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穎
山東大學(威海)文化傳播學院
有人說,范柳原是崇尚朗月清風般愛情的男子,因一直未找到精神伴侶,所以風流成性情有可原:“在我看來他的第一可貴之處便在于他的真愛觀?!薄叭欢诳v情聲色的外表之下,他又是一個孤獨地尋找真愛的人,有著更為寬廣的思想深度,表面看似無情,實際上是對于‘執(zhí)子之手,與子攜老’的古典愛情故事心向往之”。雖然在《傾城之戀》中,范柳原所做的種種表面與這些評價相悖,但究其本原,范柳原是一個和白流蘇同樣悲情的人物,但囿于種種原因,痛苦的兩人并未成為彼此最終的良人。在這樣一段東西碰撞的感情糾纏中,從其背后的人性入手,無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對范白兩人進行剖析。
在書中,當香港戰(zhàn)火紛飛時,張愛玲將鏡頭縮小到極細微處,為我們呈現(xiàn)出一對在戰(zhàn)時擁抱著彼此互相取暖的戀人。范柳原到底怎樣對待感情?范白之間是怎樣的關系?兩人是否產(chǎn)生過愛情?這種矛盾感情的原因是什么?以那場戰(zhàn)爭為時間節(jié)點,我們進行如下探析。
不難發(fā)現(xiàn),故事的兩個主人公從始至終地位都懸殊很大,但范柳原從未自視清高,而將尋找愛情的精神伴侶作為最深層次的目標。白流蘇是中國傳統(tǒng)舊家庭的女子,她與丈夫離婚、被娘家人排擠;她無錢無權、美得平凡,沒有受過教育,既有中國傳統(tǒng)女子“逆來順受”的氣質,又精通算計,與老派女子有不同之處。而范柳原作為一個海外留學歸國的多金花花公子,與白流蘇的差異不只是在身份地位上,更多在思想上,尤其是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上完全體現(xiàn)出東西方文化的鮮明對立。長期混跡在女子之間的范柳原不缺少尋找愛情或精神伴侶的機會。在各種女子中間,他選擇了自己內心對東方女性的向往——白流蘇。
白流蘇美嗎?作者在書中幾次提到她的美貌: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小得可愛的臉。她美,但并未達到傾國傾城的程度,只是與外國女子、善交際的女子相比,她美得更東方、含蓄,或者說與范柳原心中的伴侶有契合之處。如果說白的外貌吸引到了范,不如說是范半開玩笑的說辭:吸引自己的是白身上展現(xiàn)出的中國傳統(tǒng)女子逆來順受的氣質。范柳原在白流蘇面前多次表達自己對崇高愛情、精神伴侶的追求,看似時時表現(xiàn)自己的優(yōu)越感,突出自己所居的主導地位,實際這些說出來“高潔”的追求正是范柳原所念所想。比如兩人第一次走到墻根下范與白的表白,全是我要你懂我、我要你原諒我、我要你愛我,字里行間流露出的不是自負,而是無法自我解救的痛苦。但與此同時,我們可以看到范柳原其實也在要求白流蘇去懂自己,卻沒有考慮過兩人之間相隔的種種因素,在全然不明確表達自我的前提下尋求完全的理解,不免有些過于虛幻。我們不如先來明確“精神伴侶”的定義:精神伴侶是形容情感或靈魂上相匹配的情人,兩人可以深入對方內心,在關系相對平等的基礎上有一致的價值觀。倘若置于一段在社會關系基礎上的正常感情中,不論是否合適,這種全然的要求性話語就與范柳原想要尋求的“精神伴侶”有沖突之處。換言之,誠然范柳原的這種思想與社會背景及自身性格、家庭有關,但如果在范柳原心中,精神伴侶的意義僅是一方的付出并加以理解,且處于不平等的地位,那他所追求的“精神伴侶”是否為“精神伴侶”有待商榷,其尋找精神伴侶的誠意也有待考量。反之,假設在這一時代以這樣的態(tài)度為前提尋找順從自己的至善至美者,恐怕也是難上加難。
其實,范明晰白所處的環(huán)境,同時也明白她這樣與自己相處內心的算計。但范在知曉白所處情境的情況下,反而利用對方的心理與客觀環(huán)境為自己制造單方面灰心后不負責任的說辭。白初到香港時,范處處表現(xiàn)自己的紳士風度,不從曖昧關系向前邁出半步,這是范的西方“先戀后婚”的愛情觀在起作用,但卻從未考慮過在中國的時代背景下,此番舉動是否會將白置于兩難境地。在與愛人的日常相處中,男女雙方一定要有相對平等的付出才能維持基本的關系;且無論處在多大的痛苦之中,真正愛對方的人不會多次不為對方著想,使對方陷入兩難境地。也可以說,范柳原也許是愛白流蘇的,但這種愛首先必須建立在自我感官的基礎之上。
那么范白一直都是利己主義者嗎?戰(zhàn)事發(fā)生時范柳原趕回去救白流蘇又如何理解?
