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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

2021-08-26 17:04鐵流
傳奇·傳記文學選刊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孩子

編者按:

1949年11月,新中國剛成立不久,著名的戰(zhàn)地記者西蒙諾夫來到中國。他對中共指揮的60萬軍隊戰(zhàn)勝了國民黨的80萬軍隊感到驚奇,特地提出要到淮海戰(zhàn)役的主戰(zhàn)場徐州進行實地考察。當聽說還有543萬名民工為解放軍織起了一條條強大的補給線時,他大為感嘆:“這是人類戰(zhàn)爭史的一個偉大的奇跡,是真正的人民戰(zhàn)爭!”陳毅元帥說:“我就是躺在棺材里也忘不了沂蒙山人。他們用小米供養(yǎng)了革命,用小車把革命推過了長江?!敝o實文學作家鐵流的最新紀實文學作品《靠山》,全景式地呈現(xiàn)了革命年代尤其是抗日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人民群眾踴躍支前的動人場面。

長征前夜的故事

1934年9月30日,博古收到了共產(chǎn)國際的復電,同意紅軍主力轉(zhuǎn)移。10月中旬,在中央紅軍即將離開蘇區(qū)時,中共贛南省委在于都郊區(qū)謝家祠堂召開了一次各級干部會議,研究支援紅軍轉(zhuǎn)移事宜,會前省委領(lǐng)導先請毛主席給大家說幾句話。大家的目光都聚在毛澤東的臉上,蘇區(qū)就這樣不存在了?革命還有幾分希望?中華蘇維埃還能生存多久?人們都想從毛澤東寬闊的額頭上找到答案。

作為蘇維埃共和國主席的毛澤東心情也和大家一樣沉重,紅軍前幾次反“圍剿”勝利后,中央蘇區(qū)不僅更加牢固,紅軍隊伍也日漸壯大,最后發(fā)展到了8萬多人,這一切都還歷歷在目,可如今苦心經(jīng)營的中央蘇區(qū)很快將不復存在。毛澤東最后說道:“同志們,此時大家的心情我很理解,可擺在我們面前的嚴峻形勢大家也都看到了,為了保存我們的家底,我們必須走出去。你們這些留下來的同志,要積極依靠群眾開展斗爭,大家不要怕,困難只是暫時的,當年南昌起義、秋收起義失敗后,很多人都以為我們的革命走到了盡頭,可后來我們不僅在井岡山站住了腳跟,還發(fā)展了我們的隊伍?!闭f到這里,毛澤東停下,用力揮了一下大手,提高聲音道:“請大家相信,我們是一定要回來的!”盡管毛澤東最后這句話講得斬釘截鐵,可一些人臉上還是有些茫然?;貋??什么時候能回來?這想必是每一位與會者心中的疑問。

1934年10月的一個中午,工兵營營長王耀南和政委劉子明急急來到了紅三軍團四師的師部。政委黃克誠看到他們,笑著說:“看你們滿頭大汗的。”說著,他迎上前與他們一一握手。正在軍用地圖前凝神沉思的洪超師長好像一下子醒了過來,他招招手讓大家坐下,開門見山地說:“我們馬上就要向于都集結(jié)了,下一步很快就有行動,中革委給了咱們工兵營一項在于都河架橋的任務(wù),具體情況總參作戰(zhàn)局的人會告訴你們的,你們工兵營要先行一步,盡快趕到于都做好一切必要準備?!蓖跻?、劉子明起身立正,齊刷刷地說了聲:“是。”黃克誠示意他們坐下:“部隊準備連續(xù)用4個晚上渡河,為了便于隱蔽,每晚部隊渡河后,天亮前必須把浮橋撤掉,這就意味著要反復搭橋。任務(wù)重,也有難度,你們要做好動員,要集思廣益想辦法。這幾個月你們在山上修工事,啃了不少硬骨頭,這次也不輕松。部隊能不能順利過河,全靠你們了!”

王耀南拍著胸脯說:“完不成任務(wù)拿腦袋來見!”洪超師長笑道:“你的腦袋要是沒有了,將來怎么喝酒?我可不要你的腦袋!好!你們回去準備吧?!蓖跻厦亲诱f:“師長,我跟劉子明可是空著肚子來的?!秉S克誠笑了:“怎么?臨走了還要訛一頓飯呀?”黃克誠說完馬上讓警衛(wèi)員去準備。王耀南見師長遲遲不說話,故意在他面前咳嗽幾聲。洪超師長大聲道:“你不用這個樣子,今天絕對沒有酒,等你們?nèi)蝿?wù)完成了,我管你夠,保險讓你小子尿尿都帶著一股酒味!”一句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工兵營趕到于都時,已是深夜,總參作戰(zhàn)局的作戰(zhàn)科長聶鶴亭和另外幾個人早就等候在城南的賴公廟了。聶鶴亭握了握王耀南、劉子明的手說:“太陽還沒落我們就過來等你們了,終于把你們等來了!”王耀南看著眼前寬闊的河面說:“這河可夠?qū)挼难剑蕚湓谑裁吹胤酱顦??咱們先抓緊研究一下吧?!甭欪Q亭笑道:“王營長真是急脾氣呀?!闭f完,他就直奔主題:“這次共搭5座浮橋,賴公廟附近必須有一座,這個河段不僅寬,水流還急,最硬的骨頭就交給你們來啃了,同時你們還要負責勘測其他幾個架橋點。今晚你們先好好睡一覺,明天咱們就開始勘測?!?/p>

急行軍過后,戰(zhàn)士們都很疲憊,大家一躺下就進入了夢鄉(xiāng)。王耀南睡意全無,借著微弱的燈光,在紙上寫寫畫畫,幾乎一夜未眠。第二天天剛有亮色,他就和作戰(zhàn)科長聶鶴亭等人趕到了于都河進行勘測。站在河邊,聶鶴亭指著河底說:“昨天我們先下去探了一下,河底是沙石的。”王耀南點點頭,讓戰(zhàn)士們對河道進行測量。時隔不久,于都河的有關(guān)數(shù)據(jù)擺到了大家的面前:最大水流速為每秒1.2米,水深1到3米,河最寬處是600多米。聶鶴亭看了一眼對岸,又扭頭望著王耀南,問:“王營長,有把握吧?”王耀南回答:“當年我在礦井第一次搞爆破時,我父親就這樣問過我,我大聲告訴他老人家,有把握!這次也是這樣,我跟師長是下了保證的。”說完,他看著河面很久沒有出聲。聶鶴亭道:“王營長,你們主要負責在10月16日7時前完成任務(wù),這橋必須牢固,還有炮車和騾馬通過?!蓖跻险f:“我們保證完成任務(wù)?!?/p>

王耀南1911年出生在江西萍鄉(xiāng),祖輩以制造鞭炮為生,他的父親以及祖父都曾是礦井里的爆破能手,王耀南自小就耳濡目染。為了生計,他10歲就跟著父親去安源煤礦挖煤并學習爆破。1921年秋天,毛澤東去了安源煤礦,剛到那里的第二天,他就隨大家下到了井下,工友們很意外,對這位身穿長衫的年輕人一下子親近了許多。這時候的王耀南還沒有大名,毛澤東笑吟吟地問眼前這個又黑又瘦的童工:“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呀?”王耀南抹了一把汗道:“我叫冬伢子。”毛澤東一怔,隨后大笑起來:“咱們有緣分呢,你叫冬伢子,我叫石三伢子!看來咱們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嘍!”話音剛落,工友們放聲大笑。毛澤東握著王耀南的手,給大家講起了革命道理,王耀南瞪著一雙眼睛,聽得格外認真。毛澤東1922年第四次到安源時,王耀南已經(jīng)成了一名兒童團員,隨后參加了9月的安源煤礦工人大罷工。

王耀南性格剛烈,如一匹脫韁的野馬,從他跟著毛澤東參加秋收起義起,可謂是戰(zhàn)功累累,但因其性格耿直,口無遮攔,曾被降職8次,后又因表現(xiàn)出色,屢屢獲得擢升。紅軍總參謀長劉伯承對王耀南評價甚高:“只要王耀南有煙抽,紅軍沒有過不去的坡;只要王耀南有酒喝,紅軍沒有過不去的河?!泵珴蓶|稱他為“工兵專家”。1955年9月,王耀南被授予少將軍銜,成為開國將軍。

工兵營營部就設(shè)在賴公廟,天剛亮,王耀南就和其他營領(lǐng)導站在了河邊。清晨的于都河上,已經(jīng)有船往來,王耀南、劉子明、聶鶴亭等人剛登上岸邊的小船,船老大就搖櫓了。王耀南對聶鶴亭說:“昨晚我們初步商量了一個方案,用漁船做橋座,再在上面鋪上板子,淺水區(qū)就直接打樁了。”聶鶴亭說:“這樣很好,咱們分頭發(fā)動老百姓,讓他們也助一臂之力?!睋u船的是李聲亮,他聽了二人對話,說:“用船搭橋是個好辦法,到時候我們都來?!蓖跻峡粗盥暳琳f了聲謝謝。李聲亮道:“為了咱們窮人的事,不用謝!昨天晚上就有干部告訴我了,為你們出力我們很高興!”

李聲亮拉著王耀南他們在于都河兩岸跑了大半天,累得滿頭大汗。王耀南對李聲亮說:“大哥,你對于都河了如指掌,看看在什么地方搭橋更合適,幫著我們多參謀參謀?!崩盥暳亮闷鹨陆蟛亮税押沟溃骸巴鯛I長,我從小就泡在于都河里,就是閉上眼也能把這里上上下下走一遍。我?guī)е銈兿瓤匆豢??!崩盥暳裂刂影秮韥砘鼗刈吡藥滋?,最后王耀南選定了搭橋的地點。傍晚時分,船緩緩靠岸,王耀南從口袋里摸出幾張錢塞給李聲亮,李聲亮堅決不要,他揮揮手,搖著船慢慢消失在夜幕中。

搭橋前期的準備工作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王耀南準備調(diào)用漁船搭橋,到時候?qū)O船一字排開,再在上面鋪上木板。眾多船家聽到紅軍要在于都河上搭橋的消息后,無需動員,就紛紛響應(yīng)。重要的是,搭浮橋需要大量的木板,王耀南派人四處尋覓。如何能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把浮橋搭好?作為這次架橋總指揮員的王耀南一時心里還沒有底。他決定先練練兵,于是專門選了一處水深河寬的地方搭橋。動手前,王耀南先做了動員,他大聲說道:“一個個都給我瞪起眼來,這就是一場實戰(zhàn),誰要是關(guān)鍵時刻當稀泥,別怪我王耀南不客氣?!贝蠹叶贾劳跻系幕鹚幤猓稽c就著。

夜幕剛至,于都縣政府的幾位干部和船老大李聲亮就帶著幾十艘漁船趕了過來。王耀南一聲令下,大家馬上行動起來。晚上的水流比白天急了許多,讓幾十條船船幫對船幫地在激流中并排在一起并不是易事,艄公們雖然個個都使出了看家本領(lǐng),卻很難讓每條船都在橋軸線上。為了不暴露目標,火把又不能點得太多,幾盞馬燈也起不了多大作用。王耀南有點急了,大聲吼道:“都動動腦子!”一邊的劉班長道:“營長,河這么寬,船又這么多,兩邊的指揮就是把嗓子喊破了大家也聽不清?!蓖跻宵c點頭,指著遠處的旗語兵說:“可這小旗再怎么搖,也看不清呀!”聽劉班長說到馬燈,一旁的李聲亮不由得重復了一下,突然說:“王營長,咱們隔幾條船掛上一盞馬燈,看看馬燈在不在一條線上就可以了!”王耀南大笑:“這個辦法好!真是三個臭皮匠趕上個諸葛亮!”很快馬燈掛上了,王耀南和劉子明各站一邊指揮,幾次調(diào)整后,木船基本上在一條線上了。接著,戰(zhàn)士們先在幾條船上鋪上了木板。

聶鶴亭陪著中革委副主席周恩來趕到了搭橋現(xiàn)場,王耀南陪著周恩來在鋪好的木板上走了幾步,周恩來問:“我們要搭5座浮橋,船不夠怎么辦?”王耀南道:“這我們都已經(jīng)有打算了,漁船我們只用在深水區(qū)做橋腳,為了避免晃動,我們加了杉桿橋桁。”周恩來伸手搖了搖杉桿,覺得很牢固,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他又問:“那淺水區(qū)怎么辦?”劉子明回答:“直接下木樁當橋腳,再鋪上板子?!敝芏鱽碚f:“看來你們還是動了一番腦筋的。”王耀南笑了,隨后講起了用馬燈測橋的事。周恩來點點頭:“漁民兄弟提的這個辦法好呀!”他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漁民道:“什么時候我們都離不開老百姓呀!”周恩來環(huán)視著河面,頜下的長須在微風中飄動著,遠處一片沉寂。周恩來沉思片刻道:“王營長,為了不暴露目標,咱們晚上過河,天一亮就把橋撤掉。第二天晚上過河前,再把橋恢復起來。一切都越快越好,有了第一次搭橋的經(jīng)驗和基礎(chǔ),第二次應(yīng)該就容易多了,可必須在快字上下功夫,要爭分奪秒,還要想到國民黨的飛機來了該如何應(yīng)付。你們可一定要考慮周密呀,不能眉毛胡子一起抓,到時候就會亂了陣腳?!蓖跻虾蛣⒆用髀犃耍几呗暣饝?yīng)著,王耀南說:“我們馬上想想辦法?!敝芏鱽碇噶酥竿跻系哪X門:“這就對了,遇上事要用這里多想想,不能逞一時之勇,兵貴神速,數(shù)萬大軍是等不起的?!蓖跻系溃骸爸芨敝飨覀円欢紤]周密,保證大軍順利渡河?!敝芏鱽硪娗懊娑紱]鋪上木板,就說:“我們搭這5座橋,不僅需要大量的船只,還得有大量的木板,這些你們都得提前考慮好,千萬別做臨時抱佛腳的事!”

周恩來四處看了看,走到哪里,都先開口問候一下戰(zhàn)士和漁民,臉上時刻都帶著微笑。王耀南看著周恩來的背影,不禁暗暗嘆服他的細心。王耀南對劉子明道:“撤了橋再搭的時候只有迅速找到原點才能節(jié)省時間呀!”劉子明說:“在岸邊做個記號如何?”王耀南道:“這樣也行,可不如在河面上做個記號快呀?!蓖跻险襾砀鬟B連長開碰頭會,也讓李聲亮和幾個漁民參加,大家一時難開茅塞。連長劉幸福吸了幾口煙,道:“船都撤了,接下來再去找原來的位置還不等于大海撈針?咱們既不是神仙,也不是孫猴子。”王耀南火了:“你這就是廢話!腦袋是用來想事的,不是用來當夜壺的!”劉幸福笑了:“營長,你可是拍著胸脯下了決心不再說粗話的?!蓖跻弦汇?,隨即把帽子往船板上一摔:“這是老子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就這樣了!”大家聽了,一陣大笑。王耀南擺擺手:“好了,說正事!”劉子明說:“水淺的地方,都打上了木樁,這記號很明顯,可水深的地方船走了,可真不好辦。”李聲亮輕輕地拍著船幫,拍了幾下便停下了,他說:“船離不開繩索和錨,咱們在原來的地方放上錨,在繩上掛上浮標,這樣不就一目了然了嗎?”王耀南拍著李聲亮的肩,連聲說好。

江上穿呀穿梭忙

搭橋的船只基本落實了,可還需要大量的木板和繩索,工兵營專門成立了材料征集組。早飯過后,劉子明就把征集組集合起來,說:“同志們,這橋搭起來600多米,多長的橋就要鋪多長的板子。昨晚我聽老表們說,這附近已經(jīng)沒有樹可砍了,咱們只能到家家戶戶去征集。記住,要讓老表們自愿,誰也不能強征,誰也不能違反群眾紀律。我們各小組開展大比賽,看誰會動員,材料征集得多。這就像我們之前的‘擴紅一樣,既要數(shù)量多,又要質(zhì)量好?!?/p>

縣城一隅,有一個老字號的醬油鋪,店主劉贊唐30多歲,為人坦蕩,樂善好施,明白事理。紅軍一到于都,他就給紅軍挑去了兩桶醬油,還提出讓紅軍到家里住。工兵營的劉班長和幾個人就住在他家。昨天劉班長和戰(zhàn)士們說起木板的事,被劉贊唐聽到,他思忖片刻,目光落到了自家的房門和房梁上。

這座透著客家風格的屋子建于清末,有20余間,進門兩井三廳,是祖輩一代代傳下來的。劉贊唐的公爺(爺爺)對這屋子尤為看重,他告訴后輩,這劉屋一磚一瓦、一木一梁,都得愛護。劉贊唐摸著厚實的屋門,看著筆直的房梁,臉上泛著猶豫的神色,最后終于下了決心。他招來幾個鄉(xiāng)鄰幫忙,先把屋門都卸了下來,有20余副,接著把幾張床板掀了下來,隨后他又找來一把鋸子,讓幾個后生鋸下一根房梁來,一個后生說:“這可不行,祖屋的房梁怎么敢鋸下來呢?”劉贊唐道:“給紅軍架橋,要是祖上有靈的話,會同意的!我妹郎也是紅軍,更得幫助他們!”

這時候劉班長帶著幾個戰(zhàn)士經(jīng)過一處瓜棚,一位40多歲的漢子看到紅軍,就向劉班長連連招手。劉班長定睛一看,是幾天前剛認識的一個趙姓瓜農(nóng),他們急忙跑了過去。劉班長問:“老表,要幫忙嗎?有事盡管說!”老趙指著瓜棚說:“同志哥,幫我把這瓜棚拆了吧,門板拿去搭橋!”劉班長看看瓜棚,見上面爬滿了秧子,結(jié)著大大小小的南瓜,就連忙說:“這些瓜還沒長大,使不得!”老趙道:“你們搭橋要緊,顧不得那么多了!”說著揮起砍刀把秧子都砍斷了。劉班長心疼得直跺腳,不停地說道:“太可惜了!”最后他揮揮手,幾個戰(zhàn)士開始動手拆瓜棚。老趙不聲不響地撿了幾個大瓜,說:“中午你們都到我家吃南瓜去。”

就在紅三軍團第四師工兵營緊鑼密鼓地準備在于都河上架橋時,中央紅軍大部已經(jīng)集結(jié)在于都待命。8.6萬余人的中央紅軍隊伍中,贛南籍的就達6萬人之多。20多歲的紅軍戰(zhàn)士華欽材回到葉坪鄉(xiāng)華屋家中時,他的母親滿臉都是笑,說:“快去看看吧,你媳婦這幾天就要生了?!比A欽材跑到妻子身邊,摸著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不禁開懷大笑。悄悄話沒說幾句,同樣是紅軍戰(zhàn)士的弟弟華欽梁趕來告訴他,部隊傍晚5點集合趕赴于都。僅43戶人家的華屋,就有17位壯士成了紅軍,曾當過華沙區(qū)宣傳部部長的華欽材,讓弟弟把大家都叫到后山上去。不一會工夫,17位華氏兄弟就來到了離華屋不遠的后山上。華欽材手里拿著一把鐵鍬,指了指地上的松樹苗道:“咱們很快就要出發(fā)了,現(xiàn)在大家一起栽下這17棵樹,每人一棵,每一棵代表著自己。等全國解放了咱們再來樹下相見,一個都不能少!”

