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開國
[摘? 要]商代是中國有文字記載以來的最早王朝,商代的甲骨文雖然還存在郭沫若所說的不規(guī)范的“五花八門”現(xiàn)象,但如陳夢家所言是“已經(jīng)基本定型”字。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從它初始起,就具有重人文的性格,至少從商代開始,就不只是單純的巫文化,而是巫史文化,在巫之外還有偏重人文的史。商人尚敬的文化,不只是對上帝之敬,而是以崇拜祖先神為主之敬,正是這一包含人文因素的敬,才有接續(xù)商代的周王朝制禮作樂的禮樂文化的出現(xiàn)。
[關(guān)鍵詞]商代;尚敬;文化
[中圖分類號]B2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4479(2021)03-0084-07
商代是中國有文字記載以來的最早王朝。對商代的歷史,我們可以根據(jù)商代的文字記載,并結(jié)合出土文獻來認識。相對夏王朝及其以前無文字記錄的歷史,多出于后人根據(jù)傳說或是推論,商代的歷史與文化具有較多的可信度。所以,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一書中,稱殷代是“中國歷史之開幕時期”[1](pp18-22),就是從商代有文字記錄的角度來說的。這一觀念仍為今天許多學(xué)者所堅持。
一、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
在中國文化研究中,古代文物的出土,尤其是重要的出土文獻,常常會帶來研究的新突破,發(fā)現(xiàn)許多前所未有的新東西,甚至改寫某些已有的觀念。最近三十來年,圍繞著出土簡帛文獻,中國哲學(xué)史、思想史等學(xué)科形成了簡帛研究的熱潮,以至簡帛學(xué)成為顯學(xué),出現(xiàn)了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重要成果。對商代文化而言,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可以說是具有里程碑的重大意義,正是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商代被公認為有文字記載的中國史的開端,商文化成為具有信史意義的歷史。
關(guān)于中國文字的出現(xiàn),最早的傳說是出于黃帝時的倉頡。文字的出現(xiàn)是人類發(fā)展史上最偉大的里程碑,倉頡造字因此被神化,有“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2](p252)之說。秦朝實行書同文,李斯托名倉頡而著《倉頡篇》等字書。但是小篆字書的匯編,與倉頡毫無關(guān)系,這在《說文解字序》說得很清楚:“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xué)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或者有很大的簡化改變),所謂小篆者也?!?sup>[3](p758)從黃帝到夏代,雖然考古發(fā)現(xiàn)有類似文字的符號,在小篆之前有所謂大篆,又稱之為籀文,但真正意義上的文字,是商代出現(xiàn)的甲骨文。甲骨文并不包含完整的商代歷史,陳夢家說:“殷墟卜辭所包含的時代應(yīng)是紀元前1300年-1028年,即盤庚遷殷至紂王末年?!?sup>[4](p35)根據(jù)夏商周斷代工程得出的三代年表,盤庚在位的時間為前1401年~前1374年,而殷紂王在位的時間是前1154年~前1122年,所以,對陳夢家的說法應(yīng)該有所修正。
甲骨文主要出于殷虛安陽小屯,最初被發(fā)現(xiàn)的時間是光緒初年,但當?shù)乩习傩詹]有認識到它的文物價值,而是作為中藥來使用。大約在光緒二十五年(公元1899年),北京的官員王懿榮才發(fā)現(xiàn)了甲骨文的文物價值,隨之才出現(xiàn)了甲骨文收藏與研究的熱潮。研究甲骨文的著名大家先后有孫詒讓、羅振玉、王國維、郭沫若、董作賓、陳夢家、胡厚宣等。迄今為止,國內(nèi)共藏刻有文字的甲骨13萬余片,發(fā)現(xiàn)單字約4500個,能夠識別的近2000余字。并有多部有影響的著作問世,劉鶚的《鐵云藏龜》為第一部著錄甲骨文的書,孫詒讓的《契文舉例》是第一本對甲骨文進行考釋的書,羅振玉的《殷墟書契》是第一本甲骨文照片制版的書;王國維的《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是甲骨文發(fā)現(xiàn)以來第一篇具有重大學(xué)術(shù)價值的科學(xué)論文,郭沫若的《卜辭通纂》是第一部全面考釋卜辭的著作,陳夢家的《殷虛卜辭綜述》是第一本對甲骨文進行全面綜述的書,徐中舒的《甲骨文字典》是第一部甲骨文的工具書;此外,于省吾的《甲骨文釋林》《甲骨文字詁林》、王蘊智的《殷商甲骨文研究》、李孝定的《甲骨文字集釋》等都是極有價值的著作。甲骨文收集最全面的著作是胡厚宣為總編輯的《甲骨文合集》,共計13冊。該書選錄甲骨拓本﹑照片和摹本﹐共41956片。采用董作賓的五期分類法,以武丁為第一期,祖庚、祖甲為第二期,廩辛、康丁為第三期,武乙、文丁為第四期,帝乙、帝辛為第五期。根據(jù)夏商周斷代工程,商王朝開始于前1766年,紂王被滅在公元前1122年,總計644年,而武丁是盤庚遷殷后的第三位帝王,即位在公元前1324年,即使從武丁即位算起,到商王朝滅亡,甲骨文也只存在于商王朝后期的202年。
