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安提戈涅》的“神人律法沖突”背后是從血緣倫理到城邦倫理的文明轉型??巳鹞淘噲D用專制王權推動整體的文明變革具有個人英雄色彩。安提戈涅的死象征舊倫理的消亡,克瑞翁的悲劇反映了新倫理的萌芽和文明轉型之痛。從索福克勒斯自身的復雜精神意識和雅典的歷史背景看,安、克二人的沖突具有歷史必然性。
關鍵詞:《安提戈涅》 文化背景 城邦政治 家庭倫理 文明轉型
在戲劇《安提戈涅》之中,矛盾沖突集中于第二場克瑞翁與安提戈涅二人的沖突對峙。那種人之法與神之法的沖突實際上是兩種倫理秩序的文明話語符碼之矛盾凸顯。以這樣一種文明轉型與語言符碼轉換為核心問題,我們可以具體分段思考:人之法與神之法何以產生沖突?其是如何沖突的?這種沖突背后有著怎樣的意識鏈條?而立足于這場沖突的生發(fā)背景,其根源何在?
一、人神的背后:城邦觀念與家庭倫理的沖突
安提戈涅口中的人之法與神之法的沖突,實際上是城邦觀念和家庭倫理的沖突。如果說早在開場之時克瑞翁還只是一位力主嚴法的國王,那么等到第二場,他就已然顯露出一種父神的色彩了。然而,克瑞翁真的只是這樣一個“獨夫”嗎?其實不然,這背后是城邦至上理念與血緣倫理觀念之間的沖突。
安提戈涅早就宣言為了遵循天條而犯罪,這天條首先是家庭倫理的紐帶,是人性倫理的總稱。其中最為鮮明的體現,就是葬禮。埋葬親人對于活著的人們來說,既是應有的權利,又是不可避免的義務。在《伊利亞特》中,赫克托耳臨死前請求阿喀琉斯允許自己的親人埋葬自己的尸體,而其父親,特洛伊城的老國王為了自己的兒子來到阿喀琉斯帳下苦苦哀求。在埋葬赫克托耳期間,雙方休戰(zhàn)十余天,這里未嘗不與《安提戈涅》形成對照。所以“冥王依然要求舉行葬禮”a,這就成為莊重嚴肅的宣言。
而在克瑞翁一方,近乎殘忍的行政背后是對城邦利益的維護。波呂涅刻斯作為“祖先的都城和本族的神殿”的毀滅者,當然不會受到克瑞翁的憐憫。他與城邦對立,只有徹底地否定波呂涅刻斯才能肯定城邦的存在。作為與神相對的人間的立法者,作為代表整個城邦的利益的國王,他必須這么做才能穩(wěn)固城邦秩序。即使他最終相信了先知的話,決定讓步,他首先選擇的也是埋葬波呂涅刻斯而非解救安提戈涅,因為前者不能安息將給城邦帶來災難。
作為政權執(zhí)行者,克瑞翁保持高度的理性,這種城邦至上的觀念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在這種高度理性的背后,他也并非完全沒有人情。在維護城邦政治的背后,他實際上是在試圖建構對人類自身的信仰。
二、為世界祛魅:城邦理性的建構及人本位的確立嘗試
人之法用以對抗神之法的工具就是城邦理性。俄狄浦斯的兩個兒子厄忒俄克勒斯和波呂涅刻斯死于彼此殘殺,克瑞翁作為死者的至親登上王位,實際上也是作為家族的贖罪者被推上了風口浪尖。對于城邦最好的贖罪方式,正是帶來城邦的繁榮和幸福。于是他以城邦的利益為核心,試圖用理性構建起施政網絡,向人本位的世界過渡。
克瑞翁的理性首先表現在他的愛憎分明上。所以,同樣親愛的兩個外甥,一位被他當作英雄,另一位被他曝尸荒野。“仇人絕不會成為朋友,甚至死后也不會?!痹谒劾?,背叛就是禍害,讓家庭和國家遭殃。安提戈涅違背自己的法令,就是向城邦宣戰(zhàn),所以他勸告自己的兒子保持理智。城邦是人而非神的居所,從神廟到城邦,空間轉換帶來的是精神形態(tài)的轉型。這種轉型意味著神與人之間的“絕地天通”。另外,他懲罰安提戈涅的重要原因在于不能欺騙人民,即在專斷的背后是對城邦利益的考量。
