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商志男 商志
父親曾庋藏羅振玉太姻伯手繪《松石圖》,并以金文題曰:“松壽”兩字。此圖用灑金精品紙本,用水墨繪作,畫心長幅64.4cm,寬幅33.5cm。有題跋三:(一)“甲子春三月,貞松老人作此遣興?!敝煊《赫綄?.3cm之“羅振玉”“文字侍從”。(二)“余本不善畫,以意為之也。近于‘百在齋’見黃文節(jié)公畫卷,筆意荒率,逸氣映然,此皆得之八法,古人每云能書即能畫,洵不虛也。乙丑秋杪,貞松篝鐙記。”蓋以寬1.2cm“振玉之印”方章。(三)“頭顱今在何,相見不相識。欲知故人心,蒼蒼歲寒至。松翁羅振玉雨窗題于遼東‘魯詩堂’中?!敝煊《骸傲_振玉印”“羅叔言”,皆為正方邊長0.7cm之小型章印。
此圖原裱為鏡片,全幅長124cm,寬49.5cm,以白綾精裱,樸實高雅,至今仍煥然如新,可見作者極為珍惜。1963年父親購于北京。父尊告知,是時出差北京,乘全國政協(xié)休息之隙,在琉璃廠遇見昔日古玩店老人樊君達。樊,名文同,1919年師從良古齋主人深縣蘇永乾。父親與樊相識于20世紀(jì)30年代。是日與其閑談中,了解數(shù)年前地安門文物商店入購羅太師繪《松壽》圖一幅,至今未見問津,于是與之驅(qū)車前往,在此又見舊識陶書田、劉鳳崑等琉璃廠老人。父親喜而購之,攜歸廣州,鑲以鏡框,放置家中客廳,時時觀摩,以示不忘羅師培育之恩。
父親嘗言:他青年時學(xué)外語不成,乃改學(xué)古文字。因?qū)ξ奈锛肮盼淖钟∠蠛苌?,念茲在茲,乃決心向這方向走。為求深造,從南京到天津,住伯父家,經(jīng)推薦,于1921年拜羅振玉先生為師。及見羅師“殷禮在斯堂”書齋中,所藏眾多甲骨文片和有銘文的青銅器累累,手無所措,喜之如狂。
父親在1941年執(zhí)筆《羅師振玉日常生活情景》文寫道:“羅師容顏清癯,言語溫和,平易近人,即使盛怒,從未見其呼喝。其生活習(xí)慣與常人殊,一生每夜最多睡四個小時,兩個小時也就夠了,睡兩個小時必醒,再閉目,如能睡,繼續(xù)兩個小時,睡不著,就起來工作。由此可見,羅師的工作時間要比常人多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八十。我目前日眠十小時尚嫌不足,把大好光陰都浪費掉,以視羅師,能不愧怍?!苯又终f:“羅師在天津自建二層樓房一幢,于法租界秋山街三十一號,面積約三千平方米,作口子型的走馬樓。樓上書庫兼書室,將書分門別類、有條不紊地安排在各房間,研究哪方面的問題就在哪室寫作,日夜不輟,坐擁書城。拜師后告之,有事可上樓找我?!?/p>
“羅師對好學(xué)的青年是無比愛護和獎掖的,其收藏的圖書資料對我全部開放,并交代開‘貽安堂’書店的長子福成說:‘錫永需要什么書,就給他什么書?!虼?,即使十分名貴的書籍,如《殷虛書契》《殷虛書契后編》等,我都可以從書架取下,拿回家中閱讀。羅師還把他和王國維先生做過眉批箋注的《殷虛書契考釋》《殷虛書契待問篇》交給我參考。我于是考慮先古后今,先難后易,以甲骨文為主。白天在羅家拓銅器銘文,或雙鉤舊銘文拓本;入夜讀羅師的《殷虛書契考釋》,其書將文字納入六類之中,如:一、帝系,二、京邑,三、祀禮,四、卜法,五、官制,六、文字,檢閱起來,不大方便,于是我據(jù)《說文》為之編次,并補入異體字,如對這個字有我的體會看法,則加‘祚案’二字以示區(qū)別。每晚九時起,為我的正式工作時間,一直寫到雞鳴始息,如是者期年,成《殷虛文字類編》十四卷、《待問篇》一卷、羅師的《殷虛書契考釋》一卷,共十六卷,呈視羅師,為之軒言首肯,欣后繼之有人,勉以再接再厲,切莫自滿?!?/p>
