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無論在古典抑或現(xiàn)代文化背景下,師弟子承傳都是明晰統(tǒng)緒、接遞淵源的主要手段之一。在習慣所稱的“新時期”詞壇上,仍然活躍著相當一批傳承明晰、詞學創(chuàng)作成績顯著的師弟子。他們年輩跨度頗大,自20世紀20年代出生之謝孝蘋至60年代出生之鄭雪峰俱在其中,共同性則是秉承師教,繼替薪火,又時見新異,勠力發(fā)展,臻于很高境界,是新時期詞壇的“主力”與“砥柱”。
[關鍵詞]新時期名門高弟夏承燾孔凡章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歷代詞籍總目提要及文獻數(shù)據(jù)庫建設”(18ZDA257)
[作者簡介]馬大勇,吉林大學文學院匡亞明學者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長春130012)
[中圖分類號]I207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21)04-0101-19
無論在古典抑或現(xiàn)代文化背景下,師弟子承傳都是明晰統(tǒng)緒、接遞淵源的最主要手段之一,《近百年詞史》重點關注了此一現(xiàn)象,并以之為劃定詞壇坐標的重要依據(jù)。在習慣所稱的“新時期”詞壇上據(jù)徐慶全考證,“新時期”概念大抵出于1977年十一大上華國鋒、葉劍英、鄧小平的報告,以“新的時期”“新的發(fā)展時期”等表述。1978年五六月間,全國文聯(lián)三屆三次全委擴大會決議中首次使用“新時期文藝”的概念。年底,周揚有《社會主義新時期文學藝術(shù)問題》的報告,“新時期”至此定型。徐文還指出:“新時期”并不科學,總該有個下限,故建議用“轉(zhuǎn)折年代”。見徐《你知道“新時期”這個詞是怎么來的嗎》,“八十年代”微信公眾號發(fā)布。黃平對于“新時期文學”有著更加精詳?shù)目甲C,見其《“新時期文學”起源考釋》,《文學評論》2016年第1期。本文出于敘述方便,姑且將下限定于20世紀末,而以21世紀前十數(shù)年為“網(wǎng)絡時代”。,仍然活躍著相當一批名門弟子。他們年輩跨度頗大,自20世紀20—60年代出生者俱在其中,共同性則是秉承師教,繼替薪火,同時又時見新異,勠力發(fā)展,臻于甚高境界,故最稱新時期詞壇的“主力”與“砥柱”。本文大體依據(jù)年輩論述自謝孝蘋、霍松林以迄魏新河、鄭雪峰的各位名門高弟,惟現(xiàn)代教育背景下“轉(zhuǎn)益多師”之情況較古典時代尤為普及寬泛,以下歸入某一“門”者,常取便利原則而已。
一? “側(cè)商調(diào),今彈遍”的謝孝蘋
名門高弟群體行輩最尊者當推謝孝蘋、霍松林、俞律幾位,茲先談謝孝蘋。謝孝蘋(1920—1998)字鹿炯,號雷巢,江蘇海安人,40年代初畢業(yè)于東吳大學法科后從事外交工作,1957年命運多舛,放廢二十余年,晚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研究員。謝孝蘋精歷史學、考古學、書學,又為著名古琴演奏家、理論家,更以《水云樓詞疏證》《讀蔣鹿潭水云樓詞札記》等蜚聲詞界,世稱通人。著有《雷巢文存》,內(nèi)含《雙雷琴館詩稿匯存》,有詞七十余篇。
謝孝蘋從冒廣生、夏承燾學詞,雖數(shù)量不多,但已能略得冒氏蒼涼與夏氏高華于一手。如1943年作《水調(diào)歌頭》之風華氣韻即逼近二師:
濁醪誰造汝,一醉散千愁。人生行樂如此,能作幾回游。我欲手持雷鍔,刺破長空遙碧,笑傲海東頭。昨夜擫風笛,吹夢過揚州。側(cè)商調(diào),今彈遍,十三樓。鵝笙象管難遣,慵譜漢宮秋。吟到梅邊詩句,起看春歸鴻雁,何事苦淹留。細草江南岸,身世兩悠悠。
本篇謝孝蘋自注云:“癸未春日今虞琴集,酒后耳熱,擊節(jié)歌此”,彼時風華正茂,而國難方殷,當然多凄厲高亢的“側(cè)商調(diào)”。此種以琴為媒“彈遍”的心聲在中年遭譴之際體現(xiàn)得尤為沉摯折轉(zhuǎn),《賀新涼·夢中仿佛吾母妻尚在人世……》中“老作塵沙幽并客,贏得鬢絲成雪……月與我,共蕭瑟”、《鳳凰臺上憶吹簫·戊戌寄懷北京上海琴壇友人》中“甚龍翔音邈,何日重彈。卻念股生髀肉,應許我、時撫刀環(huán)”等句已多“秋來草木霜菅”的凋傷感,《木蘭花慢·京津唐大地震中,驚聞査阜西丈隕謝都門……》一首哀悼琴壇前輩宗師查阜西(1895—1976)名鎮(zhèn)湖,江西修水人,古琴藝術(shù)大師。30年代組織“今虞琴社”等活動,1953年后歷任北京古琴研究會會長、中央音樂學院民樂系主任等職,主持編印《琴曲集成》《歷代琴人傳》等。,當然也寄寓了自家“頻年漂泊”“短發(fā)鬅鬙”的“愴懷”本篇詞題。,最為生平杰作:
狂飆天外落,持熱淚,灑西州。記詩酒平生,琴歌隔世,去日悠悠。軥輈倦聞鳥語,伴酸風、三徑泣羊求。放眼瀟湘云水,傷心鸚鵡洲頭。層樓聲咽洞庭秋,玉管寫新愁。甚獨抱清商,言遲更速,將往還留。芳洲已無杜若,便涉江、采擷語誰酬。寂寞莼波雙槳,一川煙雨綢繆。
其同調(diào)《夏瞿禪師挽詞》句云:“寂寞月輪幽緒,春山處處啼鶯”“墻外誰噴霜竹,哀弦寬褪銀箏”,在兩位師尊中,謝孝蘋詞畢竟還是得瞿禪之氣為多,故也能見情致如此。
二、“善承匪石翁法乳”的霍松林詞
霍松林(1921—2017)就讀中央大學時深得胡小石、朱東潤、羅根澤、汪辟疆、陳匪石等名輩指教陶冶,是亦現(xiàn)代教育體制下“轉(zhuǎn)益多師”之典型一例,單就詞業(yè)言,則陳匪石影響最大,故可列之“陳門”。
霍松林字懋青,甘肅天水人,中央大學畢業(yè)后旋即赴西安執(zhí)教,任陜西師大教授,并兼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等社會職務頗多。松林唐詩研究最著于世,而亦兼擅文學理論,為當代文論開風氣者之一。50年代發(fā)表之《試論形象思維》是國內(nèi)探討該問題的首篇長文,反響巨大,而“文化大革命”中即因此文下放勞改長達十年,所謂“著書壯歲讒猶烈,學圃髫年技未荒”“毒蝎螫人書屢廢,貪狼呼類夢頻驚”是也霍松林《放逐偶吟》其四、《勞改偶吟》其一。。著有《文藝學概論》《詩的形象及其他》《〈甌北詩話〉校注》等數(shù)十種,詩詞結(jié)集為《唐音閣詩詞選集》,以詩為主,詞以余力為之,僅數(shù)十篇。
霍松林詞諸名家評價甚高,而以蘇淵雷所說最為中肯:
大作取境甚高……長調(diào)如和清真《大酺》、《瑞龍吟》……諸闋,深穩(wěn)自然,恰到好處,善承匪石翁法乳,優(yōu)入宋人圣域……解放后諸闋,視前此各首稍遜,豪情易斂,客氣難除,莫不皆然。
這段話點出兩層意思:
一是善承匪石。集中與“匪石師”唱和者即有四首,格調(diào)氣息皆具規(guī)模。《應天長·匪石師自重慶寄示和清真之作,依韻奉懷》之上片尤其神似:“云霾剩壘,煙鎖斷橋,江天共感愁色。正有萬竿修竹,雞棲鳳難食。矜霜羽,憐倦客。念杜老、慣甘岑寂。料依舊、月夜孤吟,短鬢蓬藉”,《滿江紅·病瘧和匪石師立秋韻》是小題目,然而筆力甚大不拘囿,誠所謂“無一平筆,用意皆透過一層”陳匪石評語。,是最得彊村以至匪石一派三昧的佳作:
欹枕支頤,懵騰里、乾坤變色。舒巨翅,一飛千里,大風層積。上浴銀河余咫尺,下窺塵海無痕跡。甚九天、虎豹逼人來,難停息。天未補,懷奇石;地休縮,剩孤客。嘆愁飏魂夢,夢回何夕。熱淚堆盤燭尚赤,涼飆撼樹月初黑。望藥爐、猶待撥殘灰,胡床側(cè)。