同時,這種理性還展現在他的秩序感之上。而他這種對秩序感的迫切渴望,正是源自當下秩序的混亂:神的倫理秩序與人的城邦秩序之間的對立??巳鹞痰倪x擇當中具有為大多數人服務的強烈的合目的性,這是人試圖走出神話時代,憑一己之力征服世界的寫照,但這種努力最終讓人文精神蒙上了陰霾。
在劇中,克瑞翁多次懷疑他人收受賄賂?!安涣x之財使多數人受害,少數人享福。”他也譏諷忒瑞西阿斯盡管去賺錢,去販賣薩耳得斯白金和印度黃金。如果說對守兵的懷疑尚在情理之中,那么他對于先知的懷疑就流露出專斷的風氣。但是正是在這種近乎專斷的拒斥中,透露出以下兩方面的社會背景:一方面,金錢已經大量流通,這種廣泛的流通解構了原有的倫理和人際關系;另一方面,在金錢交易與商品經濟之下,對神的敬畏之心已經不復存在。
三、后英雄時代:寡頭意志下文明話語的強制轉換與失敗
為了推行城邦理智,反抗神之法,確立起人之法的權威,克瑞翁選擇的是憑一己之力強制過渡。就在這種施虐式的統(tǒng)治中,克瑞翁發(fā)起了對神的反叛。
這種反叛賦予他廢除神倫價值的能力,他對埋葬波呂涅刻斯的人施行了當街被石頭砸死的懲罰。而這投石之刑與其說帶來了肉體的苦楚,不如說是為負罪者打上了文化意識的烙印。弗雷澤在他的《金枝》當中介紹過“古希臘的替罪人”,其中對那些承擔了市民所有罪孽的人施加的正是投石之刑。b而安提戈涅本人為了埋葬自己的哥哥,就成為這樣一件承擔起城邦罪惡、清洗家族恥辱而彰顯“君父”威權的祭品。于是,“神定法”就被做了文化符號式的消解。
在這樣一個貫穿父權的帝國,伊斯墨涅用三個理由勸說姐姐臣服:國王與法律的控制、男人對女人的壓制、受壓迫者對當權人的服從。這里實際涉及三重身份對峙:國王與平民、男人與女人、強者與弱者。家庭倫理被置換成了政治服從。同樣的,面對兒子的指責,克瑞翁也要求海蒙記住父親的勸告,于是一個強有力而容不得反抗的父親形象就這樣顯現。
在人間律法之中,克瑞翁簡直就要獲取“地上神”的地位。正是在這種對立中,他挑戰(zhàn)了“天神”的權威,而這種獨裁形式的嘗試必然會失敗。
克瑞翁用他的權威換來的是先知的警告、外甥女的自殺,以及兒子海蒙、妻子歐律狄刻的相繼死去。海蒙勸告自己的父親不要一意孤行,他認為自己的父親沒有履行神賦予的責任;忒瑞西阿斯也諷刺他是暴君。羅念生指出,在希臘語中,“暴君”和“僭主”是同一詞c,這就否定了克瑞翁這種具有個人英雄色彩的嘗試??巳鹞淘谧詈笠豢蹋瑸榱顺前畹睦孢x擇了聽信先知的話,埋葬了波呂涅刻斯。他還不足以抵抗神之法的壓制。
有意味的是戲劇的合唱歌的設置:“只要他尊重地方的法令和他憑借天神發(fā)誓要主持的正義,他的城邦便能聳立起來;如果他膽大妄為,犯了罪行,他就沒有城邦了?!痹谶@段歌詞里,人的理性與才能是高明卻具有負面作用的。
而在第五合唱歌中,狄俄尼索斯、德墨忒爾、堤伊亞等神和仙女紛紛串在歌詞之中,仿佛在用這種“降神”的方式呼喚古老的不成文的戒律??巳鹞淘谕藞鰰r也哀嘆頭上好像被神重重地打了一下,克瑞翁的遭遇成為神人關系的寓言。那么在這種代價的背后是怎樣的歷史潛流做動因的呢?