樹都栽好了,一株株小青松立在了山坡上。鄉(xiāng)親們都來了,華欽材的母親攙扶著臨產(chǎn)的兒媳,17個戰(zhàn)士和他們的家人都立在樹前。華欽材深深地看了一眼父老兄弟,指著身后剛剛栽下的17棵青松高聲說道:“鄉(xiāng)親們,我們就要走了,你們多保重。這17棵松樹,就是念想,守著咱們的華屋,見松如見人!將來有一天,我們這些人誰有幸活著回來,誰就幫著照顧犧牲兄弟的父母,照看這17棵松樹。”華欽材話音一落,大家齊聲喊:“見松如見人!”言畢,17位紅軍戰(zhàn)士都舉起了右手,共同給所有的家人行了軍禮。華屋人兩眼含淚,華欽材的妻子哭倒在婆婆的懷里。華欽材上山的時候,帶了一壇米酒和一摞碗,弟弟華欽梁把米酒一一倒在碗里,17個華氏兄弟端起碗在各自栽下的樹下灑下一些酒,隨后將酒一飲而盡。

多年以后,華質(zhì)彬的兒子華丕恢還對1934年秋的那個夜晚記憶猶新。時任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政治保衛(wèi)局文書的華質(zhì)彬,聽到軍號聲,看看窗外,外面是疾風驟雨。他穿上蓑衣,背起長槍,戴上妻子遞過來的斗笠,就沖了出去。妻子撕心裂肺地喊:“孩他爸,你要記著回來,還得給咱們兒子娶媳婦?!逼拮吁咱剮撞剑乖谒葜?。華丕恢這年9歲,他哭喊著追出門外,可父親很快就消失在了夜雨中。這時華丕恢還聽到旁邊一聲喊:“下這么大的雨,快回家去吧!”華丕恢聽出這是華欽材的聲音。

17位華氏兄弟是冒著滂沱大雨離開家鄉(xiāng)的。華質(zhì)彬是他們中年齡最大的,他們中年齡最小的是華崇宜,只有15歲。華屋的鄉(xiāng)親和后人記住了這17個戰(zhàn)士臨走時的囑托:“見松如見人?!彼麄儠r常來到后山上,那17棵松樹是被他們看著一年年長大的。華欽材走后第三天,他的孩子就出生了。他的妻子抱著孩子走到第一棵松樹下,剛喊了一聲“欽材”,淚水就簌簌落了下來:“欽材,我給你報喜了,咱們的伢子生了,是個男伢子!你可說好了,到時候要回來的!”此后,華欽材的妻子常常帶著兒子華從祁到松樹前站一會。有一次,華從祁一時找不到阿媽,尋到后山,見阿媽正抱著那棵松樹大哭,就跑過去扯著她的衣襟也跟著哭。華欽材的妻子看看樹,又看看兒子,抹一把眼淚說:“小崽,這棵樹就是你阿爸,跪下磕頭?!比A從祁急忙道:“阿媽,你胡說,人家的阿爸都是活的,我的阿爸怎么能是樹?”母親一個巴掌打到華從祁臉上,又一下子抱住樹,哽咽著說:“小崽,以后它就是你阿爸了。”

華欽材是在臘子口一役中犧牲的。那天下午的戰(zhàn)斗格外激烈,一顆炮彈落在了他的身邊,華欽材當即被炸得面目全非,弟弟華欽梁沖上前一把把他摟進懷里,連聲哭喊著哥哥。華欽材嘴里不停地冒著血,他斷斷續(xù)續(xù)地交代弟弟:“將來你要是能活下來,告訴你嫂子,讓她改嫁。”說完就閉上了眼睛。華欽梁沒能把哥哥的話帶給嫂子,不久,他也在一次阻擊戰(zhàn)中犧牲了,后來還是一位幸存下來的戰(zhàn)友告訴了華屋的人,可華欽材的妻子一生沒有再嫁。

全國解放后,坡上的那17棵松樹長得已有碗口粗,與其他樹一起,匯成了一片林海。華欽材的兒子也已長大成人,可華欽材及華欽梁等人卻沒有如約集合在樹下,17棵蒼松最后都成了烈士的化身。華屋后人用紅漆在木牌上寫下華欽材、華欽梁等17位烈士的名字,一一懸掛在17棵松樹上,樹下均置一碑,刻有烈士的生平。每到清明祭奠,華從祁及其他烈士的后人,都要把木牌上的名字細細描紅,從未間斷!

剛剛結(jié)婚不足3個月的新娘劉淑芬,同眾多的于都女人一樣,正一邊在為即將遠行的紅軍編草鞋,一邊等著紅軍丈夫。新房里很靜,只有淑芬編草鞋時發(fā)出的窸窸窣窣聲。淑芬不時向外張望,一陣腳步響,丈夫肖文童快步走了進來,邊走邊說:“這房門怎么都沒有了?”淑芬聽到熟悉的聲音很高興,連忙站起身迎了出來:“你回來了。門都摘下來送去河邊了!”肖文童點點頭:“我們今晚就得離開了?!笔绶翌櫜簧下犝煞蛘f什么,一下子抱住了他。肖文童說:“淑芬,紅軍馬上要離開這里了?!薄笆裁??”陶醉在幸福中的淑芬一下子睜大了眼睛。肖文童道:“所有的紅軍都要離開蘇區(qū)了,我們是今晚出發(fā)?!睖I水從淑芬清澈的雙眼里迸涌而出,她帶著哭音問:“什么時候回來?”肖文童說:“也許很快,十天半月的就回來了,也許很慢?!笔绶易分鴨枺骸奥绞裁磿r候?”肖文童望著淚眼婆娑的妻子,遲疑了一下,最后回答:“也許很長時間?!笔绶疫煅手?,拉過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說:“等孩子出生了,你也回不了家?”肖文童撫摸著淑芬的肚子,高興地說:“咱們有孩子了?”淑芬點點頭,一下子哭出了聲。

1934年10月17日下午,于都河賴公廟附近的河段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軍民。17時左右,工兵營長王耀南抬腕看了一下手表,高聲下達了搭橋的命令,在其他河段搭橋的兄弟部隊在這一刻也動了起來。平靜的于都河瞬間沸騰起來,數(shù)百艘漁船向著指定的目標移動。夜幕降臨,岸邊、河面點起了少許的馬燈、火把。20時左右,在30公里的河段上,5座浮橋搭起來了,早已集結(jié)在于都的紅軍開始陸續(xù)過河,上萬的男女老幼涌到北岸送行。劉贊唐把籃子里的熟雞蛋和糯米團,一一塞到幾個紅軍小戰(zhàn)士的口袋和行囊里:“孩子,路上吃?!?/p>

火把映照著一幅幅離別的畫面,在岸邊的一棵榕樹下,淑芬緊攥著肖文童的手,亦步亦趨。出征急,肖文童不得不掙開妻子的手,說:“同志們都上橋了。”說著快步向前趕去。淑芬追上肖文童,又一把拉住他,伸手從自己耳朵上拽下一只耳環(huán),塞到肖文童的手里:“把這帶上,看到它就像看到了我!”肖文童答應(yīng)著,把耳環(huán)裝進口袋里,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淑芬一直立在岸邊,凝望著浮橋上的紅軍隊伍,一動也不動。劉贊唐走到淑芬身邊,陪著她站了很久。夜晚的溫度涼了許多,他拍拍淑芬的肩,輕聲道:“時間不早了,回家吧。”“回家?”淑芬機械地喃喃著。這一年,淑芬22歲。她一生都記得這個日子——1934年陰歷九月初十。

有誰能想到,這個被一位普通農(nóng)村婦女銘刻在心的日子,后來作為中國工農(nóng)紅軍長征開始的日子,被寫進了中國共產(chǎn)黨和中國革命的歷史。

就在這一天夜里,中共中央、中革委、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政府各部,趁著夜色,從于都東門渡口踏上了浮橋。此刻,從梓山山峰渡口出發(fā)的紅一軍團先頭部隊,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于都河南岸。右路前鋒紅三軍團、紅八軍官兵,傍晚時分就已經(jīng)集結(jié)在了南門渡口和西門塔腳下渡口。人們手里的火把還沒有打起,一輪明月已經(jīng)懸掛在了天空。紅一軍團第一師第一團團長楊得志回首望去,對面的燈籠、火把映紅了半邊天。他摸摸口袋里的糯米團子,這是剛才一位大娘塞給他的。楊得志將軍后來這樣回憶:“寒氣很重了,我們回首眺望著對岸打著燈籠、火把為紅軍送行的群眾,心里不禁有股暖融融的感覺?!?/p>

一部分紅軍是擺渡過河的,等官兵陸續(xù)上船后,張營長一揮手,李聲亮、李聲仁和眾多船工就用力搖起了櫓,搖櫓聲頓時響起一片。船小水急,載人過多,李聲亮等人雖然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還是搖得很吃力,可又不能松氣,一會工夫大家都大汗淋漓。漁船上,大都是兄弟、父子同船,有的是夫妻同舟。李聲仁的妻子立在船尾,照看著站立不穩(wěn)的戰(zhàn)士。眾多紅軍被漁船送上了南岸,還有許多紅軍在北岸等候,李聲仁、李聲亮等人又搖櫓返回,來來往往到了大半夜,除了疲憊,還有難擋的饑餓。李聲仁的妻子抓一把生米塞進丈夫嘴里,再給他灌幾口水。一夜間,僅李聲仁、李聲亮他們就運送了上千名紅軍。不久,于都被國民黨部隊占領(lǐng),敵軍四處捕捉夜送紅軍過河的船工,帶頭的李聲亮、李聲仁被掛了號,二人無處躲藏,只得將漁船托付給他人,一家老小遠走他鄉(xiāng),解放后才回歸鄉(xiāng)里。李聲仁一生都與當年送紅軍的那條船相伴,耄耋之年才把船櫓傳與子孫。后來這條裝滿了傳奇的漁船,被他的兒子李明榮獻給了中央紅軍長征出發(fā)紀念館。

凌晨過后,部隊停止過橋、渡河,至6時,浮橋全部被拆除,所有的木板都隱蔽起來。數(shù)百艘漁船化整為零,慢慢散去,于都河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18日17時左右,河上、兩岸,又開始人頭攢動,漁火點點。紅軍和于都的老百姓在羅坳孟口、漁翁埠等渡口再次搭起了浮橋。是夜,右路后衛(wèi)紅八軍團、左路后衛(wèi)紅九軍團,從這兩個渡口分別踏上了漫長的萬里征途。

中央第一野戰(zhàn)縱隊、第二野戰(zhàn)縱隊1萬余官兵今晚將從東門渡口過河。難得短暫的空閑,王耀南站在渡口和劉子明剛說了幾句玩笑話,前邊就傳來一陣爭吵聲,二人三步并作兩步走了過去,見是劉班長和何立斌正與一位老大爺在爭吵著。劉班長彎下腰剛要去搬腳下的木板,老大爺就一把推開了他。王耀南借著燈光仔細端詳,眼前的這位大爺他認識。大爺姓曹,前幾天還專門給他們送來了門板和床板。王耀南心想是不是劉班長他們強征了曹大爺家的板子,惹得老人不高興,就瞪著眼訓起了劉班長他們。劉班長想張口辯白,王耀南根本不給他機會。曹大爺張了張口,也根本插不上嘴。王耀南吼完,轉(zhuǎn)身對曹大爺說:“大爺,對不起,您前幾天就已經(jīng)送來很多材料了,他們不應(yīng)該再去找您要這些板子?!辈艽鬆敿绷?,大聲說:“同志,你搞錯了,這些板子不是劉班長他們要的,是我和這幾個細伢子抬來的,可劉班長不同意,要給我們送回去?!蓖跻弦幌伦用靼琢?,不禁看了劉班長一眼。劉班長說:“營長,這下我可以發(fā)言了吧?”劉子明一聽,笑了:“你說說。”劉班長道:“營長,下午曹大爺見橋上有幾塊板子不平整,就把自己的壽材板送來了。可咱們怎么能用他老人家的壽材板呢?這不就吵起來了?!蓖跻险f:“大爺,那幾塊板子雖有些不平,可問題不大,就不用您的壽材板了。這板可不是一般的板呀,就相當于您老人家百年之后的房子?!辈艽鬆斦f:“沒有你們紅軍,就沒有蘇維埃,我們一家人也早餓死了,這幾塊棺材板算什么?再說,你別看我70多歲,可身體還硬實著呢,能再活個十年八年的。你們不收,是不是覺得我不中用了,該早早地躺在棺材里了?”王耀南聽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不停地擺手。劉子明忙說:“老人家,您這身體好著呢,怎么是不中用了呢?”

這個時候,周恩來和警衛(wèi)員魏國祿走到渡口,聽到吵嚷聲,快步走了過來。看到工兵營長和一個老人正在大聲爭論著什么,周恩來有些生氣,大聲喊道:“王耀南,你這是干什么?部隊馬上就要過橋了,你卻在這里和這位大爺爭吵!”說著周恩來走到曹大爺面前,輕聲道:“老人家,您有什么意見和我說說,我來批評他?!蓖跻霞泵φf明原委,曹大爺看了一眼周恩來,猜想眼前這個留著長胡子的人肯定是位大首長,就一把拉住周恩來的手道:“我看這地方低下去一塊,同志們走上去不踏實,就把這板扛來了,可他們就是不同意用。你們紅軍為了窮人命都敢不要,我這幾塊棺材板算什么?你給評評理,是不是這樣?”周恩來見老人態(tài)度很堅決,就緊緊握著他的手,用力晃了晃,動情地說:“老人家,咱們中國人自古以來都很看重身后的事,這壽材板可不是一般之物,您的這份心意太深厚了,我們真有點承受不起呀!”曹大爺搖搖頭:“首長呀,紅軍和老表就是一家人,如今你們遇到難處了,我們還能眼睜睜地就這么看著?說什么也不能給我送回去,要不我曹老頭今晚就躺在這橋上了!”周恩來笑了,隨后說:“好,老人家,我答應(yīng)您!”老人聽了高興萬分,像個孩子一樣大笑起來。周恩來接著又說:“不過,我也有個條件,用了您的壽材板,您得收下我們的錢?!辈艽鬆斅犃耍幌伦由鷼饬?,說:“首長,你這是把我當成外人了,要是買的話我就不給你們了?!闭f完,扭頭氣呼呼地走了。周恩來轉(zhuǎn)身對王耀南和劉子明說:“老人的錢我們一定要給,這樣吧,你們把錢給蘇維埃的同志,讓他們轉(zhuǎn)交給老人家?!?/p>

周恩來面對著沙灘上越來越多的老百姓,看著大家依依不舍的神情,不禁感慨萬分:“這次轉(zhuǎn)移,于都的老百姓對我們支援很大呀!”旁邊的作戰(zhàn)科長聶鶴亭道:“光糧食就給了我們七萬九千多擔,相當于30萬于都人3年的口糧。每個戰(zhàn)士行囊里都裝著4天的口糧,還有2雙草鞋,算下來于都的女人給我們打了幾十萬雙草鞋?!闭f到這里,這位作戰(zhàn)科長又報出一串數(shù)字:“這些日子,紅一軍團在于都補充兵員2600人,紅三軍團補充了2600人,紅八軍團是1900人,紅九軍團1300人,紅五軍團1300人,另外其他部隊也有補充?!敝芏鱽淼溃骸皟H從你們統(tǒng)計的數(shù)字來算就是9700人呀!”言畢,周恩來沉默了,隨后動情地說道:“于都人民真好,蘇區(qū)人民真親哪!”

漁民李聲亮作為江上漁者,幾乎一年四季出沒在風波里,他就??吹?,在當年自己送紅軍的那個渡口,有一個年輕的女人時常出現(xiàn)在那里。遇上下雨天,她就戴著斗笠,一站就是一個多小時。

這個女人是劉淑芬。從送丈夫踏上浮橋時起,每次心里難受,她都會跑到丈夫離開的那個渡口,站在那里喊著丈夫的名字,還會撫摸著隆起的小腹,讓肚子里的孩子叫阿爸。

初春的一天,淑芬拖著已經(jīng)有些笨重的身體去擔水,一下子滑倒在地流產(chǎn)了。淑芬肚子癟了,心也癟了。她躺了幾天,還沒恢復體力,就又跑到渡口,抱著榕樹放聲大哭。離渡口不遠的那棵榕樹,在1934年10月17日那個夜晚,給了一對新婚夫妻短暫的相聚,那晚,月光透過榕樹葉的罅隙,斑駁地灑在他們身上,增添了幾分柔情和纏綿。從那時開始,這棵榕樹就成了淑芬記憶的閘門,她每走上渡口看著它,那晚與丈夫分手的情景,瞬間歷歷在目。這個可憐的女人甚至覺得,于都河畔的這棵榕樹就是自己的化身,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替她守候在這里,等著丈夫回家。20世紀50年代初的一天,于都縣民政部門來人到劉家,給淑芬送來了一張烈屬證,上書一句話:北上無消息。這一年,劉淑芬已經(jīng)年近四十。她跑到渡口旁的榕樹下幾乎枯坐了一夜,反復念叨著:“怎么就北上無消息了呢?怎么就北上無消息了呢?”

