進喉嚨,然后,我見到大片濃霧遮住眼前萬物,顱內泛起一陣轟鳴,像雷聲從天邊滾來,持久不散。

追逐。奔跑。氣喘吁吁。世界在腳下搖晃。喊叫。躲避的人群。翻江倒海的胃。天空陰沉。

槍聲。

子彈呼嘯,在空氣中擦出熱流。我看見那顆子彈打中墻壁一角,然后突然拐向一個奇怪的角度,鉆進小女孩的肋骨之間。陰灰天空漸漸被刷成紅色,一筆又一筆,然后,紅色又從天邊垂落,浸透萬物。我沒來得及閉上眼睛,那紅色潮水就撲面而來。濕潤、粘膩、咸腥。

怪異的感受開始了。我感到鼻翼兩側泛起酸楚,有一種難以自持的壓迫感,我本能地皺起眉頭,那酸楚開始向上游動,呈放射狀慢慢抵達眼瞼。我努力睜開眼,四周像有云層在不斷壓低,與濃霧合謀鎖住一切,萬物失去輪廓。我死死撐住眼眶,但眼皮像簾,被人牽住,使勁拽下。

滾燙液體從眼中流出。我慌張又恐懼,混雜著尷尬和羞恥,但忽然間,頭腦中密布的云翳開始炸出萬條碎隙,光芒通透散射下來。我決定不再對抗,遏制一切顯得再無意義,我任憑淚水傾瀉而下。我將頭埋進手中,淚水如江河決堤,漫浸而過。我渾身抖動起來,然后,我聽見了那猶如風聲般的嗚咽之聲。它從我的喉頭傳來,在胸腔共鳴,然后四散開去滲入風中。我聽見窗外大風憑空而起,搖動起枯枝彼此相撞,我的嗚咽和風聲彼此纏繞,激蕩在樹梢之間,然后傳遞向無盡遠方。

不知過了多久,鼻翼兩側的酸楚開始消退,風聲止息,萬物靜默,呼吸如亂流,我努力調整,等心跳平穩(wěn),然后抬起頭,看見了她的眸子,比以往更加閃亮,熠熠生輝。她遞給我一張紙巾,我尷尬地接過來,借著擦拭淚水,想著一會兒要如何打破這尷尬冷場,卻聽見她說:“悲傷比快樂要快樂。對嗎?”我再度抬起頭,她的表情像個圣潔的先知。我從未感到如此輕盈,像被抽空淤塞,淘盡污垢。我看看窗外,薄云如絮,月亮剔透清亮,萬物澄澈。

連綿雨聲漸漸明晰,我努力起身,但不知被什么重物壓住。我使勁睜開眼,看見餐桌的咖啡機正在一滴滴濾出咖啡,滴答滴答。我和衣躺在秦瀟家的沙發(fā)上,身上蓋著一條厚重的毯子。已經快九點。我已經記不清多久沒有睡得如此香甜,沒有紅色氣球的夢、沒有中途醒來,甚至無需依賴酒精助眠。從我僵硬的脖子和背部來看,我?guī)缀鯖]有翻身。對于遲到,我一點都不在乎。我站起來,發(fā)現她已經不在。我用冷水洗了臉,給自己倒了杯咖啡,拿出一粒怡樂,放進嘴里,我才意識到早晨吃粒怡樂已經成為了下意識行為。我為什么需要它?膠囊在嘴里有一股塑料質感,我用舌頭翻卷幾下,把它吐進了水槽。

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我照例看見那一張張笑臉撲面而來,但我第一次感到別扭和恐懼。那些上翹的嘴角像是被看不見的線提起,又被隱形的釘子固定在額角,他們眼角堆積著笑紋,眸子里卻泄露出嫌惡。

我坐下來開始工作,早上沒有服用怡樂,還是有些反應,首先是疲倦,雖然睡得很好,但工作到十一點多的時候,仍然覺得勞累。我從隔間里探出頭,看見辦公室里的所有人似乎都精力充沛,電腦鍵盤噼啪作響,電話鈴聲此起彼伏。我想吃一粒怡樂,大腦在提示我,你缺乏血清素,服用一粒怡樂,就會分泌大量血清素,就會變得活力非凡。我把藥瓶拿出來,在手里摩挲,白色磨砂質地,上面印著一個橘紅色的太陽,四周光芒萬丈,密封瓶蓋打開時發(fā)出砰的一聲,我朝里面看了看,膠囊們躺在瓶底,一片攝人心魄的紅,像一小灘血色的湖泊。

