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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鈴還仗系鈴人”

2021-07-20 10:47黃宗英
外國語文研究 2021年2期
關鍵詞:艾略特用典宗教信仰

內(nèi)容摘要:葉公超先生是我國最早系統(tǒng)評述T.S.艾略特的學者。葉公超先生認為,艾略特寫詩主張維持中國用典的風格,將歷代流傳下來的觀念聯(lián)合起來,匯成文化源流。詩人寫詩不僅表現(xiàn)個人才氣,而且展示和代表整個文化。在《愛略特的詩》一文中,葉公超先生反駁了艾略特在創(chuàng)作《荒原》前后的詩歌作品中蘊含著不同態(tài)度的觀點,討論了把艾略特詩歌創(chuàng)作與宗教信仰混為一談的錯誤觀點,并且指出了艾略特通過隱喻手法營造一種“古今錯綜的意識”。筆者對葉公超先生的觀點進行了綜述和進一步的評論。

關鍵詞:T.S.艾略特;葉公超;態(tài)度;宗教信仰;用典

基金項目:2015年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比較視野下的趙蘿蕤漢譯〈荒原〉研究》(15BWW013)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黃宗英,北京聯(lián)合大學應用文理學院教授,主要從事英美詩歌教學與研究。

Abstract: Ye Gongchao has been considered the earliest Chinese scholar who published commentary on T. S. Eliots poetry in China. He thought that T. S. Eliot liked to follow the style of Chinese allusions in poetic composition, bringing together all traditional concepts into a flow of cultural source. A poet not only shows his own talent in his poetry but also exibits and represents a whole culture. In his essay “T. S. Eliots Poetry”, Ye Gongchao refutes the idea that Eliot holds a different view of life in his poetry before and after his composition of The Waste Land, rebuts the idea of lumping together Eliots poetic creation and his religious belief, and points out that one of the charms of Eliots poetry is his use of metaphors to create a “consciousness of mixing the pastness with the presentness” in his poetry. Ye Gongchaos ideas about T.S. Eliots poetry and poetic writing have been summarized and further explored here in this essay.

Key words: T.S. Eliot; Ye Gongcao; attitude; religious belief; allusion

Author: Huang Zongying is professor of English at College of Applied Arts and Science, Beijing Union University (Beijing 100191, China). His research field is British and American poetry. E-mail: hzy@buu.edu.cn

眾所周知,葉公超先生為趙蘿蕤先生1937年初版漢譯艾略特《荒原》一書寫了一篇“十分精彩的‘序”(趙蘿蕤239)。根據(jù)趙蘿蕤先生《懷念葉公超老師》一文中的回憶,當她請葉公超先生寫序時,葉公超先生說:“要不要提你幾句?”趙蘿蕤先生回答說:“那就不必了”。后來,趙蘿蕤先生覺得自己當時“年少無知,高傲得很”,后悔沒有請葉公超先生在這篇序言里對自己的譯筆做一些點評。用趙蘿蕤先生自己話說:“現(xiàn)在想起來多么愚蠢,得他給我提些意見,不管是好是壞,該多么有‘價值呢”(趙蘿蕤239)。趙蘿蕤先生不僅記得她的老師葉公超先生曾經(jīng)在課堂上說過:“他[艾略特]的影響之大竟令人感覺,也許將來他的詩本身的價值還不及他的影響的價值呢”,而且認為葉公超先生當年的這個判斷隨著艾略特詩歌與詩學理論為全世界讀者和文學批評家所認可和接受,“愈來愈被證明是非常準確的”(趙蘿蕤239)。

一、“一位T. S.艾略特的信徒”

