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仲男
[摘要]英國傳教士羅伯特·馬禮遜的著作《華英字典》和他在該字典中所設(shè)計并使用的漢字注音系統(tǒng),在西方漢學家用羅馬字母注音漢字史上起到承前啟后的關(guān)鍵作用。馬禮遜注音系統(tǒng)因其語言背景具有顯著的“英語化”的特點。以同化理論為指導,并從漢語作為第二語言學習者的角度出發(fā),馬禮遜的探索為我們解決漢語教學中遇到的問題提供新的思路。
[關(guān)鍵詞]羅伯特·馬禮遜《華英字典》注音系統(tǒng)漢學漢語教學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7—19世紀歐洲漢學視野中的漢語類型特征研究”(13YJAZH021)
[作者簡介]王仲男,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博士研究生(上海200433)
[中圖分類號]H06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21)04-0094-07
一、引言
16世紀末,天主教傳教士羅明堅(Michele Ruggleri)和利瑪竇(Matteo Ricci)最早對漢語進行了羅馬字母注音嘗試,其后相當多的傳教士漢學家投入這項工作,編著了大量的作品。進入19世紀后,這項工作逐漸轉(zhuǎn)移到新教傳教士手中,羅伯特·馬禮遜(Robert Morrison)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所制定的漢語注音系統(tǒng)集中體現(xiàn)在其著作《華英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中。周有光(1960)認為,馬禮遜方案起到從利、金指利瑪竇及金尼閣。方案到威妥瑪方案的“承前啟后的關(guān)鍵作用”。
目前,國內(nèi)外學界對馬禮遜及《華英字典》在內(nèi)的作品的研究正逐漸豐富,研究視角較廣,涵蓋了諸多學科。這其中,Coblin即柯蔚南。(2003)較早對《華英字典》聲韻調(diào)系統(tǒng)進行了詳細的討論,并對聲韻母的擬音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楊慧玲(2012)對《華英字典》及其注音系統(tǒng)進行了歸納;王仲男(2015)較為全面地總結(jié)了該作品記錄的注音方案,并對其中聲韻母的音值進行了討論;李長浩、方環(huán)海(2020)對比了翟理斯《漢語無師自通》與《華英字典》注音系統(tǒng)的異同;另外,楊慧玲(2012)、萬獻初(2015)和王承瑾(2020)均對字典編纂過程中涉及的內(nèi)容進行了考證。
二、漢學家漢字注音沿革
《華英字典》是第一部英漢字典,其作者羅伯特·馬禮遜是第一位進入中國的新教傳教士。事實上,他編纂該作品是受到了英國倫敦教會指派,希望能為后來的來華人員學習漢語提供參考。除了《華英字典》以外,他還著有有關(guān)漢語學習的教材《通用漢言之法》、關(guān)于廣東方言的《廣東省土話字匯》,同時,馬禮遜也是將《圣經(jīng)》譯成漢語的第一人。另外,他在東南亞創(chuàng)立了培養(yǎng)漢英雙語人才的英華書院和新加坡書院,它們是最早的海外漢語傳播機構(gòu)。
為便于使用者掌握發(fā)音,馬禮遜在《華英字典》中使用羅馬字母為漢字進行了注音。這種做法并非馬禮遜首創(chuàng)。漢字注音最早的嘗試者是意大利耶穌會士羅明堅和利瑪竇,他們在1583年到1588年間編寫了一部《葡漢辭典》。在辭典編寫的過程中,羅明堅由于熟練地掌握了漢語,起到了主導作用,所作出的貢獻也更大,因而在《葡漢辭典》中所使用的漢字注音系統(tǒng)被稱為“羅明堅方案”(張西平2001;楊福綿1995)。雖有首創(chuàng)之功,但該方案的諸多不足問題也不應被忽視。據(jù)楊福綿(1995),羅氏系統(tǒng)在聲母和韻母拼寫法上尚未定型,甚至有些混淆的地方,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音多號的現(xiàn)象,另外,羅氏系統(tǒng)也沒有送氣符號和聲調(diào)符號楊福綿(1995)認為,羅明堅之所以沒有標注送氣符號和聲調(diào),并不是因為沒有注意到,而是當時沒有找到合適的標注方式。