“暑假回南京(那時家住南京),將書籍呈父親看,他很高興地說:‘我還有點積蓄, 把他印出來?!Y(jié)果花了八百余元,于1923年問世(自序?qū)ⅰ锖ァ暾`刻‘癸丑’)。為什么刻木版?父親說:‘印數(shù)可以自己掌握,多銷多印,少銷少印,不銷不印。若是石印,滯銷占地堆積,暢銷不敷又需再印,豈不麻煩?!谝淮斡×艘话俨窟B史紙,又印了宣紙本三十部(此后沒再印宣紙本)。前后約印了五百部,在日本銷了百余。在刻板時,每頁左下腳正面鐫有‘決定不移軒’字樣,是我早期的齋名。印了二百部之后,將之刪掉。印刷裝訂工作,都在羅福成于天津開設(shè)的‘貽安堂’書店完成的,書版也存在該店。我離京之初,他擅自開印了近百部毛邊紙本(我從未印過此種紙),以四五元一部的散頁賣給北京的書店。嗣后我將書版運回南京,抗日戰(zhàn)爭時期,家被人占住,把版來當(dāng)柴燒了。當(dāng)時文化浩劫,何止這幾塊書版呢。”
雖然羅福成擅印之事事先未吿之,但從另一面說明這本書在當(dāng)時是受學(xué)界重視的。
其實這本書的告成,與羅、王兩先生的大力提攜是分不開的。從最近發(fā)布的《羅振玉、王國維往來書信》,尤其看出他們對父親的關(guān)懷,也注入他們的心血?!兑筇撐淖诸惥帯肥歉赣H的成名之作,是在羅先生的指導(dǎo)下,并與王先生一塊親自校審才得以出版,從此奠定了成學(xué)之道。從羅公致王先生的信言:“商生當(dāng)見面,其人腦筋頗明了,所撰《殷虛文字類編》,明白無疵;其稿本,弟為閱定一冊,尚有兩冊寄奉,乞公為之改訂,就近交與。其人頗誠篤求學(xué),后進中之可造者也。”(見1922年7月6日信)而在王先生致羅公信中亦言:“商君殷文字書,今日已為校畢,為增補評薦數(shù)十條。維又?jǐn)M刪去數(shù)字, 如‘旬之釋珍’之類,而將此數(shù)字入闕疑中,則全書之字,確者殆十得其九矣?!保ㄒ?922 年8月25日信)
商衍鎏與商承祚
王國維先生在《殷虛文字類編?序》中對父親的學(xué)術(shù)前景寫道:“他日所得,必將有進于是篇者,余雖不敏,猶將濡毫而序之。”同時稱贊當(dāng)時年輕有為而在古文字學(xué)頗有成就的唐蘭、容庚、柯純卿等人。
羅福頤四姑丈有《僂翁七十自述》,回憶往昔之情,“當(dāng)一九二二年廣東容希白初次來津,用他《金文編》稿子為贄,來見我之先人。得先人大加贊賞,勸其影印出版。這時又有亡妻從兄錫永,在津來拜見我之先人,為門弟子,因之先人將容、商二人介紹與王觀堂及北大馬叔平等。于是容、商二人先后入北大國學(xué)門研究所。每遇假日,容、商二人來津必謁先人。當(dāng)時容著《金文編》、商編《殷虛書契類編》,我正編《古璽漢印文字征》。三人不謀而合,時常在一起。這是我有學(xué)友的開始。后來容的《金文編》第一版在天津石印出版,商的《殷虛書契類編》也自用木版印行,越若干年,我的《古璽漢印文字征》也在上海付印。當(dāng)日我們?nèi)顺踅Y(jié)識時,容、商不過二十開外,我只十八歲。光陰一瞬,今容、商均為名教授,皆八十許人,我亦七十多歲,學(xué)業(yè)無成漸負學(xué)友了。”
父親與希白世伯、子期姑丈感情至真,今見《日記》載:
“十二日,星期六,陰。陳蘆荻《悼念容希白教授詩》,我為書之,以備十六日追悼會上用。我謂用畢可交其后人存念,悼詩云:‘綿綿陰雨灑珠江,噩耗驚聞倍黯傷。一卷吉金傳世代,萬方桃李泣門墻。高風(fēng)亮節(jié)襟懷坦,治學(xué)為人品格剛。此日南郊公去矣,挽詩寫罷淚成行?!艘嘤栊那閷懻找?。”
“十六日,星期三,陰。下午二時半在廣州殯儀館舉行希白追悼會,共六百余人。(中大黨委書記)黃煥秋致悼詞,繼與希白遺體告別。余為之傷痛萬分,六十年老友已矣。悲哉!”