郭沫若曾評價甲骨文說,“商代已有文字,但那文字百分之八十以上是象形圖畫,而且寫法不定,于字的構(gòu)成上或倒書或橫書,或左或右,或反或正,或數(shù)字合書,或一字析書。而文的構(gòu)成上亦或橫行或直行,橫行亦或左讀或右讀,簡直是五花八門,可以知道那時文字還在形成的途中?!?sup>[1](pp18-19)但根據(jù)一些學(xué)者的研究,從甲骨文已經(jīng)辨識的單字來分析,甲骨文已經(jīng)具備漢字六書的象形、會意、形聲、指事、轉(zhuǎn)注、假借的造字方法。陳夢家也認為,“我們?nèi)羰前呀裉斓臐h字和甲骨文作比較,盡管經(jīng)歷了三千年的演變,然而,基本上是相同的。也就是說,漢字在武丁時代已經(jīng)基本定型?!?sup>[4](p83)雖然甲骨文還存在郭沫若所說的不規(guī)范的“五花八門”的現(xiàn)象,但絕非只是還在形成途中的文字,而是較為成熟的文字,已經(jīng)是漢字的最初形態(tài),后來的金文、大篆、小篆、隸書、楷書皆是其發(fā)展。所以,甲骨文是中國漢字最早的文字形態(tài),正是通過甲骨文,商代的歷史才成為有文字依據(jù)的信史。
二、商代的文化官
商代文化官的主體是巫、史。著名哲學(xué)家李澤厚在《由巫到禮,釋禮歸仁》一書中,用巫、禮、仁三個概念將中國古代文化劃分為三個階段,這一劃分是對從遠古到孔子的中國文化發(fā)展進程的合理說明。按照這一劃分,商代屬于巫文化的時代。巫既是一種原始迷信的文化形態(tài),即所謂巫文化;巫也是古代主要文化人,即《國語·楚語》所說的“在男曰覡,在女曰巫”的巫。巫的起源很早,在商代以前就存在,在《山海經(jīng)》中就有關(guān)于“巫”的如下記載:《海外西經(jīng)》:“巫咸國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從上下也?!薄逗?nèi)西經(jīng)》:“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藥以距之。窫窳者,蛇身人面,貳負臣所殺也?!薄洞蠡哪辖?jīng)》:“有臷民之國。帝舜生無淫,降臷處,是謂巫臷民。巫臷民肦姓,食谷,不績不經(jīng),服也;不稼不穡,食也。爰有歌舞之鳥,鸞鳥自歌,鳳鳥自舞。爰有百獸,相群爰處。百谷所聚?!薄洞蠡奈鹘?jīng)》:“有靈山,巫咸、巫即、巫肦、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百藥爰在?!薄渡胶=?jīng)》記載“巫”有一個現(xiàn)象,就是以西方為主,在上引文字里,除一條出于《大荒南經(jīng)》外,其余皆出于地理位置在西的《海外西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而且講群巫、多位巫師時都出于與記載西方地理的篇目。這與中國地理西高東低,顯然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因為古人認為地的高處是與天相通的,而神是住在高山與天上的,古老的西王母等神話被附會出于西方,西部的昆侖山被視為中國第一神山,都與此有關(guān)。晁福林教授《山海經(jīng)與上古時代的帝觀念》一文說:“《山海經(jīng)》里的‘帝常居住和活動于高山之上。這些高山,最著名的是昆侖山。”[5](p48)《山海經(jīng)》的帝就是神,而巫與神溝通,昆侖山成為記載“帝”的最著名高山,這與巫多出于地理位置較高的西部是一致的。
巫具有與神溝通的本領(lǐng),可以看見神明,與神明進行語言思想的交流。所謂“能齋肅事神明也?!奔词谴艘?。巫與神溝通的形式,要通過一些特殊的形式來進行,舞蹈是最重要的形式。“巫”的象形字就是一個舞動兩袖的人形圖畫,《說文解字》巫部:“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兩袖舞形。與工同意。古者巫咸初作巫。凡巫之屬皆從巫?!蔽椎奈璧赣幸欢ǖ膭幼饕?guī)定,這些動作巧妙靈動,故《說文解字》以“工”與“巫”同意:“工:巧飾也。象人有規(guī)矩也。與巫同意。”所謂規(guī)矩是指巫的舞蹈的規(guī)定動作,與工的行為一樣都是有標準。不合規(guī)矩,工的作為就會失敗,巫的舞蹈就會得不到認可。巫除了用形體動作與神溝通,還有借助語言。通過講一些讓常人聽不懂的言辭,來增加其神秘性,所以,《說文解字》示部說:“祝:祭主贊詞者。從示從人口。一曰從兌省?!兑住吩唬骸畠稙榭跒槲?。?!毖圆浚骸罢_:加也。