譚慧穎(2008)則認為,也可能是羅明堅當時并不能很好地分辨漢語的五聲。。在《葡漢辭典》之后,利瑪竇于1605年編著了《西字奇跡》,這是漢語史上第一部用羅馬字母注音的漢字讀物。利瑪竇在該作品中使用的漢字注音系統(tǒng),被學者稱為“利瑪竇方案”(羅常培 2004)。相比羅明堅方案,利瑪竇方案有了很大的改進,最主要的就是用“ˉ”“^”“ˊ”“ˋ”“ˇ”來表示五個聲調(diào)以及用“c”來表示送氣音。另外,一音多號和多音一號的現(xiàn)象也有所減少。
在羅明堅和利瑪竇之后,傳教士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于1626年在王徽、韓云等中國學者的幫助下,編著了西方人的第一部漢語語音韻書——《西儒耳目資》,其中記錄的語音方案,被稱為“金尼閣方案”。此套系統(tǒng)與羅明堅和利瑪竇的方案一脈相承,羅常培(2004)認為《西儒耳目資》的語音系統(tǒng)與利瑪竇注音相比“彼此間不過大同小異,并沒有相差很遠的地方”。在金尼閣方案中,韻母部分、送氣符號、聲調(diào)符號和次音符號和利瑪竇方案基本保持一致,區(qū)別最大的在于聲母。另外,羅明堅和利瑪竇系統(tǒng)出現(xiàn)過的一音多號和一號多音現(xiàn)象,在金尼閣系統(tǒng)中基本上杜絕。譚慧穎(2008)認為,金尼閣是為了適應當時中國學者語音習慣,將羅明堅和利瑪竇認為有區(qū)分而實際上當?shù)厝苏J為沒有區(qū)分的一音多號和一號多音都合并為一音一號,是一種“中式注音”。
漢學家們漢語注音的進程,自羅明堅、利瑪竇的《葡漢辭典》起,由利瑪竇的《西字奇跡》完善和改進,又經(jīng)金尼閣《西儒耳目資》進一步完善,趨于成熟。整個17世紀,除了金尼閣以外,一大批西方漢學家繼承和發(fā)展了將羅氏、利氏和金氏注音系統(tǒng)??傮w來說,主要有多明我會士迪亞斯(Francisco Dias)和他編著的《漢字卡斯蒂利亞語釋義詞匯手冊》、葡萄牙耶穌會士曾德昭(Alvaro Semedo)和他編著的《大中國志》、意大利耶穌會士衛(wèi)匡國(Martino Martini)和他編著的著作《中國文法》、波蘭耶穌會士卜彌格(Michel Boym)對“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的翻譯注音、葡萄牙耶穌會士安文思(Gabriel de Magalhāes)和他編著的《中國新史》、葡萄牙耶穌會士何大化(António de Gouvea)和他編著的《無罪獲勝》、西班牙多明我會士萬濟國(Francesco Varo)和他編著的《華語官話語法》、意大利圣方濟各會士葉尊孝(Brollo Basilio)和他編著的《漢字西譯》等,其注音方案,或繼承了利瑪竇方案,或繼承了金尼閣方案(董海櫻 2011)
三、《華英字典》及馬禮遜注音系統(tǒng)
(一)《華英字典》體例
《華英字典》一共三部分,分六卷,收四萬余字。第一部分為漢字字典,共三卷,按部首排列;第二部分為《五車韻府》關(guān)于這個名字的來源,馬禮遜在前言提到,《五車韻府》為陳藎謨所著中文韻書;萬獻初(2015)認為,馬禮遜的《五車韻府》以陳所著同名韻書為藍本,將該書所收韻字按英文順序排列;而王承瑾(2020)則否認“藍本說”;楊慧玲(2012)也認為,《五車韻府》只摘取了陳藎謨《五車韻府》的名字。,共兩卷,第一卷是以音序排列的漢英字典,第二卷是以部首檢索漢字的字典;第三部分為《英華字典》,是以英文對照漢語查找的字典?!度A英字典》在整體內(nèi)容和體例上參照了《康熙字典》,除了在收字上與《康熙字典》相同以外,在部首排列部分也與后者相類似。
《五車韻府》的第一卷因為是音序字典,在正文之前有多個完整的聲韻表,包括《華英字典》聲韻表、《華英字典》聲韻與“手稿字典”關(guān)于“手稿字典”,馬禮遜提到是從英國皇家學會圖書館得到的,是威廉·瓊斯(William Jones)留下的,也是編纂字典時所參照的藍本,而“手稿”到底是如何一部作品,則沒有提到。據(jù)楊慧玲(2012)考證,這部手稿可能是葉尊孝所著漢拉詞典的一個抄本。對應表以及《華英字典》聲韻與廣東話對應表?!段遘図嵏凡糠终牡睦忠彩怯幸?guī)律地按照聲韻母排列,因而是研究《華英字典》注音系統(tǒng)的最佳選擇。