“嘿?!币粋€聲音從隔斷上方傳來,嚇了我一跳。我抬起頭,看見同事那張人偶般的笑臉,他說:“隊長叫你?!蔽野砚鶚飞w好,放回口袋,起身去隊長的辦公室。隊長一如既往情緒高漲,表示對我近來的工作很滿意,說了幾句之后,終于切進正題?!拔抑滥阋恢毕胝{回兇殺科,調職報告也已經遞上去了,但是沒批,局長的意思是要等明年?!彼f,“我知道前一陣你破獲的那個T粉的大案反響很好,但是上面也有他們的考慮。希望你能理解?!彼f這些時一直在笑,嘴角咧成一個詭異的角度,似乎正在宣布什么喜訊。我突然對眼前一切感到厭煩,我從未有過這種感受,我知道這很大的原因來自于怡樂的戒斷反應,但我卻根本不想掏出口袋里的怡樂。似乎是看見我的沉默,隊長打開他的怡樂藥瓶,向我遞過來。我搖搖頭,努力笑起來,說:“沒關系,我理解。其實,我現在覺得我們這里也很好。我并不是非要調回兇殺科?!标犻L盯著我,似乎在尋找我臉上的什么破綻,然后他似乎突然放下心來,說:“那就好。那就好?!彼Φ米笱垩鄞欢兑欢丁N艺酒饋?,轉身離開,徑直去了洗手間,把自己鎖在一個隔間里,我做了幾次深呼吸,掏出瓶子,把所有怡樂都倒進了馬桶,紅色膠囊被漩渦卷走。

第二天晚上,我去秦瀟家找她。她打開門,壞笑著看我,一臉得逞的表情。我走進去,她似乎正在工作,電腦上都是各種音形的波浪線,她示意我坐下等。“一會我?guī)闳€地方?!彼f。我百無聊賴地坐在沙發(fā)上看了一會書,然后四處走走看看,當我又一次與那張她們姐妹倆的合影面對面時,我不再感到那么恐慌。我盯著那張照片看,照片很舊,四周幾乎褪色,我盯住她們身后那片蒼翠竹林,并沒有氣球飄出來。我笑起來,卻被她發(fā)現。“你笑什么?”她問。我搖搖頭,說:“沒什么。”她關上電腦,站起來,說:“我們走吧。”

坐進車里,我問她:“我們去哪?”她說:“我來指路。”我似乎已經知道我們將去向哪里,也知道我將見證什么。

車駛進一條窄路,向南再開二百米,抵達一條小河。河水淙淙流淌,岸邊靜謐無人,路燈很暗,自顧自只照亮身前一線,一盞盞相隔遙遠。我把車停在路邊的一片黑暗里。她牽著我的手走到一扇門前。大門鐵鑄,漆黑冷峻,一盞小燈從頭頂灑下一小把昏黃光亮,將我們二人各自點亮半身。她熟練地按下門鈴,那小小按鈕藏在一片枯藤之后。然后她抬起頭望向大門右上方的角落,我跟著抬頭,看見一個攝像頭正盯著我們,紅色顯示燈一亮一暗如均勻呼吸。大門發(fā)出哐當一聲,徑自向內打開,她拉著我閃身進門,門又在我們身后及時關閉。