為什么去救?單單將其概括為由孤獨引起的憐憫似乎太過牽強。戰(zhàn)事發(fā)生時,范柳原的“相思病”恐怕不能不說是真切的,雖然總還是夾雜著自我孤獨的情緒、在惡劣環(huán)境下對過去的美化等原因,但這種不純粹感情的本質也應歸為愛情。在白流蘇一方,她憂心范柳原的生命安全,“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睆谋砻鎭砜?,兩人還未成夫妻就克服了“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定律,這可以證明兩人在此時產(chǎn)生過愛情,可以概括為兩人患難“生”真情。
戰(zhàn)爭等突發(fā)事件總是能夠將人引向兩個極端:一方是完全的自私自利,以保全自我生命為基準;另一方是從對比中得知過去的美好,變得真誠細膩。但在范白之間,我們很難將這兩個極端分開進行剖析。戰(zhàn)事發(fā)生時,范冒著危險救白,白想念著范。但兩人看似真誠的背后,其實更多是出于個人的考慮。范是否在遇戰(zhàn)事后從一開始就一心一意心掛戀人,想沖出去救白?根據(jù)其之前之后的所想與個人性格進行推斷,這種幾率小之又小。當然人的本性使其在遇到困難時直覺是保護自己,這無可非議,范柳原開始最可能的是先憂心自己的生命,繼而在無限放大的等待過程中思及自己感性的需求,想到不遠處的白流蘇,這個剛讓自己失望、重回痛苦之境的女子。如果不考慮故事的發(fā)展,單將此時房子極端條件下——比如范柳原的船沒有毀壞,但已得知香港發(fā)生了戰(zhàn)事;白現(xiàn)在深陷戰(zhàn)爭腹地,進入此地隨時都有性命之憂;范被困在相對安全的旅館中,身邊有更適合相處的中國古典女子……恐怕范柳原在這一系列情境下更多偏向不去救白。轉而看白流蘇,在那幢房子里想到范,因為自己早已無路可走,雖然不認為憧憬有用處、會實現(xiàn),但無論是否身處戰(zhàn)事環(huán)境中,范都是白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擔憂范柳原,但這種擔憂是害怕范死去自己的未來會更加無望渺茫。在范將白接到旅館后,流蘇懊惱柳原在身邊,將兩人的處境理解為“一個人仿佛有了兩個身體”。但這是建立在這樣的心理之上:“他若是死了,若是殘廢了,她的處境更是不堪設想?!睙o論何時,白流蘇心中的第一位,也永遠是自己。
戰(zhàn)爭結束后,范白在相對封閉的空間內經(jīng)歷了一段平淡真實的生活,最終范柳原決定與白流蘇結婚,婚后白流蘇成為了自己想成為的、范柳原名義上的妻子。但此時的白流蘇與開始極力接近范柳原的白流蘇相比,已經(jīng)發(fā)生了極大變化,之前從未想過的愛情之念在白不自知的無意識狀態(tài)下悄然萌發(fā):柳原將婚前戀愛的種種交付給其他女人,在白流蘇的理性認知中,妻的處境本該如此。只是自得之中,“流蘇還是有點惆悵”。
作品中之所以會產(chǎn)生兩人感性與理性的矛盾,歸根到底是表面愛情下包裹的人性,也即人的本質。按照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馬克思指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 人同時擁有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兩個方面,而自然與社會在某些方面的對立,即范白兩人在整個故事中情節(jié)沖突與矛盾的根源所在。一方面,由社會關系而產(chǎn)生的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使二人相互聯(lián)系,在戰(zhàn)爭發(fā)生之時互相慰藉;另一方面,偏于“利己主義”的思想無處不滲透、貫穿整部作品二人細膩的心路歷程。
《傾城之戀》是以白流蘇的視角展開情節(jié)的,在這段感情中,雙方都工于心計,卻都你情我愿。我們并不能責怪哪一方做得更無理無情,范白都是愛自己勝過愛對方的人,或因習慣而自私,或因不得已而必須自私。想來,白流蘇的結局似乎早已注定,假設沒有中間那場戰(zhàn)事,白的命運也許不會比現(xiàn)在更好,也許不會比現(xiàn)在更差。一場突如其來的戰(zhàn)爭讓兩顆自私的心靠在一起尋找慰藉,在宏大的戰(zhàn)爭背景下,尚能容得一對平淡的人。最后,白如愿成為范法律上的妻子,只是有時也會生出一些難言的悲苦。誰不憧憬物質與財富雙雙獲得的愛情與婚姻?只是現(xiàn)實本如此,不如安于世俗,聊以自慰,安然度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