此篇寫“夢”,已甚動人,《玉燭新·夢歸》更被論者許為“自運機杼,清折幽咽兼而有之”“寫夢歸者可以停筆”者蘇淵雷、端木蕻良評語。,題材格調(diào)皆大有生新之意,可以壓卷:
霜風吹客袖,越萬水千山,里門才叩。短垣矮屋,搖疏影、一樹寒梅初秀。摳衣欲進,怕老母、憐兒消瘦。拈破帽、輕撲征塵,翻驚了、荒村狗。倉皇持杖遮攔,卻握了床棱,布衾掀皺。燭光似豆。依舊是、數(shù)卷殘書相守。聽折竹、聲聲穿牗。尋墜夢、愁到明朝,難消短晝。
二是蘇淵雷指出“解放后諸闋,視前此各首稍遜,豪情易斂,客氣難除”也是事實,即便他所稱道的《念奴嬌·庚申初冬游赤壁次東坡韻》一首也未能超過民國時水準,衡以之前論述的汪東、唐圭璋、夏承燾、沈尹默等,即可知這不全是個人問題,而是時世轉(zhuǎn)移對文運的制約效應使然霍氏自己也有清醒認識,但未說透而已。其《唐音閣詩詞集后記》云:“近四十年的光陰過去了,應該大有長進,然而卻是退步了。這里面的原因是不難探究的,也是令人痛苦的?!鞭D(zhuǎn)引自劉夢芙《讀唐音閣詩詞集札記》,《近現(xiàn)代詩詞論叢》,學苑出版社2007年版,第430頁。。在這種效應之下,松林晚年銳意求新而作的五首“自由詞”必然也會走入窄路,且主要不是藝術(shù)上“探索”“試驗”的原因[1]3。詞人關于“自由”的思考是可貴的,“甘冒風險”的勇氣亦可嘉[1]5,而結(jié)合民國時陳柱、曾今可、龍榆生等的相關探究當可知人同此心,然茲事體大,不易成功,我們也不妨保留幾分期待。
三、“冷落江湖筆”的俞律
1942年,當抗戰(zhàn)烽火正熾時,國民政府猶有“閑情”評選頒發(fā)全國學術(shù)獎勵,大有“弦歌不輟”之遺韻存焉,其中文學類獲獎者之一為唐玉虬,自是唐氏名滿天下,成為飲譽民國壇坫之大詩人玉虬名鼎元,號髯翁,歷任華西大學、南京中醫(yī)學院教職,著有《唐荊川先生年譜》《入蜀稿》《國聲集》等。。唐玉虬(1894—1988)常州人,游于同邑錢名山門下,其自家弟子則以俞律最為杰出。
俞律(1928—)揚州人,父長源精小說戲劇創(chuàng)作,為“鴛蝴派”代表人物之一。俞律幼承家學,又曾向沈尹默、林散之問詩,“后更忝列唐玉虬先生門墻,藝乃稍進”[2]391。50年代初畢業(yè)于光華大學商科后從事金融工作,1957年遭受挫折,70年代末平反后任青春文學院教務長、南京市作協(xié)副主席等。著有《湖邊集》《浮生百記》《蕭嫻研究》等,詩詞結(jié)集為《菊味軒詩鈔》,其中,詞六十余首,數(shù)量較小,但精粹頗多。
俞律《讀玉虬夫子詩感奮不已,敬賦四首》句云:“英雄詩有膽,霸氣筆無倫”“赤馬追鯨坐,寶刀和月磨”,其詩品峻潔逋峭而時見熱血激揚,確乎追慕乃師能得神髓。僅以詞論,雖無抒寫時勢之大題目,而《念奴嬌·曉橋醉作》《念奴嬌·毛坦橋臥病讀史》《永遇樂·大勝關懷古》《永遇樂·邯鄲懷古》《滿江紅·過焦山》《青玉案·大醉再登叢臺》《桂枝香·牛首山即興》等皆筆力橫放,悲慨不讓古人??上茸x《念奴嬌》二首,蓋其間最多自家心事也:
滿川逝水,助行客、夢里布帆歸急。山影凝空殘月小,月下柳煙寒郁。是處晨鐘,幾門吠犬,一片秋何物。誰家炊火,為人斷續(xù)先熱。風雨久客曉橋,馬足車塵,冷落江湖筆。不信書生床下老,日日清波照發(fā)。醉里只應,滿腔猶沸,萬斛少年血。牛郎來也,聲聲霜竹吹裂。
滿天紅雨,飄不盡、十里鄉(xiāng)村秋色。茅舍桑榆籬下犢,望斷西風影只。圃冷園荒,溪清石瘦,快度銜泥翼。吾軒何處,光陰一去難說。卻憶野菊開時,借酒曾吹,柳下黃昏笛。種菜那辭門閉老,自古英雄難作。用世有心,干時無用,重起難為力。老山難老,滁河流水無極。
二詞作于身處逆境之際,不僅有“馬足車塵,冷落江湖筆”“吾軒何處,光陰一去難說”的自憐,更有“不信書生床下老”“醉里只應,滿腔猶沸,萬斛少年血”“用世有心,干時無用”的感憤。如此寒士飄蓬、毛羽摧飛的凄涼剛健語在古代或為常態(tài),在知識分子生命逆境過程中,尤顯空谷足音,久焉不聞?!芭@蓙硪病彼淖种性摪嗌俑袗?!
《滿江紅·癸巳年屢聽王少堂說書于魁光閣》也值一讀。王少堂系揚派評書名家,是遙承一代宗師柳敬亭衣缽的代表人物,明清之際寫贈柳氏之名篇極多,足以構(gòu)成寫照文人共同心緒的“贈柳”現(xiàn)象詳見朱小桂碩士論文《清初文壇“贈柳”現(xiàn)象研究》,吉林大學2008年。,其中,吳偉業(yè)、曹貞吉所作詞最稱冠絕一時,感激肺腑吳偉業(yè)《沁園春》詞云:“客也何為?八十之年,天涯放游。正高談拄頰,淳于曼倩;新知抵掌,劇孟糟丘。楚漢縱橫,陳隋游戲,舌在荒唐一笑收。誰真假,笑儒生誑世,定本春秋。眼中幾許王侯?記珠履三千宴畫樓。嘆伏波歌舞,凄涼東市;征南士馬,慟哭西州。只有敬亭,依然此柳,雨打風吹絮滿頭。關心處,且追陪少壯,莫話閑愁。”曹貞吉《賀新郎》詞云:“咄汝青衫叟!閱浮生、繁華蕭索,白衣蒼狗。六代風流歸抵掌,舌下濤飛山走。似易水、歌聲聽久。試問于今真姓字,但回頭、笑指蕪城柳。休暫住,譚天口。當年處仲東來后。斷江流、樓船鐵索,落星如斗。七十九年塵土夢,才向青門沽酒。更誰是、嘉榮舊友。天寶琵琶宮監(jiān)在,訴江潭、憔悴人知否?今昔恨,一搔首?!?,俞律此篇可謂繼踵前賢,饒具古意:
一拍驚堂,茶香里、先生來也。開畫扇、揮風鼓舌,口津傾瀉。鬢影映刀香濺血,將軍斷首愁生夜。背平林、殘照走荒坡,聲聲咤。不平事,任叱罵;頭已白,猶堪霸。更能消幾許、秋冬春夏。拍案紛紛悲喜客,撫膺哭笑殘燈下。待座空、人去細思量,何為者。
于“不平事,任叱罵”“拍案紛紛悲喜客”等句中,不難看見作者自己的影子。這是以真氣行之,而不全是局外旁聽心態(tài),能入能出,故能成此佳作?!赌相l(xiāng)子·題云蔭廬》鍛句煉字,迥出意表,又是另外一路,極耐咀嚼:
何處著光陰,兩尺斗方通古今。應有虎毛紅管筆,誠心,呵出義之鬼一臨。廬靜望云岑,五朵飛來值萬金。卻怪窗前無覓處,深沉,只向陽臺夢里尋。
《菊味軒詩鈔》分為內(nèi)編、外編、續(xù)編等三部分,內(nèi)編所附詞多蒼涼之什,外編所附詞所悱惻之篇,毋論“病里見楊花”“聆霸王別姬唱片”,還是“蓄金絲雀三年,一朝為野貓攫去”,抑或“不知徐娘身世顛末”分別見其《外編》中《賀新郎》《西江月》《鎖窗寒》《虞美人》。,無不筆酣墨飽,款款纏綿,警策處俯拾皆是。不妨再讀數(shù)首:
富貴無端一現(xiàn)曇,趙王城下舊街談。十年無夢秋風淺,枕上黃粱今又酣。浮世味,此中探,而今翻作再眠蠶。眼中不是中書令,卻似東坡到海南。
——鷓鴣天·甲申夏,慶先自邯鄲來,是夜忽夢趙市舊游,曾賦詩云:“而今再伏邯鄲枕,只有秋風入夢深”,賦此寄慨
聽汝萬言談罷,為我消磨長夏。卻道朱炎消不得,多少浮生牽掛。倚枕未成眠,明月徘徊窗罅。汝是評書流亞,中外古今同罵。漫說六朝興廢事,短巷烏衣王謝。窗外漸西風,一葉今宵初下。
——離亭燕·立秋之夕,覺所蓄一夏叫哥哥有異聲
身如春夢還輕薄,開卷思量著。一番暮雨一番云,更惹一番紅淚染余醺。相思一瓣知誰匿,憔悴無顏色。斜陽宿草燕低飛,飛過秦淮故里玉樓西。
百年泥爪留痕少,最是形容槁。玉人何處憶芳春,葉葉花花依舊十分真。鶯啼聲里誰家巷,風月無邊相??战潭虊艨祥L留,已負生生世世舊溫柔。
——虞美人·癸巳春月余于大行宮購得舊書《斷腸集》,其扉頁有楷書款曰“中華民國二十一年,白門琵琶巷徐來來”十六字,娟秀可人,開卷有殘花數(shù)片。不知徐娘身世顛末,因賦此調(diào)三闋寄感云
俞律于新文學造詣頗高,散文、小說有聲于時,詩詞名遂為所掩,然而按其造詣,較之某些廣通聲氣、頗邀時譽之“活動家”不知高出幾許!在此意義上說,他的“江湖筆”誠然是“冷落”的,可是文字自有精光,浮華褪盡,始見真淳。這既是文學發(fā)展的鐵律,也是文學史家應該承當?shù)呢熑瘟T!
