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哪吒之魔童降世》上映已一年有余,此片留下的豐富的意義空間仍帶給許多人以長久的回味,特別是影片點題之句“我命由我不由天”中的“我”,仍然給人以無限的遐想。而要弄清楚此片中“我”的深層表達,則需要對“我”進行一番歷史文化方面的考察,溯源影響“我”產生的元素,挖掘這個“我”在不同歷史語境、不同媒介下的演變。到最后,則會發(fā)現哪吒作為一個主體的藝術生命,從其最初的主體形象和能指意義,到《哪吒之魔童降世》,產生了完全不同的變化,這中間的縫隙則充滿了能指鏈不斷的滑動。而經過如此回溯和比較的分析,“我”的狀態(tài)、表征、困境和蛻變都會被揭示,《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別樣意義也就自然呈現出來了。
關鍵詞:哪吒 主體 他者 表征
《哪吒之魔童降世》作為2019年的票房冠軍,同時也是哪吒題材故事的當代新編。影片中哪吒的吶喊“我命由我不由天”,是此片的主題句,也是哪吒的“désir”,其彰顯的是主體的存在本質。哪吒為什么會喊出這句話?哪吒作為主體有哪些特征?“天”又指向何處?哪吒真的實現了“我命由我不由天”嗎?對于這些問題的回答,正是理解這部影片的關鍵之處。
本片的創(chuàng)作來自于經典的哪吒故事,其呈現結果也是對歷來哪吒故事的回答,所以不返回到最初的起點,無法找到問題的答案。不僅要進行線性的文本回溯,挖掘哪吒主體形象和能指最初的所在,還要對20世紀以來以哪吒為主體形象的主要動畫影像進行考察,分析哪吒故事主體和能指在現當代動畫媒介上的變遷。在此基礎上,我們會發(fā)現《哪吒之魔童降世》不僅賦予了哪吒以“我”的突出、“我”的張揚,更使哪吒的主體困境得到了歷史的回答。
一、哪吒主體形象及其能指的文本考察
哪吒在古典文本中的形象,可以溯源到唐代的毗沙門天王赴哪吒會圖,《莫高窟功德記》記載:“毗沙赴會,掌請彌陀,于時不來。哪吒案劍而待誅,聞請彌陀心歡喜。”a說明哪吒最初的主體形象便包含有“弒父”的元素:你看,哪吒為了辦好法會討佛陀歡心,在法會開始后見不到佛陀的情況下,竟然會想著誅殺自己的父親毗沙門天王。除了“弒父”,哪吒早期的主體形象還與“析骨析肉”的情節(jié)聯系緊密,而有關哪吒太子“析肉析骨”的記載則似乎最早見于《五燈會元》:“哪吒太子析肉還母,析骨還父,然后于蓮花上為父母說法?!?b
哪吒在元明時從佛教護法神轉為道教神仙,《三教源流搜神大全》描述其:“手搭如來弓箭射死石記娘娘之子,而石記興兵,帥取父壇降魔桿,西戰(zhàn)而戮之。父以石記為諸魔之領袖,怒其殺之以惹諸魔之兵也。帥遂割肉刻骨還父,而抱真靈求全于世尊之側。世尊亦以其能降魔故,遂折荷菱為骨,藕為肉,系為脛,葉為衣而生之。” c還是延續(xù)了禪僧語錄中的“析肉析骨”的情節(jié)。到了《西游記》,哪吒“弒父”這個大寫的能指被著重強調:“哪吒憤怒,將刀在手,割肉還母,剔骨還父,還了父精母血,一點靈魂,徑到西方極樂世界告佛……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念動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后來要殺天王,報那剔骨之仇?!眃 而《封神演義》中的哪吒:“神圣下世,出在陳塘關,乃姜子牙先行官是也?!眅哪吒先天就犯有一千七百殺戒,進一步地,哪吒“弒父”在“封神”故事中被敘述得更加驚心動魄。文中寫道李靖在第十四回燒掉哪吒行宮,后者在重生后毫不留情地就要除掉自己的父親:“哪吒力大無窮,三五合把李靖殺得人仰馬翻,力盡筋輸,汗流浹背。李靖只得望東南避走。哪吒大叫曰:‘李靖休想今番饒你!不殺你決不空回!” f
