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芊熙
【摘要】 楊絳散文以淡雅質(zhì)樸的智性筆調(diào)為人稱道,而《我們仨》作為楊絳先生暮年的回憶錄散文集則突出表現(xiàn)了這一特質(zhì)。文中主要運用的夢境手法,則大大增加了文章的魅力與厚度,包括開啟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繼承哀而不傷的文學傳統(tǒng),體現(xiàn)朦朧詩意的古典韻味,以及“人生如夢”的主題暗示。從而在虛實之間,達到新的高度,俯視痛苦,含淚而笑。
【關(guān)鍵詞】 楊絳散文;《我們仨》;夢境手法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14-0004-02
《我們仨》是楊絳先生于新千年初寫作的一部家庭生活回憶錄散文集,她以平和釋然、淡雅質(zhì)樸的筆調(diào)向世人娓娓道來這個家喻戶曉的學者家庭平淡溫馨、相守相失的經(jīng)歷。全書主要由三部分構(gòu)成:第一部分“我們倆老了”可看作是整本書的序;第二部分“我們仨失散了”含蓄描寫女兒丈夫相繼去世,三人離散;第三部分“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則回憶了多年的家庭生活。
楊絳的散文不同于其他散文家一般工于語言的錘煉,她曾在《聽話的藝術(shù)》一文中提道:“我們欽佩羨慕巧妙的言辭,而言詞笨拙的人,卻獲得我們的同情和喜愛?!笨梢娝恼Z言風格取向并不在于雕飾,而在于平實淡雅。但是,在整本書淡淡的敘述之下卻又飽含著作者濃濃的深情與思念。作者在傳達這種深情時,采用了含蓄寫意的手法,并沒有直白大量地宣泄。其中,第二部分是全書最含蓄難懂的一部分,而夢境手法的使用又是這部分最大的特點之一。在虛實之間,達到含淚而笑、俯視痛苦的境界。
一、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
在第一部分中,作者就開篇點出自己做了一個夢,因夢中丈夫不等自己獨自離去而埋怨丈夫。在結(jié)尾中又引出第二部分一個“長達萬里的夢”。第二部分開篇再次強調(diào)“徹頭徹尾完全是夢”,以此向讀者明示虛寫筆法以及暗示存在的內(nèi)在蘊意。
與此同時,作者也提到這個夢的變化,從一開始“能輕快地變成一個夢”后一點點變重,到最后“像沾了泥的楊花,飛不起來”,在此夢境的表達方式體現(xiàn)了一個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以一個陌生來電打破家庭生活的寧靜,三人被迫分開開頭,圍繞丈夫鐘書生病,作者白天一趟趟去探望照顧展開故事。但到了夜里,作者躺在客棧床上能夠化為一個夢去看女兒阿圓的生活。這其實是一條暗線,圍繞女兒生病展開敘述。而這個夢境,自然是作者去探望女兒以及聽女兒電話中的敘述的現(xiàn)實。一明一暗,雙線并行,相輔相成,共同揭示了作者在八十多歲晚年奔波于病重的丈夫與女兒之間的經(jīng)歷,焦心痛苦之情不言而喻。借助夢的重量不斷增加,表現(xiàn)兩位至親病情不斷加重,作者心情日益沉重,趨于崩潰。
選用夢境手法敘事,而不是直接現(xiàn)實地描寫自己穿梭在丈夫女兒的病床前,這更能體現(xiàn)出楊絳散文語言的用心與雅致。相比前者,后者略顯平白,偏于記事,而夢境手法的運用在含蓄敘事的同時,更增加了抒情意味。
二、淡化痛苦,哀而不傷
弗洛伊德認為夢境是人類將自己潛意識中壓抑的欲望、情緒經(jīng)過藝術(shù)般的重現(xiàn),是人類的發(fā)泄場景。同時,德國心理學家提出心理的保護機制會選擇在夢境中形成心理治療的過程以幫助恢復更好的心理狀態(tài)。在開始時,作者描寫自己反復做找不到丈夫的夢,埋怨丈夫不等等自己,實際上反映了自己在面對丈夫女兒病重三人即將離散時內(nèi)心的惶惑與不安。而“我們仨失散了”一部分中通過“古驛道送別”的夢境則是淡化了這種離散之悲。
從寫作者角度講,身為一個已到垂暮之年的人,不僅不能拋卻俗務、享受天倫之樂,反而面對至親至愛的相繼離去,正如作者所述“胸中的淚直往上涌,直涌到喉頭。我使勁咽住,但是我使的勁兒太大,滿腔熱血把胸口掙裂了。只聽得噼嗒一身,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我的心已結(jié)成一個疙疙瘩瘩的硬塊,居然還能按規(guī)律均勻地跳動。每跳一跳,就牽扯著肚腸一起痛?!敝挥薪柚鷫艟常趴墒棺髡咴俅位貞浾砟嵌瓮磸匦撵榈慕?jīng)歷,不至于每每讓筆下的紙洇濕在淚水里。