(二)《華英字典》所記錄的馬禮遜注音系統(tǒng)
馬禮遜在第一部的前言中明確指出,該字典所記錄的是“南京官話”。在整個注音系統(tǒng)中,馬禮遜選定了24個聲母、58個韻母、4個聲調(diào)符號外加送氣和重讀符號。在音節(jié)總數(shù)上,雖然馬禮遜在音韻表共排列了411個音節(jié),但是這些音節(jié)并沒有就聲母是否送氣進行區(qū)分,如果將送氣音區(qū)分出來的話,則一共有538個音節(jié)。
馬禮遜注音方案的聲韻母表及符號表見表1至表3。
表 1馬禮遜注音方案聲母表
ch ch f g h j k k l (l) m (m) n (n) p p s (s) sh (sh) t t ts ts
表2馬禮遜注音方案韻母表
a ǎ ae aou ay an ang ǎn ǎng e ě ea eǎ eae eaou eay ě en eǒ eu euě ei ew eang eung en eun eǐh eǔh euen in ing ǐh o oo ow ǒ uy un ung uen urh uě ǔh wuy wǔy wo wǒ wei wa wae wǎ wan wǎn wang wǎng wǔh ze表3馬禮遜注音方案聲調(diào)及送氣符號表
(三)馬禮遜注音系統(tǒng)的特點
就聲母部分而言,總體來說《華英字典》中聲母標號的選定除了部分修改以外,大都與手稿字典相一致。而在韻母符號的選定上,馬禮遜注音系統(tǒng)則與早期各個方案相比差別較大,許多早期方案中一直沿用的韻母符號在馬禮遜系統(tǒng)中被修改。
《華英字典》雖然也是記錄南京官話的字典,但所用的聲調(diào)系統(tǒng)與前人也有所差異。在該方案中,清平和濁平不進行區(qū)分,統(tǒng)一用“ˉ”表示。在《五車韻府》中,相同聲韻的字劃分到同一音之下,每個字后面不再另注音,只注聲調(diào)符號。平聲符號大部分省略,例字后面沒有標號的就默認是平聲,而上聲符號“ˋ”和去聲符號“ˊ”均在字的后面標注。馬禮遜將入聲描述為“短音”(short accent),他在用“^”標記入聲字并納入超音段音位體系的同時,也將入聲韻單獨作為韻母編入韻母系統(tǒng),與其他韻母地位相當,入聲字的檢索順序位于非入聲之后。例如,《五車韻府》第一卷的32頁到45頁為“che-知”字段的字,緊接著46頁到49頁為入聲韻“chě-折”的部分。也正因為如此,馬禮遜所編注音系統(tǒng)中韻母的數(shù)量比羅明堅方案(46個)、利瑪竇方案(44個)和金尼閣方案(50個)都多。
馬禮遜注音方案中送氣符號也采用了“c”的形式。在字典中,帶有送氣音的字不單獨成一音,而是與不送氣音一起劃分在同一部分,在送氣音字后面加注送氣符號“c”。因此,《五車韻府》一開始的音節(jié)表里,并沒有特別標注出送氣音。例如,在“chow-伷”這一部分,我們就能找到讀送氣音的妯(chow)。同時,“c”除了用以表示送氣以外,還用來表示重讀的聲母,因此在字典中,有些在語言學中本不區(qū)分是否送氣的輔音也出現(xiàn)了送氣符號,如m/l/sh等。
整體而言,馬禮遜系統(tǒng)既是對早期注音方案的繼承,也是對它們的完善,音和號一一對應的問題在馬禮遜方案中進一步得到了統(tǒng)一。上述馬禮遜注音系統(tǒng)的特點,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其語言背景所造成的。作為英語母語者,相對于早期注音方案設(shè)計者以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背景為主,馬禮遜系統(tǒng)中聲韻母標號的選定具有非常鮮明的“英語化”特征(見表4)。表4馬禮遜注音方案與其他注音方案部分聲母金尼閣手稿字典馬禮遜威—翟方案漢語拼音方案音值xxshshsh[]/[t]tstsz[ts] ts ts c [ts]在葡萄牙語中,x出現(xiàn)在詞首時發(fā)音即[],早期漢學家在選取表示[]的輔音聲母時,傾向于用x。同理,在當時的葡萄牙語發(fā)音為[ts]。馬禮遜出于自己語言背景以及字典的受眾考慮——《華英字典》主要是為英語使用者的新教傳教士入華學習漢語服務(wù)的,將這兩個音換成了符合英語使用者習慣的sh和ts。這對后來以英語為主的注音方案影響深遠。著名的威妥瑪—翟理斯式注音方案,便沿用了馬禮遜的用法(見表5)。表5馬禮遜注音系統(tǒng)與早期注音方案部分韻母對比