四、龍門弟子喻蘅、蘇昌遼
龍榆生、唐圭璋、夏承燾“三大家”終生培栽桃李,而兼擅詞創(chuàng)作者亦不少,茲先談龍門二弟子喻蘅與蘇昌遼。
喻蘅(1922—2012),字楚薌,號若水,晚號邯翁,江蘇興化人,其父喻兆琦(1898—1941)為著名生物學家,甲殼動物十足目蝦科分類學之創(chuàng)始人,又博通經(jīng)史,為《學衡》撰稿人之一。喻蘅早承家學,弱冠就讀中央大學藝術(shù)系時從呂貞白學詩,從龍榆生治詞,后長期任復旦大學教席,并兼上海畫院特聘畫師,著有《藝文隨筆》《桑榆集》《詩書畫緣》等。
喻蘅詩較有名,一時名流如陳聲聰、錢仲聯(lián)、陳從周、包謙六等多稱賞之,而百余首詞也確實記錄了六十年間“浮生夢影,興感紀事之零縑片楮”喻蘅《延目詞稿編后記》,網(wǎng)絡版。,具有一定的認識價值,民國間所作尤然。如《鷓鴣天·癸未冬,在金粉酒家畫鳳凰廳壁畫,聞歌有感》:“一脈青溪緩緩流,瓊枝璧月溢歌喉。天荒地老寧無恨,國破城春恁解愁。人不語,淚空流,調(diào)朱研碧畫樊樓??蓱z金粉銷殘夜,夢斷東南小九州。”題中“癸未”即1943年,淪陷區(qū)青年學子心事如何?于“天荒地老”“國破城春”等字眼里可以很真切地尋味得。《邁陂塘·丙戌秋寒之歲,內(nèi)戰(zhàn)愈酣之月,購〈抗戰(zhàn)八年木刻選集〉,感賦長調(diào),時在春申》一首之主旨題目中已交代得很清楚,詞也極多感喟:
舊山河、依稀落日,九邊風色愁起。無多感慨酬當?shù)?,倦矣蒹葭秋水。真旖旎??蠢C葉紅輕,碧血曾湔洗。人情如此。恁剩水殘山,驚魂斷魄,錯用屠龍技。前塵事。誰問漂淪客子。眼前繚亂魑鬼。雕蟲章句終何補,壯志碧霄千里。事往矣。空銷得、極天幽怨沉秋雨。荒唐夢耳。又九闕笙簧,五陵冠蓋,樂甚太平世。
喻蘅作于1976年的《玉樓春·丙辰春榮遠攜凡兒去金陵小住,適“天安門事件”波及江南,雨花臺畔亦掀起悼念周總理風潮。函告所見,因賦》就以隱曲筆致記寫歷史的一個真實橫斷面:
番風廿四春無跡,百六韶華真瞬息。白門弱柳已毿毿,歇浦寒云猶密密。連朝風雨如潮急,刬地風狂飄怨屑。詩情破夢到天街,揉碎桃花紅滴滴。
由此而言,這位龍門弟子是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乃師“(詞須)少有裨于當時”的論旨的。還可再讀《浣溪沙》一首,這也是記錄了一段奇特文字因緣的具“史”之品格的佳作。詞前有長序,略謂貴州大學歷史教授姚公書與喻兆琦少年同學,1929年兆琦赴法留學時曾托其代存古籍一箱。抗戰(zhàn)軍興,天各一方,姚氏萬里徙家于巴水黔山間,守護此箱勿失者數(shù)十年。“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乃從發(fā)還圖書中檢出,分批郵還,了此宿緣。其中有胡刻《文選》前半部,竟與喻家所藏之后半部并成全帙,亦延津合劍之佳話也:
書劍萍蓬五十年,襄陽耆舊已蕭然。忽欣精槧寄遙天。小閣深宵縈舊夢,揭天惘雨對殘篇。紛紛辛淚落燈前。
蘇昌遼(1922—),字洗齋,南京人,40年代就學于中央大學法律系時師從龍榆生、錢仲聯(lián)、陳方恪等習詩詞、碑帖、目錄之學。畢業(yè)后曾任法院書記員,1949年后任中學教師,后因“歷史反革命”罪服刑三年,《臨江仙·青海戍所》所謂“飛雪如矛寒刺骨,懸崖驚越還疑。凍云嚙堞老猿啼。傷心南望,何處見鶯兒。? ? 月黑風棲山徑杳,歸來斂損雙眉。圍爐撥火幸無饑。擁氈佯臥,殘夢慰相思”,摹寫“罪人”處境至為逼真,是亦當代史甚具意味之一頁。
蘇昌遼“久離顛躓”[3],故較多“醇酎深杯容易醉,殘脂剩粉最堪憐”(蘇昌遼《浣溪沙》)的幽憂輾轉(zhuǎn)心緒,于晚年所作《和觀堂長短句》中表現(xiàn)得最為典型。此一唱和蓋源于陳方恪寓牯嶺路時曾盡和“滄海遺音本”《觀堂長短句》23闋,題曰《適屨集》,汪辟疆為錄存于所輯《光宣以來詩壇旁記》中。迨1983年得程千帆鈔示,“棖觸情懷,亦敬和之”[3],并征柯昌泌、郭犖、許莘農(nóng)等三家同和。這次唱和不僅載負著多年師弟情分,更將那分難言的“棖觸”傳遞得“宛轉(zhuǎn)纏綿”“一往情深”[3]。試讀《點絳唇》與《浣溪沙》:
較短爭長,論量世事常偏左。飛流浮舸,不待人云可。莽莽乾坤,無處容真我。蒲團大,爇香趺坐,一任情緣墮。
半幅輿圖不忍看,風云壯闊見波瀾。十年余恨鎖眉間。一片素馨迷曲徑,幾莖紅藥隔重闌。驚雷不起意能安。
唐圭璋之讀后感“洗齋先生遠紹陽春,近承莊譚、觀堂、鸞陂諸公之遺緒。所寫小詞,一往情深,千古一轍。雖作者心跡由于時代局限不可能從同,但讀者得其反映社會現(xiàn)實之一面”云云是說得很隱晦而巧妙的?!吧鐣F(xiàn)實之一面”云何?難道不就是上文中的“莽莽乾坤,無處容真我”“驚雷不起意能安”等句?作為有著“歷史反革命”污點的龍氏、陳氏門生,那種“伶俜行盡章臺路,回首因緣誤”“疏簾舊箔依然在,莫再輕言悔”(蘇昌遼《虞美人》)的糾葛心曲確實也是與乃師一脈相承的。龍榆生曾贈詩云:“惟有瑯玕能比德,他年重與證因緣”,這“因緣”又豈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還可再讀一首《虞美人·讀寒柳堂詩存即代挽歌》,悼陳寅恪之詩詞不少,而蘇洗齋系以方恪弟子身份為“師伯”唱響“挽歌”,從而別具意味:
蕓窗長認雙眉鎖,誰念家山破。遺篇郁郁見初心,恰似薰風吹送海潮音。論量深邃功如砥,詩寫閑情耳。十年魂夢各天涯,一任心香爇盡望京華。
五 、夏氏晚年詞弟子(上):彭靖、周篤文
茲接“龍門”談“夏門”幾位晚年詞弟子,他們年輩有差,拜入夏門則均在60年代后,作為廣義的“天風閣詞群”成員為夏氏晚年詞業(yè)填涂了豐富的色彩。請先談彭靖(1923—1990)。
彭靖字巖石,湖南漣源人,幼承家學,抗戰(zhàn)后主湘垣諸報筆政,又任中學教職,50年代嘗因牽入“胡風案”入獄遭審查,顛沛失所多年。“文化大革命”后始調(diào)湘潭大學,并參與籌建中國韻文學會,創(chuàng)辦會刊。自著《王船山詞編年箋注》《巖石詩詞集》等。彭靖素有詩名,填詞則大抵始于1975年從游夏承燾時彭靖存詞最早為1973年。1975年瞿禪游湘,有與彭靖合影載之《巖石詩詞集》,光明日報出版社1995年版插頁。?!端{(diào)歌頭·為夏瞿禪詞丈蒞湘作》是致敬皈依之始,手筆已經(jīng)絕去凡近:
屈賈傷情地,杜老發(fā)悲歌。更看補天巨手,長劍此間磨。煙簇貔貅萬灶,霜點將軍兩鬢,意氣動山河。卻向吟邊老,數(shù)卷自摩挲。永嘉叟,哀樂意,過人多。辛陳喚起,秋深處聽洞庭波。滿袖秦關月色,一枕楚騷心事,簾外泣湘娥。千載詞壇業(yè),倘許補蹉跎。
題為“蒞湘”,詞即緊扣“湘”字,而特別以辛棄疾在長沙建“飛虎營”事綰結(jié)“山河意氣”與“楚騷心事”,見學養(yǎng)也見性情,更標舉了自己欲打疊稼軒之悲壯、船山之騷雅于一手的審美理想。因為這分“郁勃為詩意興橫”劉逸生《悼彭靖》詩語,《巖石詩詞集》,光明日報出版社1995年版,第176頁。的“壯心”與“騷心”,彭靖在短短十幾年創(chuàng)作生涯中貢獻出了諸多如《水調(diào)歌頭·奉陪瞿丈觀王船山先生〈宋論〉手稿……》《水調(diào)歌頭·書憤》《金縷曲·丁巳夏風雨之夜……》《金縷曲·游仙》《水龍吟·感事》《水龍吟·讀譚嗣同莽蒼蒼齋詩》等深沉感愴之作,從而成為夏氏晚年最有成就、最得看重的詞弟子之一瞿禪晚年自訂詞集,獨請巖石作跋,可見相契,見馬積高《憶彭靖》,《巖石詩詞集》,光明日報出版社1995年版, 第168頁。??勺x《書憤》《感事》二首:
一夕風雷后,廣宇頓成喑。滿地落紅無數(shù),萬葉入沉吟。莽莽天高如許,生氣九州何在,清淚暗沾襟。萬綠無人處,一鳥嘒高岑。鐘聲寂,人語悄,思難禁。層樓鐵笛,還聞隔海有知音。漸老情懷衰脆,猶恐清尊就淺,夜午只聽心。來日陰晴事,催汝問潛蟫。
眼中莽莽神州,憑欄忍袖拏云手。夜闌風雨,淋漓醉墨,狂歌幾首。搖夢燈青,驚霜鬢白,初心猶守。正林花開罷,飐天殘絮,人意倦,風塵后。? ? 也識古今一例,決興亡、繩樞甕牖。燕然入望,碧云千疊,每依南斗。故國飛揚,高樓繾綣,誰歟吾偶。對湘流千里,騷魂酹起,看風雷走。