1932年,趙蘿蕤先生考取了清華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生。當時,趙蘿蕤先生是葉公超先生的學生。她選修過葉公超先生主講的文藝理論課程,并且認為葉公超老師學識特別淵博,就是“用十輛卡車也裝不完的”(趙蘿蕤238)。根據(jù)趙蘿蕤先生的回憶,當戴望舒先生約趙蘿蕤先生翻譯《荒原》時,她已經(jīng)是研究生三年級的學生,也是她碩士研究生學習階段的最后一年。趙蘿蕤先生說,她漢譯《荒原》得益于兩位老師,一位是美籍教授溫德老師,一位就是葉公超老師。溫德教授擅長把艾略特《荒原》中的“文字典故說清楚,內(nèi)容基本搞懂”,而葉公超先生不僅能夠講透《荒原》內(nèi)容與技巧的要點和特征,揭示艾略特詩學理論和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對西方青年人的影響及其地位,而且還能夠?qū)蕴氐囊恍┰姼鑴?chuàng)作技巧與中國的唐宋詩進行比較(趙蘿蕤239)。在《葉公超批評文集》的《編后記》中,編者陳子善先生指出,葉公超先生對艾略特的詩歌和詩學理論“推崇備至”,不僅指導卞之琳先生譯出艾略特及其重要的文學批評論文《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而且“寫下了我國最早系統(tǒng)評述艾略特的深入通達的《愛略特的詩》和《再論愛略特的詩》”(陳子善272)。

根據(jù)葉公超先生自己的回憶,他是九歲那年被家人送往英國讀書的,兩年之后又被送往美國去上了一年中學;回國后又在南開中學繼續(xù)讀書;然而,他中學還沒有畢業(yè),國內(nèi)便爆發(fā)了五四運動;為了不讓他天天參加游行,他再次被家人送往美國讀書;那年,他才十三歲。兩年后,他在美國中學畢業(yè)回國,他的家人還是想送他到美國繼續(xù)深造。遺憾的是,葉公超先生沒有通過當時美國時興的“New English College Board”的入學考試,因此失去了上哈佛、耶魯?shù)让拼髮W的機會。于是,他被家人送到了美國東北部緬因州的貝茲大學(Bates);一年之后,他又考取了馬薩諸塞州的愛默斯特大學(Amherst)。愛默斯特大學當時是美國一所“很老但很小的大學”,而葉公超先生是第一位來到這所大學學習的中國留學生(轉(zhuǎn)引自陳子善,《葉公超批評文集》265)。三年的愛默斯特大學生涯使他受益匪淺,因為葉公超先生特別喜歡愛默斯特大學所提供的人文教育。讓葉公超先生感到特別幸運的是,他還選修過美國著名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 1874-1963)在該校教授的詩歌和小說課程。眾所周知,弗羅斯特是一位喜歡不掛網(wǎng)打網(wǎng)球的詩人球員。葉公超先生說:“弗羅斯特這個人只講究念書不念書,不講究上課不上課”(陳子善265)。令人欣慰的是,在葉公超先生讀大學四年級的時候,弗羅斯特給葉公超先生上過詩歌創(chuàng)作課程,并指導葉公超先生創(chuàng)作出版了一本自己的英文詩集Poems。葉公超先生在美國大學本科畢業(yè)以后,又到英國劍橋大學的瑪?shù)靥m學院(Magdalene College)攻讀文藝心理學碩士學位,并且獲得了英國劍橋大學的文學碩士學位。接著,葉公超先生又到法國巴黎大學做過短期研究。不過,葉公超先生還是在英國劍橋大學留學期間結識了艾略特,這位后來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著名詩人和文學批評家。葉公超先生說他不僅經(jīng)常見到艾略特,“跟他很熟”,而且很可能是最早把艾略特的詩歌和詩學理論介紹到中國來的人(陳子善266)。