院內十分整潔,到處都是植物,角落里幾叢灌木還茂盛,但大多已經徹底枯黃。東墻上爬滿凌霄,只剩遒勁枝干,院子一角放著一個戶外取暖爐,蜂窩爐腔內隱約可見熊熊火苗。她徑自推門進入正房房門,我也緊跟其后??蛷d寬敞,右側有個吧臺,墻壁架子上擺滿各色酒瓶,對面墻壁被書架填滿,書脊老舊,多為皮革質地。我站在原地左顧右盼,聽見她在遠處喊我,我跟著向里走,突然闖進一個房間。房間闊大,四壁潔白,沒有任何多余擺設與裝飾,只在房間中央擺放一圈椅子,椅子上坐滿了人。她把我介紹給在座的人們,大家紛紛起立,對我微笑,像是對我早有耳聞。其中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向我走過來,他穿著一件灰色襯衫,一條有點肥大的牛仔褲,頭發(fā)灰白相間。他和我握手,告訴我,他是這里的主人。所有人都注視著我,臉上掛著一層難以名狀的微笑,內容駁雜,有歡迎、有鼓勵、有欣慰、又有驚喜,像一群教徒看著一個辱沒神明的無神論者終于皈依受洗。我確認無疑,這就是他們那群悲傷藥物使用者的聚會,他們會聚集在一起使用藥物,彼此傾吐,一起流淚。在一個個風聲大作的夜晚,我一次次在街頭尋找的嗚咽之聲,很多都來自這樣的聚會,他們躲避在各處,把哭聲藏進風聲里,讓風變得更冷,讓人心也蕭瑟起來。曾經,我那么想闖入他們的聚會,將這些人一網打盡,以此換取我回到往日榮光的機會,但今天我卻成為了這群人的賓客。

不得不說,這里與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樣,這里如此寬敞、潔凈,所有人彬彬有禮。他們給我讓出一條通路,一張空椅子顯露在我面前,像在那里已經等我許久。我走過去,所有人向兩側后退,像河水分向兩邊,露出大地。剛剛那個聲稱是主人的男人環(huán)視一周,然后拿出一個藥瓶,給每個人發(fā)放了一粒悲傷藥,我望著手心里那一滴通透的藍,覺得周遭輕微晃動起來。他們瞇起眼睛,把膠囊放進口中。我猶豫了一下,也吞下膠囊。

燈光熄滅,周圍點起火燭,將每人映出數條巨大影子,火苗閃爍,人影抖動,彼此交疊,被投映到四壁。我覺得周遭像降下一層霧翳,籠住每個人的身體與面目。外部世界像漸漸解體、飄散,房間猶如一座幸存孤島。

第一個人開始說話。一個女人,半長頭發(fā)遮住臉孔,不大看得出年紀,她說起自己丈夫在一場車禍中喪生,都是因為她當天非要他繞路為自己去買蛋糕,她去往現場的時候,看見自己丈夫的腦漿和血與奶油混在一起,抹在地面。說到這,她開始把頭垂得更低,哭聲如受傷的獸叫,從她指縫間流淌出來。

我感到似乎有一絲風從窗縫間襲來,鉆到耳邊,撫起發(fā)梢。周圍的人們都沉默不語,望向地面。

第二個人開始說話。一個男人,頭頂半禿,四周頭發(fā)如敷衍的草垛,胡亂搭向中間。他說他的妻子死于一場空難,那架航班是他為她挑選的,而他之所以讓她改換那趟航班,是因為他出軌自己的秘書。他當天和秘書在山里的一個度假區(qū)鬼混,無法按時趕回來,所以說服妻子換乘了航班。

第三個人開始說話。一個女孩,不超過25歲。她說,她愛上一個男孩,但父親并不同意他們交往,她和家人賭氣,與男孩遠走他鄉(xiāng),她換了電話,也沒有告訴父母自己的去向,兩年內沒有任何聯系,直到有一天,她的母親終于輾轉聯系到她,告訴她,她的父親已經去世。她覺得自己終其一生也無法走出自責。

第四個人開始說話……

第五個人開始說話……

第六個人開始說話……

他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向我飛來,如無數細小暗器,在我身上、臉上劃下一道道傷口。我覺得眼前的霧變得濃厚起來,燭光跳躍閃爍,霧遮住光,光又透過霧,人們的臉在濃霧中若隱若現。我看見他們漸漸沉默下去,然后緩緩抬起頭,齊齊望向我,臉上又浮動起我剛剛進門時看到的表情,混雜著慫恿和期盼。

我又感受到了那股奇妙的酸楚,從鼻翼兩側開始翻涌上來,放射性向上游動,漸漸抵達眼瞼四周。如果說在秦瀟家中第一次感受到這一切時我還泛起了一絲恐懼的話,那么今天我卻有些期待與享受,只是,此刻我被如此眾多的陌生人凝視,不可避免地有些羞澀。他們繼續(xù)開口說話,所有人的聲音混在一起,像方向混亂的風:“你心里的怪物是什么?”

