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
蘇松第一次被告上“家庭法庭”,是在他十二歲那年初夏。
那晚,他流下比平常多兩倍的汗水。他旁聽過七八回庭審,學(xué)會很多大人的詞語,卻一直沒有資格張嘴,唯獨(dú)這回他是以被告的身份出庭。哇!好開心呀。這說明他有了家庭地位,是個大人了。吃晚飯時,奶奶提出開庭請求,要告他。他樂壞了,好像期末考試得了第一,還跟奶奶撒嬌,問她要告他什么?
爸爸是庭長,媽媽是陪審員,爺爺是書記員。爺爺只要不是原告或被告,就是書記員,他退休前是一名中學(xué)語文教師,寫得一手好字,最適合干這個。每開一回庭,爺爺都能洋洋灑灑地記上十多頁,裝訂成冊,悉心保管,比他那些教案都寶貝呢。
蘇松想不到奶奶會告他偷錢,把他小臉都急白了。
奶奶陳述:她藏在枕下的一百元錢,上午還在,下午就不見了,家里翻遍了都沒找著。書記員沒拿,只有被告回家吃中飯,又慌慌張張地跑了。下午放學(xué),被告沒有直接回家,去游戲房玩了兩個小時,錢肯定是被他偷去玩游戲了。
蘇松的腦袋頓時轟地炸開了,眼淚瘋狂地混入同樣火辣辣的汗水中。
蘇松至今仍記得那種被人冤枉的滋味,簡直比死都難過。
三年前爺爺過世,他要來了所有案宗。他好奇家庭法庭的由來。誰家會這么做呀?他仔細(xì)翻閱泛黃的歷史,才發(fā)現(xiàn)第一回開庭竟在四十年前。那時,奶奶剛從牢里出來,恢復(fù)原職。作為高知,六年前她被不明不白地逮捕,判了十年刑,現(xiàn)在又被不明不白地平反,連個理由都不給,像無處申冤的竇娥。爺爺靈機(jī)一動,就開設(shè)了家庭法庭,原告是奶奶,被告由十二歲的蘇松爸爸代勞。原告陳述了她被冤枉的二十條理由。庭長最后宣判原告清白。
從此,家庭法庭就沿用下來。
蘇松抽泣陳述:原告冤枉他,跟蹤他,私翻他的書包。這是可恥的、違法的。
庭長問被告:“打游戲的錢哪來的?”
被告答:“壓歲錢?!?/p>
庭長又問:“總共有多少?現(xiàn)在還剩多少?”
被告答:“一百六十元,還剩九十元?!?/p>
陪審員問原告有沒有跟蹤被告、未經(jīng)被告同意私翻他的書包?
原告答:“有?!?/p>
陪審員又問:“為何不直接叫他回家?”
原告答:“我就是想看看他去干嗎了?!?/p>
蘇松如今是一名老刑警了,立志決不冤枉一個好人,也決不放過一個壞人。七年前,他以省警校第一名的優(yōu)異成績,分配到市公安局重案組,三次立功,兩次放棄提干。每次執(zhí)行任務(wù)時,幾十年前的滋味就向他心口奔去。他清楚自己走上這條路,就是受第一次上庭的影響。
庭長宣布休庭。原告和被告回避。庭長、陪審員和書記員在法庭上交換意見。
“原告真的丟錢了?“
書記員說:“是的?!币酝齺G東西,都是他找到的。她一時一個念頭,把東西藏到自己易找別人難尋的地方,結(jié)果轉(zhuǎn)身就忘,找不到就哇哇大叫。但這次不同,她靜悄悄的,找了數(shù)遍才問他,他也都到處找了,沒有找到?!澳銈儎e去說原告,這是她當(dāng)年坐牢坐出來的毛病。”
陪審員問書記員:“沒有被你拿去買煙抽吧?”
“什么?”書記員生氣道,“你懷疑我?“
“我是說,如果……就發(fā)動大家找,你就說找到了,把錢給原告了事?!?/p>
“我沒偷!”他把“偷”字咬得很重。
“我反對!”庭長說陪審員,“你這是包庇被告!現(xiàn)在他還小,偷錢不當(dāng)回事,等他大了,偷習(xí)慣了,就毀了他一生?!?/p>
陪審員不服:“要是冤枉呢?原告跟蹤他,私翻他的書包,已經(jīng)構(gòu)成對被告的傷害,如果再冤枉他,那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嗎?獨(dú)生子女容易走極端,萬一出事都是大事,你承擔(dān)得起嗎?”
“我沒錢?!睍泦T低頭道,“工資都在原告手上。”
“我出?!迸銓弳T說。
庭長堅決不同意:“這種做法,只會害了被告?!?/p>
第一次被告上家庭法庭的經(jīng)歷,讓蘇松不適應(yīng),但也讓他漸漸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他深信人這一生,不光活個生死,還活個對錯。但對錯不是老師批卷,現(xiàn)實鮮有答案。他讀大二那年,奶奶告爺爺,要離婚。兩天前原告拎水,水桶壓傷了腳,被告不聞不問。離婚理由是被告不關(guān)心原告,缺乏愛心。被告喊冤,稱那天是原告偷偷吃了糕點(diǎn),不給他做飯,說他四肢齊全,為何不自己做?說話陰陽怪氣,而且這種情況持續(xù)一段時間了,他才會如此的。被告越說越火:“離就離!”
法庭調(diào)解后判決:都是奔八十的人了,倒不會好好說話了。不予離婚,重啟對話模式。
蘇松“偷”錢案重新開庭后,庭長宣布延期判決:“被告私房錢上繳,錢歸被告專用,用時須有正當(dāng)理由。從明天起,被告放學(xué)后必須直接回家,否則停用私房錢?!北桓鏉M腹委屈,賴倒在地哭鬧。多年后,蘇松回憶起第一次上庭情景,懷疑是原告和庭長設(shè)的局,目的是沒收他的壓歲錢,不許他玩游戲。而十七年前那張不翼而飛的百元大鈔,終究成了不解之謎。
蘇松工作后不久,第九次被告上家庭法庭。與前八次不同的是,這次告他的人不是家庭成員,而是他的女友——現(xiàn)在的孩子他媽。陳潔是他的初戀,兩人談了六年多,陳潔催他結(jié)婚,他總說再等等,一氣之下,她就把他告上了家庭法庭。
開庭時原告陳述:被告只跟她談戀愛,不跟她結(jié)婚,純屬耍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