由此觀之,在哪吒形象的文本駁雜的演進過程中,自始至終變居不動的,是哪吒叛逆的主體形象和哪吒“弒父”的能指意義,它們呈現出深刻的交錯糾纏之貌。哪吒的主體形象經過了數次變遷:“哪吒由印度的護法神,演化為道教靈珠子轉世的英雄神?!眊其表征主要體現于對父權文化的反抗,而主體的行動則圍繞著析骨“弒父”這一能指:護法神哪吒案劍待誅,哪吒太子要報剔骨之仇,靈珠子三五回合把父親殺得人仰馬翻。
而哪吒弒父作為能指之所以產生意義,是因為其能指鏈的差異性運作有一個歷時的向度,特別是哪吒由敦煌壁畫中案劍要誅李靖到《封神演義》中以火槍撲殺李靖,弒父的意義到此時快被“錨定”,這是中國古人一種集體的無意識體現,通過這層能指關聯到了自己內心的欲望。那是一種在儒學禮教主流思潮下涌動的叛逆的、反權威的欲望。但能指沒有停止滑動,哪吒被燃燈所阻止,服膺于湯武革命的天命中,不得已與李靖一同伐紂,此時能指的意義才真正被縫合,哪吒弒父并非是真正的弒父,而是弒父之不可能,“被閹割的主體被迫進入了一個‘重復的能指游戲”h。而其共時的向度,則允許其意指效果是臨時的,因此,哪吒在唐代經文中案劍而誅,在明代小說中舉槍弒父,在當代電影要誅的則變?yōu)榱恕捌姟被颉胺饨ā薄?/p>
如果在文本中細察這兩種變量,則會發(fā)現哪吒這個主體被閹割的真相。在佛典中,哪吒只是說佛法的“工具”,并且為佛愿意弒父。在元明小說中,哪吒的出生是命定的,是玉帝欽定的除魔使或者是先天的革命先行官??偠灾?,哪吒作為主體的意義,主體的命運和主體的行為,都是被他者規(guī)定的,都擔負著天命,因此,哪吒反抗父法的形象歸根結底是他在的,用拉康的話語來說,哪吒此主體被像語言一樣結構:“主體是被構成的,主體根本上只是無意識的主體,他不過是無意識的語言結構運作的一種效果總量……主體是異化的、分裂的、離心化的,主體根本上是處在他者的領域,主體的存在是由他者的視線規(guī)定的?!眎而哪吒的反抗和他的拒絕——表征為“弒父”行動從來沒有成功過,在哪吒將行弒父舉動時,總有他者(多是佛陀)插手,提醒他的命定,令哪吒不得不再次接受父法的銘刻,走向能指下一個滑動的方向。因此,由唐至明清的哪吒故事,其實是哪吒主體在能指結構中不斷重復“弒父之不可能”的旅程,也是能指表征哪吒和哪吒自我表征不斷失敗的過程。
哪吒的主體能否擺脫被他者言說的命運?哪吒“弒父”的能指會滑向哪個“錨點”?哪吒擺脫天命后的“désir”會是什么?回答這些問題,則需要考察《哪吒之魔童降世》之前的哪吒主題動畫電影,考察哪吒文本“位移”到動畫媒介后發(fā)生的事情。
二、哪吒主體形象及其能指的動畫電影考察
以哪吒形象為主體的電影,其歷史自1927年的《封神榜之哪吒鬧海》和《哪吒出世》開始算起,迄今已將百年。而以哪吒形象為主體,重點演繹哪吒題材故事的動畫電影,則是從20世紀70年代發(fā)端,特別是以《哪吒鬧?!窞槭祝归_了對哪吒故事的強力改編。
1979年,新中國成立三十周年獻禮影片《哪吒鬧?!飞嫌常鳛橹袊鴦赢嬍飞想y以逾越的高峰,《哪吒鬧海》在立意上突破很大。本片的文本來源是《封神演義》,但抽去了“封神”中的伐紂故事,而將其表征為現代的革命史詩。影片首先將矛盾點從哪吒與紂王、石嘰的沖突修改為哪吒與龍王的沖突,四龍王從原有文本中的過渡角色變?yōu)槠勖癜允械念悺暗刂鳌毙蜗?,由此,哪吒與龍王的沖突就成了正義勢力與封建勢力的沖突,哪吒的所作所為便是進步的正義的,而并非只是“姜子牙的先行官”。