在葉公超先生看來,艾略特這個人“很守舊”,是個宗教觀念很強的天主教徒,認為“一個人終其一生,一定要有個很平凡的職業(yè),直至退休為止”,然而艾略特卻是當時美國詩壇的領袖人物,主張創(chuàng)造一種包羅萬象、形式特殊,不僅能夠囊括以往各種體裁,而且能讓多種語言雜糅共生于同一個詩歌文本的詩體:“他寫詩主張維持中國用典的作風,用舊有的典故,將歷代流傳下來的觀念聯(lián)合起來,匯成文化的源流。一個人寫詩,一定是要表現(xiàn)文化的素質(zhì),如果僅是表現(xiàn)個人才氣,結果一定很有限。因為,個人才氣絕不能與整個文化相比。這樣一來,他認為他的詩超出了詩人個人的經(jīng)驗與感覺,而可以代表文化”(陳子善266)。筆者認為,葉公超先生以上這段評論真可謂畫龍點睛!他的判斷不僅體現(xiàn)了他對艾略特詩歌創(chuàng)作中用典的目的,以及對艾略特關于詩歌必須有“歷史感”(historical sense)等核心詩學觀點有深刻的認識和精辟的論述,而且已經(jīng)高度概括了如同艾略特的長詩《荒原》這類既能抒發(fā)“個人對生活的牢騷”(Valerie Eliot, T. S. Eliot: The Waste Land 1),又能代表時代話語的現(xiàn)當代美國長篇詩歌抒情性與史詩性兼容并蓄的創(chuàng)作特點。從葉公超先生的論述中看,我們似乎也在艾略特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看到了惠特曼《草葉集》中那種將個人的、瞬間的、抒情式的創(chuàng)作靈感融入民族的、歷史的、史詩般的創(chuàng)作抱負的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追求(黃宗英,《愛默生與美國詩歌傳統(tǒng)》125),而且葉公超先生所強調(diào)的艾略特關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個人才氣”與“整個文化”相互融合的詩學觀點似乎也印證了筆者將艾略特的《荒原》和《四個四重奏》納入抒情性與史詩性兼容并蓄的抒情史詩范疇的觀點。在這篇文章中,葉公超先生還談到自己當時深受艾略特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學理論的影響,很希望自己也能夠創(chuàng)作一首像艾略特的《荒原》那樣,能夠囊括“我國從詩經(jīng)時代到現(xiàn)在生活”主題的長篇詩歌,所以徐志摩先生把葉公超先生稱之為“一位T. S.艾略特的信徒”! (陳子善245)然而,遺憾的是葉公超先生“始終沒有寫成功”(陳子善266)。

二、“解鈴還仗系鈴人”

葉公超先生于1926年秋季留學回國,被北京大學和北京師范大學英文系聘為講師,同時兼任《北京英文日報》和《遠東英文時報》的英文編輯,并且加入了“新月社”,成為胡適、徐志摩、梁實秋等文人的親密友人。1927年夏,葉公超先生南下上海,受聘為暨南大學外國文學系主任和圖書館館長;與此同時,他還參與了上海新月書店的創(chuàng)建工作以及《新月》雜志編輯工作;翌年秋,葉公超先生開始兼任中國公學英國文學教授。1929年秋,葉公超先生又重新北上,接受了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教授的職位,同時兼任北京大學外國文學系講師。在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主講過大學一、二年級英文和英文寫作基礎課程及西方文藝理論、翻譯史、英國短篇小說、英國戲劇、英美現(xiàn)代詩、18世紀英國文學等專業(yè)課程;這些課程涉獵范疇之廣實屬罕見,充分展示了葉公超先生精湛的英文技能、精深的文學修養(yǎng)和淵博的學識。與此同時,葉公超先生既“熟稔英美文學”,又“潛心研讀中國文化典籍”,“對于中國文學藝術猛力進修”。陳子善先生認為,“清華六年,是葉公超文學生涯中最為輝煌的時期”(陳子善271)。除了繼續(xù)擔任《新月》雜志最后六期的編務工作和創(chuàng)辦《文學》月刊工作之外,葉公超先生還在沈從文主編的《大公報·文藝》和朱光潛主編的《文學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系列重要論文。葉公超先生在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所從事的英語語言文學的教學與科研工作,不僅成果豐碩而且影響深遠,培養(yǎng)和影響了我國整整一代優(yōu)秀學者。陳子善先生認為,“后來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和學術史上卓有建樹、大名鼎鼎的錢鐘書、楊聯(lián)升、吳世昌、王岷源、卞之琳、季羨林、王辛笛、曹葆華、常風、趙蘿蕤、張駿祥,以及西南聯(lián)大時期的楊周翰、王佐良、李賦寧、趙瑞蕻等,都是葉公超的高足,都受到葉公超的賞識、汲引和指點,從而在治學、創(chuàng)作和翻譯的道路上突飛猛進的”(陳子善271)。