數(shù)年過后的一個傍晚,劉家來了一位客人,自稱叫王大明。他先對著淑芬深深鞠了一躬,說道:“嫂子,我來晚了?。 彪S后他從包里拿出一枚耳環(huán)遞到淑芬手里。淑芬低頭細看,又急急從耳朵上摘下唯一的一只耳環(huán)放在手心里端詳,不禁哭出了聲。王大明告訴淑芬,他是肖文童的戰(zhàn)友,肖文童是在打臘子口那一仗中犧牲的。

王大明說:“文童臨閉眼時托我把耳環(huán)交給你,說了你的名字,說了個江西,又說了個‘于字就走了。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不把這耳環(huán)交到你手里,以后我死了也沒臉面見他?!蓖醮竺鬟熳×恕J绶野讯h(huán)貼在臉上,親了又親:“文童,這么多年了我可見到你了??!”淑芬嗚嗚哭著,燈光映著她滿頭白發(fā),淚水打濕了她手里的銀耳環(huán)。

劉贊唐的兒子喊淑芬姑婆,他說:“姑婆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這老屋。她說守在這里,就能聽到肖文童的聲音?!?/p>

發(fā)兵山東

1938年秋的一天,沂蒙山深處東辛莊的于王氏跟老伴說要回娘家看看,一邊說著,一邊往籃子里放了些雞蛋、紅薯之類的東西,就挎起籃子出門了。

于王氏的二姐張王氏的兩個兒子張霖東、張明遠,都是共產(chǎn)黨員。在兄弟二人的心目中,被母親稱為小六子的小姨于王氏有主意也有膽識,平日里就常在她面前議論一些國家大事和老百姓的窮苦。這位從清朝末年走過來的鄉(xiāng)村女人,不僅知道朝廷沒了,皇帝再也上不了金鑾殿了,還知道后來有了共產(chǎn)黨,再就是國民黨、日本鬼子,而且慢慢有了清晰的認識,說這個黨那個黨,比一比還是共產(chǎn)黨好。尤其日軍在沂蒙山制造的慘案更是讓她咬牙切齒,她的老伴于泮有時也感嘆這個世道,于王氏就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俺看共產(chǎn)黨行,不信你等著看?!?/p>

20世紀30年代中末期,共產(chǎn)黨在沂蒙山的活動已經(jīng)很活躍。1937年12月24日,中共膠東特委發(fā)動了天福山起義,一個月未到,中共山東省委又在1938年1月開年第一天舉行了租來山起義,起義部隊打起了八路軍山東抗日游擊第四支隊旗號,司令員是洪濤,省委書記黎玉親自擔任政治委員,后來洪濤帶著部隊一路開進了沂蒙山區(qū)。

汶河岸邊的莊稼有的已經(jīng)收了,太陽照在裸露的土地上熱燥燥的,于王氏走著走著,覺得有些累了,就坐在一塊石頭上歇息。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她抬頭一看,是兩個女八路,她們有說有笑的,正向這邊走來。于王氏一下子站起身來,沖她們招招手,女兵都笑了,大娘長大娘短地叫著。兩個女兵一個叫張光,一個叫劉萍,是駐扎在岸堤的抗日軍政干部院校的學員。于王氏指著劉萍,又指指張光說:“你個子高俺叫你大劉,你個頭矮俺叫你小張。你說你們兩個閨女還都是孩子,父母就舍得你們出來當兵?”大劉、小張聽了,都紅了眼圈。大劉道:“我爹娘早就被日本鬼子殺死了?!睆埞飧鼞K,爹娘還有奶奶都被日軍活活燒死了。于王氏聽了就罵:“天殺的!沒娘的孩子真可憐。”大劉、小張聽到她這樣說,就像娘站到了眼前,都撲到于王氏懷里哭出了聲。于王氏拍拍她們的肩:“走,跟大娘回家去,大娘給你們做好吃的?!闭f完,于王氏挎上籃子,一手牽一個就往家走。于泮正在院子里修農(nóng)具,玉米收了,馬上就該耕地播種小麥了,他剛抽了幾口煙,一抬頭見老伴被兩個女兵挎著胳膊進了院門,有些意外,旱煙袋的嘴子也一下子停在了嘴邊。他站起身來問:“你這是咋了?咋又回來了?”于王氏一笑:“俺在路上剛拾了倆閨女,一高興就回來了。”說完努努嘴:“這是俺那口子,就知道使些笨力氣。”大劉、小張忙喊大爺,叫得于泮有些不知所措。于王氏道:“老漢子,你別搗鼓這些玩意了,抓緊殺只雞去,一會燉了給這兩個閨女吃!”又扭頭對著大兒媳說:“老大家,先打幾個荷包蛋,給你這兩個妹子墊墊肚子!”

到了晚上,娘仨就睡在一盤炕上,兩個女兵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革命的話。大劉道:“大娘,現(xiàn)在全民都在抗戰(zhàn)呢,自從四支隊進了咱沂蒙山,老百姓也有了主心骨。”小張又說起了延安的毛主席,還有朱總司令指揮的八路軍。于王氏這些都不知道,可兩個女兵的話熱了她的耳朵和她的心。她看看她們:“干革命是不是用的都是你們這些小年輕的?”大劉道:“不分老少,能出一份力就行!”于王氏說:“俺有兩個外甥,一個叫張霖東,一個叫張明遠,都是共產(chǎn)黨員,說話也和你倆一樣,一套一套的,給俺講了不少的道理呢?!贝髣⒑托堃宦?,笑了。大劉說:“我們熟悉,還經(jīng)常在一起開展革命活動呢?!庇谕跏下犃撕芨吲d,說:“咱們這可真是緣分哪!”大劉和小張低聲耳語了幾句后,又轉(zhuǎn)過頭來對于王氏道:“大娘,我和張光都沒有娘了,就叫你娘吧?”于王氏聽了很高興:“老天給俺送來倆閨女,那敢情好!”大劉、小張坐起身來,齊齊叫道:“娘!”窗外,秋蟲竊語,一縷皎潔的月光灑在了炕上。雞開始叫了,兩個女兵已經(jīng)進入了夢鄉(xiāng),于王氏還睜著眼睛。

在隨后的幾年里,于王氏認下了一群八路軍女兵當閨女,包括犧牲在1941年寒冬日軍“大掃蕩”中的女兵陳若克、幸銳、甄磊等。

1938年1月15日,遠在陜北延安窯洞里的毛澤東就對山東抗日根據(jù)地做出了判斷,他要求山東省委以魯中為中心,努力向東發(fā)展,尤以控制蒙陰、莒縣等廣大地區(qū)為主要任務(wù)。

毛澤東所言的重點,就是廣闊的沂蒙山區(qū)。八百里沂蒙,與晉察冀和冀魯豫根據(jù)地遙相呼應(yīng),三足鼎立。它北與華北接壤,南與華中相擁,又是東北、華北與江南相連的樞紐,有著舉足輕重的戰(zhàn)略地位。毛澤東在后來回憶:“山東把所有的戰(zhàn)略點線都搶占和包圍了,只有山東全省是我們完整的、最重要的戰(zhàn)略基地。北占東北,南下長江,都主要靠山東?!?/p>

沂蒙山綿亙的群山是屯兵御敵的好地方,沂蒙老百姓的身上又透著忠勇和血性。從抗日戰(zhàn)爭到解放戰(zhàn)爭長達12年的斗爭中,這片土地上就發(fā)生了4000次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10萬將士獻出了生命。當時只有420萬人口的根據(jù)地,就有20多萬人參軍,120萬人支前。

1938年3月,中共山東省委書記黎玉前往延安,向毛澤東匯報了山東的工作。毛澤東聽了很高興:“沒想到山東竟有3萬人槍了,好得很嘍!黎玉同志,我看你們發(fā)展的空間還很大,將來要有10萬到15萬人槍,你們是有這個能力的?!崩栌裥χc點頭,隨后說:“山東現(xiàn)在沒有正規(guī)的武裝力量,請主席給我們派一個主力團的部隊來吧。”毛澤東站起身走到地圖前,目光落在了山東的山山水水中,他吸了口煙,揮揮手說:“一個主力團是不夠的,那樣顯得咱們太小家子氣!”

黎玉早先就曾向中央多次提出派干部到山東去。其實就在黎玉奔赴延安時,毛澤東已經(jīng)決定派中共陜甘寧邊區(qū)黨委書記郭洪濤率幾十名干部到山東去。

這天,陜甘寧邊區(qū)書記郭洪濤來到了毛澤東的窯洞,毛澤東對他說:“這次派你們到山東,可是肩負著重要使命的?!闭f著毛澤東點上一支煙,笑著道:“你是邊區(qū)書記,有時候哇,我都得聽你這個邊區(qū)書記的,有什么困難就說出來嘛?!惫闈α耍B聲道:“主席,這可不敢當。我們到了山東,得建立自己的醫(yī)院,可沒有人才不行,我想在邊區(qū)醫(yī)院挑幾個人帶上?!泵珴蓶|說:“你考慮得很全面,這就像一個家庭過日子一樣,缺一不可呀。你做主了。”郭洪濤很高興,很快就把邊區(qū)醫(yī)院的醫(yī)生白備伍找來了。毛澤東在他住的鳳凰山窯洞前,專門給即將赴山東的干部們講了一番話:“今天,我是專門給你們送行的?!彪S后他扭頭問郭洪濤:“都到齊了嗎?”郭洪濤答:“一共50余人,都齊了?!泵珴蓶|又問:“都是共產(chǎn)黨員吧?”郭洪濤說:“都是。”毛澤東點點頭說:“山東是一個戰(zhàn)略區(qū),對革命形勢的發(fā)展至關(guān)重要。山東缺干部,一直要求我們派人過去,之前我們派過一些,但不多。這一次,幾十號人哇,可是個大隊伍了,你們可是肩負著重大任務(wù)的,要把延安的作風帶到山東去。不過,還要向地方上的同志謙虛學習,要堅持游擊戰(zhàn),沂蒙山是個打游擊的好地方……”

據(jù)白備伍回憶,那天,延安的風沙很大,可毛主席毫不在意,大家都聽得心潮澎湃。

1938年5月20日,郭洪濤一行終于來到了山東省委駐地泰安縣南上莊,望著綠油油的田野,郭洪濤松了一口氣:“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行軍,我們終于到了!”黎玉到延安后,林浩主持山東省委工作。中央決定,黎玉暫時留在延安,由郭洪濤擔任省委書記。當天夜晚,在飄著醉人花香的農(nóng)家小院,新的山東省委誕生了,省委常委林浩任組織部長。第二天上午,省委在這處小院里召開了干部會議。郭洪濤說:“今后,我們的主要目標是創(chuàng)建以魯中,特別是以沂蒙山為中心的游擊根據(jù)地……”會后,中共山東省委給延安發(fā)去電報,很快就收到了毛澤東的回電:“這個戰(zhàn)略計劃很好,望即照此去做?!惫闈€不知道,就在19日,徐州被日軍強勢攻占。早在1937年12月,日軍一舉占領(lǐng)南京后,為了連接華中、華北,又在轉(zhuǎn)年的5月初派重兵攻打徐州,在大炮的轟擊下,徐州如大海孤舟,很快墜入一片火海中。5月下旬,毛澤東又給山東等地發(fā)電:徐州失守,武漢告急,我軍準備向蘇魯豫皖挺進。

山東的戰(zhàn)略位置在這一局勢下尤為重要,郭洪濤根據(jù)中共中央決定指示,在山東省委的基礎(chǔ)上,組建了蘇魯豫邊區(qū)省委,由郭洪濤繼續(xù)擔任書記。這期間,毛澤東一直關(guān)注著山東,在1938年9月29日召開的中共六屆六中全會上,他提出了“派兵到山東去”。11月6日,大會剛結(jié)束不久,中央向山東派出的第三批干部近200人,在紅軍師長張經(jīng)武和留在延安的黎玉率領(lǐng)下動身出發(fā)。毛澤東在山東這盤棋的布局上可謂是緊鑼密鼓,他電告中共中央長江局:山東游擊戰(zhàn)爭戰(zhàn)略意義重大,決定派張經(jīng)武到山東。

張經(jīng)武、黎玉剛到山東不久,就接到了延安和八路軍總部的來電,要求盡快成立八路軍山東縱隊。1938年12月7日,八路軍山東縱隊在沂水王莊誕生了,紅軍將領(lǐng)張經(jīng)武擔任總指揮,黎玉為政治委員。毛澤東并沒有停下對山東的布局,他在會上又提出了將蘇魯豫皖邊區(qū)改為山東分局,直屬中央領(lǐng)導。郭洪濤在短短幾個月里,經(jīng)歷了三次職務(wù)變化。1938年七八月間,八路軍一一五師還只是向山東派了少量非主力部隊和機關(guān)人員,到了1939年3月,八路軍總司令朱德向一一五師發(fā)出了挺進山東的命令。平型關(guān)大捷后,一一五師師長林彪被友軍誤傷,在延安擔任一段時間抗大校長后遠赴蘇聯(lián)療傷,副師長聶榮臻留在了晉察冀邊區(qū)。中央軍委任命陳光為一一五師代師長,羅榮桓為政治委員。

歷史往往不能忽視了小人物。于王氏有一天突然對老伴說:“俺也要為共產(chǎn)黨出把力?!庇阢犃?,半天沒閉上嘴,他眨巴了幾下眼道:“你黃土都埋半截的人了,還蹦跶啥?咱吃喝不愁,又有這么一大家口子人,還不夠你忙的?”于王氏白了老伴幾眼,說:“你就光看你炕頭上這幾畝地,水缸里這點水了!你看看前些日子來的那兩個女兵,人家是啥覺悟!咱家吃上了,別人家呢?俺娘家那些人呢?別人家有難了,咱就不能伸把手?虧你還是個男人呢,俺看你下頜上的胡子白長了。要說富,咱們能比過燕翼堂?人家拔一根汗毛,也比咱們的腰粗,就這樣人家?guī)资谌诉€都參加革命了呢!早年那劉一夢、劉曉浦爺倆死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于泮抽了幾口煙,咳嗽幾聲不說話了。

說來也巧的是,就在中共山東分局在小山村王莊天主教堂成立的那天,一個鄉(xiāng)村女人的命運也隨之改變了。

于王氏的兩個外甥張霖東、張明遠,還有大劉和小張是在傍晚走進東辛莊的。于王氏見了,喜上眉梢:“一大早喜鵲就叫,俺還納悶?zāi)?,這不,外甥、閨女都來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們正好趕上了飯點。老大家,多做些飯!”山村的夜晚格外寧靜,偶爾有幾聲狗吠。在于家的一間偏房里,劉萍鄭重地對于王氏說:“娘,你很快就要成為黨的人了!”于王氏一臉驚喜:“真的?”張明遠點點頭:“經(jīng)過組織研究,決定讓你加入黨組織,就在今天晚上?!睆埞饪煅钥煺Z:“咱們得給娘起個名字呀,總不能就是小六子呀、于王氏吧?”張霖東說:“小姨,你該有個大名了。”于王氏笑了:“俺還在家里當閨女的時候,里里外外都叫俺小六子,到了老于家,婆婆就喊俺老二家,這女人怎么就不能像男人一樣有個名號呢?大外甥、二外甥,你倆學問大,就給俺起一個吧。”張明遠思忖片刻說:“小姨,你是于家用二斗糧食換來的,我看就叫王換于吧。”大家都連連說好。1938年初冬的這個夜晚,中共岸堤區(qū)塘子鄉(xiāng)東辛莊村的小腳女人王換于,在掛在墻上的那面黨旗下,學著劉萍的樣子,舉起了拳頭,跟著劉萍一起宣誓:

我宣誓:

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堅決執(zhí)行黨的紀律,不怕困難,不怕犧牲,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奮斗到底。

于泮沒有想到,自從老伴那天說她從今以后就叫王換于時,她幾乎就變了一個人。他希望老伴還是那個小六子,所以平日里又把多年不叫的“小六子”掛在了嘴邊,可王換于不應(yīng)了,她瞪瞪眼:“俺叫王換于!”于泮對兒子學翠道:“你娘野了,野得整天不顧家了!”大兒媳于張氏聽了,就咯咯地笑,嘴上說:“爹,俺娘都這么一把年紀了,她還能野到哪里去?”王換于入黨后不久,外甥張霖東就領(lǐng)著沂水縣九區(qū)區(qū)委書記彭瑞林來到了東辛莊,彭瑞林說:“大娘,東辛莊光有你一個黨員是不夠的,你還要多發(fā)展黨員,不僅要發(fā)展自己村的,還要到別的村莊去發(fā)展。”彭瑞林說完,指著油燈說:“一個黨員就是一盞燈,燈多了就亮成了一片。”王換于記住了這句話。

在東辛莊,王換于雖然是老伴口里的婦道人家,可誰家有困難她都會伸把手,村里的黃金明就受到過她多次的接濟。每一回王換于在街上推碾,黃金明只要看到,就會湊上來說些話,還試探著問問張霖東和張明遠的事。有一次,他有意無意地說:“嬸子,聽說你的兩個外甥早就是共產(chǎn)黨員了,還在別的村發(fā)展了不少黨員呢,他們咋就不來咱們村發(fā)展幾個?”黃金明說著,又捶開了自己的腿,捶得嗵嗵響。王換于問:“咋的?腿又不好受了?”黃金明開口道:“這小日本鬼子不得好死,自從去年趕集挨了他們打后,這條腿站時間長了就發(fā)酸。”王換于說:“小鬼子也沒有三頭六臂,又不是孫悟空,往后咱們不用怕他!”黃金明眼一瞪,說:“俺要是有桿槍,早就和這些狗日的干上了。嬸子,將來霖東哥要是用人,你告訴俺一聲,俺保險二話不說跟著他干?!?/p>

那天晚上,王換于和黃金明在汶河邊上說了很長時間的話。王換于問:“金明,你說說,咱們要想奔好日子,該跟著誰干?”黃金明道:“嬸子,俺也不瞞你了,俺早就想跟著霖東哥干了,很多事俺可都看在眼里了,只有共產(chǎn)黨才是跟咱們窮人一條心的,跟著共產(chǎn)黨走才有奔頭!”王換于笑了,她慢悠悠地說:“金明,你是嬸子看著長大的,嬸子信你。過些日子,咱們倆再好好拉呱拉呱?!倍斓囊雇砗畾獗迫耍瑑扇耸帜_都凍得麻木了,可黃金明的那顆心,就像灶膛的火一樣越燒越熱。

王換于輕輕推開家門,又輕輕上了門閂,院子里黑洞洞的,她還沒走幾步,忽聽墻角里一聲喊:“你這個老娘們,你還知道回來呀?!”王換于嚇了一跳:“老東西,大半夜的你不睡覺,在這里裝什么鬼?”于泮道:“小六子,別有了個名字,你就高興得不知東西南北了。一個女人家,東竄竄西竄竄,像個什么樣子?你不要這個臉了,俺還不找這個難看呢!”于泮越說越氣,一煙袋鍋子就砸在了王換于的后背上,王換于疼得哎呀一聲蹲在了地上。

平日里總是早起的王換于,第二天早上太陽都一竿子高了也沒有起床。站在院子里的于泮,黑著臉吸著他的煙袋鍋子。大兒媳于張氏叫吃飯,于泮沒吭聲,于張氏又看看炕上的婆婆,心里就明白了幾分。她看看公公,說:“爹,俺娘這是咋了?是你欺負她了?”于張氏性格潑辣又有主見,王換于曾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老大家最像俺!”于泮既喜歡于張氏又打怵她,見于張氏這樣問,他有些尷尬,哼哼幾聲就出了門。王換于見大兒媳這樣說,氣早就消了大半。她叫來兒子學翠:“今下午你到岸堤跑一趟,把你劉萍大妹子叫來,晚上再把黃金明叫來?!币估?,在于家的偏房里,黃金明也像王換于一樣,跟著劉萍在黨旗下舉起了右拳。只是,王換于成了入黨介紹人。

1938年的年關(guān),對東辛莊的王路貞來說,是一道難以邁過去的坎。一家5口人,眼看就要斷頓挨餓,就更談不上置辦年貨了,幾個孩子一邊用筷子敲著碗,一邊喊:“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人家過年咱過年,人家割肉咱不饞?!蓖趼坟懞推拮觿⑹现篮⒆觽兪窃诎l(fā)怨言,心里酸楚,不由得連連嘆氣。“路貞在家嗎?”門外一聲喊,學翠推門進來了。劉氏急忙迎出來,見學翠提著一袋子東西,有一摞煎餅和一塊肉,淚水就涌了出來,她抹把淚:“俺二奶奶年年都惦記俺這個窮家,這讓俺說什么好呀!不瞞你說,沒有你送來的這些東西,這個年孩子們就干瞪眼了,俺和孩子他爹正犯愁呢?!?/p>