影片將太乙真人、哪吒和李靖的形象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改編,太乙真人、哪吒與以往文本中形象不同的俠義精神與李靖守舊且膽小怕事的慎重性格有了鮮明的對比,而這與“十七年文學”中的革命導師、進步青年與中間人物的形象設置是有相似之處的。而影片中的高潮,哪吒自刎而死的場景,是對以往哪吒析肉析骨的新時期改寫。本來在文本中的哪吒,其析骨析肉要么是“為父母說法”,要么是自證清白,在敵對勢力威逼利誘之際以自己的性命換取父母的性命。而在《哪吒鬧海》中,哪吒自刎是為了拯救快被龍王害苦的人民群眾。
如此一來,哪吒作為一個主體,首先擺脫了天命的命定,第一次也是首次在故事媒介上獲得了自己的目的:懲惡揚善,旗幟鮮明地反封建。哪吒的行動也因此由“弒父”轉為了對抗封建勢力,貫徹革命事業(yè),所以其“弒父”的能指意義也滑向了“正義”“解放”,原本的能指意義被拋棄。而哪吒析骨析肉的驅動力,被徹底轉換為“拯救”而非“為父母說法”或是“不累雙親”。只不過,哪吒作為主體雖然暫時拒絕了被父法銘刻,但他仍然為集體主義和革命話語所言說。雖然有了自己的類似于“désir”的目的,這畢竟是一種情景設置,它沒有進一步深究哪吒的主體構成,因而也沒有通達哪吒存在的本質,哪吒的主體形象仍然是反抗父法的形象。
由中央電視臺制作的《哪吒傳奇》在2003年上映,這是新世紀之初最具代表性的以哪吒為主角的動畫。本片將李靖塑造為一個通情達理的父親,“弒父”這一能指又一次被拋棄掉。而對于哪吒主體形象的刻畫,則著意于其少年英雄的一面,其身形嬌小,但追求正義、俠義肝膽、為國為民。在此片中,哪吒的“désir”似乎被指向意氣風發(fā),有望建立一番功業(yè)的民族英雄形象。可最后哪吒還是服膺于本片過于濃厚的說教氛圍,其作為一個主體的存在本質仍然未被表現出來。
究其原因,乃是因為此片的敘事結構仍然回歸到了“封神”的結構中,不如說是“封神”的成功少兒化。正因為少兒化這方面做得太成功,所以此片穿插的不少有關夸父逐日的傳統神話故事,都帶有濃厚的教育色彩,哪吒作為本片的主體形象,不免淪為少兒教育的工具。因其故事回到了“封神”的敘事,又失去“弒父”的能指意義和反抗封建的主體的目的,所以少年英雄小哪吒成為民族精神的昂揚體現,而暫時屏蔽了“我”或者主體的表征。
綜上,自哪吒故事從文本跨越到動畫電影以后,哪吒的主體形象有了很大的改變,由被“天命”言說到擺脫“天命”,其能指鏈也不再指向“弒父”,而是建功立業(yè)、拯救蒼生、懲惡揚善,并且進一步放大為民族精神的表征。但哪吒的主體構成,哪吒的“désir”仍然是不清晰的,如何通達哪吒主體的構成本質,而哪吒如何獲得自己的主體性,他的“désir”又如何被表征,如何引領其走向何方,《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出現,給予了這些問題以答案。
三、對《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研究
《哪吒之魔童降世》,既是繼《哪吒鬧?!芬詠?,以哪吒為主體的動畫電影的又一次創(chuàng)新,又是對以往哪吒文本故事的強有力的改編。這是一部完整、有新意的影片,它既不同于“封神”帶有天命觀念的舊時革命故事,又不同于《哪吒鬧海》帶有諷喻意味的現代革命敘事,也異于《哪吒傳奇》寓教于樂的敘述策略,而是將目光集中于哪吒這個“我”本身,既展現了自哪吒這個形象進入故事媒介后遭遇的主體困境,又給予了這個困境以當下時代精神的解答。