四、浮出神話地表:文明轉型的歷史動因與作家意識探源
回看克瑞翁的經歷,這其實是從家族倫理到城邦政治,從具有血緣關系性質的貴族專政到更注重城邦倫理的雅典民主政治的轉型。這種宏觀的歷史背景構成了克瑞翁與安提戈涅沖突而克瑞翁的理性構想破產的根源。
希波戰(zhàn)爭后,在前446至前431年這段時間里,地中海地區(qū)沒有戰(zhàn)事,商業(yè)流通順暢,雅典在國家和私人財富方面遠超希臘其他城邦。正是這種財貨流通深深地改變了人們的精神形態(tài)和生活方式,逐漸消解著對神的信仰。
同時,哲學思想方面也突破神的藩籬,進一步質問世界的本源。早在泰勒斯那里,世界的本源被歸結為水,建立起樸素唯物主義的基礎,到后來恩培多克利提出了土水火氣四大元素,留基普和他的學生德謨克利特在這個時代提出原子假說并發(fā)展為宇宙原子論,這就進一步否定了神的存在。就在這種否定之中,人本身的理性與尊嚴逐步被豎立起來。
而加速將目光從神轉向人的,是雅典的民主政治改革。在伯里克利當政時期,雅典的城邦民主政治發(fā)展到黃金鼎盛階段。而索??死账乖诠?43年與伯里克利和尼西亞斯同屆擔任將軍之職,主要認同的是民主派的綱領。通過《安提戈涅》中克瑞翁和海蒙的對話,我們可以看出,這段經歷對于公元前441年左右上演的《安提戈涅》有重要影響。
正如哈蒙德在他的《希臘史》當中所提到的,“新和舊在雅典戲劇文學中被熔于一爐”。這個文明的熔爐中出現了神向人的重心轉移。在城邦中,人不依靠神的力量,而是像戲劇中第一合唱歌中的歌詞所說的,依靠自己的智慧與才能塑造世界。
在現實生活中,索福克勒斯與希羅多德交好,他承認神的存在,雖然不想去探究神在宇宙方面的作為,卻認同神在家庭和國家秩序方面的管轄。由此來看,他雖然屬于民主派的一方,但思想形態(tài)仍然較為復雜。所以在《安提戈涅》之中神和人關系的改變方面,從贊頌人的理性,到最終呼喚神的歸來,勸誡人們不要褻瀆神靈,就是試圖維護固有的倫理秩序。可見,在這樣一個從神到人過渡的時間段中,新舊倫理就何者為第一位發(fā)生著強烈的矛盾。人們已經初步認識到了人的力量,但仍然不能完全擺脫神定法的束縛。家庭倫理本位雖然在向地緣關系轉移,但是仍然保留著自己的效力,于是呈現出這樣一種必然發(fā)生的景觀。而索??死账挂环矫嬲J可了現實的城邦民主政治,另一方面還沒有忘記神定下的不成文法。整部《安提戈涅》就像一首吟唱著文明興替的歌謠,在安提戈涅的自殺中滲透著哀思。但是安提戈涅已經死去,而克瑞翁雖然最終留了下來,但飽受精神苦楚。那個不成文法流行的年代已經隨著維護者的死去逐漸消亡,而新晉的倫理伴隨著轉型的陣痛,正在萌芽。
總之,在這種大歷史的視角下,從神到人的過渡矛盾,從家庭倫理到城邦政治的性質轉換,從英雄時代到城邦民主的時代變革,賦予了《安提戈涅》中“父女”雙方悲劇的必然性。就在這部劇作中,一段歷史的隱喻慢慢浮出神話地表,訴說著古老的寓言。
a 羅念生:《羅念生全集·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09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 〔英〕弗雷澤:《金枝》,汪培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901—907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c 羅念生:《古希臘羅馬文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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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劉希哲,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2018級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外國文學。
編 輯: 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