劉氏是王換于在東辛莊發(fā)展的第一個女黨員,從此劉氏就叫劉臘梅了。當年圍著炕頭、地頭和孩子轉(zhuǎn)的小六子,成了十里八鄉(xiāng)的積極分子。1939年新年第一天,山東抗日軍政干部學校、沂水九區(qū)區(qū)委在岸堤舉行了一場聲勢頗大的軍民大聯(lián)歡,東辛莊一下子就來了近百人。王換于對劉萍說:“閨女,俺們村除了癱在炕上的,能走能跑的都來了?!蓖鯎Q于還讓劉臘梅、黃金明等幾人,到汶河東的幾個村發(fā)動了不少群眾,萬糧莊、西辛莊、東潑池村等汶河兩岸村莊的老百姓都一呼百應(yīng)。

1939年夏,日軍對沂蒙山的“掃蕩”已經(jīng)接近尾聲。汶河岸上的東辛莊,被逶迤的山巒環(huán)繞其中,只有村北才是一片開闊的平原,造物主好像對東辛莊格外開恩一樣,自北而來的汶河水到了東辛莊又依山而流,猶如一條玉帶繞著這個不起眼的小山村。幾個月前,中共中央就決定組建八路軍第一縱隊。毛澤東對周恩來說:“我們要給予這個縱隊很高的指揮權(quán),要管得范圍大一些,把蘇北境內(nèi)的八路軍和山東各部都交由其指揮?!敝芏鱽睃c點頭道:“這樣就群龍有首,一呼百應(yīng)了?!?939年7月初的一天,八路軍第一縱隊司令員徐向前、政委朱瑞率領(lǐng)部隊開進了沂蒙山。一行人到達岱莊時已是中午,中共山東分局書記郭洪濤、山東縱隊司令員張經(jīng)武、政委黎玉等人已站在村口頂著烈日等候了。

王換于自入黨開始到這一年的夏天,在東辛莊發(fā)展了近20個黨員,其中就有她的大兒子于學翠、二兒子于學榮,還有她的大兒媳于張氏。從此于張氏也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名字:張淑貞。對于兒子、兒媳入黨的事,王換于還曾經(jīng)一度猶豫,說俺發(fā)展自己的孩子不合適。黨員王見法不贊成王換于的這種想法:“成了黨員都是掉腦袋的事,你又不是護犢子。他們都表現(xiàn)得很優(yōu)秀,享福的事自家人可以靠后,干革命弄不好就丟了性命,咱還能怕人說閑話?”王換于說:“別看你平日笨嘴拙舌的,就像那棉褲腰,可眨巴眨巴眼還真能說出道理來。這樣,俺就不當他們的介紹人了,你們來當。”王見法道:“二表嬸子也是個好樣的,也把她吸收了吧!”王換于不同意:“老二家出力的活樣樣行,可就是大大咧咧的,肚子里裝不住話,咱們黨的事得好好保密?!蓖鯎Q于嘴里的老二家,是二兒子于學榮的媳婦于陳氏,她眼看婆婆、大嫂都有了名字,就心里著急:“娘,都是您的兒媳婦,俺咋就沒個名字?”王換于笑了:“等你大表哥來了,就讓他給你起個?!庇陉愂下犃耍α?。張淑貞當上了東辛莊婦救會的會長,后來她在娘家西官莊那一帶也發(fā)展了20多個黨員。王換于扳著指頭算了算,說:“老大家,咱娘倆可真是比著干呀?!睕]幾天,劉萍來了,說是要組織識字班,王換于聽了有些疑惑,說:“閨女,上回你說男女要平等,女的也得有文化,就是這事?”劉萍說:“就是這事,男女平等包括很多方面:發(fā)言平等、做事平等、學文化平等……不能有女人不用進學堂的思想。”張淑貞聽了很高興,說:“娘,要不咱家騰出一間房子來,讓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都來識字?讓劉萍妹妹給俺們當女先生?!蓖鯎Q于道:“只要為了咱女人好的事,俺一百個支持?!碑斕焐衔?,張淑貞就叫來了很多女人。王換于還有兩個女兒,一個17歲,一個9歲,都沒有名字,平日里都叫大妮、二妮。劉萍看看她們說:“娘,也讓兩個妹妹跟著一起學?!边€沒等王換于說話,大妮和二妮就高興得蹦了高,王換于看看她們,說:“學!”識字班開課了,劉萍在一塊板子上先寫下了“男人”和“女人”四個字,又寫下了“婦女解放”四個字,接著就講開了。王換于見兩個兒媳婦都豎著耳朵聽得認真,也站在那里聽,聽著聽著就說:“這閨女講得真好!”眼看太陽掛在正南了,王換于出來忙著做飯,一抬頭見張光來了,張光喊著娘,說有任務(wù),讓劉萍馬上回去。王換于道:“該吃飯了,怎么說走就走?”劉萍和張光說下回吃,一溜煙就跑出了院子。大妮道:“娘,俺和你一樣有名字了,劉萍給起的,叫于淑琴?!倍菪馗煌φf:“俺也有了,叫于淑琪?!蓖鯎Q于喜得合不攏嘴:“起得好,起得好?!币晦D(zhuǎn)身見二兒媳噘著個嘴,就問:“是誰惹著你了?這嘴噘得能拴頭驢了。”于陳氏道:“劉萍剛要給俺起名字,就讓張光把她叫走了?!蓖鯎Q于說:“這不是早晚的事嗎?讓你表哥給起個?!?/p>

太陽偏西的時候張霖東就來到了王換于家,于陳氏一把拽住他:“表哥,你也得給俺起個名字。她們都有了,就俺沒有,俺也要解放!”王換于笑著說:“她早就盼你來了,說她嫂子有名號了,妹妹有名號了,就她自己沒有,正噘嘴呢?!睆埩貣|渴了,先咕咚咕咚喝了一瓢涼水,轉(zhuǎn)身問于陳氏:“你是什么輩?”于陳氏道:“俺哥哥是洪字輩?!睆埩貣|想了想說:“就叫陳洪良吧!”于陳氏聽了,顧自念叨了幾遍,說:“這名好聽,俺總算也有自己的名號了!”張霖東對王換于說:“小姨,你們快收拾收拾,很快就有一些大首長要來你們家了。你家房子多,院子大,我和縣委的劉書記說了,讓這些首長都先住在你這里。”王換于聽了站起身問:“什么時候到?”張霖東道:“說不定傍黑就來了。”王換于急了:“外甥,你這真是現(xiàn)上花轎現(xiàn)扎耳朵眼呀?!闭f著站起身,攏攏頭發(fā)對張淑貞和陳洪良說:“老大家、老二家,你們倆做飯,叫學翠、學榮還有兩個小丫頭抓緊拾掇房子,掃掃床?!?/p>

歷史老人給東辛莊和王換于全家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太陽還沒在西山隱去,一陣馬蹄聲響起,徐向前、朱瑞、黎玉等人已經(jīng)到了東辛莊。站在王換于家門前,徐向前環(huán)視著遠處,不禁感嘆道:“這里果然是藏身的好地方!”郭洪濤他們很快也來了,于家大院里頓時熱鬧起來。黎玉握著王換于的手道:“大娘,您這個小腳婦救會會長可是名聲在外呀!”王換于說:“鬼子來了,人人都得起來反抗,要人出人,有力出力,要不誰都沒有好日子過?!毙煜蚯跋蛲鯎Q于伸出大拇指:“這話您可說對了,只要中國人都擰成一股繩,我們就能把鬼子趕回老家去?!惫闈似鹜牒攘丝谒溃骸拔襾砩綎|這段時間,體會很深,沂蒙山的老百姓覺悟都很高,對咱們的支持很大!”

院子里已經(jīng)擺上了幾張飯桌,工夫不大飯菜就端了上來,還有一摞煎餅、一把大蔥、一碟大醬。徐向前、朱瑞、王建安、羅舜初等人見了,有些疑惑。王建安指著煎餅問:“這是什么?”黎玉哈哈笑了,伸手抄起一張煎餅,撇著山西腔調(diào)道:“山東,山東,煎餅卷大蔥?!闭f完,又拿過一根蔥,蘸了醬抹在煎餅上,最后連同大蔥卷了,一口咬了下去,有滋有味地嚼著,那大蔥在他嘴里發(fā)出一陣清脆的響聲。徐向前等人像看戲法一樣,都瞪大了眼睛,隨后發(fā)出一陣大笑,接著紛紛拿起煎餅,學著黎玉的樣子抹上醬,卷上了大蔥。王建安咬了一口,竟然沒咬下來:“這東西比皮條子還難咬呢!”郭洪濤大笑:“來到沂蒙山,都得先過了這一關(guān)!”徐向前揚了揚手里的煎餅,笑著說:“毛主席說過,不吃辣椒不革命。大家都記住了,不吃煎餅也是不革命的!”

王換于聽黎玉說,明天還有更多的人要來,就召集兩個兒子還有大兒媳開了黨員會。她說:“今晚上咱先別困覺了,老大家,你和老二家抓緊泡上糧食,看同志們吃煎餅費勁,里面多兌上些苞米,這樣吃起來脆生。缸里那些帶糠的煎餅咱留著自己吃,讓同志們吃好的。老大、老二,還有大妮、二妮負責推磨,等三更同志們睡沉了你們再推,別把首長們吵醒了。還有,學翠,你們民兵要布置布置,讓大家伙都防著點。老大家,你們婦救會出幾個人明天過來幫把手?!睂W榮問:“俺爹呢?”王換于說:“讓他里里外外跑跑腿就行了?!?/p>

明亮的月色傾灑在這個寬敞的院落里,微風吹來,樹影婆娑。王換于抬眼看看星星,說:“老大、老二、大妮、二妮,三更到了,推吧,都小點聲,別驚動了同志們?!?/p>

一聲雞鳴,天際露出了魚肚白,牛棚里的牛發(fā)出一陣陣響鼻聲,于泮咳嗽著要去喂牛了。鍋屋里已經(jīng)摞起了半人高的煎餅。院子里的磨還在轉(zhuǎn)著。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在這個農(nóng)家院落里,徐向前主持召開了正式組建八路軍第一縱隊的預備會議,縱隊司令員徐向前、政委朱瑞及山東分局書記郭洪濤等人都講了話。黨史上對這次會議并沒有記錄,王換于的大兒媳張淑貞后來簡單說起過,就是一大堆人坐在一起拉家常,如何執(zhí)行上頭的規(guī)定,建立這支隊伍有多么多么重要。郭書記也發(fā)話了,說地方一定好好支援隊伍,軍民齊心打小鬼子。張淑貞嘴里的這支隊伍,應(yīng)該指的就是八路軍第一縱隊。

陳若克是在一個下午走進王換于家的。

那天,她和劉萍直接蹚過河來到了東辛莊。王換于正站在家門口和鄰居說著話,遠遠就看到了劉萍,劉萍也看到了她,一溜小跑著趕到了王換于跟前,嘴里一口一個娘地喊著。她指著緊跟上來的陳若克說:“這是陳科長!”陳若克急忙敬禮:“大娘,我是陳若克。”劉萍笑了笑:“她還有一個身份,是朱瑞政委的家主婆?!蓖鯎Q于一愣:“啥叫家主婆?”劉萍道:“就是老婆?!蓖鯎Q于笑笑說:“老婆就是老婆,咋還家主婆?”說完,一把拉住陳若克的手:“閨女,外面熱,走,家里喝水去?!?/p>

朱瑞正在院子里和徐向前商量著縱隊事宜,見陳若克來了,臉上一下子堆滿了笑。徐向前見了,笑著對朱瑞道:“若克同志就是你的一枚開心果呀,我只要看到你這樣的笑,就知道是誰來了,看來我得回避了?!闭f完擺擺手,到前院去了。晚飯和往常一樣,陳若克拿著煎餅正咬得吃力,王換于過來招呼:“閨女,你來。”陳若克剛走進廚房,張淑貞就把臥著兩個荷包蛋的面條端到了她眼前。王換于說:“你這面黃肌瘦的樣子,大娘看著怪心疼的,俺讓你大嫂專門給你搟了碗面,筋道著呢,快吃吧。”陳若克聽著體貼的話,看著王換于慈母般的神情,用力點點頭,剛端起碗,就有幾滴淚落進碗里。王換于摸摸她的頭,沒有說話。陳若克吃完面條,摸出手絹,輕輕拭了拭嘴角。王換于說:“閨女,俺和朱政委說說,你就在這里多住幾天,大娘給你好好補補?!标惾艨艘话牙⊥鯎Q于的手:“大娘,我也像小劉一樣喊您媽吧。不,是娘!您愿意嗎?”王換于高興地點了點頭:“這是俺上輩子修來的福,娘怎么能不愿意呢?!”陳若克帶著哭音喊了聲娘,一下子撲進王換于的懷里。

陳若克出生在上海,11歲就跟著媽媽下廠打工,17歲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媽媽見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就說:“你一個黃毛丫頭懂啥?你這小胳膊能擰過人家的大腿嗎?”陳若克道:“有壓迫就得反抗?!标惾艨藦男【腕w弱多病,怎么承受得了工廠繁重的勞動?漸漸地她患上了胃病、肺氣腫、神經(jīng)衰弱等疾病,膈肌痙攣也時常發(fā)作。陳若克的父親是報館小職員,對女兒萬般疼愛,四處籌錢為她治病。陳若克沒有為多病纏身而變得消極,還積極參加工人運動。1937年8月,日軍對覬覦已久的上海即將發(fā)起攻擊,陳若克隨工廠到了武漢,她所在的黨支部與上級斷了聯(lián)系,幾經(jīng)尋找,也沒有結(jié)果。陳若克對書記劉明道:“劉明同志,我上延安去,那里是我們黨的中心?!?/p>

劉明聽了,看了一眼瘦弱的陳若克,搖搖頭,讓他沒想到的是,看似弱不禁風的陳若克第二天就踏上了遠行之路。她一路去了山西,前方戰(zhàn)事正緊,陳若克被攔在了半路,只得原路折返?;氐綇S里她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開除了。陳若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就回到家中。陳父、陳母擔心女兒出去惹禍,把她鎖在了家里,陳若克假裝順從,有一天找借口跑出了家門。1938年3月的一天,在山西晉城,陳若克站在一家商鋪前,剛想要去找點吃的,忽然看到不遠處聚集了很多人,有的還穿著軍裝,就趕了過去。此時,八路軍晉東南軍政干部學校正在這里設(shè)點招生,一位穿軍裝的大個子說:“青年朋友們,你們都想到延安去,我們非常歡迎,可前邊炮火不斷,已經(jīng)過不去了。只要有心,在哪里都能抗日,你們是有志氣的青年學生,歡迎你們來華北軍政干部學校學習,這所學校是中國共產(chǎn)黨開辦的,專門培養(yǎng)革命干部的?!敝車娜寺犃?,都熱烈地鼓起掌來。陳若克一時還不為所動,大聲說道:“延安是最最革命的地方,就是死了我也要沖過去!”她話音剛落,就有人緊接著道:“這位姑娘可真是勇氣可嘉呀!”陳若克一看,是剛才說話的那位穿著軍裝的男子,只見他身材頎長,面龐消瘦,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雙眼透過鏡片正溫和地看著她。陳若克直視著他,眼里充滿了疑問。他微笑著問:“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陳若克點點頭:“我是上海來的?!标惾艨穗x家前,專門把齊耳的短發(fā)燙了,顯得很洋氣,雖然穿在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很舊了,一路上又落了不少灰塵,可還是很齊整。他點點頭:“一看你這發(fā)型和穿戴,就知是來自大地方的?!闭f完他微笑著向陳若克伸出手:“來,認識一下,我叫朱瑞?!标惾艨它c點頭:“我叫陳若克?!迸赃叺囊晃话寺奋娂泵榻B說:“朱瑞同志是我們軍政學校的校長?!敝烊饘﹃惾艨苏f:“我老家是蘇北的,咱們算起來也是老鄉(xiāng)了?!?/p>

陳若克這一路飽嘗艱難、孤獨和寂寞,如今她站在陌生的三晉大地上,突然遇上了一個從地域上來說接近的人,又是這樣的溫文爾雅和親切,連日的勞累和艱辛突然化作了委屈。她鼻翼抽動了一下,一股熱淚沖出眼眶,滑落在她細膩白皙的雙頰上。朱瑞看了她一眼說:“到家了,留下吧。”說著他登上一個臺階,面對著一張張朝氣蓬勃的臉,大聲說道:“朋友們,大家好!我叫朱瑞,干校的校長,這所學校也同樣肩負著抗戰(zhàn)的任務(wù),我們不能一股腦地都涌到戰(zhàn)場上吧?后方也需要人才,過去我們干校培養(yǎng)的幾批學員,都已經(jīng)在各個領(lǐng)域發(fā)揮了很好的作用,受到了朱德總司令的表揚。我們非常歡迎你們這些有著民族責任心,又有一腔熱血的青年走進這個大門!”大家聽了朱瑞這番鼓舞人心的話,都興奮不已,紛紛報名。陳若克也高聲喊道:“阿拉要報名!”朱瑞笑了,說:“這位同你們一樣向往延安的美麗女孩也要報名了。為了到延安參加革命,她只身一人從遙遠的上海來到了這里?!敝烊鹫f完,帶頭鼓起掌來。

陳若克瞥了朱瑞一眼,一縷羞澀突然飛上她的雙頰,原本有些蒼白的臉上,因為掛上了兩朵紅云,讓她在冬日的夕陽下多了幾分嬌媚。朱瑞看著她,目光不由得專注起來。幾個月后,他們幸福地走到了一起。這一年,朱瑞三十有余,陳若克芳齡十九。不久,作為八路軍第一縱隊直屬工作科科長的陳若克,隨著司令員徐向前、政委朱瑞一行來到了山東。