本片在開頭前二十分鐘完成了“存在的匱乏”這一主體命運的本體論描述,揭示了哪吒主體構成的本質:空洞性與虛無性。
哪吒的前身混元珠時期屬于前主體狀態(tài)(或者說神話狀態(tài)),混元珠是天地靈氣歷經千年而孕育出的精華,是完滿的“一”。但同時,混元珠又是無知無分別的,仙氣魔氣都統統納入自身,它是一個無意識主體?;煸樽詈蟊辉继熳鸱珠_,一方面指向混元珠這個無意識主體的斷裂維度,混元珠的“一”由在場轉化為不在場;另一方面,無意識(混元珠)要成為自我,恰恰需要他者(元始天尊)的介入和切割,前者導致了靈珠和魔丸失落或者被分割了彼此,而后者讓他們在他者的場域中獲得確立自身主體性(轉世投胎)的資格,這就使得混元珠的主體性獲得成為一個悖論,要獲得主體性,必先被他者干預,被他者分割,也必然會有失落和犧牲,但如若不這樣,便無法獲得主體性,無法進入象征界:“如果選擇要錢,我會人財兩空。如果選擇要命,我會保住性命而失掉金錢,就是說,生命會被剝奪掉某些東西?!眏于是,混元珠成為靈珠和魔丸對某個完滿時期的回想,是其沒有進入社會化位置前的空無狀態(tài)。
哪吒作為魔丸以肉球形態(tài)降世,與母體脫離,象征著魔丸的原初失落(誕生創(chuàng)傷)。影片中肉球風馳電掣,破壞周遭一切,并第一次給陳塘關百姓留下了魔主形象。這既是魔丸的命運,也是魔丸脫離母體后必定的創(chuàng)傷,既然他離開了完滿的伊甸園,那么他就會因為這原初的失落而留下陰影,而這個陰影又因為他的肉球形態(tài)和破壞行徑而加重。畢竟,外面的世界是象征的世界和秩序的世界,哪吒的出生給大家留下的是叛逆、破壞等象征,并且是對陳塘關原有秩序的威脅。同時,肉球時期也是哪吒作為魔丸與靈珠子分離的時期,也象征著主體的分裂。
象征秩序的語言和父法對主體的閹割是存在的匱乏最后一個階段,在這個階段前,李靖因為哪吒出世鬧出的事故向陳塘關父老鄉(xiāng)親請罪約法,也就意味著哪吒作為魔丸必須放棄自己的原始欲望接受父法的銘寫,這就使他成為一個匱乏的主體,一個欲望不斷的主體。而哪吒的欲望是與前主體的混元珠狀態(tài)和原初失落的肉球時期是有聯系的,他希望回到神話時期的完滿,或者回到母體的安慰,但他在仙界的叛逆和他出生時的破壞行徑,無一不讓這個世界感到威脅,于是仙界和人間都要束縛他。因此,哪吒產生的欲望是打破偏見的欲望,是獲得這個世界承認的欲望。只不過這個欲望的實現,或者說是獲得認同的前提,卻是基于父法功能的否定(拉康稱之為菲勒斯能指),基于整個世界對他的束縛,這是天性叛逆的哪吒所不能忍受的。自然,叛逆的哪吒要沖破這個束縛,與象征秩序和父法的世界產生沖突,正是這個沖突,引出了影片的主題,也就是哪吒的“désir”:“我命由我不由天?!?/p>
存在的匱乏接下來還對應著他者的欠缺,這兩個因素共同作用,最終導致主體的異化。在拉康眼中,他者并非是與第一人稱相對的另一個主體,它的含義更廣,指代的是結構甚至解構原初主體的能指集合,但這個集合天生就有著欠缺性:“他者作為能指的場域乃是眾能指的集合,按照集合論的悖論邏輯或者哥德爾的不完全性定理……一個集合的完整性實際是由集合以外的某個要素來規(guī)定的,比如‘有理數的集合是因為‘無理數才得以可能的?!眐主體追逐他者,追求構成自我,尋求“意指鏈條對主體的意義縫合”,但他者的缺憾性和能指的斷裂使得主體的意義縫合宣告失敗。正如《封神演義》中的哪吒,脫離母體后遇夜叉、鬧龍宮等行為都是在追求某個無法言說的“他者”,可到頭來也不過是命定的殺戒而已。而哪吒“弒父”的舉動,稱得上是向自身尋求意義的壯舉,最后也被燃燈攔下,與李靖共同走上湯武革命的天命,那個叛逆的主體因此消失。而《哪吒之魔童降世》前二十分鐘體現出的改編策略,直面主體異化的困境,并嘗試給予解決辦法。