“說吧!”

“說吧!”

“說吧!”

酸脹抵達峰值,我腦中嗡嗡作響,將外界的聲音漸漸壓下去,我睜開眼,抬起頭,環(huán)視四周,所有人的面目都被霧氣遮住,只剩翕動的嘴唇,聲音忽遠忽近,最終匯聚成單一蜂鳴。

“我是個警察。我殺過人?!?/p>

咸澀在口中蔓延,向上盤旋,眼瞼的脹痛驟然消失,像閘口泄開,淚水涌出來。我覺得四周一片寂靜,不再有環(huán)繞著我的人,不再有凝視著我的眼睛。我獨自站立在湖邊,望著開闊湖面。

“我曾經在追捕一個逃犯的時候開槍誤傷了一個女孩。我看著她失血而死。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一切。悲傷是被禁止的,我認定那必須被剔除和憎惡,所以,我只能更加依賴怡樂。我變得很快樂,一直很快樂。每當我吞下一顆怡樂,就像是有塊幕布升起來,遮住一切陰暗。但那塊幕布會一點點變淺,變淡,慢慢透明。一切就又露出來。我會夢見那個女孩死時手里牽著的紅氣球,它出現在各種地方,各種不應該出現的地方。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那個女孩的姐姐?!?/p>

我仍然低著頭,不敢看秦瀟的眼睛。風大起來,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枯枝在風中搖晃,一下一下擊打窗子,我抬頭看,樹枝張開,如干枯的手,像要死死扼住什么。淚水仍然從我眼中汩汩而出,涌流不止,幾乎將我窒息。頭腦中有風云閃電交相輝映,在一切抵達巔峰之后,漸漸回歸平靜明澈。

我咬緊牙,猛地抬起頭,盯住秦瀟的眼睛。我早已做好準備將面對一張失望和憤恨的臉,但我卻看見笑容。我女兒的笑容。

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我有女兒?……

她對我說著:“爸爸,不是你的錯?!蹦锹曇舭芈?,像從遠方傳來,層層遞進,似真似幻。

圍坐在我周圍的人也都開始笑起來,他們紛紛起立,向我涌來,他們對我鼓掌,像在為我慶賀。我愈發(fā)迷惑,抵擋著后退。突然間,天地翻覆,萬物倒轉,我像是被送入一條漫長甬道,不斷旋轉下墜。即將跌入谷底的一瞬,我驚叫著醒來。

光線從四面八方向涌入瞳孔,有壓迫痛感,我瞇起眼睛努力適應,過了許久,漸漸聚焦于一處,似乎是秦瀟的臉,似乎是我女兒的臉,但又似乎都不像。重影慢慢消散,我看見了一個女人,穿著醫(yī)生的白大褂,正聚精會神看著我。我偏過頭,看見周圍環(huán)繞著一圈同樣穿著白大褂的人,猶如剛剛我身處的那個房間環(huán)坐在我周圍的人一樣。再向他們身后看,我才看清,這是一間病房,四壁潔白,我對面的墻上鑲嵌巨大屏幕,顯示復雜波形和不同影像,我側過頭,看見窗簾開著,窗外有一棵高大梧桐。

我聽見那位女醫(yī)生對我說:“你感覺好些了嗎?”我點點頭。她繼續(xù)說:“現在你已經安全回到現實,不用擔心,你能明白嗎?”我又點點頭。

我當然明白,我記得一切。一場意外讓我自責,自責又讓我失去了工作和妻子,獨居在家徒四壁的房間里。在一次酒精中毒的搶救之后,我簽下這份協(xié)議,自愿嘗試這激進的“虛構療法”。

我從床上坐起來,對面的大屏幕映出我的影子,頭上貼著一個個電極貼片,我把它們扯下來,又取掉手指上夾著的監(jiān)測儀。我踩實地面,慢慢站起來,身體還有些搖晃,我調整好呼吸,走向窗口,月亮從云層的裂隙間鉆出來,灑下銀光,萬物像覆蓋一層薄雪,顯得剔透而安靜。我望向天空,任憑真實的淚水從我眼中汩汩流出。

(責任編輯:胡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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