剛剛升起來的夜色,讓遠處起伏的山巒只剩下了輪廓,鍋屋也跟著暗了下來,張淑貞掌上了煤油燈。陳若克還沉浸在回憶中,她輕聲對王換于、張淑貞說:“結(jié)婚的時候,沒有新衣,沒有酒席,一床破被蓋在身上就成夫妻了。”王換于聽了,一把把陳若克摟進懷里,說:“可真苦了你這閨女了,俺,還有你這兩個大嫂,都是坐著大花轎來的呢,一路上吹吹打打的?!瓣惾艨艘恍Γ骸皩ξ覀儼寺奋妬碚f,再苦再難也是高興的,這算不了什么!”這時朱瑞走了過來,招呼道:“小克,走,我?guī)愕酵饷孀咦摺T铝烈粫统鰜砹?,小山村的夜晚,一景一物都能入詩呀!”陳若克很高興:“走,去欣賞一下?!钡确蚱薅俗吡耍瑥埵缲懙溃骸澳?,這有學問的人就是好,說話都文縐縐的,這山溝溝咱們都看慣了,哪有他們說的這樣好?!蓖鯎Q于不知在想什么,沒有接媳婦的話茬,最后她急急吩咐道:“老大、老二家,你們快去把朱政委的那間屋子打扮一下?!睆埵缲憜枺骸按虬缟叮俊蓖鯎Q于一笑:“打扮成結(jié)婚的模樣?!辨ㄦ矀z一下子明白了過來,發(fā)出一陣咯咯的笑聲。張淑貞道:“你這是要給陳科長補上呀。”學翠、學榮也一齊動手,很快就把那張小床換成了大床。紅席子是沂蒙人專用來鋪婚床的,正巧家里有一張,學榮拿過來,三兩下就鋪上了。王換于先剪了兩個紅紅的大喜字,又剪了一個胖娃娃,寓意是早生貴子,剛貼到床頭和窗子上,她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張口喊道:“老大家,你把給大妮出門子(出嫁)置辦的衣裳、枕頭、新蓋頭也都拿出來,能用的都用上?!睆埵缲懙溃骸澳?,這樣能行?”王換于說:“看你說的,八路軍為了老百姓撇家舍業(yè)的,這點東西算啥?”張淑貞點點頭:“俺大妹子個子高,陳科長穿大了?!蓖鯎Q于想了想道:“她是八路軍,就穿著軍裝進洞房吧。”朱瑞和陳若克回來了,大家都看著他們笑。徐向前道:“老朱、若克同志,你們馬上就重溫舊夢了。”這邊淑琴、淑琪笑吟吟地走上前來,挎起陳若克的胳膊就進了王換于的房間,王換于一把拉住陳若克的手說:“閨女,娘今晚就給你們把婚禮補上?!瓣惾艨寺犃耍詾槭钦f笑,一旁的淑琴把紅蓋頭一下子蓋在了陳若克的頭上,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就攙著她出了門。王換于緊跟在后,猶如送出閣的閨女一樣。站在院中央的朱瑞一下子怔住了,大家一齊把朱瑞和陳若克擁進了洞房。淑琪尖著嗓音大聲喊道:“大哥哥,快揭蓋頭呀!”朱瑞笑了,眼睛也濕潤了,他輕輕揭去陳若克頭上的紅蓋頭,陳若克眼前一亮。這驚喜來得太突然了,陳若克一下子張大了嘴巴,她看看王換于,喊了一聲“娘”,就撲進了王換于的懷里:“娘,今晚我是最幸福的女人了!”隨后高興得嗚嗚哭了起來。

戰(zhàn)地的孩子們

王換于一直為一件事揪心著,那些日子她茶不思,飯不想,常常半夜醒來在炕頭上一坐就坐到天亮。于泮急了,說:“你這是咋了?成宿成宿的這樣,是魔怔了?”王換于頭一梗,瞪了于泮一眼:“老東西,俺沒有!”王換于沒有魔怔,她還在想那些面黃肌瘦的孩子。

前些日子,王換于去艾山鄉(xiāng)艾山前村的戰(zhàn)地托兒所給大閨女于淑琴送衣服,托兒所剛成立沒幾天,淑琴就被劉萍叫到這里看孩子了。王換于一走進院子,就看到一群孩子正在那里打鬧。他們都穿著破舊的衣服,在明媚的陽光下,臉上的菜色更加明顯。淑琴見母親來了,喊了聲娘就迎上前來,王換于好像沒聽到一樣,還在呆呆地看著孩子們。淑琴輕輕接過娘手里的包袱,道:“這些小孩真叫人心疼,吃都吃不飽,他們的爹娘也都顧不上他們?!笔缜僮炖锏摹八麄兊牡铩?,大都是地方干部和八路軍。這處破舊的房子勉強可以稱作托兒所,戰(zhàn)時托兒所沒有固定的地點,每到一地,就要臨時找民房,將就數(shù)日,再轉(zhuǎn)移到別處。王換于看著眼前這些面黃肌瘦的孩子,眼睛濕潤了,她不禁自語道:“這可都是咱們親人的骨肉呀!”孩子們見王換于來了,嗷的一聲圍上來,嘴里喊著“奶奶”,眼睛卻圍著王換于手里的包袱滴溜溜地轉(zhuǎn)。王換于笑了,解開包袱說:“這回呀,俺又給你們帶來了很多吃的?!闭f著解開包袱,把一摞煎餅分給孩子們。自上個月王換于第一次來看了這些孩子,她就吩咐大兒媳平日里盡可能地多做些好吃的,再由學榮或者學翠送來給孩子們吃。

有一天,陳若克回來說,徐司令在馬牧池結(jié)婚了,王換于聽了很高興:“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徐司令都快40歲的人了,也該有個媳婦給他暖暖被窩了!”陳若克聽王換于這么說,笑了:“娘,這可是封建的話呀?!蓖鯎Q于一愣:“俺這是說順嘴了,過去可都是這么說的?!?/p>

徐向前的婚姻也和他的經(jīng)歷一樣一波三折,當年他的原配朱香蟬生下女兒不久就患病離世了。1929年徐向前又與革命者程訓宣結(jié)合,夫妻二人琴瑟和鳴,志同道合。1931年秋,程訓宣在張國燾“大肅反”時也未能幸免,正在前線率領(lǐng)將士們浴血奮戰(zhàn)的徐向前還蒙在鼓里。程訓宣被槍殺前夜,把穿在身上的花緞面的棉襖脫給了女伴,她輕聲說:“這是我和向前結(jié)婚時穿的,我就要上路了,穿在身上糟蹋了,你留下穿吧,很暖和的!將來有一天,你要是能見到向前,一定要告訴他,他的妻子是忠誠的,是為了革命而死的,不要為她難過!”

女伴聽了,一下子抱住程訓宣放聲大哭。徐向前到達延安后,才知道愛妻前幾年就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徐向前頓時如五雷轟頂,連聲說道:“吾失訓宣,天地不容!”這一天,徐向前在延河邊上整整坐了一夜,眼前流動的延河水,猶如愛妻一串串的眼淚,徐向前向著江西蘇區(qū),長跪不起,此后他一直未娶。來到山東后,朱瑞覺得他孑然一身,不是長久之計,就說:“向前同志,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舊的一頁總要翻過去的,你該找一個伴侶了,要不訓宣同志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寧的。”

1938年末,一位17歲的女孩來到了沂蒙山,她姓王,名叫爽蘭。爽蘭1921年出生在山東榮成崖西鄉(xiāng),16歲就當了婦救會會長,參加革命不到一年,又很快加入了共產(chǎn)黨。后來她身份暴露了,就轉(zhuǎn)移到了沂蒙山。陳若克見爽蘭潑辣能干,就推薦她進了山東分局工作團,工作團的任務(wù)是四處發(fā)動群眾,爽蘭跟著跑了很多地方。時隔不久,工作團撤回了分局,爽蘭因為表現(xiàn)出色,被分配到蒙陰縣擔任縣委委員和婦女工作部部長。

即使徐向前一時不愿意尋找伴侶,可作為戰(zhàn)友的朱瑞還是古道熱腸,他讓陳若克留意周圍,盡快給徐向前覓得知己。那天,爽蘭背著背包從花叢中姍姍走來,粉紅的花朵映紅了她的臉龐,陳若克見了,禁不住兩眼一亮。她握著爽蘭的手,剛說了幾句話,就直奔主題:“有意中人了嗎?”爽蘭嫣然一笑,說:“我還小呢!”陳若克道:“不小了,不小了,我和朱瑞同志結(jié)婚的時候,也是你這般年齡?!?939年6月的一天,徐向前和爽蘭在馬牧池成婚。新婚之夜,徐向前道:“我給你改個名字吧?好記又上口?!彼m一笑:“你說?!毙煜蚯懊摽诙觯骸巴蹙福缸质瞧狡桨舶驳囊馑??!彼m還不知,丈夫的幾位前妻都不幸離世,他希望眼前這個比自己小20歲的女孩,一生安然!

為了照顧徐向前的生活,山東分局把王靖調(diào)回了機關(guān),負責臨時托兒所。王換于再次到艾山前村的時候,石頭院子里已經(jīng)有20多個孩子了。一一五師政委羅榮桓的兒子羅東進才幾個月大,那天他在王靖的懷里餓得哭聲不斷。王靖輕輕地拍著東進的后背,對王換于說:“大娘,你看看羅政委的孩子,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頭,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p>

1939年9月,為了更有力地開辟沂蒙山根據(jù)地,中共山東分局決定把沂水縣分為北沂蒙和南沂蒙。北沂蒙在區(qū)域劃分上做了調(diào)整,原五、六、九、十等區(qū)劃為南沂蒙縣,九區(qū)下轄的塘子鄉(xiāng)更名為艾山鄉(xiāng),又增加了垛莊鄉(xiāng)、岸堤鄉(xiāng)等。時隔不久,南沂蒙縣委在北瓦莊成立,袁子揚出任縣委書記,中共山東分局書記郭洪濤專門去講了話。形勢雖然越來越嚴峻,可沂蒙山區(qū)的很多老百姓包括婦女都紛紛行動起來支援革命了。

南沂蒙縣委成立沒有多少日子,第九區(qū)的艾山鄉(xiāng)就率先在東艾山村召開了全鄉(xiāng)農(nóng)民代表大會,東辛莊的王換于成了艾山鄉(xiāng)的副鄉(xiāng)長。小腳女人當了官,震動了十里八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這要是在過去,是誰也不敢想的事,可中國共產(chǎn)黨這么做了。

盡管季節(jié)已經(jīng)到了1940年深秋,可酷熱還沒有一點點減弱的意思,只有奔騰不息的汶河水,偶爾給兩岸的人們帶來一絲涼意。徐向前和朱瑞在河邊伸出雙手撩起水洗了把臉,都愜意地笑了。徐向前說道:“真想脫了衣服跳進水里泡一泡?!敝烊鹂粗ü怍贼缘乃?,放聲大笑:“這要是小時候呀,我早就跳進去了?!毙煜蚯暗溃骸斑@也說明咱們都已經(jīng)老了。”朱瑞沉思片刻道:“站在這汶河邊上,恍惚中我想起了當年跨過于都河的情景。我、陳光、羅榮桓、聶榮臻等同志都是從那里開始長征的,那時候我還在想,紅軍還有希望嗎?可是我們不僅很堅強地生存下來了,而且隊伍在日漸壯大。是于都的老百姓幫我們搭起了浮橋,我們腳上穿的是他們編的草鞋,口袋里裝的是他們給的米團子,現(xiàn)在,沂蒙山的人民也像當年于都的老百姓一樣,在支持著我們?!毙煜蚯暗溃骸澳莻€時候,面對著兇猛的對手,我們相當一部分人都有這種疑問,可我們還是渡過了難關(guān),這里面離不開老百姓的支援呀。”

不遠處幾個孩子正在河里嬉戲,徐向前扭頭看著,又環(huán)視了一眼四周道:“多好的一幅田園圖呀,只是日本鬼子不讓我們享受這份寧靜呀。走,估計同志們都已經(jīng)來了。針對日軍的這次秋季‘掃蕩,我們得好好研究一下了?!痹跂|辛莊于家的院子里,山東軍政委員會召開了一次軍政會議,研究部署反“掃蕩”的任務(wù)。早在去年8月,為了統(tǒng)一指揮山東地區(qū)的工作,中共中央北方局要求山東成立軍政委員會,由朱瑞擔任書記,委員是朱瑞、羅榮桓、徐向前、郭洪濤、陳光、黎玉。

會上,徐向前又提到了那些孩子們,他說:“現(xiàn)在戰(zhàn)事越來越緊,不能讓這些孩子跟著我們四處漂泊了,這樣很危險,一旦出現(xiàn)意外,我們對不起他們的父母?!绷_榮桓道:“這里面還有烈士的孩子呢,有的父母都已經(jīng)犧牲了。”大家一時沉默了。

一旁的王換于聽了,停下手里的活道:“咱不能讓孩子們跟著到處跑了,這樣饑一頓飽一頓的可不行。俺有個想法,不知首長們同意不同意?”徐向前笑笑說:“大嫂子,你說出來聽聽。”王換于道:“把這些孩子都集中到俺家里,俺們養(yǎng)著?!闭闪_榮桓的妻子林月琴抱著剛出生不久的羅林從房間里出來,聽到這話,說:“這主意好,在這個村子里安全,有大娘全家照顧也放心?!毙煜蚯罢f了聲好,又看了看大家,大家都點了點頭。朱瑞說:“在東辛莊有大娘這樣的堡壘戶,咱們一百個放心?!蓖鯎Q于抻了抻衣襟,說:“首長們都同意了,那俺就撲下身子干了,雖說俺是個婦道人家,可行事從來容不得半點馬虎的!”

王換于把撫養(yǎng)八路軍孩子的事向家里的幾個黨員做了傳達,淑貞道:“聽娘的,娘說咋辦就咋辦。”學榮還有點遲疑,看了王換于一眼說:“娘,這幾十個孩子,要么是烈士的后代,要么就是首長家的,可不是趕一群羊那么簡單,吃的喝的都得操心,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咱就得吃不了兜著走?!蓖鯎Q于道:“這年頭把這事攬過來是難,可再苦也苦不過人家在戰(zhàn)場上拼命的,再難也難不過把腦袋瓜子別在褲腰帶上的。咱們都是黨員,關(guān)鍵時刻咱可不能打退堂鼓?!睂W榮急忙說:“娘,俺這不是落后,俺就是說說,很多困難都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咱得打算周詳了。俺也表表決心,保險不掉隊?!笔缲懙闪藢W榮一眼:“你要是落后,俺這個當大嫂的可和你不算完!”王換于笑了,隨后又收起笑意:“咱們家共5個黨員,大妮子不在家,咱們舉手表決。”王換于話音剛落,學翠、淑貞、學榮一下子舉起了手,都紛紛說同意。

就在徐向前、朱瑞等人離開東辛莊的第二天,王換于帶著兒子、兒媳們直奔艾山鄉(xiāng)而去。學翠、學榮兄弟各推著一輛獨輪車,車兩旁綁著兩個柳條編的大簍子,一家人到了艾山前村托兒所。王靖和淑琴迎上前來,王靖道:“大娘,朱政委已經(jīng)派人通知我們了,孩子們也都準備好了。”王換于道:“學翠,大點的孩子一個簍子里放倆,小的讓俺兩個媳婦還有大妮子抱懷里,來來回回兩趟就運回家里去了?!闭f著,一群孩子就圍了上來,有哭的,有笑的。張淑貞把羅榮桓才幾個月大的女兒羅林抱在懷里,羅林大哭不止,羅榮桓一歲多的兒子羅東進連聲說:“妞妞不哭,妞妞不哭?!睆埵缲戄p輕搖晃著懷里的羅林,臉上洋溢著醉人的笑,羅林停止了哭聲,咯咯笑了。在這些孩子中,有后來成為開國中將胡奇才的兒子胡魯克、胡魯生,開國少將陳沂的女兒陳曉聰。曉聰也就幾個月大,用王換于的話說是月孩子,認生,被學榮的媳婦陳洪良抱在懷里,又哭又鬧。洪良咧著嘴,急得滿頭大汗。淑貞把羅林遞給婆婆,又接過了曉聰,笑著道:“這閨女真俊呀。”說著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又抖著手腕,輕輕唱起了小曲兒。曉聰看著淑貞,臉上露出了笑。淑貞道:“這幾個丫頭里面,還有比你小的,俺就叫你三妮子吧,行不行呀?”劉萍聽說后,也帶著幾個人趕了過來。劉萍拉著王換于的手說:“讓娘操心了。”王換于道:“這是咱們自家的事,八路軍為窮人操心,咱能不為八路軍操心?兩好才能軋一好嘛!”

于家一下子來了20多個孩子,原本寬敞的院子一下子滿了。于泮看看四周,各個角落里都是打鬧的孩子,他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了,只是吧嗒吧嗒地抽著他的長桿旱煙袋。王換于白了他一眼道:“你能不能有個老爺們的樣子?你沒聽說嗎?前些日子人家燕翼堂的人怕小日本鬼子借著他們的房子干壞事,一下子就炸掉了一百多間房,一色的青磚瓦房呀,多可惜!這還不說,人家男男女女幾十口子人還參加了革命??!比比他們,咱們還不差一大截?”于泮聽了,臉上有了愧色,他磕了一下煙袋鍋子說:“小六子,你可不要把俺看扁了。自從八路軍來到咱們家,咱們的糧食越來越少,人家講紀律要給咱錢,你一分都不要,俺含糊了沒?打鬼子人人都有份,俺要是打了折扣,將來還怎么進老祖宗的墳地?他們還不瞪著眼把俺轟出來?!蓖鯎Q于聽了,笑道:“這就對了,要不俺可不待見你,你愛跟誰過就跟誰過吧!”淑貞笑道:“娘,你都這把年紀了,還能把俺爹給換了?真是的?!蓖鯎Q于故意臉一板:“老大家,你這可是沒大沒小的,他又不是個牲口,俺說換就換了?要是真能換,俺早就把他換了,整天價就是個悶葫蘆,你不言,他不待說一句的?!笔缲懞褪缜俾犃耍幌伦有澚搜?。于泮哼哼幾聲:“老娘們,守著孩子們,說話一點都不知深淺?!?/p>

說完,跺跺腳走了。

王換于雖為女流之輩,但也是個一口唾沫能在地上砸個坑的人。她不怒自威,是于家名副其實的領(lǐng)導者,常常是一呼百應(yīng)。如今她面對著眼前這眾多的孩子,也深切地感受到了這份擔子的分量。細心的淑貞知道婆婆在想什么,她對王換于道:“娘,孩子來了,人手不夠,俺明天就把兩個表妹叫來?!蓖鯎Q于說:“老大家,你說中了俺的心事,咱們發(fā)展的黨員不是親戚就是可靠的人,給八路軍撫養(yǎng)這些親骨肉最好也找自己的人。今天你就麻利地去把她們叫來吧,俺去依汶村把你表姐也叫來,她一家子讓小日本鬼子害得也算是無牽無掛了?!蓖鯎Q于說的表姐,名叫劉烈,是她的外甥女。劉烈嫁到依汶王家后,盡管日子過得艱難,可一家人也是和和美美的。1939年6月,日軍“掃蕩”沂蒙山。這天中午,劉烈一家人正圍在桌前吃飯,忽聽空中一陣響,由遠而近,是日軍飛機來了,接著又傳來類似哨子的聲音,其實這是炸彈下落時與空氣摩擦發(fā)出的聲音。全家人都放下碗筷,豎起了耳朵,劉烈道:“又是日本鬼子的飛機來折騰了,千萬別出去?!彼捯粑绰洌粋€物件砸破屋頂落了下來,緊接著轟的一聲響,炸彈爆炸了。劉烈恰巧背對著門口,被巨大的氣浪一下子掀到了院子里。劉烈醒來后,發(fā)現(xiàn)公公、婆婆、丈夫,還有即將結(jié)婚的兒子都已經(jīng)死了,公公、婆婆血肉模糊,丈夫和兒子腿都被炸飛了。一家5口眨眼工夫只剩下了身負重傷的劉烈,她當場哭暈了過去,最后被聞訊趕來的娘家人推了回去。