1984年3月“十八日,星期日,陰。希白于去年三月六日逝世,今日忽憶及,為之悵然久之?!?/p>
早先記羅福頤姑丈逝世之事,《日記》言1981年10月16日 “得北京‘羅福頤治喪委員會’訃告:子期癌癥不治,于本月8日逝世,年及古稀,為之追悼者久,去電家屬甥輩吊唁。盡日為之悒悒。余與子期初識津門。民國十年拜羅師贄弟子禮于秋山街時,余二十,子期十八。次年伯父二女、予稱之四妹茞若適室子期。自此后與之相處融融,學(xué)問共長。共編《古陶軒秦漢印存》鈐印二冊,羅氏兄弟謙抑,推余領(lǐng)署。子期謙慎厚道,卻訥于言。于故宮恭勤多年,通理治性,弘此藝能,恬淡清溢,與物無競。然不牽世俗趨舍,致未展才術(shù),郁郁膈閟,奄從凋逝。惜哉?!?/p>
父親在青年時代受兩位長者的影響至深,一是祖父,一是羅太先生。
父親對羅太姻伯非常尊重,他說:“我的治學(xué)方法一宗羅振玉老師,以實事求是解決問題,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特別是古文字,不宜任由己意猜測,狡情詭辯。有的人用漢魏以來的音韻旁轉(zhuǎn)戰(zhàn)國及以前的文字,以無字不識,無義不曉自詡,是不足為訓(xùn)的。須知學(xué)海無邊,古文字的考釋很復(fù)雜,有的字你識我不識,我識你不識;今日不識明日識,今日識而明日知其錯誤,為極其自然的事,毋庸詫異。我對字形字義的考釋,必求順理成章,心安理得,不做屈曲之說,避免蹈誤?!?/p>
羅氏認為治學(xué)古文字,必須具有鑒別、墨拓、精摹的功底,俗稱“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即利器為先行,這三項也是父親的長處。他說:“我生平治學(xué)自問還是比較謹(jǐn)嚴(yán)的。收集資料時,注意鑒別真?zhèn)?,或摹或拓,或照片,都是自己動手。后因年老,摹寫不得不由他人為之,但必細對原件,細心觀看,再加以修正,如此反復(fù)多次,近原跡方罷,如戰(zhàn)國楚簡之摹本。對傳拓之事,仍必躬親。1977年夏,我到河北平山縣中山王墓葬的發(fā)掘工地參觀,并花了三天時間與工作同志劉連成等細心清除中山王鼎和壺上面浮銹,親手拓了兩份銘文,一留當(dāng)?shù)兀粠Щ剡M行研究。”據(jù)知此兩拓本一直被認為精品之作, 至今尚未見更善湛者。在鑒別方面,對銅器、甲骨、字畫等方面更有獨到之處,這也是羅師的培養(yǎng)。家父早年著《古代彝器偽字研究》專文,甚是得士林稱贊。父親說早年在羅師家見到商周青銅器,羅羅列列,目不暇接,朝夕相對,使之鑒賞能力日精。又回憶說:“1924年3月,我由南京到天津看望羅師,適時溥儀召羅師入京鑒定散氏盤。于是陪伴入宮鑒審。在羅師的指點下,講述散氏盤之真贗,旁及早先阮元令人所做偽仿之散氏盤劣工、敗形之處,層層剝下,點點深入,收益匪淺。又在羅師指導(dǎo)下,以一紙全拓散氏盤,拓工之美,手法之精,至今未忘?!?/p>
父親文物鑒定精確,在學(xué)界甚有威望。1956年,他參加了鑒定故宮博物院銅器藏品的“故宮博物院銅器專門委員會”。除父親外,還有徐森玉、郭寶鈞、王獻唐、容庚、于省吾、唐蘭和陳夢家等先生。
在這里想起一件事,1995年我們姐弟將父親收藏的書畫等遺物274件(套)捐給深圳博物館,其中包括放于家中客廳的商代銅觚,深博的某研究員只看一眼,即言其偽。志無言以對。不日志持此觚進京,向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鄭振香教授請教。鄭是志多年至交,又是著名的婦好墓發(fā)掘者。她看了良久,認為這種造型獨特、鑄造奇異的銅觚,只有在婦好墓的銅觚群中有發(fā)現(xiàn),如果你們購買于1976年后,即婦好墓發(fā)掘之后,那一定是仿制,否則是真品。此銅器乃20世紀(jì)50年代初父親購于琉璃廠。由此可見父親鑒別眼力之高。
父親又說:“我童年即喜歡書法藝術(shù),尤其是篆書。受業(yè)羅師后,所見書甲骨文及金文,樸質(zhì)雍容,筆格遒勁,心向往之,乃于暇時,亦在臨寫。”所以說父親臨寫甲金文都有羅師韻味。受祖父的影響,父親在書法藝術(shù)中,認為學(xué)習(xí)楷書應(yīng)以顏體為先,他認為:“寫行草之先,必須從唐代名書家的楷體入手,歐陽詢(信本)用筆拘謹(jǐn),褚遂良(登善)清秀有余,剛勁不足,二者宜于小楷,不宜于寫大字。柳公權(quán)(誠懸)骨勝于肉,太過露骨,其中以顏真卿(清臣)為全能。其字骨肉停勻,氣勢磅礴而安詳,寫再大都能站得住,從其入手,有利無弊,寫一兩年然后轉(zhuǎn)入行草,與無楷書基礎(chǔ)而直接寫行草的功力迥別,不可不知?!边@又與羅太姻伯所言顏書“和婉中露剛介不屈氣象”又何等相似。
正是父親跟從羅先生的治學(xué)方法,尊重羅先生的書品,于是每逢遇見他的書作皆傾力收搜,尤其是在生活安定的解放后。
羅先生的書畫作品是可遇不可求,尤其是在那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年代,父親只能利用出差到京滬的機會盡力搜訪。在廣州,利用悠閑的時間,一張一幅地尋覓。到父親去世后,仔細統(tǒng)計一下,居然搜羅到四十余張。這里面包括甲骨文、金文、篆書、行書、楷書以及漢碑、石鼓文等,還有引人注目的這幅《松壽》圖。
商承祚 篆書 《禮記·禮運》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