擬音 利瑪竇 金尼閣 手稿字典 馬禮遜 利氏例字 金氏例字 馬氏例字[]/[] e e e ay 即e 遮che 即tseǐh遮chay[u] eu eu eu ow 壽xeu 謀meu 壽show 謀mow[u] u u u oo 古ku 孤ku 古koo孤koo 在馬禮遜方案中,分別使用ay、ow和oo來對應手稿字典以及之前注音方案中e、eu以及u。雖然這些韻母同今天英語發(fā)音并不一致,但根據(jù)Coblin(2003)的推斷,這些音都是在當時馬禮遜所使用的英語中恰如其實的發(fā)音。四、馬禮遜注音系統(tǒng)特點對當今漢語教學的啟示(一)馬禮遜注音系統(tǒng)“英語化”的理據(jù)
無論是早期注音方案的設(shè)計者還是馬禮遜,抑或之后提出過自己注音方案的詹姆斯·薩默斯、衛(wèi)三畏、威妥瑪和翟理斯等人,他們起初都并非專業(yè)的語言學家。事實上,這些設(shè)計者所制定的注音系統(tǒng)的特點,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作為以交際為導向的學習者眼中的漢語。
馬禮遜注音方案中獨樹一幟的“英語化”特征,正是體現(xiàn)了作為一名英國漢學家,在學習、掌握并傳播漢語的過程中對漢語的一種認識。所謂“英語化”,其實就是馬禮遜在設(shè)計注音系統(tǒng)時選取的羅馬字母具有較強的英語特征,比較貼合英語的發(fā)音習慣,自然也更適合英語母語者來使用。母語為不同語言者,對漢語有自己的認識。實際上,包括馬禮遜在內(nèi)的漢學家們,他們用各自熟悉的語言將漢語的注音系統(tǒng)轉(zhuǎn)寫成各自的注音方案,都是一個在漢語語音學習過程中的同化(assimilation)進程。
同化理論認為,學習實質(zhì)上就是認知結(jié)構(gòu)的改變,并且“新信息的習得高度依賴于認知結(jié)構(gòu)中已經(jīng)有的有關(guān)觀念,人類的意義學習是通過新信息與認知結(jié)構(gòu)中原有的有關(guān)觀念的相互作用而實現(xiàn)的,在所要學的新材料和現(xiàn)有的認知結(jié)構(gòu)之間發(fā)生的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就是舊意義對新意義的同化,從而形成一個更高度分化的認知結(jié)構(gòu)”(奧蘇伯爾 1994;馬燕華2014)。基于這種觀點,同化理論認為,原有的觀念在掌握新的信息之時,充當了一個“固著點”(anchorage)的角色。總而言之,同化理論認為,學習者已經(jīng)掌握的知識對想要學習的知識有決定性的影響,這也就要求我們在教學過程中,既要注意盡可能地先傳授概括性最強的概念和原理,又要注意漸進性,安排的內(nèi)容要有效、合理,并符合邏輯性。
在對外漢語教學中,我們常??梢愿鶕?jù)漢語學習者說漢語的特點,判斷該學習者來自哪個國家、語言背景怎樣,這實際上就印證了同化理論。第二語言學習者所學習的語言,往往都是通過對其母語加工的結(jié)果。加工的進程就是同化的進程,加工的程度則決定了語言的水平。
西方漢學家也必然遵循這樣一個規(guī)律。從他們開始接觸漢語這門陌生的語言開始,實際上就是尋求這樣一個同化的過程。從語音的角度來看,他們設(shè)計了各種各樣契合自己母語的注音系統(tǒng),就是在語音方面主動尋求母語向漢語的同化——用自己的母語轉(zhuǎn)寫漢語的注音系統(tǒng),這實質(zhì)上就是建立了母語同漢語的聯(lián)系,從而同化的進程得以開始。如果沒有這種紐帶,兩種語言的聯(lián)系將無法建立,同化也就無從展開,語言也無法開始掌握。