作于1987年、1988年的這兩篇不是無所用心的擬古學步或獨善其身的一己悲歡,而是對自己經(jīng)歷和身在的那一段時空直抒感受的“憂世”佳篇。彼時撥亂反正的“新時期”已經(jīng)跨過十個年頭,一方面,新的生機和活性正日新月異地拔茁飛長,另一方面,抱殘守缺的個別人也余勇可賈,甚至還會在新條件下突變出無數(shù)華麗化身來。面對這一大批新現(xiàn)象、新概念,有識者能不帶著幾分迷茫思考中國未來的道路?創(chuàng)作“莽莽天高如許,生氣九州何在,清淚暗沾襟”“眼中莽莽神州,憑欄忍袖拏云手”這樣感傷時局的“盛世危言”,從而可以看到,在怎樣的“集體性無意識”中,都有著那么一些滿懷殷憂的清醒者在真正關切和探索著國家民族的命運。所謂“世人多寫三都賦,惟有君吟蜀道難”熊鑒《悼彭靖》詩語,見《巖石詩詞集》,光明日報出版社1995年版,第178頁。,他們常常是邊緣化、不討好甚至被恨之切骨的一群,但是沒有他們,一個族群難道不會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從而走向墮落與滅亡?在此意義上,彭靖的那些矚目時局的“字字楚騷心”之作就絕不是藝術(shù)宗尚那么簡單借用朱祖謀評王夫之語。,而是有著更寬闊的足資辨識的意義和價值的。
劉夢芙云:“(彭靖)小令……大筆揮灑,一掃前人綺靡織柔之習,堪與湖海樓比肩,雖略遜陳其年之霸悍,而深沉感愴,每有過之”[4]1238,雖少嫌夸張,亦見具眼。由于篇幅窘狹,小令詞很難寫得波瀾壯闊,騰躍激揚,詞史上陳維崧是以出眾才華和驚人創(chuàng)造力在令詞中描繪出一般只能寓于長調(diào)的慷慨沉雄境界的一家。彭靖令詞的成就當然還不能與陳髯同日而語,但也恢奇有棱,雄奇多骨,堪稱陳氏及乃師夏氏之后很具藝術(shù)個性的“這一個”。以下面幾首證之:
納納乾坤不厭看,雕欄曲處倚高寒。流霞天際待誰餐。入眼縱橫煙萬縷,盤胸突兀屋千間。天風一徑浩歌還。
——浣溪沙·隨瞿丈登岳麓山至云麓宮之三
聽斷瀟瀟雨一簾,憑欄喜陳晚晴天。夕陽紅到小樓前。遠樹微茫鷹掠野,亂山飛動馬迎鞭。眼中萬象各騰騫。
——浣溪沙·小樓晚眺
風雨奔馳三萬里。滿眼青蒼,虎擲龍拿地。今古奇雄能有幾,小窗閑話千秋史。為問邯鄲過也未?;脡舳紵o,一枕涼秋意。忽報大河來足底,掣鯨心事霜風里。
——蝶戀花·偕霞瑜自京乘車返長沙途中作
年輩較晚彭靖、與之交游密切而幾乎同時拜入門庭者是周篤文(1934—)。周篤文字曉川,湖南汨羅人,50年代初高中畢業(yè)未久即參軍入朝,回國后入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學習,“及文革變生,萬喙噤聲。橫禍儻來,悲恨莫名,乃賦詩以寄憤”[5]6。70年代前中期篤文分別拜于張伯駒、夏承燾門下,并受命聯(lián)絡發(fā)起中國韻文學會、中華詩詞學會,獎倡風雅,與有功焉。著有《全宋詞評注》《影珠書屋吟稿》及詞選多種。
周篤文密邇廟堂,接應八方,故不能免“應制”“應社”之套,然集中少量激越反思之作甚應珍視。如1966年所作《金縷曲·感事》上片云:“霹靂當空擊。卷狂飆、昏天墨日,海翻山坼。浩浩乾坤驚劫換,鬼火燐燐青碧??v橫是、豺狼狐蜮。萬里長城真自毀,向高天、百問偏岑寂。騷楚慟,此何極?!焙平俪跗穑t火漫天,詞人居然已有如此痛切的感觸,這份膽識誠然是罕見而且驚人的?!栋寺暩手荨ぷx〈彭德懷自述〉感賦》與《鷓鴣天·勃蘭特謝世作》均已作于八九十年代,前者悲慨彭德懷“瀝血述文章”,后者感嘆勃蘭特“能干四兆冤魂淚,別啟千鈞手足情”,皆沿遞了早年那種犀利靈銳的歷史感。身在熱鬧而能偶持冷眼,即可貴。六、夏氏晚年詞弟子(下):施議對、吳戰(zhàn)壘 附陶然與周篤文同樣應酬居多而能靈光偶現(xiàn)者是施議對。施議對(1940—)字能遲,早號錢江詞客,晚號濠上詞隱,記其遷徙也。臺灣彰化人,福建師范學院畢業(yè)后考入杭州大學師從瞿禪攻讀詞學,逢“文化大革命”起,“勞動鍛煉”風行,遂于數(shù)年后被迫返晉江軍墾,故杭大研究生稱“結(jié)業(yè)”。1978年入中國社會科學院師從吳世昌攻讀碩士、博士學位,以博士論文《詞與音樂關系研究》飲譽學界,現(xiàn)為澳門大學中文系教授。
施議對是近百年詞史研究最早、最主要的開拓者之一,其《當代詞綜》之編著具有文獻裒輯、理論奠基的雙重意義可參見施議對《百年詞通論》(即《當代詞綜》前言),譚新紅主編《詞學檔案》,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15—244頁。筆者在文后評介文字有云:“本文對于百年詞史的分期、流派、詞體繼續(xù)存在并發(fā)展的原因、詞業(yè)現(xiàn)狀及發(fā)展前景等重大理論問題,均提供了縝密精嚴、富于啟迪性的回答。值近百年詩詞研究漸趨熱火之今日,回望二十余年前施先生的這篇大作,我們確乎對其前瞻之卓識、發(fā)軔之偉績感到由衷的欽敬。”,主通變、重當代的理念亦多引發(fā)同人的關注討論。自《金縷曲·誓詩》可以得一印證:
詩乃我家事。五千年、因承沿革,法門無二。群怨興觀魚蟲辨,以口以心而已。風雅頌,敷陳排比。其奈朝儒強施解,縱非邪、也教從邪意。紛詭怪,看蠭起。煙云變幻天兼地。醉沙場、琵琶馬上,十方歌吹。春水一江東流去,到處人生何似。楊柳岸、鴻飛雪霽。燕北于茲跨八駿,路漫漫、究竟開新紀。超四海,歷龍尾。
議對嘗有《胡適詞點評》之著,此“誓詩”或也受到影響。論意義價值,本篇當然不及胡氏名篇,然而“以口以心而已”“路漫漫、究竟開新紀”的觀點也極鮮明近理,“其奈朝儒強施解,縱非邪、也教從邪意。紛詭怪,看蠭起”數(shù)句抨擊“朝儒”之“邪”,掃蕩古今而似“今”更凸顯。以郭沫若《李白與杜甫》為代表的一大批著述豈不都是“詭怪蠭起”的“縱非邪、也教從邪意”?時移世易,這一篇“誓詩”其實也有著正本清源的功用的。
施議對曾論辛棄疾“婉約之力大于豪放”,沈軼劉以為人所未道,從此可見施氏對于稼軒的深邃解會。在古今無數(shù)“謁稼軒墓”的詞篇中,施議對作于“癸未秋晚”的這一首《賀新郎》堪稱神交冥漠、令人眼明者:
壯歲旌旗擁。渡江南、平戎萬字,東家樹種。但得君王心事了,身后生前歌頌。金印大、禍無旋踵。雁避船回風波惡,算初成、三徑盟鷗共。情與貌,眾山奉。我今拜祭清詞供。向溪橋、社林茅店,兒童嬉弄。隔岸蓮塘青碧小,霜柚枝頭沉重。路宛轉(zhuǎn)、云煙走動。一竹一松真朋友,料胸間、勿盡憑收縱。時不予,豈堪痛。
施議對因師門交游及編著《當代詞綜》之故,于諸老輩過往最密,集中挽詞也多。《鷓鴣天·敬挽夏瞿禪師》之特異處不全在師弟情分,更在于“絕代宗師”與“新浙派”的提法,這是很有詞史眼光的大判斷與新判斷,故值一讀:
病榻懨懨忍便分,遼天何處喚歸魂。春蠶到死絲方盡,絕代宗師哭謝鄰。新浙派,眾星尊,髯公青兕認前身。平生事業(yè)猶無竟,桃李門墻起異軍。
再說吳戰(zhàn)壘(1939—2005)。吳戰(zhàn)壘字剛?cè)?,浙江浦江人,杭州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任職浙江人民出版社及浙江古籍出版社,并任《漢語大詞典》編委,與力最多。吳戰(zhàn)壘為夏承燾晚年最鐘愛弟子之一,《夏承燾集》《天風閣學詞日記》兩巨著即出其手,是不僅“能讀師書”而已。其自家著述亦豐,《中國詩學》《千首宋人絕句校注》等皆見功力,另有《止止居詩詞草》存世書承陶然兄寄示,特致謝忱。。
吳戰(zhàn)壘詞首先值得關注者乃《浣溪沙·讀唐宋詞》一組,作者自言“晚年重溫唐宋名家詞,有所感受,則倚小令紀之,聊當燈邊讀詞小札耳”[6]1,其實是“讀”而兼“論”,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乃師《瞿髯論詞絕句》的衣缽,而又為“論詞詞”助一聲色、開一生面。組詞中頗有著見地者,如《顧夐》一首云:“換得我心為你有,始知相憶此心傾。屯田一派導先聲”,《晏幾道》一首云:“夢后樓臺為恁鎖,尊前微抱倩誰開。三生杜牧轉(zhuǎn)輪來”,《葉夢得》一首云:“林下風清宜嘯詠,山中歲晚足煙霞。新詞簡淡謝紛華”,皆能抉前人罕道及處。殿末《蔣捷》《張炎》二首則清韻悠揚,融化無跡,單以詞論,亦是佳篇:
聽雨僧廬萬念空,悲歡離合太匆匆。秦箏何事嘆賓鴻。紅了櫻桃蕉又綠,燒殘心字淚已窮。秋聲一片月明中。
欲下寒塘顧影遲,故人擁雪誤心期。但憑片羽寄相思。谷口白云歸緩慢,鷗邊舊約悔差池。秋聲只在一梧枝。
類此“句讀不葺之讀書札記”其實還有不少作者自謙語,《止止居詩詞草》,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0頁。,雖然個人心曲披露無多,作為讀書人癡戀清靜生涯的較系統(tǒng)記錄還是頗為新穎別致。如《感皇恩·讀韓昌黎集》末數(shù)句云:“恃才肆意,未探醇儒堂奧??杉伟唏g處,惜其少”,自注云:“《舊唐書》稱韓愈‘時有恃才肆意,亦有戾孔孟之旨,二程、朱熹亦譏其斑駁而非醇儒,故末句及之”,其實是激賞韓愈之才,盡翻宋儒之案,可作文論來讀?!肚邎@春·讀李長吉歌詩,戲隱括杜牧之小序中語》羅列李賀的“陣馬風檣,牛鬼蛇神,美女時花……銅龍夜吼,狼煙遍地,秋墳鬼唱,白骨千家”,《八聲甘州·讀玉谿生詩》傷悼其“黯消凝、怨深牛李,任才華、絕代也凋零”,也都是唱嘆有情,辭采瑰麗。