首先,母親形象的突出和父親形象的改變,更是給予了哪吒一個堪稱完美的家庭。特別是李靖作為父親徹底擺脫了以往那種“封建家長代表”的形象,他對哪吒的鼓勵“你是誰,只有你自己說了才算”,正是要哪吒努力追求自己的主體性獲得,無視他者欠缺的影響。其次,原先的反派敖丙反被塑造為同哪吒一樣想打破偏見的靈珠子,他與哪吒同出于混元珠,使得哪吒的“神話狀態(tài)”可以被追溯,雙雄的設定讓突破匱乏困境的主體行動更像一個拓撲學的描敘。而本片的能指意義也從湯武革命、弒父析骨、懲惡揚善以及民族精神變?yōu)榱恕拔颐晌也挥商臁保鞔_標出了主體拒絕匱乏,拒絕被他者定義的姿態(tài)。這一切正是哪吒這一主體繼弒父獲得主體性失敗后的一種當代嘗試。
這二十分鐘的處理,既借鑒了封神演義和其他哪吒經典的敘事,又有自己的獨創(chuàng):混元珠的設定,人物以及能指的改動,還有肉球頂撞陳塘關群眾(實際上是與陳塘關秩序發(fā)生沖突)的情節(jié)改編。這種獨創(chuàng)使得哪吒主體的三段匱乏時期得以環(huán)環(huán)相扣,完整且直面地描摹了哪吒主體的本質構成,并給予哪吒向往打破偏見和主宰自我命運的“désir”以正當的理由,引出接下來的故事。
特別是混元珠的設定,貫穿了哪吒(以及敖丙)的神話狀態(tài)、原初失落以及他者欠缺的狀態(tài),而混元珠的雙雄哪吒與敖丙的主體行動,和混元珠的謎底又關乎主體性獲得,所以圍繞混元珠展開的矛盾就成為貫穿這部電影的線索。如果說電影前二十分鐘引出的是存在的匱乏和他者的欠缺這樣一個引子,那么接下來主體性的獲得則是因為混元珠的謎底和主體的行動被三種邏輯時間所區(qū)分,分別是“看的瞬間”“理解的時刻”和“結論的時刻”l。前兩個邏輯時間是對歷來哪吒主體困境的呼應,最后一個邏輯時間則是對此困境的當代解決辦法。
我們可以簡單描述一下影片自混元珠被分開后的場景。
場景1:李靖家。太乙真人奉元始天尊令負責讓靈珠子降生在李靖家,申公豹使用傀儡符將靈珠盜走,而魔丸在李靖家出生,頂撞陳塘關的鄉(xiāng)親父老,給大家留下極深的偏見,并將在三年后面臨天雷咒。
場景2:天界、海底煉獄。申公豹在海底煉獄將靈珠注入龍蛋,與龍王商定做靈珠子未來的師傅,幫助他伐紂以改變龍族命運;與此同時,李靖在天界長生云處打聽到破解天雷咒的方法。
場景3:海邊。隨太乙真人修習的哪吒遇到了混元珠的另一半敖丙,并邀請敖丙去自己的三歲生日宴。
場景4:生日宴。哪吒被申公豹告知自身的真相竟然是魔丸,并且將于生日宴當天被天雷轟頂,失控后大開殺戒,隨后被前來的敖丙制服。冷靜下來的哪吒發(fā)現李靖破解天雷咒的方法竟然是代己而死,當場領悟了李靖的教誨:“你是誰,只有你自己說了才算?!?/p>
場景5:陳塘關。敖丙被李靖揭穿龍族身份,在申公豹的慫恿下敖丙要水淹陳塘關,卻被哪吒阻擋。哪吒所言“我命由我不由天”和“你是誰,只有你自己說了才算”點醒了敖丙,兩人共抗天雷咒,成功改變自身的命運,抵過天雷咒后魂魄被太乙真人的七色寶蓮保住。
在看的瞬間,申公豹在仙界看到魔丸、靈珠被分開,在李靖家高臺上看到太乙真人要將靈珠注入殷夫人胎中。李靖、太乙真人看到魔丸投胎后的命定。
在理解的時刻,申公豹理解了魔丸對于李靖、太乙真人的意義和靈珠對于自己、龍族的意義,而哪吒、敖丙理解了靈珠、魔丸只是個身份,理解了“我是誰,只有我自己說了才算”,李靖和太乙真人理解了申公豹盜走靈珠子的意義。申公豹想通過盜走靈珠,支持龍族來獲得十二金仙的位置。
在結論的時刻,雙方懂得當下的狀況,各自行動。申公豹慫恿哪吒、敖丙,強調他們的靈珠、魔丸身份,制造對立沖突。而哪吒、敖丙一方在破解了混元珠的謎底后,破除了他定的身份給予,選擇共抗天雷咒,打破命定。