這些注音方案充當?shù)木褪恰肮讨c”的角色。通過羅馬化的注音方案,西方人學習漢語語音就可從這些自己通曉的語言所制訂出的注音方案開始,而非從零開始,使用諸如反切等對漢語初學者而言完全無法迅速理解的注音方式,這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學習者學習的效率。馬禮遜方案通過諸如將表示[ts]音的形式從早期漢學家一直使用的換用為ts,這種“固著點”的調(diào)整,使其更適應以英語為背景的漢語學習者,從ts-[ts]這樣一個過程開始同化,而并非還要經(jīng)歷-ts-[ts]這種過程。
像漢學家們學習漢語時遵循這樣一個規(guī)律一樣,今天的第二語言學習者的學習過程,毫無疑問也是在同化理論的規(guī)律下進行的。我們研究這些注音方案,探尋漢學家們對漢語特征的認識,其實就是去發(fā)掘在西方人漢語學習同化的進程中發(fā)現(xiàn)了怎樣的特點,并以此為漢語傳播和教學提供理論參考。
(二)以學習者為導向的教學啟示
事實上,我們最初制訂漢語拼音方案時,首要考慮的是漢語言當時的面貌、歷史以及國人掌握和使用漢語拼音的便利性,這一點是無可爭議的。在當時,并沒有辦法對該方案在日后的漢語傳播過程中所能發(fā)揮的進步或阻礙作用有足夠的預見。在今天的對外漢語教學中,一些不便漸漸突顯出來。例如,漢語拼音方案中為避免en和eu在手寫中造成混淆,將在eu中表示央元音[]的字母改寫成o-ou;考慮到四呼韻母的配套,表示[in]的音在漢語拼音方案中采用了ian的形式;咝音和卷舌音后的i同其他形式的[i]類音發(fā)音有較大區(qū)別,但卻使用了同樣的音位表示;以及區(qū)分送氣音不送氣音使用的是很多語言中區(qū)分清音濁音的方式。這些情況,在今天的教學中很大程度會造成誤導,已經(jīng)有很多學者,如魯健驥(2010)、王理嘉(2005)、葉軍(1997)、周奕(2005)、劉振平(2010)等,指出了教學過程中出現(xiàn)的類似問題。雖然漢語拼音方案在今天有著無可取代的地位,從歷史的角度而言也是進步的,但單純使用漢語拼音方案在教學中帶來的阻礙也是不應該被忽視的。
在此不妨轉(zhuǎn)變一下思維,將“我們”認識的漢語傳播給他們,轉(zhuǎn)變?yōu)閷⒌诙Z言學習者認識的漢語以他們更易于接受的方式傳播給他們。各種語言背景的漢學家所制定的注音方案,為我們提供了可以進行提取,并改良成更為合理、系統(tǒng)性更強、更加貼合今天漢語普通話的注音方案,輔助漢語語音學習。馬燕華(2014)指出,在同化理論下的二語學習,可以“用學生聽得懂的語言分析兩種語言相似的音的可辨別性”,而王理嘉(2005)也提出,有很多留學生在使用漢語拼音方案學習漢語過程中遇到了種種問題,并建議“漢語教師在課堂語音教學中因地制宜,創(chuàng)造一些權(quán)宜的變通的教學方法”。研究歷代漢學家提出的各種注音方案,從中總結(jié)出種種西方人眼中漢語的特征,可以為上述教學方法的具體實施提供參考。在教學中因材施教,對對外漢語教學會起到相當有效的作用。
例如,馬禮遜注音系統(tǒng)中對重讀聲母進行了標記。將重讀聲母單獨列出是不是對漢語輕重音特點的如實反映,有待商榷。從音系學角度來說,漢語中的重音也并不具備區(qū)別意義的功能。但是,這也反映出在學習者眼中,重音是漢語面貌重要的一部分,而這一點直到今天也往往在漢語教學中被忽視。魯健驥(2010)就指出,“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我們沒有對漢語的語調(diào)進行準確的描寫,更沒有作為教學內(nèi)容”。而這也是所謂“洋腔洋調(diào)”問題出現(xiàn)的關(guān)鍵因素之一。
再以現(xiàn)代漢語拼音中的r音為例。該音歷來是漢語學習者學習過程中較難掌握的音之一,這主要是因為一些漢語學習者的母語不存在卷舌音,如以印尼語為代表的大多數(shù)南島語系語。印歐語系中很多語言情況也較為類似,其中,r音并非表示卷舌音[],IPA 中的[r]則表示齒齦顫音,在大部分斯拉夫語族語(即使不使用羅馬字母r)和大部分羅曼語族語中,都存在這個齒齦顫音[r]。而在英語、法語、德語等語言中,符號[r]通常代表r類音。因此雖然我們在英語詞典中含有字母r的單詞音標經(jīng)常寫作[r],如red[red]、reach[ri:t],但在嚴式音標中英語里的[r]實際上應該為通音[]或[],德語音標中則應為小舌顫音[R]。在馬禮遜方案中,他選擇j作為表示漢語[]音的形式,既沿用了前人的用法,也考慮到在當時英語字母中的r更多時候表示顫音。