《西江月·臥病有感》作于2005年,是為絕筆,沖夷平淡,養(yǎng)氣有成,不愧瞿禪“桃李門墻”之“異軍”施議對語,見上文。:
斗室維摩示疾,彌天花雨飄身。不萌片念任紛紛,則化匆匆一瞬。解得饑來吃飯,還從實處做人。平生無愧最難能,福禍置之不問。
瞿禪小門生——吳熊和弟子陶然(1971—)亦工詞,足為“夏門”替人。陶然南京人,現(xiàn)任浙江大學中文系教授,以金元詞研究最著稱學界。課余為詞,頗清雅而時見棱芒。如《減字木蘭花》作于海南臨高角,即四野大破薛岳處,“鼓勇窮追”“翻覆身名”云云極感慨之至:“臨高一角,鼓勇窮追爭正朔。萬舸長弓,射破天爐染海紅。? ? 將軍百戰(zhàn),翻覆身名如電轉(zhuǎn)。贏得凄涼,勝敗從來棋子忙?!?/p>
七、唐門弟子鐘振振
夏、唐兩大門庭比較,唐門弟子之詞學研究影響似勝一籌,而創(chuàng)作造詣有所不及。唐門高弟中唯鐘振振勠力倚聲,可名一家。鐘振振(1950—),南京人,80年代中師從唐圭璋獲碩士、博士學位,現(xiàn)任南京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并兼任中國韻文學會會長等職。著有《東山詞校注》《北宋詞人賀鑄研究》,并主編“歷代詞紀事會評叢書”等,甚具影響,自作詞輯為《酉卯齋詞存》,凡數(shù)十首。
鐘振振以賀東山研究最稱精絕,自家填詞亦自東山而上窺北宋駿快壯麗一路,偶雜沉郁,湊為妙詣。如《醉太平》:“紅過杏梢,青過柳條??纯醋狭似咸?,又黃梧葉飄。? ? 無棋可敲,無山可樵。無方可藥無聊,有閑詞待燒”,詞境似自蔣捷名篇《一剪梅》而來,下片四“無”字連用,工巧亦不在竹山之下,而“敲”“樵”“燒”等三韻極錘煉沉摯,又與蔣氏不同,可謂不讓宋賢專美于前者。
鐘振振近年詞多關切時事時景,頗有“現(xiàn)代化”傾向或曰“網(wǎng)絡感”十足,佳作愈多。如《西江月·五一二大地震四周年,北川廢墟中見紅玫瑰一束盛開》二首:
四十九番圓月,一年一度春風。紅玫瑰似血鮮紅,不省當時誰種。未化雙飛蝴蝶,定成并蒂芙蓉。天崩地裂死生同,遮莫釵頭拆鳳。
一鎮(zhèn)丘墟沉寂,四山泥石崢嶸。懸錘停擺震時鐘,鎖定天搖地動。愛侶可能灰滅,真情永不塵封。紅玫瑰勝昔年紅。開在坍樓窗縫。
汶川地震當年,哀悼之作自然連篇累牘,而“四十九番圓月”過后,還有多少人記得這片曾經(jīng)的“巴山蜀水凄涼地”?詞人從北川廢墟的紅玫瑰不僅“提取”到了“天崩地裂”也無法掩埋的真愛,更傳遞出生命的堅韌與偉岸,極具現(xiàn)代人文氣息?!耳p鴣天·藏東行》與《浣溪沙·過米拉山口》是“青藏行”系列的兩篇,較上引《西江月》更覺靈轉(zhuǎn),大有隨園老人神味。鐘振振以為當下詩詞寫作的出路在于以古詞匯的“常規(guī)武器”打新生活的“現(xiàn)代戰(zhàn)爭”見鐘振振博客。,此二篇可為力證:
一箭穿行夢幻詩,飛車拉薩向林芝。神山面目云中改,怪樹魂靈窗外馳。紅簌簌,碧離離,牦牛鬣馬飲清溪。村村五彩繽紛瓦,不信桃源有此奇。
米拉山翻千丈危,經(jīng)幡五色好風吹。真言六字瑪尼堆。綠野放羊云聚散,藍天飄絮馬旋回。斜陽中有一車飛。
八、“嘯云樓主”劉夢芙
“通天教主”孔凡章門庭廣大,汲引后進如恐不及,造就人才甚夥,至有“河之北關之外以詩詞鳴者,泰半出其門下”之說孔氏弟子陳廷佑《憶孔凡章先生講“作詩”》,網(wǎng)文。,其中名詞人也多,本文僅簡談劉夢芙、張智深、鄭雪峰等三位。魏新河為孔氏“最驕寵”者,唯其為網(wǎng)絡詞壇中軍渠帥之一,應置另文,其余則不暇矣。
以年輩成就等指標綜合考量,孔門弟子應首談“嘯云樓主”劉夢芙。劉夢芙(1951—)字蓉卿,安徽岳西人,蕉窗老人劉鳳梧幼子,受老父“另冊”身份牽累,1966年初中畢業(yè)即被迫輟學,回鄉(xiāng)務農(nóng)。1978年后歷任中學教職,1999年始調(diào)入安徽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專事研究工作。
作為學人的劉夢芙是“二十世紀詩詞研究”方向的重要開拓者、奠基人之一。以言文獻,則編有《二十世紀中華詞選》及別集數(shù)十家;以言論著,則有《二十世紀名家詞述評》《近現(xiàn)代詩詞論叢》《二錢詩學之研究》《近百年名家舊體詩詞及其流變研究》等煌煌百余萬字;以言旨的,則提出“愛國情懷與憂患意識”“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悲憫人生與博愛宇宙萬物的終極關懷”等三點作為20世紀詩詞的突出特質(zhì)[7]17-21,堪稱精當。在這幾個關鍵性維度上,劉夢芙都較早地站在了最前沿,其卓絕貢獻亦應當為未來的學術(shù)史所銘記。
劉夢芙之詩詞觀散見于上述諸種論述中,可簡單概括為“重學崇雅,求正容變”八字。在作為《二十世紀中華詞選》前言的《百年詞綜論》中,劉夢芙特地拈出“學人之詞——詞人學者化和詞作典雅化”一節(jié),以為近百年詞的主要特色。文中以為“二十世紀詞壇……多數(shù)為著名學者……或是編纂、??薄⒐{注古典詞籍;或是研究詞的圖譜、聲調(diào)、用韻、樂律;或是鑒賞批評古、近人詞,寫成專論、詞史,著述數(shù)量之豐與質(zhì)量之精,皆已大大超越前代……另有一部分詞家,或本身是學人而無詞學理論,或只喜創(chuàng)作而極少論詞……但無不學殖深厚……詞皆典雅深醇,絕少淺薄空疏之病,具有明顯的學者化特色”[4]35-37,這既是文學史論,同時也可視為自家審美理想的基本路向。所以他在后文明確指出:“知識分子……是國家民族的精英,肩負著文化啟蒙、道德評判、文明建設的重任,具有高尚的情操、堅貞的氣節(jié)、卓越的識見,詞作必然會表現(xiàn)出不同流俗的品格,充溢著……人文精神”“精英文化……在思想上具有前瞻性和超越性,藝術(shù)風格表現(xiàn)為高華典雅,有著永恒的美學價值……其中含有不少通俗的成分,但通俗不等于庸俗,內(nèi)在氣質(zhì)仍是高雅的”“當今詩詞界一味強調(diào)作品要‘通俗化、大眾化,視典雅為大忌,殊不知‘大凡通俗的東西都是數(shù)量多的,價值賤的(錢鐘書《論俗氣》)……要求詩詞家降低品位,去迎合大眾文化的低級趣味,恰恰是顛倒引導者和被引導者的關系,其結(jié)果是使詩詞退化到原始階段……這應該是有識之士深為憂慮的?!盵6] 38-40
對知識分子、精英文化以及“典雅”化的判斷,無疑有著乃父、乃師與大批文壇前輩同人身影的折射,同時更帶有著特屬于劉夢芙個人的憂患使命感,那么其詩學觀念也必然趨于陽春白雪一種。如對于火熱一時的“聲韻改革”方案,劉夢芙就痛下針砭,指出“改革的結(jié)果勢必使后人難以學習、接受古典詩詞的格律,斬斷了詩詞聲韻的承傳關系”劉夢芙《當代詩詞的發(fā)展歷程、創(chuàng)作成就與存在問題》,“中華詩詞六十年”高峰論壇暨創(chuàng)作研討會論文,網(wǎng)絡版。;對于百年來風起云涌的新詩創(chuàng)作,則嚴厲地批評道:“以現(xiàn)代漢語寫作的新詩極少用典,未曾‘雅化……大量‘象征派、‘朦朧體新詩,語言生硬晦澀,意象怪誕離奇,不要說人民大眾難以卒讀,就連專家學者也無法解釋”劉夢芙《當代詩詞的發(fā)展歷程、創(chuàng)作成就與存在問題》,“中華詩詞六十年”高峰論壇暨創(chuàng)作研討會論文,網(wǎng)絡版。。