這一時期,葉公超先生不僅為我國英語語言文學教學方面作出了杰出的貢獻,而且在西方文藝理論、文學批評、文學翻譯等多方面均有科研建樹。他不僅是向中國介紹艾略特的第一人,而且對艾略特的詩歌技巧和詩學理論內(nèi)涵進行過深入的研究、挖掘和闡釋。在《愛略特的詩》一文的開篇,葉公超先生向讀者推薦了三本關于艾略特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學理論研究的參考著作,其中包括威廉森(Hugh Ross Williamson)撰寫的艾略特詩歌研究專論《T. S.艾略特的詩》(The Poetry of T. S. Eliot, 1932)、麥格里維(Thomas McGreevy)的學術專著《T. S.艾略特研究》(T. S. Eliot: A Study, 1931)和艾略特自己選編的《T. S.艾略特1917-1923年論文集》(T. S. Eliots Selected Essays 1917-1932, 1932)。葉公超先生建議讀者先讀前兩本專論,然后再讀第三本論文集,以便能夠獲得一種“解鈴還仗系鈴人”(陳子善111)的感覺。在這篇文章中,葉公超先生比較推崇威廉森這本“為普通讀者寫的”《T. S.艾略特的詩》,因為書中作者處處引用艾略特自己的話語來解釋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學理論,作者的工作主要是在闡述艾略特引文的意義和解讀艾略特重要詩篇的內(nèi)容。就麥格里維的《T. S.艾略特研究》一書,雖然葉公超先生肯定了書中的部分內(nèi)容,比如詩歌選例、拉福格(Jules Laforgue, 1860-1887)對艾略特的影響及《荒原》中“死”與“復活”主題的討論等,但是葉公超先生不同意麥格里維關于艾略特在《荒原》之后的《圣灰日》(“Ash Wednesday”)中“在技術與知覺方面都有跌落千丈之勢”等判斷,并且認為麥格里維“是一種趁火打劫的批評家”,因為“廢話竟占了全書的大半”(陳子善113)。

三、“何等悔悟自責的心境”

筆者認為,在《愛略特的詩》一文中,葉公超先生討論了艾略特詩歌創(chuàng)作中三個十分重要的問題。第一,葉公超先生不同意麥格里維書中對艾略特早年詩中“態(tài)度”問題的討論。葉公超先生認為,艾略特在《荒原》前后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作品中所蘊含的態(tài)度并不存在任何沖突,“不但沒有沖突,而且是出于同一種心理背景”(陳子善 114)。從早年描寫“環(huán)境的混沌與丑陋”的《J·阿爾弗雷德·普羅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一位夫人的畫像》(“Portrait of a Lady”)、《序曲》(“Preludes”)、《大風夜狂想曲》(“Rhapsody on a Windy Night”)、《窗前晨景》(“Morning at the Window”)等幾首情詩,到“諷刺波士頓社會”的《波士頓晚報》(“The Boston Evening Transcript”)、《海倫姑姑》(“Aunt Helen”)、《南希表妹》(“Cousin Nancy”)、《阿波利納克斯先生》(“Mr. Apollinax”)等,再到1920年出版的“描寫現(xiàn)代人墮落與卑鄙”的《詩集》(Poems),葉公超先生認為,這些詩歌的背后無不“閃著一副莊嚴沉默的面孔”。而這副莊嚴沉默的面孔給人們的印象既不像是一位“倨傲輕世的古典者”,也不像是一位“冷譏熱嘲的俏皮青年”,而是像一位“忍受著現(xiàn)代社會酷刑的、清醒的、虔誠的自白者”(陳子善 114-115)。在葉公超先生看來,把《J·阿爾弗雷德·普羅弗洛克的情歌》詩中人普羅弗洛克比作一名正在忍受嚴刑拷訊的罪犯,那么他的“口供誠然是創(chuàng)痛中的呻吟”:“我真該是一副粗糙的蟹爪/急匆匆地掠過寂靜的海底”(Eliot, The Complete Poems 5)。這是一種“何等悔悟自責的心境”!在葉公超先生看來,既然艾略特筆下詩中人的現(xiàn)實生活已成“幻滅”,那么“文明”自然就變成了“廠房里的一根破彈簧,/外表生銹,失去彈力/脆硬、卷曲,隨時都會折斷”(Eliot, The Complete Poems 14)。緊接著,葉公超先生又別出心裁地把這根“破彈簧”的意象與一個“小老頭”的形象相互捆綁:“這就是我,一個干旱月份里的一個老頭子,/聽一個男孩為我讀書,等待著雨”(Eliot, The Complete Poems 21)。好一個在干旱月份里“等待著雨”的小老頭!葉公超先生的引證真可謂畫龍點睛!葉公超先生文中“這位剛到三十歲”就“感覺到衰老”的詩人不是別人,而正是艾略特自己,詩人與詩中人在艾略特的筆下似乎也已經(jīng)融為一體,而且葉公超先生認為:“等待著雨”當推艾略特《荒原》前詩人筆下最嚴肅的(serious)思想主題(陳子善116)。那么,在那個大地苦旱、人心枯竭的戰(zhàn)后西方世界的現(xiàn)代荒原上,“等待著雨”自然也就成為艾略特《荒原》中核心主題的一個隱喻性象征寫法。有意思的是,筆者發(fā)現(xiàn)葉公超先生引自艾略特1920年《詩集》(Poems)第一首詩歌《小老頭》(“Gerontion”)開篇第一行詩中的那個“干旱月份”(a dry month),到了艾略特1922年發(fā)表的長詩《荒原》的開篇第一行中就變成了“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April is the cruellest month”)(Eliot, The Complete Poems 37)。不僅如此,那個“老頭子”的形象也被《荒原》中的“荒地”、“呆鈍的樹根”、“干了的老根”等典型意象代替??梢?,艾略特詩歌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在創(chuàng)作《荒原》前后的確“并沒有什么沖突”,因此葉公超先生對艾略特詩歌及其詩學理論的準確理解及他客觀清晰的文學評論風格都是值得我們后人借鑒和學習的。