同樣,從寫作整體角度講,這體現(xiàn)了一種中國自古以來的審美觀念。早在先秦時期,孔子便提出了“中庸”學說,即一切恰到好處,無過無不及。反映到情感的節(jié)制上,便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一學說在中國古典美學的批評史上,更是奉為了一條審美原則,倡導“中和”美學,講求“以和為美”?!段覀冐怼分袎艟呈址ǖ氖褂?,不僅使作者抽象的痛苦通過一個具象的載體得以展現(xiàn),便于作者的書寫與讀者的閱讀,更重要的是,內(nèi)容的含蓄,使讀者通過自主思考其內(nèi)在意蘊而體悟到作者內(nèi)心深沉的悲涼與痛苦。作者在節(jié)制之后的釋放,更體現(xiàn)出這種痛苦對于楊絳的打擊之深。每讀至此,不忍復讀。這種點到為止、淡化痛苦的表現(xiàn)方式也是楊絳智性散文風格的體現(xiàn)。
三、淡雅朦朧的詩意美與古典韻味
作者在描述夢境時,提到了許多特殊意象。
首先,古驛道意象的選擇是作者的獨具匠心之處。作者在剛踏上古驛道時,曾這樣描寫:“只見路旁有舊木板做成的一個大牌子,牌子上是小篆體的三個大字:‘古驛道’。下面有許多行小字,我沒戴眼鏡,模模糊糊看到幾個似曾見過的地名,如灞陵道、咸陽道等。”古驛道是古代中國設置驛站的通途大道,也是古代陸地交通主通道。所以古人出行往往便是在驛道分別,故在古驛道邊常常設置亭,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使得親朋好友送別時能在亭中設酒踐行,所以長亭也成了一個抒寫離愁別緒的意象。而“灞陵道”“咸陽道”更是古詩中常常出現(xiàn)的分別地,如李賀在《金銅仙人辭漢歌》中寫:“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李白在《灞陵行送別》寫:“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等等。從這些意象的使用,便可以暗示丈夫鐘書被接走絕對不是一場普通的行程,這是人生最后的旅程,所以作者一開始想要代丈夫請假或報道不被允許,并且鐘書一聲不響地回到臥室準備衣物,“他是準備親自去報道,不需我代表——他也許知道我不能代表”。楊絳先生在行文時留有余地,不將最后一程說盡說透,讀者在初次閱讀時或許會疑惑是什么會議主辦方如此強硬、什么驛站這么不近人情,在思考這些不合邏輯之處的同時,也就慢慢悟出這些意象的象征意所在,體會到楊絳散文的智性魅力,增加作品的厚度與審美氛圍。
其次,作者在描述自己奔波于女兒與丈夫之間的經(jīng)歷時,用柳樹這個意象來表示時間的流逝。從楊柳“光禿禿”到“柳葉開始黃落”,然后“楊柳又變成嫩綠的長條,又漸漸黃落,驛道上又滿地落葉,一棵棵楊柳又變成光禿禿的寒柳”。這不僅象征了作者心境的凄涼變化,還體現(xiàn)了作者對時間流逝、親人逝去的無力把控與眷戀不舍。柳諧音“留”,自古又有折柳送別的傳統(tǒng),這里柳樹意象的使用也顯現(xiàn)出作者送別親人的復雜辛酸之情,具備古典韻味。
此外,以夢境寫現(xiàn)實,用夢境的虛幻來為生死離別的痛苦與凄涼蒙上一層朦朧縹緲的紗,既起到淡化死亡的效用,又體現(xiàn)了淡雅朦朧的詩意美。
四、人生如夢的主題暗示
這場古驛道一次次的相聚相失,作者明白是丈夫鐘書對她最后的體貼與關(guān)懷,“他現(xiàn)在故意慢慢兒走,讓我一程一程送,盡量多聚聚,把一個小夢拉成一個萬里長夢”,丈夫怕作者一下子不適應親人的驟然離去,所以拉長了送別的過程。作者雖然說不清這到底是增加痛苦還是減少痛苦,但還是愿意陪親人走得更遠,相守的時間再多一些。當親人都已逝去,家已不復是家,作者一個人尋覓歸途,明白“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惆悵悲哀,領悟“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鞓房倞A雜著煩惱與憂慮”“人間也沒有永遠”的人生哲理。用夢境表現(xiàn)這場人生旅途的終結(jié),體現(xiàn)出“人生如夢”的主題暗示。哪怕再契合的婚姻、再幸福的家庭,也沒有一個人能伴一人始終,每個人都走在自己的歸途上,只有珍惜眼前的生活才是對這場歸途最大的收獲,也怨不得古人早早感嘆“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了。
五、結(jié)語
文學作品中夢境手法的使用,并不是對夢自然主義式地模擬與再現(xiàn),而是作者有意識的理性選擇。借助夢境,作者可以使敘事在保持未知性和神秘感的同時,擴大敘事空間,成為人物心理描寫的一種補充手段,或暗示人物性格命運、故事發(fā)展,同時加強渲染預兆的奇詭氛圍,建構(gòu)小說張力。
《我們仨》這本書是楊絳先生對過去生活的眷戀再品,以安慰自己孤獨思念之情,也是對人生經(jīng)歷的冷靜反觀與品悟。唐代僧人皎然論《詩有六至》的其中一條,便是“至苦而無跡”,即用心良苦但不露雕琢的痕跡。楊絳散文語言表面上看平淡質(zhì)樸,但其平淡后蘊藏著構(gòu)思的用心。《我們仨》全書簡約淡雅的散文語言飽含著楊絳式的溫情,其夢境手法的使用更是增添了這種獨特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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