這些意見不盡能為人贊可,筆者曾多次引諸前賢之說以為一定程度的聲韻改革甚有必要散見拙著《近百年詞史》論梁啟超、吳眉孫、冒廣生、詹安泰等節(jié)。拙作《我之格律觀》中又明確這一點,即“詩詞用韻宜寬不宜窄,所謂詩當用平水韻、詞當用詞林正韻之說,吾不謂然。真想復古,該用《切韻》,至少用《廣韻》才算正宗,何必用從二百多部減到一百多部甚至更少的韻書才算標準?可見韻部應隨語音的實際運用情況而變動。現(xiàn)代人以現(xiàn)代共同語(普通話)為基礎、以十三轍韻書為基準大體可行”,見本人博客。,至于新舊詩的關系,也有“不薄新詩愛舊詩”之說,以為“新舊詩是友軍,是同盟,而非不共戴天的對手和敵人”[8],但對于劉夢芙的肅穆態(tài)度與雅正追求,包括筆者在內(nèi)的學界同道顯然都是持尊敬與理解態(tài)度的。同時還應該看到,劉夢芙在“求正”的同時亦有著鮮明的“容變”傾向,如對某些作者鼎力宣揚的“四聲詞”,他就在縷述多家看法的基礎上給出“若徒有復雅之名,羌無真善之實,僅求音律辭藻,而考其內(nèi)涵,無非流連光景,則較諸俚俗之作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之異耳”“詞之四聲遵守與否,當由作者視自身情況而定,不須懸此以為高格,使人人效之,轉(zhuǎn)生買櫝還珠之弊也”的通達結(jié)論《論四聲詞》,網(wǎng)絡版。;又如《二十世紀中華詞選》中單設“網(wǎng)上詩壇”一部分,且對錢之江、如月之秋、發(fā)初覆眉等頗致好評,也足見“容變求新”的眼光與襟懷。
以上討論自然是作為研究其詞創(chuàng)作之背景的。劉夢芙《冷翠軒詞》深得諸老宿名家之好評,其中周退密所說最中竅要:“(劉夢芙、王蟄堪、熊盛元三君)……大抵盛元之作時近蘇、辛,蟄堪專事夢窗、中仙,而夢芙能斟酌四家,出以高騫之筆,有鶴鳴霜天之概”《二十世紀中華詞選》后附。,“斟酌四家”已見具眼,“高騫”“鶴鳴霜天”二語尤能抉發(fā)夢芙特質(zhì)。如80年代所作《八聲甘州·登采石磯太白樓》:
任天風、駘蕩送輕舟,吹上最高樓。正殘霞紅絢,澄江碧釅,醉我吟眸。幾欲捫星摘斗,珠玉一囊收。情共長江水,浩瀚東流。千載騷壇無敵,想云霄意氣,凌轢王侯。嘆飄零湖海,寂寞伍沙鷗。鎖鯤鵬、乾坤何窄,是英雄、同抱古今愁。龍蛇動,嘯悲風處,猶有吳鉤。
詞雖歌詠李白的“千載騷壇無敵”“云霄意氣,凌轢王侯”,其實配飾而已,真意乃在“飄零”“寂寞”“窄”“愁”數(shù)語。夢芙懷才不遇,處縣鄉(xiāng)中學教席數(shù)十年,故發(fā)語激切,劍氣縱橫,誠可謂“鶴鳴霜天”、獨抱孤懷的力作。類此“高騫”者在《冷翠軒詞》中比比皆是,即便“眺九華山”“中秋懷友”“登長城”“頤和園萬壽山遠眺”“莫愁湖”等常題也都寫得聲色濃足,情韻豐贍。至當具體人事觸發(fā),則又沉郁逾恒,能摧百煉鋼為繞指柔。如《燭影搖紅·讀分春館詞悼朱庸齋前輩次其海邊落葉詞原韻》:
劫海茫茫,騷魂莫戀人間世。當年影事倩誰傳,嶺表啼鵑淚。太息明珠逝水,卷蒼波、西風怒起。那堪腸斷,飄泊愁紅,雕欄寒翠。孤館分春,惜春難借春蔭庇。蕭條身世托金荃,暫作埋憂地。舊夢依稀尚記,譜靈簫、昏燈黯倚。凄涼一卷,夜雨秋心,聲聲吟碎。
本篇自注:“據(jù)云朱于三十年代末曾戀汪精衛(wèi)之女,事未克諧而后以此屢遭冤陷,乃作《燭影搖紅·詠海邊落葉》自傷身世,哀艷絕倫,傳誦一時”,故詞有“影事”“蕭條身世”云云,其情致低黯,千回百轉(zhuǎn),幾不弱于庸齋原作,至“孤館”二句,尤能令人放聲一慟。
劉夢芙長調(diào)最精多,蓋才性宜于鋪敘也,小令數(shù)量質(zhì)量均遠不及,但也不少“俊逸瀏亮”之篇富壽蓀語,出處同上。?!赌相l(xiāng)子》兼有稼軒、玉田筆意,可為典型:
朔雪幾時收,紅萼開殘傍小樓。一望江山皆粉飾,荒疇,惟聽寒潮隱隱流。莫去問沙鷗,同是飄零白了頭。幾度尋春歸未得,休休,不盡人間海樣愁。
《鵲踏枝·隨意寫之,漫無章次也》一組則又是一種筆墨,芬芳悱惻中骨力崢嶸,周篤文、徐晉如等稱其詞格于項蓮生、蔣鹿潭為近俱見《二十世紀中華詞選》,第1994頁。,或亦有見于此。讀三首:
瑟瑟秋風寒漸緊,小苑嫣紅,一夜經(jīng)霜刃。安得錦旛仙錄鎮(zhèn),護花長葆花容嫩。若有人兮垂綠鬒,悄散芬芳,雙頰胭脂暈。欲訴幽衷身又隱,夢邊知是花魂近。
一寸橫波流媚眼,舞斷纖腰,歌盡桃花扇。宜喜宜嗔休再怨,羊車已到昭陽殿。破鏡重圓秋亦暖,海誓山盟,細說千千遍。從此雙飛雙宿燕,不愁天外蓬萊遠。
彈指神通施帝力,幻作瑤池,嘉會迎賓客。已命雙成躬獻酒,還教小玉來吹笛。驀地風云驚變色,鳳散鸞飄,一片乾坤黑。都道天心真不測,東方竟有愚人國。
毋論哀紅悼綠、宜喜宜嗔,抑或小玉雙成、鸞飄鳳散,都寫得渾厚生新,確乎“得北宋余緒”徐定戡評語,出處同上。,最后一章更是前引《臺城路》的“微縮幽婉”版,蘊藉中字字生棱,特著見地,足可覘“家學淵源”“世代心緒”也。
九、“不觚齋主”張智深
張智深(1956—)是“河之北關之外以詩詞鳴者”的孔門弟子之一,雖師門淵源不及劉夢芙、魏新河等深厚,才藝精多則相仿佛,為專業(yè)作曲家,尤為當代詞人所罕見。張智深,黑龍江阿城人,數(shù)理學科出身而任本省畫院、書協(xié)要職,國家一級作曲。有《不觚齋吟稿》,詩為主,詞不多而自饒靈性。拙著《近百年詞史》論“老干體”嘗舉其《蝶戀花·春》,題材“主流”而筆墨酣飽,其實典雅者如《琵琶仙·奉題秋扇兄垂虹感舊圖》《憶舊游·吊小小墓次蟄堪兄原韻》等亦佳,而又有很具“網(wǎng)絡”味者。如《瀛洲令·憶亡友》與《生查子》:
鏡后存一目,悲歡只獨噙。視覺非常遠,光圈所以深。十載能無病,瀛洲何處尋。我在 Q Q上,待君蟋蟀音。
初見樂游園,道是天枰座。一襲碧羅她,半個檸檬我。別來三十年,一笑還如朵。唯有那支歌,遺在天之左。
前者寓沉痛于輕靈,后者風情栩栩,嫣然獨絕,而皆融用現(xiàn)代語匯,先鋒感十足?!朵较场ょR里》云:“鏡里斜熏鏡外風,無心沙漏有心通。幽思欲滿卻還空。月漸融殘深海碧,春方醉破小桃紅。夜光旋舞一飛蓬”,寫“幽思”情事,有義山風調(diào),而“無心”“夜光”二句又非現(xiàn)代人不能言。
智深集中另有《舊號呤?!贰蹲冃吻帏B》《鐵達尼》《回聲欸乃》《大江爵士》《黃昏邊界》《吹夢如簧》等自度曲若干,也應注意。今人所謂“自度曲”者,絕多不可卒讀,唯智深精于樂事,自度曲韻律頗諧美,又當別論。如《吹夢如簧·故宮》:
琉璃濺日,欄桿剝雨,西風演義陰晴。朝珠暗算,旗袍狂舞,悠然過眼清明。井心遺落,枯水咽娉婷。真如戲,一場辛亥,王朝摘去花翎。蛙衣小坐龍床,鏡中紫靄浮窗。昔日座鐘猶漫走,今日之時光。結(jié)兩楹,苔生篆意;似長門,吹夢如簧。待尋看,深宮往事,月輝秘影宮墻。
在古代詞牌中,《換巢鸞鳳》《西江月》等由平轉(zhuǎn)仄,押同一韻部。另有《清平樂》等平仄轉(zhuǎn)換,然亦轉(zhuǎn)韻。本篇上下片同押平聲而換韻,古之所無,而讀之亦饒音聲之美,不可以今人度曲而非之。即以文字論,如“真如戲,一場辛亥,王朝摘去花翎”“結(jié)兩楹,苔生篆意;似長門,吹夢如簧”等句,皆可圈點。
同樣美聲律而妙辭藻者還有《舊號呤?!ぴL哈爾濱小戎街2號抗聯(lián)將領滿洲省委書記馮仲云將軍故居》:
小戎街畔,正暖日,斜入中廳。滿洲空氣,水彩午茶,有客商量密營。電車臥軌,壁爐里,火柴擦破警鈴。蝴蝶便衣,玫瑰暗號,悠然錯過犧牲。琉璃眸子,有幾個,校服女生。工課一篇,簪花偶數(shù),來尋昔日心情。將軍何處,有漆皮電話,舊號撥呤叮。無人答,但聞聽筒里,興安風雪聲。
詞乃革命史題材,可謂“主旋律”之極,然而能以靜謐優(yōu)美之筆致抒寫詭譎驚悚之戰(zhàn)斗,歷史現(xiàn)實于此交織成一幅色調(diào)繁復之畫面,令人感喟良深。如此動聽之“主旋律”,多乎哉?不多也!
十、“來鴻樓主”鄭雪峰
鄭雪峰《回憶孔凡章先生》盤點諸同門曰:“若新河兄最得孔老驕寵,江南最受喜愛,夢芙先生最受器重,(王)震宇所受指點最多,于文政兄詩風受孔老影響最大。我慚愧在門人中屬于平平者,而或有人認為我的性情溫潤最近孔老,則更是惶恐不敢當了”網(wǎng)文。,不乏自謙成分,而師弟間旦夕偕樂及自家面目,皆已表而出之。
鄭雪峰(1967—),字寒白,遼寧興城人,現(xiàn)為某職業(yè)學院教師,兼任《中國書畫》編輯。著有《名碑名帖集聯(lián)》、《來鴻樓詩詞》等。關于學詩經(jīng)歷,鄭雪峰也有自述:“余年十四始知聲律學為詩……初于夏承燾先生天風閣詩有悟入,由之尋討陳簡齋,深好之……雖有偏嗜而不敢偏廢。曾問學于孔凡章先生,又與遼西徐長鴻、王震宇二君往還商略……詞則初學白石而不能似,后頗讀清代數(shù)家,而終無所歸,但任其意耳?!盵9]218所謂“終無所歸,但任其意”,落實到詞篇中來約有二端:一是以“意”為帥,惟“真”是從;二是風格多元,不傍門戶。
不妨先讀“學白石”者數(shù)首:
來晚青衫,但追想、一舸飄然蹤跡。曾載雙槳明珰,莼波也堪惜。苔影里、垂虹老去,剩欄外、幾多風色。冷韻疑非,微痕認淡,惆悵難拾。問誰幻、煙水迷離,又迢遞、連環(huán)鎖柔碧。還自柳陰深處,漸低篷搖出。都一段,悲歡舊史,卻只裁、絹素三尺。恍惚清起簫聲,玉蟾吹白。