馬禮遜在《五車韻府》中描述他所選用的j是同當時法語中的j相類似的。根據(jù)Coblin(2003)說法,當時法語中的j發(fā)音為[]。那么,在馬禮遜看來,漢語中的[]音同r類音相比,更靠近j所代表的[]音。也因此,在之前的注音方案中,很多學者將漢學家們選取的j擬音為[]。了解到這一點,對于對外漢語教學是富有啟發(fā)意義的。在現(xiàn)代漢語拼音r音的教學中,如果學習者母語中既有顫音又有齒齦音,那么,與其將二語習得者母語中的r音或者[r]類音糾正為現(xiàn)代漢語拼音[]的準確讀法,不如指導他們將[]類音的發(fā)音向[]靠攏。如此一來,同化的“固著點”將更靠近目的語,而同化的過程也就更短,二語習得的效率也就更高。
五、結(jié)語
《華英字典》作為史上第一部英漢字典,它是一部劃時代的鴻篇巨制。它所承載的歷史使命,已經(jīng)不僅僅局限在作為一部字典所具有的功能上,而是可以作為一本教材、一部史書、一面19世紀初中國面貌的鏡子,甚至是一座中西文化交流的橋梁。不僅如此,《華英字典》注音系統(tǒng)所體現(xiàn)的特點以及馬禮遜從事漢語教學的經(jīng)歷,都對我們回答如何更好地傳播漢語這一問題,提供了一定的借鑒。注音方案本身體現(xiàn)出,以漢語為第二語言的學習者是如何在語音方面看待漢語的。這為我們解決在漢語教學過程中使用漢語拼音方案遇到的問題提供了參考,為我們更加科學地進行漢語教學提供了一個新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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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默]Phonetic System of Chinese Characters Recorded by
Morrisons A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 and Its English CharacteristicsWANG Zhong-nan
Abstract:The A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 written by English missionary Robert Morrison and the phonetic transcription system of Chinese Characters he designed and used in the dictionary play a key role in connecting the past with the future during the history of western Sinologists phoneticizing Chinese characters with Roman alphabet. Morrisons phonetic system is markedly “Englishized” due to its language background. And under the guidance of assimilation theory,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Chinese as a second language learner, it tends to provide us with new ideas to solve the problems in Chinese teaching.
Key words:Robert MorrisonA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Phonetic System SinologyChinese Language Teaching2021年第4期(總第288期)THE NORTHERN FORUMNo4,2021Total No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