四、“他自己國家的全部文學”

第二,是艾略特宗教信仰的問題。葉公超先生不同意麥格里維把艾略特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宗教信仰混為一談,因為這么做勢必抹煞艾略特在詩歌創(chuàng)作技巧上的貢獻。根據(jù)葉公超先生的敘述,麥格里維對于基督宗教的“辨正宗”(Protestantism, 新教),特別是美國的“清凈宗”(Puritanism, 清教),采取了“未免太顯然的攻擊態(tài)度”。在麥格里維看來,艾略特的《荒原》及其之后的詩歌作品都因受了天主教基本信條的影響才創(chuàng)作出來的。麥格里維“假設他不解脫早年所受‘清凈宗的影響,他斷不能從厭人憤世的消極態(tài)度中救出自己來,因為唯有天主教才是基于‘希望的,唯有信仰天主教的人才會有真正懺悔的心境;所以他的詩非天主教徒不能欣賞”(陳子善116)。

顯然,艾略特的詩歌不是專門為天主教徒而作的,因此麥格里維以上的判斷的確比較武斷。但是,葉公超先生的批評比較客氣:“至少我們相信非天主教徒的人也有了解它的可能,同時和愛略特同信仰的人未必就能因此而了解他的詩”(陳子善116)。葉公超先生主張我們可以借用瑞恰慈(I. A. Richards, 1893-1979)關于“虛構的同意”(imaginative assent)與“可證實的信仰”(verifiable belief)兩者可以相互分開的說法,去了解艾略特的宗教觀及其與詩歌創(chuàng)作技巧之間的關系。葉公超先生直接引用了艾略特《文學、科學與教義》一文中的一個英文原句,其大意為“每個依靠思想思考和生活的人都必須有他自己的懷疑主義,或者停留在這個問題上,或者予以否定,或者導致信仰并且融入這種超越信仰的思想”(陳子善 117)。在葉公超先生看來,艾略特的宗教信仰是他自己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是他自己的一種“思想的結論”和一種“理智的悟覺”。而這種“思想的結論”和“理智的悟覺”又是詩人艾略特自己“思想方面的生活”。當然,假如一位詩人只有這種精神生活,他也未必就能創(chuàng)作出詩歌來。換言之,艾略特的宗教信仰是他的一種思想生活,這種思想生活將產(chǎn)生一種思想結論或者叫一種“理智的悟覺”。然而,如果一位詩人只有這種思想結論或者理智覺悟,而沒有寫詩的技巧,那么詩歌創(chuàng)作對這位詩人來說也可謂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無從可談。因此,詩人的思想生活(包括其“思想的結論”和“理智的悟覺”)與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技巧是可以分開考察的。緊接著,為了進一步證明詩人的宗教信仰與其詩歌創(chuàng)作技巧是可以分開的這一觀點,葉公超先生引用了艾略特《但丁》(“Dante”, 1929)一文中的相關描述:“總之,我否認讀者為了充分欣賞詩人的詩歌必須與詩人有共同的信仰”。此后,葉公超先生又引用了威廉森書中的一句話:“The man who suffers is still, to a certain extent, separate from the mind which creates,”也就是說:“在一定程度上,一個肉體受難的人仍然與其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靈魂必須分開”。葉公超先生認為,威廉森這句話“說得很好”。