——琵琶仙·垂虹橋原北宋勝景,而垂名久遠者實以姜白石……戊子、己丑余曾兩過垂虹,疊經(jīng)隳圮,殘墩尚在,不無嘆息。今秋扇詞兄作《垂虹感舊圖》,懸擬白石詩境,并題詞征和,因用其調(diào)譜此
如影孤愁欲避遲,飄蓬心倦鬢先知。昨日霜箋飛一葉,分別,西風又到歲寒時。? ? 與子曾無經(jīng)月隔,蕭瑟,殘燈聽慣雨飄絲。莫怪山陰回短棹,應要,十分滋味釀相思。
——定風波·答興志
蒼鬢迷添,新詞同瘦,十年多少堪驚。談久煙濃,斟頻茗淡,月華耿到疏欞。斫憂何計,剔寶劍、寒苔蠹青。二三除卻,人世追呼,不愿愁醒。當時絕憶分明,搖影甌波,流夢江聲。誰分詩筵,單衫瀟灑,只今難浣塵腥。夜霜飛冷,但慣抱、孤衷斷檠。安排已夠,一管長簫,坐送深更。
——慶春宮·己丑中秋后二日引之來葫蘆島……追往敘今,至有情何以堪之感,為譜一闋
夢里一相逢,夢外思難足。方寸小靈臺,作汝黃金屋。世路劇悠悠,我欲歸空谷??展染购稳?,山水皆眉目。
——生查子·夢里
或全似,或略似,或語似,或神似,白石風調(diào)儼然,但更值得追問的恐怕是何以“不能似”?以雪峰才力,專作此種而翩然成家或亦不難,然而“意”豈能與白石全同?只要“命筆之際惟求一真字”[8]218,要記錄下那些寂寥、憤激、憂患的真誠生命感受,就難免旁逸斜出,越軼白石門戶,更遑論“清代數(shù)家”哉?雪峰《我詩》一首云:“我詩不茍作,鄭重寫間關。莫說珠光潤,分明血色殷”,已經(jīng)是明言了這一點的?!赌咎m花慢》“柔穎內(nèi)斂”近乎白石,“渾涵勁折”者如“是頻年、種種驗悲歡”“從來恨有難言”“萬事付蒼天”等則非白石語“柔穎”二語出自段曉華《來鴻樓詞序》,《來鴻樓詩詞》,第162頁。:
漫矜持別緒,但揮手,忍長嘆。正燈火笙歌,高樓萬戶,佳節(jié)團圞。風前亂飄鬢雪,是頻年、種種驗悲歡。幾度眉還暗鎖,從來恨有難言。杯翻一醉且頹然,萬事付蒼天。莫更問東風,甚時與送,歸燕翩躚。愁端奮身斫卻,把深心、舊悔擲長川。遮莫蠻天瘴霧,未須憑斷闌干。
至于《金縷曲》二首贈徐長鴻者更把濃殷的“血色”直筆挑明,詞序即有“侘傺其懷”“世事多艱,駱賓王有悲‘露重飛難進;生計既困,李商隱而嘆‘我亦舉家清”“慚愧感憤”等語。面對摯友窘境,雪峰特選顧貞觀“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詞調(diào)刻寫之,那種拗怒之“意”顯然也是白石所無,即“不能似”的原因所在。詞前篇以杜詩原句“偪仄何偪仄”開頭,以下縷述“卻為全家衣食計,為病妻、稚子不堪七”之無奈,下片及后篇更以“我亦泥途艱曳尾,不著朱門野屐。何處為、故人屈膝”“萬事偏相逼”“豈是才高難用世,算唯親、唯諂都無術(shù)”等句綰合二人交誼處境,可謂深得顧氏原作三昧。
“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于一草一木發(fā)之”的“沉郁”是雪峰詞的顯著特質(zhì)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語。,而隨物賦形、噓物成靈的才華又造就了他的多元風格,這也是“終無所歸,但任其意”的重要表現(xiàn)?!抖聪筛琛罚ㄒ恢Υ荷戯L情艷發(fā),“顫夢中風朵。遙想佳人目微可”“癡坐影,早被相思暗鎖”“但耳語、當時太銷魂,又極憶窗前,素蟾斜墮”云云,正是朱彝尊、史承謙一派苗裔。《沁園春·烏魯木齊野馬公園見硅化木……〈山海經(jīng)〉有云:“大荒之中有方山,上有青松名曰拒格之松,日月所出入”,得非其類乎。又有隕石甚多,則不知孰先孰后也》一首可謂風檣陣馬,牛鬼蛇神,筆意情懷直追陳迦陵:
日月雙丸,出入其中,力柱彼蒼。更呼風以嘯,聲驅(qū)萬馬;披霜而振,甲列千章。海水倏飛,潢星亂墜,劫滅乾坤第幾場??窕彝?,卻心腸似鐵,鱗鬣猶張。茫茫戈壁無疆,倩扶起、真應詫夢鄉(xiāng)。但驚沙沓颯,半天橫卷;孤蟾苦白,遐古同荒。殘骨堪捫,奇齡莫算,過客蒙然猜未央。還愁我,是當時野鶴,來認棲翔。
與中長調(diào)相比,《來鴻樓詞》小令似更顯精絕?!队駱谴骸贰蹲硖健范谆蛴谄降姵梁?,或于恢奇見深婉,得古人高處而不陷于拘泥模擬:
物紛看慣天花墮,那更衣緇心似火。中年哀樂不由人,世路泥途堪笑我。酒杯偏與詩腸左,雪虐風欺佳節(jié)過。新春入鬢坐成愁,可要紅枝簪帽破。
山程水程,思縈恨縈。當初一別輕輕,悵仙人玉軿。愁醒夢醒,珠明淚明。天涯重話逢迎,剩前生后生。
《鷓鴣天·以〈彊村語業(yè)箋注〉贈引之》更是古味醰醰,雅人深致:
匝面黃塵勢漲天,萬流趨市此何年。酒邊別奉清真教,池北同參文字禪。鵑換世,玉沉煙,四明孤調(diào)更誰傳。遙憐瘦影秋衫薄,笛擫高樓白月寒。
引之系鞍山張樹剛字,后文有述?!扒逭娼獭痹圃苿t見于張爾田《與榆生言彊村遺事書》所記張次珊語。時與朱祖謀、鄭文焯、陳銳等宴會,適客有談及宗教者,次珊曰:“我輩亦信教者?!眴柡谓蹋弧扒逭娼獭?,群相拊掌見本篇自注。。詞記此趣談,既明彼時諸詞老宗尚,用意更在“匝面黃塵”“萬流趨市”“四明孤調(diào)”數(shù)語,一種蒼涼栩栩紙上?!读仪唷穭t另走一路,詞人僻處遼西,奔走京華,時有“長安名利市,磨損才華,人海茫茫側(cè)身冷”的自傷身世感鄭雪峰《洞仙歌·京華歲暮》。,這首詞即直抒情懷,具現(xiàn)代人文氣息,透露出不得不然的“新變”端倪:
萬駛喧潮,千樓換世,窗外沉沉。長安倦旅,燈前檢點,剩有秋心。青春無影無音,都不比、歌塵在襟。卻費思量,光陰擲我,我擲光陰。
“光陰擲我,我擲光陰”,古來多少羈旅浩嘆,在此八字中寫盡!
雪峰《來鴻樓詩詞后記》云:“方今百學競新,詩詞一道非名利之具,唯延命而已……吾之所為,亦但取瑣記流年而已……庶以遣半世無成之悲慨也夫”[8]218,兩個“而已”,一個“也夫”,誠皆是大沉痛語,而其值得珍視處,或者正在那不無蕭索的“延命”“瑣記”之中?
十一、曹長河的《逐鹿詞》
《近百年詞史》寇夢碧一節(jié)嘗專門論及寇氏“傳燈續(xù)火”心緒,言行耿耿,至為感人。此種憂患責任感之下,夢碧培育起了數(shù)量可觀、成就卓著的弟子群體。自曹長河、王蟄堪以下,諸如王煥墉、楊紹箕、龍德慶、周大成、馮曉光、侯慧昌等皆自成面目,與陳機峰弟子趙連珠等共同構(gòu)成此期一支詞壇勁旅。
萬方涂抹紅潮,欲將血色妝天地。艷陽照處,長街人涌,秦灰再起。記得當時,上元夜景,月沉燈死。有書生跪拜,城南陋巷,渾忘卻,乘除計。四十光陰若寄。守心魂、自知滋味。蛾眉謠諑,筵前齟齬,從容相對。未負孤衷,晨昏不輟,幾株桃李。為三章約法,甘糜頂踵,向先師祭。
曹長河(1943—)這首《水龍吟》系41年后追懷丁未(1967)拜入寇門情景而作,彼時年方逾冠,今則漸近古稀,而“紅潮”“血色”下“書生跪拜城南陋巷”“三章約法”之畫面猶然清晰。消沉月色、昏黃燈光之下其實演出的是二十世紀詞史異常動人的一幕!對這段往事,曹長河又有自述云:“河生當傳統(tǒng)文明崩壞之時代,復無家學依憑,本與舊學無緣。以新學開蒙,初擇業(yè)物理,劫火起而未克學成。睹瘋狂慘烈之世風,退而以詩詞自娛。于潑天紅海中把卷向隅。初窺舊詩詞之境界,即驚其窅邈萬端,繼而師從寇公夢碧,稍得門徑后復嘆其深邃博大。于是寢饋其中,不知有漢矣。卅余年間立命之業(yè)屢變……至今劫盡變窮……其始終不變者,唯自溺于舊詩詞耳”《逐鹿詞自序》,網(wǎng)絡版。,能“于潑天紅海中把卷向隅”,實素心豪杰,為寇氏“開門”并為東床快婿,良有以也王煥墉拜入寇門似甚早,而年份未詳,有據(jù)可查者當以長河居首。。
關于《逐鹿詞》之得名,寇夢碧有云:“其逐中原之鹿耶?逐雄蒼之鹿耶?抑為馬之鹿耶?曰皆非也,是皆逐蕉底之鹿耳”《逐鹿詞序》,網(wǎng)絡版。?!敖度~覆鹿”典出《列子·周穆王》,實即迷離惝恍、人生如夢意,這誠然是深知長河心事的判斷。夢碧又論其宗尚云:“曹君長河少從予學詞,于古今聲家多所取徑,而三薰三沐,尤在鹿潭,所為詞兼清婉豪縱之長”③,則曹氏風格亦大抵清晰矣??上茸x《甘州·秋日大風雨作》:
近黃昏、急雨蕩關河,驚沙扇狂風。便掃清殘葉,重遮瘦日,吹墮征鴻。海際片帆高舉,濁浪怒排空。無限興亡感,休問蒼穹。多少衰荷病柳,認傷心慘碧,鎖夢愁紅。算春秋代謝,造化是何功。渺長空、鉛封四野,只逝波、滾滾向天東。憑誰力,遣雷霆起,喚醒魚龍。
本篇作于長河初入寇門時期,諸如“關河”“征鴻”“鉛封四野”“喚醒魚龍”等句皆極似蔣春霖手筆,更重要的是這并非泛泛擬古,而是對“瘋狂慘烈之世風”的內(nèi)心感知,那些狂風殘葉、衰荷病柳、慘碧愁紅豈不正是時世人心之寫照?《木蘭花慢·溱潼水云樓遺址吊蔣鹿潭》是瓣香蔣氏的自白,“我淑先生錦繡,先生遺我窮愁”二語尤其表明隔代心靈之契合,“三薰三沐”不僅是藝術(shù)宗尚之謂:
認荒陂曠院,道曾是,水云樓。只繞樹低徊,臨風浩嘆,老淚難收。心頭一番寄慨,似門前、野水亂橫舟。我淑先生錦繡,先生遺我窮愁。 吟眸。身影遠天浮,遙拜酹瓊甌。訴揀盡寒枝,棲遲未肯,甘落沙洲??靶吖艢g自許,恨蕭條、異代不同秋。唯有蘆花依舊,些些知為誰留。
綜鹿潭沉郁情懷與夢窗綺密筆調(diào)于一手者當推《浣溪沙·步韻奉題引之鶯天笛夜圖》二首之一:“往跡沉埋漸化煙,無垠噩夢困山川。萬重哀樂置雙肩。? ? 紅海驚心賒笛夜,黑云壓眼待鶯天。自將綺句證枯禪”“無垠噩夢”“萬重哀樂”所感至大,不徒“鶯天笛夜”對仗之工巧也?!兜麘倩ā肺迨着c《鷓鴣天》四首亦有為而作,詞人自己說“家國事,且緘口”《賀新郎·五十自壽》。,其實當然是牽系難以去懷的?!兜麘倩ā分逅朴壬钔穸Z意鋒銳,煞拍或正是“蕉鹿夢”主題的又一種表達:
日影西斜深院鎖,院外春榮,院里殘紅臥。羯鼓曾經(jīng)撾欲破,心花已共群芳墮。 黻黼重拈成獨坐,繡也無聊,拋也終非妥。我繡平原誰繡我,針針線線都相左。
《暗香·臭豆腐》一首是閑情“社課”之作應為大河吟社課題。,而拈題拈調(diào)既甚可喜,詞也化俗為雅,具見夢碧門下“熏沐”而出的功力與風趣,不可不讀:
凍檐雪急,聽一聲叫賣,悠揚長陌。小小數(shù)方,喜共椒油間紅黑。休便攢眉掩鼻。齊物看、龍涎相敵。恰似那、橄欖回甘,余韻更無匹。還憶。未變?nèi)铡U弭逵袢?,質(zhì)也清白。為酬食客,來饜伊人食痂癖。知己平生竟寡,誰會得、非常標格。只美人,豪杰士,肯同本色。
十二、王蟄堪的《半夢廬詞》
寇夢碧以夢窗、碧山“家法”為旗幟,其實門徑甚寬,堂廡頗大。就這些特點而言,王蟄堪似繼承得最為純正。他齋號“半夢”,雖為自謙,但也未始沒有“半力夢窗,半力他人”之意熊盛元《半夢廬詞序》云:“蟄堪以半夢名齋,似謂僅得覺翁一半,實亦隱含別開蹊徑之意。”《半夢廬詞》,黃山書社2010年版,第5頁。。
王蟄堪(1949—)詞確從夢窗入手,今存最早一批作于八十年代初者如《祝英臺近·庚申除夕立春和夢窗韻》《霜葉飛·題斜街喚夢圖依夢窗韻》《霜葉飛·賦落楓用夢窗韻》等皆已表明宗法?!妒萋ゎ}夕秀詞》似最典型:
藕孔魂迷,槐穴夢闌,秋氣蕭瑟。斜街冷社題襟,酒外窗痕山色。隔紗煙語,絳幡誰系金鈴,番風凋盡群芳魄。眇眇正愁予,聽山陽鄰笛。岑寂。水西聲斷,梓里珠沉,恨猶堆積。萬海千桑,鏡里都成衰白。珮零環(huán)缺,拚教淚鑄新詞,劫塵不滓花間屐。殘蠟漸成灰,剩春蠶絲碧。
以弟子題寫恩師詞集,卻無常見的仰止祝禱俗套,而是著眼于藕孔槐穴、桑海劫塵的“蕭瑟秋氣”來揭橥“夕秀”心事,僅煞拍略點染“蠟炬”“春蠶”之句耳。趣味筆力,已得夢窗一系真?zhèn)?。《高陽臺》《臨江仙》也是同一家數(shù),言情深摯而用筆較疏朗,是不拘于夢碧家法者:
夢外芳期,樽前嫩約,十年怕憶霜風。雨暗云深,等閑消卻香濃。癡情忍便無余念,拋恩怨、轉(zhuǎn)瞬都空。泣花叢,萬樹千株,盡是愁紅。無常世相終難問,嘆魂迷枕蝶,影畏杯弓。路隔人天,蓬山望斷千重。憑誰為解三生孽,道今生、何事相逢。渺蒼穹,碧落黃泉,此恨難窮。
笛里燈前無限恨,恨來況是無因。只將杯酒付流塵。倚欄凝望處,獨立又黃昏。枕上行云窗上月,月痕冷似心痕。片時睡醒足消魂。小庭憐舊色,顧影恁逡巡。
前篇“憑誰”以下諸句直呼胸臆,后篇“恨”字頂針及“枕上”二句工巧層疊,皆以性靈行之。熊盛元記90年代訪蟄堪于津門,見其壁間懸況周頤《浣溪沙·聽歌有感》,可見這也是半夢廬所企慕的一種。其實蟄堪學夢窗、碧山者能見工力,佳作則還是集中在較富性靈之篇章??稍僮x下面幾首:
曉窗窺破孤眠,夢長苦恨春宵短。幾番分聚,消魂最是,悲歡相半。那更離懷,柔腸縈系,爭如不見。甚人生易老,芳華總向,閑中改,愁中換。心緒晚來偏亂。記前時、小園行遍。東風次第,長橋柳外,綠茵嬌軟。月夜歸來,歡情頓改,佳期空遠。問匆匆別后,桃花開未,更何時看。
——水龍吟
匝地驚塵,迷天劫影,一編吟草堪憑證。漫嗟天遣此英才,可能醫(yī)得家山病。袖手神州,結(jié)廬人境,平生消與詩人并。百年沉夢酒醒時,寒星恍似南天迸。
——踏莎行·題黃公度人境千秋長卷
一歲終宵睡也難,亂懷聊付曉窗喧。好憑天意隨人意,未卜來年似去年。歌畔淚,酒邊歡,奇情不解是前緣。平生幾許然疑事,且待醒時作注詮。
——鷓鴣天·壬午除夜
詞篇題材不同,筆法亦異,共通處乃在于峭拔中蘊沉厚靈轉(zhuǎn),諸如“芳華總向,閑中改,愁中換”“百年沉夢酒醒時,寒星恍似南天迸”“好憑天意隨人意,未卜來年似去年”等句皆氣吞聲咽,平中見奇,置之夢碧集中驟莫能辨,此之謂“薪火”也。至如《減蘭·遣懷》一首之怪怪奇奇,感觸百端,似能駕乃師而上之:
秾桃艷李,醉眼重看如隔世。爨演氍毹,畢竟腥唇也近朱。蜂狂蝶浪,鏡里瓶花空自放。謔語驚癡,卻笑深杯惹恨時。
蟄堪詞也偶有“時尚”元素,《賀新郎·迦陵生辰作》本來是“標準”的懷古題目,可寫得古意盎然,但因擬陳髯之疏放,筆致開闔,遂有“迪科搖滾”之奇語。全篇借古寫今、亦今亦古,是越軼門庭、拓展胸襟的佳作:
世相憑誰問。甚千年、楚騷余緒,一朝灰燼。鐵板紅牙俱已矣,換作迪科搖滾。感蒼生、幾多悲憫。尸位嗟無醫(yī)國手,枉教人、引醉思堯舜。一息在,未應泯。畫眉新樣與時進。便操觚、續(xù)貂狗尾,佛頭著糞。何事風流遺我輩,敢惜殘年衰鬢。算只有、孤懷差近。喚起詞魂和月飲,共先生、萬古同銷恨。情與淚,漫彈損。
《浣溪沙·過陳獨秀墓》也是懷古之作,但言簡而意賅,對這段詭譎歷史的反思在吞吐之間隱現(xiàn)鋒芒:
功過應難論是非,當年只手喚云雷??煽俺跏荚赶噙`。半世縱橫歸落寞,幾番風雨感棲遲。臨終心事定誰知。
“可堪初始愿相違”“臨終心事定誰知”,上下片兩結(jié)句一斬截,一搖曳,陳氏平生已經(jīng)掩映其間。夢碧對歷史現(xiàn)實多卓見,多定力,而不甚付諸臧否,“偶爾見崢嶸”而已,蟄堪可謂深得乃師心法。即如其《半夢廬詞話》,僅談詞之作法若干,而無通常之古今詞壇評騭掌故,或者不無謹慎起見。亦可錄兩則淙淙可聽者:
詞之為體宜雅言,故雅事雅言曰合體,俗事雅言曰尚可,雅事俗言曰不可,俗事俗言則可不必矣。初學者往往平仄格律在在悉依而寡然無味,使人讀之生厭,究其根源即一俗字。余謂醫(yī)俗之方無他,只在讀書二字上。
詞最主氣格。氣格者……要皆詞人心胸之折射也。有柔厚之心,其為詞也必纏綿悱惻,必忠愛悲憫。予謂作詞須先作人,不有柔厚之心,必工尖苛酸憤之語,此關乎天性,所謂迥不由人也。
十三、王煥墉、趙連珠
寇門弟子尚多俊彥,各有一日之長,本書不擬詳說,僅再簡論王煥墉,并及趙連珠。
王煥墉(1942—)號崇齋,因與夢碧長子仲詢同學而拜入寇門,又得張牧石贈“雙夢一燈傳”之印,以夢碧、夢邊二家傳人期待之王煥墉《雙夢一燈傳》,網(wǎng)文。。煥墉緬懷師恩,近年發(fā)起成立“崇碧詞社”,亦延續(xù)風雅正脈之善舉也。其詞可讀《浣溪沙》一首以見意:
刬地風高夕夢沉,彌天哀樂一燈昏。圍爐夜話酒同斟。兩代是非誰共語,百年憂患入清尊。淡茶明月最可人。
與王煥墉共創(chuàng)崇碧詞社的趙連珠(1947—)系陳機峰高足,1995年,以夢碧嘗于浩劫中定期與友生雅集于海河之濱,謂之“大河集”,遂與曹長河、王煥墉、馮曉光等邀集為大河吟社以為紀念,其后唱和者波及十數(shù)省數(shù)十人,亦善承香火,有功吟業(yè)。
趙連珠詞風較為明爽而意旨不淺,關切現(xiàn)實之直截痛快尤為曹、王數(shù)家所無。如《浣溪沙·題浙江樂清金定強先生詩集》下片云:“縱使文章成鑒后,那堪時弊總翻新??战汤鬯酪辉娙恕?,詩人竟被“累死”,時弊之新多自不待言,而“空教”二字更透出無奈悵惘感。金氏詩以直陳史實時事見長,集中《雙牌行》《三年自然災害農(nóng)村紀事三十首》《流鶯曲》十三首等皆所謂能“累死詩人”者,連珠之品鑒甚為確當?!顿R新郎·上元》更是常題,連珠筆下卻新趣溢滿:
蕩夕煙花擾。便此時,才開猶落,欲閑還鬧。彩勝家家朱幻碧,舉目財神當?shù)馈?偫?、千門歌笑。懶對熒屏歸一隅,理愁思、寂寞矜懷抱。誰伴我,明月照。杞人慣自添煩惱。況禁他、世風險怪,人情乖巧。造物無端偏虐我,遣此神經(jīng)大腦。強說甚、春寒心老。作意忘塵須縱酒,更等閑、身后空辭藻。搔短鬢,憶年少。
“造物無端偏虐我,遣此神經(jīng)大腦”,如此句子略有啟功神韻,而“世風險怪,人情乖巧”之時又豈能少此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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