劉烈的妹妹劉桂蘭和兩個弟弟早就參加了革命,劉烈傷好后也要參軍去殺日本鬼子,正巧王換于來看她,就對她說:“你們都走了,往后誰來伺候你爹娘?再說你這個年齡去當兵,打起仗來還跑得動?在后方也一樣能為革命出把子力氣。”

劉烈聽了,只好作罷。

王換于到姐姐家時,劉烈正挽著袖子在做飯,王換于就把看孩子的事說了。劉烈放下勺子,大著嗓門道:“小姨,為共產(chǎn)黨八路軍看孩子,俺沒有二話,俺一定給他們看得好好的,讓他們放心在前線多打小鬼子,要不俺心里一直憋著一股氣。俺今天就跟你走?!?/p>

從這一年秋天劉烈給山東省婦救會組織部部長劉錦如撫養(yǎng)孩子艾魯秋開始,她就和艾楚南、劉錦如這對革命夫婦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艾楚南時任中共山東分局秘書長,后來他的妻子劉錦如又陸續(xù)生下了4個孩子,也是劉烈一手看大的。她還照看了羅榮桓的女兒羅南下,蕭華的女兒蕭雨。

這天,張淑貞把孩子們都集中到院子里的石榴樹旁。石榴樹上的石榴有拳頭大小,一個個紅彤彤的,有的已經(jīng)開了口,露出紅紅的籽,淑貞一一摘下來,用刀劃個口子,再掰開分給孩子們,孩子們把籽塞進嘴里吃著。淑貞指著劉烈、陳洪良道:“從今往后,俺仨人就是你們的娘,平日里要喊娘,千萬別叫媽,咱們沂蒙山這地方興叫娘,不叫媽,要是叫了媽,可就麻煩了?!笔缲懻f到這里,故意做了個夸張的動作,大叫一聲:“俺那個娘哎,那可就不得了了,日本鬼子和漢奸聽了就會把刺刀架到咱脖子上了,說不定命都沒有了?!焙⒆觽兟犃硕夹?,羅東進叫道:“我媽叫林月琴,你們不是我媽!”另一個孩子指著陳洪良說:“我媽長得多美呀,穿著軍裝,牙齒又白又齊。你看你,呲著牙,長得又黑,一點都不像我媽?!逼渌⒆右哺辛似饋怼j惡榱悸犃思群脷庥趾眯Γ骸鞍澈诎澈?,比烏鴉還黑。俺也一點不俊,比母夜叉還丑?!笔缜俸褪珑餍Φ们把龊蠛?。淑貞擺擺手,又指著淑琴、淑琪,還有自己的妹妹張志霖、表妹王榮泰道:“她們這幾個黃毛丫頭,小的比你們大不了幾歲,你們就叫她們姑姑?!边@一年,淑琴、張志霖、王榮泰14歲,淑琪才10歲。

從此,她們喂養(yǎng)孩子的時候,都先讓孩子叫幾聲娘,叫幾聲姑姑。有的孩子很快就習慣了,有的緊閉著嘴不叫。

王換于道:“別急,慢慢來?!?/p>

槍聲先是在很遠的地方響起的,后來離東辛莊就越來越近了,村里的自衛(wèi)隊員于學春從山上跑下來,又蹚過汶河水,很快就跑到了王換于家,嘴里喊著:“不好了,鬼子往咱們這邊來了。”王換于看看他:“慌什么?天還沒有掉下來呢!你這就去告訴村長,讓他帶上大家伙兒到山上去。”于學春答應(yīng)一聲,撒腿就跑。院子里,張淑貞她們已經(jīng)把孩子們集合在了一邊。村里的幾個黨員王見法、王路貞、劉臘梅等人也都趕了過來。王換于攏攏頭發(fā)說:“走,活人還能叫尿憋死呀,把孩子們都送到地窨子里去?!睂W翠、學榮早就備好了獨輪車,眾人七手八腳,轉(zhuǎn)眼工夫,20多個孩子,大的坐在了車上,小的被大人窩在懷里。王見法身高體壯,一下子抱兩個孩子,下頜上的短胡子把孩子扎得直叫喚。村長黃金明在街上敲響了銅鑼,一遍遍地喊著:“鬼子來了,鬼子來了,男女老少都上山了!”

于家早年為了躲土匪,于泮帶著兩個兒子專門在東山借山勢掏了個山洞,托兒所的孩子來了后,王換于覺得帶著孩子過河太危險,冬天還會凍著他們,又讓兒子在北嶺挖了一個大地窨子。地窨子在北方廣大農(nóng)村很常見,冬天主要用來儲存白菜、紅薯。到了后嶺,學翠剛打開洞口,學榮就說:“俺來?!苯又p手撐著洞沿跳了下去。孩子們被一個個接了下去,臨到羅東進時,他看看黑乎乎的洞口,往后退了幾步,一下子抱住了淑貞的腿,哭叫著說:“娘,娘,黑乎乎的,俺不下去,俺害怕!”一邊的曉聰說:“哥哥真膽小?!笔缲懠泵Φ溃骸斑M進,別怕,娘抱著你下去?!闭f著一把抱起了東進,大伙兒上下一齊用力,這才把淑貞他們送進洞里。等學榮爬上來,學翠就把洞口封了,又做了偽裝。

這時,槍聲已經(jīng)在山后響起了,越來越密集,猶如過年放的爆竹一樣,學翠他們急忙離去。窨子里黑漆漆的,羅東進哇的一聲哭了,其他孩子像被傳染了一樣,哭聲響成一片。淑琴急忙道:“不要哭,有好吃的?!闭f著,她們就往孩子手里塞吃的,淑貞和洪良也都生完孩子才幾個月,就把最小的孩子輪換著摟進懷里吃奶。王換于開口輕輕講起了猴子在水井里撈月的故事,孩子們都安靜下來,有的輕輕睡去。

岸堤區(qū)的區(qū)長徐敏山帶著區(qū)小隊和東辛莊的自衛(wèi)隊員,在三面山上放著冷槍,又點上了鞭炮,一陣陣響聲讓日軍心驚肉跳的,在東辛莊的一小隊日軍見這里地形復雜,最后匆匆離去。

村里的幾頭牛被漢奸牽走了,包括于泮家的那頭花大牯。

從1939年開始,日軍對沂蒙山的“掃蕩”越來越密集,重重的苦難讓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越來越喘不過氣來。這個時候,八路軍第一縱隊和《大眾日報》又送來了幾十個孩子。政府雖然給每一個孩子定量的糧補,可杯水車薪,孩子們吃的大部分都是于家所出。于家的日子變得日漸艱難。

這天,王換于看了一眼懸在房梁上的那個大柳條籃子,又看看于泮,小心翼翼地說:“他爹,親戚家和鄉(xiāng)親們家都借遍了,他們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一大堆嘴等著,咱就救救急吧,要不孩子就該喝西北風了?!蹦谴罅鴹l籃子里,放著一袋子麥種。種子是神農(nóng)所賜之物,千百年來被一代又一代的種田人奉為神物,即使家中斷了食物也萬萬不能動了此念。王換于雖為內(nèi)當家,可在內(nèi)心深處,她還是把于泮尊為當家人的。于泮聽了王換于的話,狠狠瞪了她一眼,說道:“老娘們,你吃豹子膽了?你還敢打這些種子的主意?告訴你,墻上掛門簾,沒門!俺不能讓祖宗們戳俺的脊梁骨?!?/p>

秋夜蟲聲漸稀,屋內(nèi)屋外顯得尤為寧靜,坐在炕上的于泮背靠著墻壁不停地吸著煙,這個樸實的莊稼漢這會兒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第二天一大早,剛醒來的王換于就看到炕頭上有一個袋子,袋子口是用細密的麻繩封著的,不似平日里用繩子綁著的,這就是那袋麥種。王換于眼睛濕潤了,自言自語道:“可真是難為這老東西了!”

戰(zhàn)爭并沒有磨滅孩子們的天性,院子里響起他們的嬉鬧聲,緊接著是牛羊的叫聲,還有一聲聲的雞鳴狗吠,東辛莊新的一天又在喧囂中開始了。于泮站在山頭上眺望著遠處,他正盼著自己那頭被日軍牽走的大花牯,說不定會忽然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呢。

院子里,朱瑞正和王換于商量,為了安全,把孩子們都分散到各村莊去。是呀,幾十個孩子目標太大了。前些日子,村里的劉二流子還滿街嚷,說于老婆子為了討好共產(chǎn)黨,把這么多八路軍的孩子圈在咱東辛莊,是不顧全村老少爺們的死活了。接著連續(xù)幾夜,于家的院子里就讓人扔了不少石頭。陳洪良要出去罵幾嗓子,王換于不讓,說:“沒做虧心事,咱不怕鬼敲門?!钡故莿⑴D梅潑辣,趕到劉二流子家,一腳就把劉二流子踹了個狗吃屎。

中午,王換于和張淑貞跑了十幾個村莊,終于聯(lián)系好了人家,沒過幾日,學翠、淑貞、學榮、淑琴陸續(xù)把孩子們送出去,最后剩下10個孩子,大都是身體虛弱和幼小的。淑貞和洪良都還奶著自己的孩子,一個叫山山,一個叫水水。王換于囑咐她們:“老大家、老二家,你們記著,咱自己的孩子欠一口沒啥,可得把八路軍的孩子喂好了,奶頭先往他們嘴里塞,細糧先給他們吃。他們的爹娘為了咱們老百姓,不能陪在孩子身邊,咱們就更不能虧欠了他們的親骨肉?!毙∶薪畧龊驼鲬?zhàn)的孩子,是八路軍第一縱隊送來的,父母都已犧牲,孩子也就幾個月大,用王換于的話說,都瘦得兩根筋挑了個小腦袋。剛開始,淑貞和洪良都是把自己的孩子和八路軍的孩子抱在懷里一起喂,一人一個奶頭,可這樣哪個都吃不飽,孩子吮著奶頭不松口,可又吸不出,急得哇哇大哭,哭幾聲后接著再吸,嘴咂巴得很響。淑貞懷里的孩子也叫了起來,王換于聽到哭聲,忙不迭地跑了過來:“這是咋了?”淑貞道:“娘,兩個孩子一人一個奶頭都吃不飽?!焙榱颊f:“逮著就不松口了,可身上就這點奶水怎么也不夠兩個小崽子吃的呀!”王換于一時怔在那里,最后道:“你們兩個先讓疆場和征戰(zhàn)吃,咱們的娃放在后面?!辨ㄦ矀z遵從婆婆的話,等疆場和征戰(zhàn)吃飽了,再喂山山、水水,可兩個孩子再怎么使勁,咂巴出來的都是血水。淑貞喂疆場時,山山躺在一旁哭斷了腸,洪良不忍心,說:“嫂子,你中間就不能奶山山一口?”淑貞眼里含著淚,低頭不語。洪良看不過,解開扣子就要喂山山。淑貞眼一瞪:“你一會還要喂征戰(zhàn)和水水呢!”到了洪良喂征戰(zhàn)時,水水也餓得直哭,淑貞像洪良一樣不忍心了,說:“就給水水吃一口吧?!焙榱家驳皖^不語,眼淚落在了征戰(zhàn)的臉上。于泮被兩個孫子哭得揪心,又沒法進去吩咐兒媳婦,急得在院子里直跺腳。他悄悄對王換于說:“你這個老娘們可真能忍,你去告訴老大家、老二家,讓她們給俺孫子吃幾口。”

王換于聽了往前走了幾步,又退了回來,最后干脆出了院子。

王換于暗地里囑咐于泮和兩個兒子還有閨女:“你們都記住,平日里咱們少吃一口飯,讓她們妯娌倆多吃,要不她們奶水不足,孩子就更受磕打(受苦)。老大家精,別讓她看出來。”山山、水水開始還能吃幾口奶,后來疆場、征戰(zhàn)越來越能吃,淑貞奶水又不足,臨到山山就沒奶了。洪良奶水還行,水水能吃上幾口,可總歸吃不飽,就吃些面糊充饑。幾個月下來,疆場和征戰(zhàn)模樣好看了,山山、水水反而瘦得可憐。于泮急了,朝老伴嚷:“俺看著孫子這樣心里就空落落的,比捅俺刀子還難受!”王換于正在給八路軍納鞋底,她大聲說:“老東西,就你疼你孫子,俺呢?他們不是俺孫子?俺的心也是肉長的呀。人家八路軍腦袋都別在褲腰帶上,說不定哪一天命就沒了,咱總得給人家留下香火呀!”

過去每隔幾天,王換于都要去看看那些寄養(yǎng)在別處的孩子,現(xiàn)在,王換于天不亮就和淑琴挎上籃子走了,幾乎每天都是這樣,晚上回來時,籃子里都多多少少有些地瓜干子、高粱米之類的東西。有一天,王換于瘸著腿回來了,淑琴挎著籃子,兩眼紅紅的。淑貞一問才知,婆婆是讓狗咬了,當時就血淋淋的,婆婆撕了塊衣襟布包了。淑貞就偷偷問淑琴,淑琴不語,淑貞道:“你和嫂子最親了,跟俺說實話,這籃子里的東西到底咋回事?”淑琴終于說:“每回出去看那些孩子,咱娘和俺都先每家每戶要些飯送給養(yǎng)孩子的人家,再帶回來一點讓你和二嫂吃?!笔缜僬f著,鼻子一抽,哭道:“嫂子,你不知道,咱娘是為了護俺才被地主家的那條大黃狗咬著的?!笔缲懧犃?,鼻子一酸,一把抱住了淑琴:“妹妹,要不是俺在家里奶孩子,俺就替咱娘去了,可真難為咱娘了!”

王換于和淑琴走進西山莊的時候,驟然而降的雨把母女兩個都澆透了。王換于被狗咬傷的腿還沒好利索,手里還拄著根粗棍子,她對淑琴道:“要飯的手里都拿著根棍子防狗防身,這回咱娘倆真是像模像樣了?!笔缜俾犃?,鼻子有些發(fā)酸,可臉上還得裝出笑來。王換于一直牽掛著放在西山莊的平平,平平的爸爸叫柳鐵冰,媽媽于翠蘭是個軍醫(yī)。在一次反“掃蕩”中,衛(wèi)生所轉(zhuǎn)移,當時于翠蘭剛生下孩子不久,她抱著孩子正走著,隨著尖利的呼嘯聲,一顆炮彈落在了于翠蘭的身邊。爆炸聲過后,護士宋英看到,于翠蘭匍匐在一塊山石旁,后背被炸出了一道口子,鮮血正汩汩地流淌著。宋英連喊了幾聲,見于翠蘭沒有反應(yīng),突然聽到她的身下傳出嬰兒的哭聲。宋英輕輕把于翠蘭挪開,看到被她牢牢護在懷里的孩子竟安然無恙,宋英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宋英打開藥箱給于翠蘭包扎了傷口,也許是孩子的哭聲讓于翠蘭睜開了眼睛,她伸手想摸摸孩子,可已經(jīng)無能無力。宋英急忙把平平抱到她的懷里,說道:“大姐,放心吧,孩子就是頭碰破了點皮,沒啥事?!庇诖涮m摸著平平的小臉,一絲滿足的笑從她嘴角蕩漾開來,她有氣無力地說:“妹妹,我不行了,將來有一天你告訴他的爸爸,一定要讓孩子長大成人,要是出了差錯,我在那邊也不得安寧的?!彼斡⒂昧c了點頭:“大姐,我記住了,你放心吧?!庇诖涮m嘴角動了一下,頭一歪,再沒有一點聲息,那雙美麗的丹鳳眼還睜得大大的,留在眼角上的那顆晶瑩的淚珠跌落在被炮彈炸翻的土堆里。宋英抱起孩子,哭著說:“大姐,你就放心閉上眼吧?!闭f著伸手撫了一下她的雙眼,可是于翠蘭的眼睛還是沒有合上,一個戰(zhàn)士脫下上衣蓋在于翠蘭的臉上。于翠蘭不知,她的丈夫已在幾個月前和幾個戰(zhàn)士長眠在了遠處的大山上,那時于翠蘭即將分娩,戰(zhàn)友們都對她守口如瓶。不久,烈士遺孤平平就被劉萍送到了王換于家。

自1938年10月開始,艱苦卓絕的抗日戰(zhàn)爭進入了相持階段,八百里沂蒙無時不在炮火中震顫著,山東分局和山東縱隊司令部等機關(guān)的駐地沂南岸堤,曾是沂蒙山區(qū)最為牢固的根據(jù)地,可后來被日軍和國民黨頑軍擠壓得東南西北只有十幾里了。黎玉曾說:“這塊根據(jù)地現(xiàn)在小得一槍就能打透了?!崩习傩斩既诵幕袒?,一些人甚至不敢與八路軍接觸。東辛莊婦救會的會長張淑貞,為了讓婦女給八路軍縫衣做軍鞋,帶著淑琴挨家挨戶地跑,每動員一家,就把灰布留下來,可到了半夜里,就有一些人把布匹隔著墻扔進于家的院子里。張淑貞早晨起來拉開門,不禁嚇了一跳,滿院子都是灰布,她一屁股坐在門檻前,氣得抹開了眼淚。院門一陣響,淑貞站起身擦干淚水打開了門,劉臘梅拽著王路貞走了進來,嘴里邊說著:“你還是不是個老爺們,嗯?你還是不是個老爺們?嗯?!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還好意思說自己是黨員嗎?”說完,她看看淑貞,指著王路貞又道:“昨夜里俺剛合上眼,他就偷偷把布扔到你家來了。”王路貞面紅耳赤,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淑貞一時無語,低頭默默撿著散亂在地上的布。王路貞幾步就走到墻角根,把獨輪車推了過來,只幾下就把布裝到了車上,他紅著臉說:“放心,俺不會再做縮頭烏龜?shù)?,俺把自己的留下,其他的俺負責給大家伙兒送去?!闭f完,推著車走了。劉臘梅一下子笑了:“你看看,就是屬驢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這會兒倒是覺悟了!”淑貞很感動,說:“誰從娘肚子里一爬出來就是大膽的?日本鬼子來了俺也怕,可光怕也不行呀!”