最后,葉公超先生對這個問題的討論下了個結論:艾略特的詩歌之所以受到人們廣泛關注,不是因為他的宗教信仰,而是因為相較其他詩人,他有更加“深刻[的]表現(xiàn)[手]法,有擴大錯綜的意識,有為整個人類文明前途設想的情緒”(陳子善 117)。葉公超先生的評論精辟透徹,特別是他認為艾略特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其“深刻的表現(xiàn)手法”和“有擴大錯綜的意識”。但是,筆者認為,葉公超先生在強調(diào)我們應該區(qū)別對待艾略特的宗教信仰與詩歌創(chuàng)作技巧的時候,似乎忽略了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有割裂兩者的嫌疑。實際上,當艾略特在《但丁》一文第二部分的注釋中說他“否認讀者為了充分欣賞詩人的詩歌必須與詩人有共同的信仰”的時候,艾略特并沒有把詩人的宗教觀與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張對立起來。艾略特在這句話后面接著說:“我還斷言我們能夠把但丁作為一個普通人的信仰與他作為一位詩人的信仰區(qū)別開來。但是,我們不得不相信這兩者之間存在著一種特殊的聯(lián)系,那就是詩人‘所說的話是當真的”(Eliot, Selected Essays 268)??梢?,辯證聯(lián)系的思想仍舊可以是我們做出客觀判斷的基礎,尤其是像艾略特這樣想通過“擴大古今錯綜”來包羅整個歐洲文明乃至整個人類歷史意義的作家,他的思想內(nèi)容就比較復雜。雖然他自己于1926年給他自己下過一個結論,說他“在宗教上是英國天主教徒,在文學上是古典主義者,在政治上是?;逝伞保╝n Anglo-Catholic in religion, a classicist in literature, and a royalist in politics),但是這種帶有自我剖析的結論仍然包含著自相矛盾的地方。葉公超先生認為,艾略特的詩歌實際上已經(jīng)“打破了文學習慣上所謂浪漫主義與古典主義的區(qū)別”,而且艾略特關于“歷史意義”(historical sense)這一核心詩學理論也已經(jīng)囊括了“過去的過去性”和“它的現(xiàn)在性”(艾略特,《艾略特文學論文集》2)。在這個意義上,“詩人必須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的創(chuàng)新都是在過去詩歌傳統(tǒng)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黃宗英,《“晦澀正是他的精神”》55)。因此,艾略特所謂的“古典主義”是一個融“過去”與“現(xiàn)在”為一體的古典主義,它不僅囊括從荷馬開始的全部歐洲文學,還包括在全部歐洲文學這個大范圍中“他自己國家的全部文學”(艾略特2)。關于艾略特詩歌的思想內(nèi)容,趙蘿蕤先生曾經(jīng)說:“他真實地反映了一個時期的西方青年的精神狀態(tài)”(趙蘿蕤27)。然而,艾略特似乎不接受人們送給他的各種美稱和評語。艾略特既不承認他的詩歌反映了西方現(xiàn)代社會現(xiàn)實,也不承認他代表了戰(zhàn)后一個時期西方世界的“精神幻滅”;他既不同意人們說他受教育與思想的捆綁,也不同意詩評家們說他的詩歌相當客觀,不受詩人個人思想感情的束縛等等。但趙蘿蕤先生說,“其實所有這些稱號和評語,對他都十分相宜”(趙蘿蕤27)。

五、“一種擴大錯綜的知覺”