這三個時刻對應著主體間性的問題,在看的瞬間,申公豹與李靖、太乙真人是想象性地看;在理解的時刻,申公豹與哪吒一方有明顯的視差之見;在結論的時刻,則是主體間性地獲得。進一步的,混元珠的謎底和意義作為本片的能指,決定了申公豹、哪吒—敖丙、李靖和太乙真人之間的關系,也決定了主體性的獲得。在看的瞬間,申公豹調虎離山,“貍貓換太子”,而本該掌握一切的太乙真人卻找不著方向,全知全能的元始天尊對此結局也無能為力。在理解的時刻,申公豹盜走了靈珠,將其作為與龍族結盟的籌碼,他自以為站到了主體的位置。在結論的時刻,申公豹以為大功將成,將混元珠的謎底揭開,豈料哪吒和敖丙看破了混元珠的能指意義,反而拒絕被他者言說的匱乏,取得了主體的位置。
以拉康的視角看哪吒文本以及哪吒題材影視中能指意義滑動和哪吒主體的關系,會發(fā)現前者決定了后者的真相,也會發(fā)現主體被無意識言說的真相:“如果說弗洛伊德以其越來越艱澀的發(fā)現和重新發(fā)現的東西有什么意思的話,那就是說能指的移位決定了主體的行動、主體的命運、主體的拒絕、主體的盲目、主體的成功和主體的結局,而不管他們的才賦,他們的社會成就,他們的性格和性別。人的心理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跟隨著能指的走向,就像是一堆武器裝備一樣?!眒而《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意義則在于,哪吒和敖丙作為主體,選擇面對自身的匱乏,選擇直面自身的無意識:“要成為一個真實的主體,就必須讓他去承擔自己的無意識,讓主體在言說中去直視自身的欲望的真相,穿越自我或有意識的主體的幻象?!眓而申公豹的存在正顯示了其隨著能指移位而行動的結果只會落入重復的能指游戲。
《哪吒之魔童降世》揭示的另一個意義便是,即是主體面對他者的邏輯,也有成就自己、選擇自己的路徑:“影片最終的理想主義訴求體現在哪吒講的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但由于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可以說這里的‘我已經不是魔童的‘小我了:在哪吒成長的過程中,不斷有力量塑造這個‘我,改造這個‘我,養(yǎng)育這個‘我,關心這個‘我,有父母、老師、朋友共同作用于他,最后改變‘我命的其實是‘大我。這里的‘小大之辯或許還保留著傳統因素,因之哪吒作為英雄也就有可能超越‘個人主義的英雄塑造?!?o
直面自己的無意識以通達自己的主體存在本質,承擔主體的責任、拒絕主體的先天匱乏、認清能指意義的真相,以獲得自己的主體性,無懼他者邏輯的言說,勇于表達并勇于面對自己的“désir”,這是《哪吒之魔童降世》回應歷來哪吒故事的答案,也是哪吒這個主體的自我“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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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曹晉源,中國海洋大學2019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學理論。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