政府撥給每個乳娘的糧食到了王換于家后,王換于都讓兒子一一送去,不僅自己不留一顆一粒,還從家里拿一些出來貼補。西山莊的乳娘叫張大妮,養(yǎng)的就是于翠蘭的兒子平平。張大妮本姓劉,并沒有大名,從小就被父母大妮大妮地叫,一直叫到了15歲那年她出嫁,后來婆家的人也這么叫。婆家在西山莊是張姓,后來村里人干脆就叫她張大妮。平平被送來的時候,張大妮生的孩子剛死了沒幾天,她另外有個兒子3歲了,瘦弱的大妮奶水并不多。王換于和淑琴剛把平平送來的時候,大妮的婆婆一下子變了卦,說:“這陣子小鬼子鬧騰得厲害,要是知道俺家給八路軍養(yǎng)孩子可就不得了啦。八路軍的孩子金貴金貴的,有個三長兩短,俺可擔待不起?!闭f著她又指了指大妮:“你看她,胸脯子平得像塊板子,還能咂巴出點奶水來嗎?石頭她娘,這孩子你能養(yǎng)?”大妮的婆婆一邊問,一邊直向大妮使眼色。大妮就裝著看不見,嘴里說道:“俺能養(yǎng)!別人能養(yǎng),俺咋就不行?”大妮的婆婆還是不松口,王換于火了,對大妮的婆婆說:“俺看俺倆年齡也差不多吧?”大妮的婆婆眼皮一翻:“俺今年50虛歲?!蓖鯎Q于道:“那你得叫俺大姐。大妹子,要說這個孩子的爹,爹犧牲了,要說這個孩子的娘,娘也犧牲了,人家為了啥?還不是為了咱們這些老百姓?如今人家孩子落難了,咱能裝著沒看見?”大妮的婆婆說:“你看俺這個窮家,自己都顧不過來了,還能再添一口人?”她指了指院子里的瘸腿兒子接著說:“他爹那個老鬼早些年就撇下俺娘倆走了,他又是個瘸子,走路都不穩(wěn),別說是種地持家了,自打日本鬼子來了,這日子就更沒法過了。”王換于道:“大妹子,沒法過咱就這樣了?咱就不反抗了?”大妮的婆婆用力拍了一下大腿:“俺就不信了,俺不和日本鬼子對著干,俺也和這群小鱉羔子井水不犯河水,他們還能把俺怎么樣?”王換于搖搖頭,對淑琴道:“大妮子,咱不和這老娘們費口舌了,走,咱走!”說完翹著小腳就咚咚走了,只聽張大妮的婆婆喊道:“你說俺是老娘們,你不是娘們呀?!你是公的?真是!”張大妮追到了門外,嘴里高一聲低一聲地喊道:“大娘,你別往心里去,俺婆婆是被日子愁的,你別和她一般見識?!?/p>

這情景剛過去沒幾天,張大妮就來到了于家,一下子撲到王換于的懷里號啕大哭,邊哭邊道:“俺孩子他爹走了,讓小日本鬼子殺的。大娘,你說說,這日本鬼子咋連這么老實的人都殺?”王換于讓張大妮坐下,淑貞給她端來了一碗水,張大妮接過來喝了幾口,淚水吧嗒吧嗒地掉進碗里,她抹抹眼淚說:“他們不是人,是畜生,俺一個病秧子他們也不放過!孩子爹平日里窩囊,見他們扒俺的衣服,就瘋了一樣上來護俺,讓小日本鬼子一刺刀扎了個透心涼。要不是八路軍幾個兄弟,俺們?nèi)胰硕嫉迷庋?。”張大妮抹抹眼淚,蠟黃的臉上掛著凜然:“俺婆婆發(fā)話了,讓俺把孩子抱回去,俺來養(yǎng)!”王換于點點頭,說:“你婆婆這才像個樣子!到飯點了,留下吃幾口吧?!睆埓竽菀拆I了,平日里又難得吃頓飽飯,就一下子吃了好幾個窩窩頭,腳下也有力了,她接過孩子就走,王換于說:“讓學榮送你,這點小米你也帶上,抓緊養(yǎng)養(yǎng)身子,催催奶,要不這小毛孩吃啥?”

一天,王換于和淑琴走進張大妮家時,就聽到孩子的哭聲,只聽張大妮的婆婆說:“你就給俺孫子吃一口吧,張家以后就得靠這個小東西了?!睆埓竽輲е抟舻溃骸澳?,這糧食是政府給俺吃了好下奶的,俺不能讓他跟著俺吃?!逼牌诺溃骸澳阍偃フ夷莻€于大姐要點?!睆埓竽菡f:“她已經(jīng)給咱家送好幾次糧了,都是人家從牙縫里給咱擠出來的,人家也一大家子,還給八路軍養(yǎng)著那么多孩子呢,俺要是給人家養(yǎng)不好,對不起王大娘,對不起孩子的爹娘!”張大妮的婆婆急了,伸手從碗里抓了把雜糧飯就塞到了孫子嘴里,這一幕正好被走進來的王換于看在眼里。張大妮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婆婆很尷尬,張了張嘴,最后道:“大姐,政府給的糧食,這孩子真沒吃幾口。他這些天病了,俺怕他過不去這個坎,才給他吃了一口。”說完,她走到灶臺前,一把揭開了鍋蓋,王換于看到,里面盡是些黑乎乎的糠菜,這讓大人都難以下咽,何況是眼前這個幾歲的瘦弱孩子。王換于落淚了,她從籃子里拿出來個窩窩頭,塞到孩子手里,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王換于看看張大妮,再看看她懷里的平平,還是黑瘦黑瘦的。平平正用力吃著奶,因為吸不出,不時發(fā)出一聲叫,急得小手抓來抓去,一會工夫,就把張大妮的胸脯抓出了一道道血印子。張大妮愧疚地說:“大娘,俺這奶水就是不行,連泡貓尿都趕不上,每次平平也就吃個半飽,再找個人家養(yǎng)吧,別再在俺身上浪費糧食了?!睆埓竽菡f著,急得直淌眼淚。王換于聽了有些心酸,說了聲好,一邊把籃子里吃的都拿了出來:“這些東西都留下給你家孩子吃吧,讓他長大了也打鬼子!”淑琴接過張大妮懷里的孩子,點點頭,跟著王換于走了出去。屋里忽然傳來一聲喊:“等等。”接著,張大妮拿著一小袋子東西追了出來,她滿臉歉疚地說:“大娘,俺白長女人身子了,連個孩子都養(yǎng)不好。俺婆婆剛才說,孩子咱不養(yǎng)了,就不能再占著這些糧食了,送給養(yǎng)孩子的人家吧,讓她們吃好了多下奶水!”說著,張大妮把袋子放進了王換于的籃子里。王換于看看張大妮:“孩子,你真是好樣的,這點糧食俺就不帶走了,你們?nèi)伊糁园??!睆埓竽萜嗳灰恍?,又堅決地搖搖頭,跑回屋子里一下子關(guān)上了門。張大妮再出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門檻前那個熟悉的袋子,她一把抓起來就出了院子,街上空寂無人,王換于她們已經(jīng)不知去向了。

王換于接回平平后,四處打聽能寄養(yǎng)的人家,可再沒有合適的。她想想老大家,又想想老二家,不覺搖搖頭。淑貞本來就瘦,現(xiàn)在瘦得用學翠的話說,一把就能攥在手里了。洪良身體好些,王換于就決定把平平交給洪良,洪良沒說二話,咧著嘴笑笑,說:“娘,俺一個也是養(yǎng),兩個也是養(yǎng),多養(yǎng)一個沒啥,大不了水水一口奶也不給他吃了?!蓖鯎Q于笑了,用手指頭在洪良的額頭上親昵地點了一下:“你呀,腦子缺根弦,就是這張嘴能咧咧?!边^了幾天,洪良就叫苦不迭。三個吃奶的孩子,每次洪良都把自己的孩子放在最后,過去水水還能吃上一口,現(xiàn)在水水怎么吸也吸不出一滴奶水來。水水好像已經(jīng)感覺到了危機,就拼命地咂巴娘的奶頭,洪良干癟的雙乳就像霜打了的茄子,再沒有一點水分。水水不吸了,也不咂巴了,又去啃娘的奶頭,啃來啃去,把娘的奶頭都啃破了,最后在娘的懷里哇哇大哭。淑貞急了,就讓水水吃自己的奶,水水好像有了希望,在大娘懷里拱來拱去,卻也沒吸出一點奶水來,最后又是大哭。洪良心疼得直落淚,對王換于咧咧嘴道:“娘,這可咋辦呀?奶娘還沒找到?”王換于道:“老二家,再忍忍,先讓水水吃點苞米糊糊,俺和你大妹妹今天再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闭f話間,淑琴端來了面糊,喂給水水吃。一個月下來,王換于還沒找到奶娘。在洪良的撫養(yǎng)下,平平臉上有了血色,過去像玉米秸細的胳膊也粗了,只是水水慢慢開始抵觸面糊糊,開始還能吃幾口,后來吃得越來越少,小腦袋像秋天的樹葉子一樣耷拉著,直到有一天,屋里突然發(fā)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叫聲:“娘,你快來看看呀!”王換于聽出是老二家的聲音,顛著小腳就跑到了前院。淑貞的大兒子小海喊道:“奶奶,水水死了,你快看看吧!”王換于進屋連叫了幾聲,躺在炕上的水水眼睛還睜著,卻早已經(jīng)沒了氣息。洪良帶著哭音還一個勁地往水水嘴里塞著自己的奶頭,語無倫次地說:“水水,你吃一口,吃一口娘的奶再走呀!別——你別餓著走!”水水雙眼還圓睜著,那饑餓的眼神早就凝固成了兩團渴望。洪良用力擠著自己的雙乳,血水一滴滴地落在水水的小嘴上。王換于顫巍巍地立在那里,最后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淚水簌簌而下。站在炕前的于泮見孫子眨眼就沒了,嘴里一聲喊:“水水,俺的好孫子哪,俺的好孫子哪!”

喊完,他就蹲在地上抹開了眼淚。

就在這一年開年后不久,小股的日軍又開始對沂蒙山侵擾了,槍聲在沂蒙山腹地不時地響起。布谷聲聲,已是春耕季節(jié),要是在往年,這片在沉睡中蘇醒的土地早就熱鬧起來了,可到現(xiàn)在地里還空無一人。

于泮站在門前,臉上掛著笑,把嘴里的煙袋鍋子吸得山響,聰明的鄰居從于泮的神態(tài)和舉止中知道,于家肯定又添丁了。是啊,就在今天早上,于泮的二兒媳婦洪良又生了個兒子。

淑貞的兒子叫小海,王換于道:“這小東西就叫小江吧。有江有海的,多好哇!”

小江剛吃了不到兩個月的奶,有一天,一個叫劉云的女八路又抱來了一個出生沒幾天的孩子。和劉云來的也是一個年輕的女八路,叫劉靄,她一進門就對王換于說:“大娘,我是燕翼堂的劉藹,這是我表姐,剛生下孩子沒幾天。孩子的爸爸犧牲了,眼下部隊又要打仗了,您就收下這孩子吧?!蓖鯎Q于聽到燕翼堂這三個字,又細細瞅一眼劉藹,說:“閨女,你說的可是垛莊的燕翼堂?那叔侄兩個都被反動派殺了的燕翼堂?”劉藹點點頭。王換于一臉肅敬,她看了一眼劉云懷里的孩子,不由得道:“這孩子是早產(chǎn)吧?看這小臉還沒個核桃大?!眲⒃泣c點頭,淚汪汪地說:“大娘,讓您受累了,我再苦再難也得讓孩子活下來,要不我對不起她的爸爸。”王換于輕輕接過孩子,說:“只要俺們于家人還剩下一口氣,就不會磕打她?!眲⒃坡犃?,給王換于深深地鞠了一躬。劉藹催促道:“姐,咱們快走吧,要不隊伍出發(fā)了。”劉云看著王換于懷里的孩子,就是邁不開步。劉藹拽起她的胳膊就走,劉云一步一回頭,一下子哭出了聲。王換于喊道:“閨女,孩子在大娘身邊你就放一百個心吧,只要老于家在,她一根汗毛也少不了!”

劉云聽了,在遠處一下子跪下了:“大娘,這孩子小名叫翠翠,大名叫王翠翠,要是將來我也不在了,孩子就改姓于,留在你們家我放心!”說著,一頭磕在了地上。王換于大聲喊道:“閨女,八路軍和老百姓是一家人,咱不興這禮,快起來!告訴你,將來俺可不給你養(yǎng),等著勝利了你自己來養(yǎng)!”劉藹拉起劉云,朝王換于揮揮手,快步走了。王換于抱著孩子回到院里,正思謀著怎么跟二兒媳說,洪良聽到孩子的哭聲,從前院急急來了,她接過孩子說:“娘,您別為難,俺身上有奶水,這孩子還是俺來?!闭f著,她解開衣扣,把奶頭塞進了翠翠的小嘴里。洪良還像上次養(yǎng)水水、平平一樣養(yǎng)著翠翠、小江。夏初的一天,洪良正在給翠翠喂奶,小江餓得急,抱著洪良的腿直哭。洪良奶水不足,翠翠吸幾口,哭幾聲,再吸,又哭幾聲,急得洪良滿頭大汗,根本顧不上小江。淑貞給小江喂了幾口粗面糊糊,小江就不吃了,哭著滿屋子里爬,最后飯桌上的一塊糠皮餅子被他抓到了手里。洪良喂完翠翠,又去忙著照看別的孩子,可總覺得一陣陣心慌意亂的,眼皮也一下下地跳。大咧咧的洪良一下子想起了小江,她滿院子里喊,又跑到了屋里找,最后在飯桌底下找到了小江。洪良喊著小江,小江不應(yīng),她急了,一把掀開了桌子。小江雙眼緊閉,嘴里還塞著食物,臉都憋紫了,手中還緊緊攥著那塊糠餅子。洪良一聲叫:“老天爺呀,你這是咋了呀?!”接著號啕大哭,全家人都跑了進來,小海和其他的孩子們都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

于泮從屋里跌跌撞撞地走出來,沒走幾步,就癱坐在墻根下。

諺語云:“谷雨前后,種瓜點豆?!比f物皆有靈性,往年的谷雨前后,充沛的雨水都會從天而降,農(nóng)作物乘勢生長,可是到了今年,雨水竟一下子變得稀少了。莊稼人于泮深諳大自然的習性,他對王換于道:“越渴了越給鹽吃,小日本不讓咱有好日子過,這老天也來湊熱鬧。”可是立夏剛過不久,一直都在憋著勁的蒼天好像一下子開了閘門,連日的大雨如瓢潑一般。從早上到中午,平平就沒有吃一口飯,眼睛半睜著。淑貞摸摸平平的臉,像炭火一樣熱。洪良急了,嘴里直嚷著:“這是咋了?這是咋了?”要是往日,自己的孩子這樣,在大人的忙碌中挨上幾日就好了,可是對每一個八路軍的孩子,于家人都時刻掛在心上,孩子一旦有了點異樣,她們就心急火燎的。王換于又摸了下平平的臉,說:“這些孩子冷也好,熱也好,咱一點都不能有閃失。咱們莊稼人不懂大道理,可說話算數(shù)是咱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老理?!笔缲懙溃骸暗扔晖A嗽劬驼埾壬ァ!蓖鯎Q于看看窗外道:“不等了,就是下刀子今天上午也得去?!闭f完,她就吩咐學翠、學榮道:“老大、老二,拿上咱家的大木盆,這就搬先生去吧!”

王換于嘴里的先生是萬糧莊的郎中高能人,高能人并不是他的名字,是他瞧病厲害,久而久之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就喊他高能人了。托兒所的孩子剛來不久,王換于顛著小腳四處打聽良醫(yī),比來比去,她認定了萬糧莊的高能人。高能人厚道,醫(yī)術(shù)好,又支持共產(chǎn)黨,曾經(jīng)救治過不少傷兵。萬糧莊離東辛莊并不遠,可兩村有汶河相隔,去萬糧莊必先要過河。旱季的汶河通常河寬也就200多米,可連日的暴雨讓河床漲到了300多米。聽了王換于的吩咐,學翠從房里扛起一塊長木板就沖進了大雨中,緊跟在身后的學榮頭頂著一個碩大的木盆。往日的河岸離家門一箭之遙,可現(xiàn)在的河水早就漫過了沙灘,兄弟二人沒跑多遠就到了岸邊。眼前的汶河猶如一群雄性的野馬在奔騰著,發(fā)出陣陣的回響和咆哮聲。學翠道:“把木盆扣在板子上?!闭f著就蹚進了水里,激流把學翠沖了個趔趄,他一下子倒進了水里,撲騰了幾下才抓住木板。兄弟二人并排趴在木板上,四只腳一齊用力,順流斜奔而去。水深流急,讓從小就在汶河水里泡大的兄弟倆也有些難以招架了。一塊木板很難讓他們浮在水面,學翠把木板留給了弟弟,自己把木盆倒扣在水中窩在懷里,一塊木頭順流而下,最后一下子撞在了學翠的額頭上,登時血流如注,學翠暈了過去,急流瞬間把他沖出了數(shù)米遠。學榮大聲喊叫著,眼睜睜地看著哥哥離自己遠去。他拼命游到了岸上,趴在那里喘了幾口粗氣,就站起身來沿岸尋找學翠,沒走多遠竟看到了哥哥正和旁邊的一位壯漢說話。原來這壯漢平日里常在河邊持一長鉤子撈浮物,今日老遠就看到了順流而下的學翠,還以為是什么好物件,近了才知是人,于是扯著嗓子大喊了幾聲,最后學翠抬起了頭,那壯漢伸出長鉤子把學翠拉上岸來。壯漢笑著對兄弟倆說:“都快沒命了,還抱著這盆子不放,不會是個聚寶盆吧?!”