第三,葉公超先生認為,艾略特的重要性體現(xiàn)在他不拘泥于擬摹一家或一個時期的風格,而在于他著力打造一種“古今錯綜的意識”(陳子善120)。其一,艾略特所謂“古今錯綜的意識”實際上是艾略特之所以能夠在19世紀浪漫主義及維多利亞時期英國詩歌“墜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時候為英國詩壇重新殺出一條生路的詩學理論基礎。在艾略特看來,過去與現(xiàn)在是相輔相成;過去的詩歌在一位成熟的詩人身上只能表現(xiàn)為他個性的一個部分;詩人不是一個個性,而只能是一種媒介,而詩歌就是詩人通過這個媒介,把許許多多的感覺印象,用奇特的和人們難以料想的方式組合起來(陳子善120)。因此,葉公超先生贊同威廉森的觀點,認為艾略特是一位有一個具體計劃的詩人。他一方面追求“綜合古今作家的[思想]意識,擴大[詩歌]內(nèi)容的范圍”;另一方面又力求使用“最準確、最清醒、最男性的文字”(陳子善111),同時強調(diào)“緊縮用字的經(jīng)濟,增加音節(jié)的軟韌性”(陳子善118),因此,當《荒原》于1922年問世時,給整個英國詩壇帶來了一個巨大的沖擊和轉(zhuǎn)變。其二,葉公超先生此處提到的這個“緊縮用字的經(jīng)濟”實際上就是指艾略特從十七世紀英國玄學派詩歌中學來的特殊的比喻手法——“玄學奇喻”(metaphysical conceit)。用艾略特自己的話說,“玄學奇喻”就是“擴展一個修辭格(與壓縮正相對照)使它達到機智所能夠想的最大的范圍”(艾略特 14),換言之,就是把一種貌似風馬牛不相及的比喻的范疇擴展到極致。筆者認為,“正是這種貌似牽強的比喻使17世紀英國玄學派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既不失對人類肉體美的描寫,又能夠體現(xiàn)詩人挖掘人類精神之美的藝術追求”(黃宗英,《“晦澀正是他的精神”》 53)。葉公超先生認為,由于艾略特詩歌“技術上的特色全在他所用的‘metaphor的象征功效”之上,因此“要徹底的解釋愛略特的詩,非分析他的‘metaphor不可,因為這才是他的獨到之處”(陳子善,《葉公超批評文集》119)。其三,就是葉公超先生討論了威廉森認為是艾略特詩歌創(chuàng)作“獨到技術”的“物界的關連東西”(objective correlative)。葉公超先生認為威廉森在書中并“沒有交代清楚”。作為引證,葉公超先生從艾略特《哈姆雷特》(“Hamlet”, 1919)一文中譯出了原文:“惟一用藝術形式來傳達情緒的方法就是先找著一種物界的關連東西;換句話說,就是認定一套物件,一種情況,一段連續(xù)的事件來作所要傳達的那種情緒的公式;如此則當這些外界的事實一旦變成我們的感覺經(jīng)驗,與它相關的情緒便立即被喚起了”(陳子善118)。葉公超先生認為艾略特的這段話不過是“一句極普通的話,象征主義者早已說過,研究創(chuàng)作想象的人也都早已注意到了這種內(nèi)感與外物的契合[問題]”(陳子善118)。葉公超先生認為艾略特詩歌創(chuàng)作的“技術特色似乎[并]不在這里”,而在艾略特1921年發(fā)表的《玄學派詩人》(“The Metaphysical Poets”, 1921)一文中那段膾炙人口的精辟論述:“我們只能這樣說,即在我們當今的文化體系中從事創(chuàng)作的詩人們的作品肯定是費解的。我們的文化體系包含極大的多樣性和復雜性,這種多樣性和復雜性在詩人精細的情感上起了作用,必然產(chǎn)生多樣的和復雜的結果。詩人必須變得愈來愈無所不包,愈來愈隱晦,愈來愈間接,以便迫使語言就范,必要時甚至打亂語言的正常秩序來表達意義”(艾略特24-25)。葉公超先生發(fā)現(xiàn)威廉森先生“似乎不覺得它十分重要”,但是葉公超先生強調(diào)艾略特在詩歌創(chuàng)作技巧上的貢獻“可以說完全出于這句話的理論”(陳子善119)。

葉公超先生認為,艾略特“最反對的散文就是19世紀末的那種囈語似的散文”。這里葉公超先生所謂的“囈語”就是“夢話”“胡話”,酷似趙蘿蕤先生描寫艾略特當時所處的“窘境”及艾略特同時代詩人們詩歌語言中的“浮滑虛空”:

他(艾略特)前面走過不遠便是一個非常膩麗而醉醺醺的丁尼生(A. Tennyson),一個流水般輕飄飄的史文朋(A. C. Swinburne),歌頌著古代的風流韻事,呼喚著燕子,戀愛著疲與病的美,注力于音樂,托情于夢想。四周又是些哈代(T. Hardy)的悲觀命運的詭秘,梅士非爾(J. Masefield)的熱鬧與堆砌,竇拉瑪(W. de la Mare)之逃避世界于空山靈雨,達維斯(Davis)的寄情天然,郝司曼(A. E. Housman)的復古與簡樸,洛維爾(A. Lowell)之唯美維象,孔敏士(E. E. Cummings)的標新立異,甚至于艾略特的至親密友——《荒原》獻詩的對象龐德(E. Pound)的費勞于虛無,都是這復雜的現(xiàn)代,左奔右竄各種狼狽不勝的窘態(tài)的表現(xiàn)。(趙蘿蕤 8)

趙蘿蕤先生認為,這些詩人“都太浮滑而虛空了”。葉公超先生發(fā)現(xiàn)了艾略特詩歌及其詩論語言的魅力。艾略特喜歡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使用一種“最準確、最清醒、最男性的”(陳子善 111)的詩歌語言,因此他竭力推崇16至17世紀末在英國流行的那種宗教散文,特別是胡克(Richard Hooker, 1553-1600)和安德魯斯(Lancelot Andrewes, 1555-1626)兩位英格蘭基督教神學家的文章。在《愛略特的詩》一文中,葉公超先生還引用艾略特《蘭斯洛特·安德魯斯》(“Lancelot Andrewes”, 1926)一文中的一段話:“胡克與安德魯斯的文章,正如伊麗莎白朝代大體的政策,都明示著一種不離本質(zhì)的決心,一種明白時代需要的知覺,對于重要的事抱定一種求明晰、求精確的愿望,而對于無關緊要的事只取一種冷淡的態(tài)度”(陳子善 111)。眾所周知,20世紀20年代是戰(zhàn)后西方社會一代青年人精神幻滅的時代,正如趙蘿蕤先生所說的那樣,“也許世界萬物盡皆浮滑而虛空”,而且“大多數(shù)人正覺得越浮滑越空虛越美越好”,然而,在趙蘿蕤先生看來,“浮滑就是沒有用真心實意的膽識而盡量的裝腔作勢,空虛便是心知(或不知)無物,而躲閃于吹噓。浮滑到什么程度,空虛到什么程度,必須那深知切膚之痛,正面做過人的人才能辨得出深淺。而艾略特最引人逼視的地方就是他的懇切、透澈、熱烈與誠實”(趙蘿蕤 8-9)。同樣,葉公超先生認為,艾略特的文字是貌似“簡要”,實則“嚴密”,“仿佛有故意不容人截取的苦心”(陳子善 112)??梢?,趙蘿蕤先生對艾略特及其詩歌語言的判斷與她的老師葉公超先生的觀點是如出一轍的!除了詩歌語言以外,葉公超先生在文章的開篇部分還強調(diào):“要想了解他[艾略特]的詩,我們首先要明白他對詩的主張”。只有了解了艾略特對詩歌和詩學主張,我們才能不至于“盲從”,把他當作一個“神秘的天才”,也不至于“歸降”于守舊的批評家,認為艾略特“不過又是個詩界騙子,賣弄著一套?;笄嗄甑脑幮g”。難能可貴的是,葉公超先生強調(diào),艾略特的詩歌,尤其是以《荒原》為代表發(fā)詩歌作品,與他的詩學主張同出一轍。

總之,因為艾略特是一位能夠想出一個具體計劃的詩人批評家或者批評家詩人,或者說,是一位其詩歌創(chuàng)作與其詩學理論“可以相互印證的”詩人批評家或者批評家詩人,所以準確理解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張和核心詩學理論觀點,是我們正確理解艾略特詩歌的基本方法?;蛟S,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葉公超先生強調(diào)“解鈴還仗系鈴人”。

引用文獻【W(wǎng)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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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ao, Luorui. My Reading Career. Beijing: Peking UP, 1996.]

責任編輯:翁逸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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