太陽偏西了,雨停了,天也慢慢放晴了,可一家人還不見兄弟倆回來。于泮自言自語道:“這樣大的水,他倆不會有個好歹吧?”王換于眼一瞪:“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于泮被戧了一口,扭頭就走。他站在汶河岸上,面對著滾滾的河水,心一下子懸空了。

萬糧莊的高郎中還沒等學翠說完,背起藥箱就走,三人趕到河邊,水勢還不見小。學翠道:“等水勢小點再過。”高郎中捋捋長須說:“要不是俺已老朽,就一點也不打怵!”到了傍晚,汶河的水一下子落了不少,也溫順許多,學翠讓高郎中坐在木盆里,開始緩緩渡河。

學榮突然聽到了爹的喊聲:“是學翠吧?”聲音里滿含著喜悅。

《大眾日報》社發(fā)行科的畢鐵華再次來到東辛莊于家的時候,山坡上山楂樹的果子泛紅了,像一串串紅珍珠,田野里的玉米葉子有些也已經(jīng)發(fā)黃,再過不久,秋收就到了。于泮銜著長煙袋桿子,正坐在院子里盤算著今年的收成呢。同中國老一輩的廣大農(nóng)民一樣,于泮對土地不僅有著至深的眷戀,還深懷著敬畏之心。年復一年的勞作,讓他的身體變得大不如從前,可他對土地的熱情一刻都沒有減弱。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土地的感情也與日俱增。土地是充滿靈性之物,是大自然賜給人類的雙乳。即便是農(nóng)閑,于泮也經(jīng)常到地頭坐坐,一邊吸著他的長煙袋桿子,一邊不緊不慢地與土地嘮著嗑。他放眼環(huán)視著茁壯的莊稼,心滿意足。在東辛莊,于泮是侍弄土地的老把式,每年春耕,于家的地都耙得最平整,于泮那雙粗糙的大手就像繡花女的手一樣靈巧。鄰居從他家地頭走過,都會嘖嘖贊嘆幾聲,大聲對于泮說:“你這是在繡花呀?!”于泮常對兩個兒子說:“這地,就是咱的祖宗,你要伺候好它,要千方百計地讓它舒服了,到了收成的光景它才不會虧待咱們。”于泮深知,土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子,他帶著兒子們在山坡上開墾了不少荒地。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地多了肥料用得也多,為了積肥,他天不亮就把兒子們喊起來到野外拾糞。冬天的大糞凍得硬邦邦,牢牢地沾在地上,鏟起來很費力。兒子們有時候偷懶,鏟不動就放棄了,或者留個一星半點的,于泮就教訓他們:“別小瞧這一堆臭狗屎,讓咱莊稼人撿到糞簍子里來了,那就是黃金?!鼻f稼人沒有單獨的廁所,平日里都到自己的豬圈里解手,日積月累,圈里就攢下了很多糞便。每隔些時日都得出一次糞,于泮就把大糞與干土攪拌了,攏成大堆,再蓋上防雨的草簾子。在夏日的高溫下,糞堆開始發(fā)酵,水分被干土吸收后又慢慢蒸發(fā),干土的氣味慢慢和大糞融為一體。于泮每次從糞堆前經(jīng)過,只要聞一聞彌漫在空氣中的味道,就知道肥料的“火候”已經(jīng)到了幾成,等時機到了,于泮就把糞堆散在地上,然后一一搗碎,再慢慢晾干。每年于泮都拿捏得很準,等他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時,播種就在眼前了,他就帶著兒子們把肥料撒到地里。有時候自家積的肥不夠,于泮就帶著兒子到十里八鄉(xiāng)去收一些,他拿一塊曬干的肥料在手里掂一掂,再放到鼻子下聞一聞,就知道這肥料的成色。學榮笑道:“爹就差放到嘴里嘗嘗了?!被貋淼穆飞?,獨輪車上的兩個簍子裝得滿滿的,遇上下雨,爺仨就把上衣脫下來蓋在肥料上。于泮嘴里還說著:“這些東西金貴著呢,別淋了!”正是他的算計和勤勞,家里積攢下了一些糧食,不過后來八路軍來到他家后,慢慢就消耗掉了。

自從日軍來到沂蒙山,于泮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他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安心地侍弄土地了,總覺得自己虧待了土地。眼看今年就要忙秋了,于泮心中又禁不住涌起了喜悅,可畢鐵華還是帶來了一個讓他憤怒的消息,小股的日軍又開始“掃蕩”了。于泮罵了聲雜碎,接著又吼道:“這幫鱉羔子是不想讓咱們有個好日子過哇,你們逮住他們狠狠打,俺好好種糧食給你們吃,現(xiàn)在讓俺老漢出把什么力都行。”于泮見畢鐵華要和老伴商量事情,就扭頭走開了。

中共山東分局機關(guān)報《大眾日報》于1939年新年伊始在北沂蒙一個叫云頭峪的小山村創(chuàng)刊后,日軍“大掃蕩”就開始了,報社化整為零,一些機器部件都藏在了王換于家里。畢鐵華對王換于說:“大娘,這些東西可都是咱們的家當,要是沒了咱們就不能出報了。”王換于說:“孩子,你就放心吧,大娘知道這個貴重,說什么也不能讓它落到小日本鬼子手里?!碑呰F華沒說上幾句話,就匆匆走了。王換于勒緊了扎褲腳的布帶子,一面對于泮和兒子、兒媳道:“聽小畢說,這次小鬼子要來個什么鐵壁合圍,比以往的‘掃蕩厲害。老漢子,你幫著兒子把那些沒藏嚴實的機器都藏好了。老大家、老二家還有外甥趕緊藏孩子,我得去一趟大黎峪,告訴他們抓緊帶著孩子躲一躲。小日本鬼子腿腳麻利著呢,說來就來了?!?/p>

王換于剛來到大黎峪村口,遠處就響起了零零星星的槍聲,她突然看到西山莊的張大妮從村里走了出來,胳膊彎里挎著個籃子,手里還拿著一根棍子。王換于知道,大妮這是又出來討飯了,她就沖著大妮喊:“大妮子,小日本鬼子要來了,快走吧。”張大妮晃了晃籃子道:“大娘,俺又要了些吃的,明日俺送過去。”自王換于從張大妮家抱走了平平后,張大妮就開始四處討飯,難以下咽的甚至發(fā)霉的留給自家,好的送到王換于家給八路軍的孩子吃。她對婆婆說:“咱不能幫著養(yǎng)孩子,就幫著去要飯?!逼牌劈c點頭:“去吧,去吧,能出啥力就出啥力!”

王換于顧不上多說什么,顛著小腳很快就跑進了一條狹窄的巷子,接著拐了個彎到了張大山家,張大山家也給八路軍養(yǎng)了個孩子。張大山的妻子宋氏也聽到了槍聲,宋氏問咋辦,張大山道:“聽這槍聲還很遠,又三聲兩響的,沒啥事?!痹捯魟偮洌鯎Q于就接上了話茬:“聽說小日本也要到你們村來,快出去躲躲?!睆埓笊铰犃?,一把抱起了旁邊的兒子,宋氏早就把八路軍的孩子抱在懷里了。幾個人剛跑出村沒多遠,一股日偽軍就向大黎峪而來。王換于指著前邊的一片玉米地喊:“快鉆進去?!睅讉€日軍見這邊有人,哇啦哇啦叫著,漢奸也跟著喊:“干什么的?站住,站??!”日軍舉起三八大蓋就開了槍,一顆子彈貼著王換于的頭皮飛了過去。王換于嗅到了頭發(fā)燒焦的味道,她用手一摸,火辣辣地疼。這顆子彈最后鉆進了張大山的后背,接著又有幾顆子彈打過來,張大山哎呀一聲撲倒在地上,孩子也扔出了老遠,兩人都沒了聲息。宋氏瘋了一樣地叫著:“孩子他爹,孩子他爹!”又轉(zhuǎn)身喊兒子:“小石頭,小石頭!”張大山突然抬起了頭:“孩他娘,快——跑——,保護好劉團長的兒子?!闭f完,又垂下了頭。宋氏懷里的孩子哇哇大哭起來,她把奶頭一下子塞進孩子的嘴里。王換于見宋氏進了玉米地,放心了,轉(zhuǎn)身就迎著對面的幾個日偽軍走了上去。一個偽軍跑上前來就給了王換于一槍托子,嘴里喊道:“媽的,跑什么?剛才的人呢?”王換于疼得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你沒看見呀,都讓你們打死了?!眰诬娪謫枺骸澳闶悄睦锶??”王換于道:“俺就是大黎峪的?!眰诬姸⒅鯎Q于看了看,突然大叫道:“老婆子,你是八路的探子!”王換于聽了,把小腳一伸道:“你看俺這小腳,走路都不穩(wěn)呢,還能給八路軍當探子?俺就是一個伺候孩子伺候俺男人的老嬤嬤,啥也不懂?!蹦莻诬娀瘟嘶螛?,指了指掛在日軍槍刺上的雞說:“走,到你家去,給老子把雞燉了!”

趁著那幾個日偽軍在啃雞的當口,王換于偷偷離開了張大山家。村里的很多房子都被日軍點著了,這會還冒著黑煙,有的日軍還沒離開。王換于突然聽一個婦人說:“西山莊那個要飯的被鬼子打死了,臨死了還護著那個籃子呢,東西撒了一地。”接著有人問:“就是那個張大妮吧?”婦人道:“是她!”王換于聽了,心好像被誰狠狠揪了一把,她一句“大妮子”剛出口,淚水就一下子涌了出來。

王換于前腳剛走,于泮就把煙袋鍋子往肩上一搭,對兩個兒子道:“咱們把機器都藏得嚴嚴實實,讓小日本鬼子連根毫毛都得不著。”于家在東山挖了好幾個藏身洞,更隱蔽更安全,以備不患。淑貞、洪良、淑琴、淑琪、劉烈她們先把孩子都一一喂飽了,又帶上一些干糧就出門了。他們剛到了汶河邊上,山那邊就傳來了槍聲,學榮、學翠還有幾個自衛(wèi)隊員,用木盆子把淑貞她們和孩子都送到了對岸。學翠站在水里就喊:“海他娘,俺們走了,快讓孩子們進地窨子吧。”槍聲越來越密集,地窨子口前還剩下淑貞和胡魯克,小魯克哭著不肯下去,撒腿就跑進了不遠處的窩棚里,這窩棚是夏秋日里于泮在里面看護瓜和果子用的。

淑貞一愣怔,緊跟著也追了過去。她往窩棚外一看,幾個日偽軍已經(jīng)朝這邊走來了。淑貞一把抱住小魯克:“孩子,記住,俺就是你娘。娘,娘,娘!”那幾個日偽軍四處看了看,端著槍進了窩棚。領(lǐng)頭的是個日軍小隊長,叫吉田正一,他盯著淑貞看了一眼,用純正的中文問:“你的孩子?幾歲了?”淑貞點點頭:“快2歲了。”吉田嘿嘿笑了幾聲,突然說道:“不,這不是你的孩子,是八路軍的!”說完,他扭頭看著小魯克,慢聲慢語地道:“小孩子,她是誰?”一個偽軍插嘴道:“太君,讓他叫聲娘聽聽,要是口音不對,那就是八路軍的種!”吉田笑了,點點頭:“小孩,你叫她什么?說!”吉田把指揮刀一下子架在了小魯克的脖子上,雙眼看著淑貞的反應(yīng)。小魯克嚇得哇哇大哭,淑貞急了,緊緊抱住小魯克,聲嘶力竭地喊道:“他就是俺的兒,俺就是他的娘。”吉田揮揮手,兩個日軍上來一下子按住了淑貞,旁邊的那個偽軍把小魯克奪了過來。淑貞瘋了一樣撲上前來搶孩子,被日軍一槍托子砸倒在地上,小魯克忽然大聲叫道:“娘!你們別打俺娘,別打俺娘!”那偽軍聽了,扭頭對吉田說:“聽這聲調(diào),是這娘們的崽子?!奔锫犃?,揮了揮手,轉(zhuǎn)身走出了窩棚。淑貞見鬼子走遠了,消失在了密密的林地里,就抱起小魯克悄悄出了窩棚,進了地窨子里。淑琴說有些衣服包好了忘了帶,要回去拿。她的表妹聽了,也要去。小海道:“你們都是小腳丫子,走得慢,俺回去拿。”洪良急了:“海,你發(fā)燒還沒好呀!”小海也不聽,像只老鼠一樣鉆出了地窨子。

槍聲還在此起彼伏地響著,高空不時有炸彈落下來,炸得天搖地動的。此時已是午后,天氣陰沉沉的,大風夾雜著深秋的寒意。小海從山坡上一路疾跑,又游過了一人多深的汶河,回來的時候,小海已經(jīng)沒有了先前的力氣,跑幾步就搖搖晃晃的。后來村里的一個女人告訴淑貞:“你家的小海一步三晃的,俺喊了好幾聲他都沒答應(yīng),就像喝醉了酒一樣?!边@個女人看到小海又下了汶河水,最后還把手里的包袱舉過了頭頂,吃力地向前游著。小海對淑貞說:“水可真涼、真涼!”又說平日里過汶河,幾個猛子就到了對岸,可這回游了半天也沒看到邊。淑琴趕緊找出衣服,讓小海換上。淑貞問他回家的事,小海開始還說兩句,后來就有點含含糊糊了,最后說了聲:“俺使得慌(累)?!本突杌璩脸恋厮チ恕:榱级酥蜔魷惤丝纯矗骸鞍衬莻€娘來,海這臉咋蠟黃蠟黃的?!”她說著,又摸摸他的臉和身子:“這孩子身子就像火炭一樣燙人?!毙『K撕缶鸵恢睕]有醒來,小曉聰趴在他身上一口一個小海哥地叫著,怎么叫他都不答應(yīng)。

這一年,小海才8歲。

汶河岸邊的東辛莊,暫時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初冬的早上,淑貞正和淑琴在大街上推碾,一陣馬蹄聲響,緊接著一個八路軍戰(zhàn)士騎著匹大白馬到了眼前,嘴里大聲喊著:“淑貞嫂子!”淑貞抬眼一看,是中共山東分局宣傳部部長陳沂的警衛(wèi)員小王。淑貞道:“小王兄弟,來看三妮子?”小王說:“不,嫂子,是首長讓我來接她來了?!笔缲懧犃?,腿有些發(fā)軟,她輕聲道:“小王兄弟,先別和她說,三妮子正吃著飯呢,要不這頓飯她還吃得下去?”淑貞說不下去了。飯點一過,院子里又一下子熱鬧起來,孩子們跟著淑琪她們玩起了老鷹抓小雞。淑貞大聲道:“三妮子,你爸你媽派王叔叔接你回家了!”院子里遽然靜了下來,小曉聰愣怔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小王,哇地哭了:“俺沒有爸,俺沒有媽,俺只有這個娘!”說著她指了指淑貞。小王拉著小曉聰?shù)氖终f:“走,跟叔叔騎大馬去,你爸你媽給你準備了很多好吃的呢!”小曉聰躺在地上來回打開了滾:“俺不稀罕,俺就吃俺娘家里的煎餅?!笔缲懽呱锨皝硪幌伦颖鹆怂?,輕聲細語地說:“三妮子,聽話,跟著叔叔走?!毙月斁o緊摟著淑貞的脖子不放,哭叫著:“娘,你就是俺娘,俺就是你的三妮子,俺不走,俺不走呀!”淑貞聽了,淚如雨下。小王對一旁的王換于說:“大娘,我還要急著回去,得帶她馬上走了?!蓖鯎Q于點點頭,扭身就走進了屋里。小王彎腰解下綁腿帶子,又給淑貞使了個眼色,就走出了院子。淑貞抱著小曉聰來回走了幾步,最后徑直走了出去。小曉聰像粘在了淑貞的身上,小王試了幾次也沒把她抱過來。小王看了一眼大白馬,煞有介事地大聲喊道:“曉聰,你快看一看,這匹大白馬是你爸爸騎的,專門讓我騎著來接你的。”小曉聰松開淑貞的脖子,扭頭看著那匹大白馬,小王乘機一把將小曉聰抱了過來,最后用綁腿帶子把她一下一下綁在了馬背上。小曉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嘴里還囔著:“你個王大眼,你可真壞,她真是俺娘呀,你快把俺放下!”小王也不吭聲,揮揮手就飛身上了馬。馬蹄聲遠了,小曉聰?shù)目蘼曔€能隱隱約約地聽到。淑貞朝著遠處大聲喊道:“小王兄弟,你讓馬慢點,別顛著孩子?!笔缲懢拖裥谋惶涂樟艘粯?,慢慢地癱坐在冰涼的碾盤上。后來淑琴笑大嫂,說:“三妮子走了,你也像丟了魂一樣?!蓖鯎Q于聽了道:“大妮子,你懂個啥?那三妮子是生下來就銜著你大嫂的奶頭子長大的,平日里又是一把屎一把尿的,孩子讓王大眼眨眼工夫就帶走了,她能不閃得慌?等你有一天開始奶孩子了,就知道這滋味了。”

淑琴臉一紅:“娘,俺還是個大閨女呢,看你說的這是啥?”

曉聰回到爸爸陳沂和媽媽馬楠身邊后,每晚都從夢中哭醒,嘴里一口一個娘地喊著。馬楠擁著孩子,悄然落淚。有一次,陳沂帶著曉聰騎在馬上從玉米地前走過,曉聰突然抹起了眼淚。陳沂不明,問她怎么了,曉聰指著眼前的玉米地道:“看著這玉米地,俺就想起俺娘了。那天,俺娘帶著俺和哥哥姐姐就藏在玉米地里,鬼子在外面放著槍,還喊叫著,俺娘就把俺緊緊抱在懷里,怕俺熱著,還給俺扇著扇子。俺娘最親俺了,俺想娘,想娘!”陳沂聽了,不禁對騎在另一匹馬上的馬楠說:“老百姓都是咱們的親爹娘呀!”

可是,陳沂和那些把孩子寄養(yǎng)在老百姓家的革命父母們也許沒有想到,戰(zhàn)爭帶來的無奈,也讓孩子們在心理上與他們有了隔閡,這種與親生父母間的隔閡,到了多少年后,才逐漸消弭。

抗戰(zhàn)時期,王換于全家和周圍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yōu)楦锩邠狃B(yǎng)的45個孩子,無一殘疾,無一夭折。濱海區(qū)莒縣前橫山村的崔立芬,自己的孩子才幾個月大,八路軍女戰(zhàn)士王濤的孩子孟林也剛出生不久,因為崔立芬每次都先喂孟林,自己的孩子卻餓死了。為了專心照料小孟林,崔立芬一直沒再要自己的孩子,直到孟林4歲離開那年,24歲的崔立芬才又有了自己的兒子。膠東區(qū)牟??h(今威海市乳山),300多個已婚婦女,為八路軍撫養(yǎng)了1000多個乳兒,這些孩子一個個都健康地活了下來。在太行山,在全國各根據(jù)地也都有乳娘的身影。

后來山東省婦救會的劉錦如等人專門把王換于和她兩個兒媳的事跡成文上報到了延安。1948年12月1日,國際民主婦女聯(lián)盟在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舉行了國際民主婦女聯(lián)合會第二次代表大會,中共中央婦委書記蔡暢率領(lǐng)代表團參加,在各國婦女代表面前,蔡暢做了中國婦女運動的專題報告,里面就專門介紹了王換于、張淑貞、陳洪良的事跡,中國婦女的革命熱情贏得了與會者的掌聲。馬楠后來把這一消息告訴了王換于老人,王換于面露羞澀,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說:“俺一個老嬤嬤做的這點小事也值得拿到外國去說?!”說完這話,王換于突然又道:“老了,老了,俺越老越想那幾個死去的孫子了,把俺老漢也疼得早早閉眼走了?!?/p>

于泮后來也加入了共產(chǎn)黨,只是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的前夜,不幸抱病離世。于家為革命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1994年的深冬,王換于的二兒媳,也就是被婆婆叫了一輩子的那個老二家,在昏睡了幾天幾夜后突然睜開了雙眼,那張爬滿皺紋的臉也慢慢舒展開來,臉上還掛滿了笑容。兒女們見狀都很高興,都說:“這下可好了,沒事了!”一旁的淑貞道:“她這是回光返照,后事該準備還得準備?!笔缲懻f完,洪良一下子張開了雙臂,嘴里喊道:“是海呀,快來,快來!啊,還有江呀,山山、水水也來了呀!快坐下,快坐下,讓俺好好看看你們,讓娘好好看看你們,可想死俺了。”洪良說著,身體竟然半坐起來,雙臂往前用力張著,合起來又張開了,好像在一次次做著擁抱的動作,還發(fā)出一陣陣咯咯的笑聲,就猶如她當年的笑聲一樣。隨后笑聲戛然而止,她又倒在了熱炕上,雙眼慢慢閉上了,嘴角還綻放著笑容。

陰沉了幾日的天空,突然飄下了雪花。

起風了,雪越下越大。

(本刊節(jié)選)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人民文學出版社《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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