從言巫聲?!闭峭ㄟ^念念有詞的神秘語言,巫才能夠?qū)崿F(xiàn)與神的交通。而與神明交通,往往還必須通過某種儀式來祭祀神明,而古代祭祀神明最重要的祭品就是玉,《說文解字》釋巫說:“以玉事神。從玉,霝聲?!彼?,以玉祭祀神明,是巫的重要活動。在《說文解字》中與巫相關(guān)的文字還有數(shù)個,從許慎的解釋也可豐富對巫的理解。如竹部的“筮”:“《易》卦用蓍也。從竹從巫字?!笔菑囊左叩慕嵌柔屛祝敷邽槲椎穆氊?zé)。此外,酉部的“醫(yī)”:“治病工也。殹,惡姿也;醫(yī)之性然。得酒而使,從酉。王育說。一曰殹,病聲。酒所以治病也?!吨芏Y》有醫(yī)酒。古者巫彭初作醫(yī)。”巫彭見于《山海經(jīng)》,這說明巫對醫(yī)藥有一定的認識?!墩撜Z·子路》載孔子之言:“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yī)。善夫?!币彩俏揍t(yī)并提,可見二者的聯(lián)系。此外,巫一般都知曉一些天文知識,常常利用對天象的預(yù)測,來進行求雨、止雨的祭祀活動,以神化巫的形象。可以說,巫是具有豐富知識、特殊技能的文化人。在還處于人類文明初期的時代,這些知識技能都可以賦予巫極大的神秘性與權(quán)威性。
所以,巫在商代的政治生活中起到重要的作用,甚至商王朝的開創(chuàng)者與許多大臣本身就是巫或具有巫術(shù)的人物。譬如夏的開國君主湯,就是一位大巫:
昔者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在余一人。無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庇谑囚迤浒l(fā),其手,以身為犧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說,雨乃大至。則湯達乎鬼神之化,人事之傳也。[6](p794)
湯的祈雨行為完全就是巫術(shù)的那一套?!赌印ぜ鎼巯隆芬灿蓄愃频挠涊d,“湯貴為天子,富有天下,然且不憚以身為犧牲,以祠說于上帝鬼神?!?sup>[7](p722)這些說明湯即使不是巫,也是能夠熟練運用巫術(shù)與天神交通的君王。不僅君王,許多著名大臣也都帶有巫的色彩,或本身就是巫?!渡袝ぞ龏]》載周公之語說:“我聞在昔成湯既受命,時則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太甲,時則有若保衡。在太戊,時則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在祖乙,時則有若巫賢。在武丁,時則有若甘盤。率惟茲有陳,保乂有殷,故殷禮陟配天,多歷年所?!?sup>[8](p223)這里講到巫咸、巫賢,皆為商代賢明的輔佐大臣。晁福林教授甚至據(jù)這段話認為,“周公所列作為輔佐商王的最主要的大臣的名單,從伊尹直到甘盤,都有可能是兼任商王朝之大巫者?!?sup>[9](pp85-86)可見,商代包括君王到大臣,或自身就是巫,或是熟悉并運用巫術(shù)的人,這是巫在商代政治生活中的縮影。這與商代中國文化還處于原始的鬼神迷信、圖騰崇拜有直接關(guān)系,統(tǒng)治者要獲得人民的擁戴,必須借助神明的權(quán)威,而得到這一權(quán)威就只能依靠巫與巫術(shù)。
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從它初始起,就具有重人文的性格。所以中國古代文化,至少從商代開始,就不只是單純的巫文化,而是巫史文化,在巫之外還有偏重人文的史。史與巫都是在古代社會有著重要作用的文化官員,《禮記·禮運》說:“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王中心無為也,以守至正?!本褪俏资饭餐饔玫膶懻?。《易經(jīng)》巽九二爻辭:“翼在床下,用史巫紛若,吉?!币部勺C史與巫聯(lián)系之緊密。巫與史也并不是可以截然分開的,有的巫也是史,有的史也是巫,如甲骨文史官中的“御史”,據(jù)《說文》的解釋,“御,祭也”,就是以御史為主持鬼神祭祀的官員,而祭祀一般屬于巫的職責(zé)。
因此,商代文化官的構(gòu)成雖然主要是巫,但還有相當數(shù)量與史有關(guān)的文化官?!墩f文解字》釋史:“史,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凡史之屬皆從史?!彼^記事是對社會歷史事件的記敘,但《說文解字》以中為中正之義是不正確的。據(jù)江永、王國維、羅振玉、章太炎等人的考辨,中的本義是指官府所藏的薄書,史之象形表示的是右手持書,義指持書的人。這說明史的職責(zé)與性質(zhì)與巫是有一定區(qū)別的,是職掌薄書的官員。而且,史也是有多方面知識、技能的文化人,童書業(yè)說:“史本是掌管記載的官,但也兼管著祭祀卜筮等事,他們多是世官,又掌著典籍,知識愈富,所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博觀古今,能醫(yī)卜星相,乃是當時貴族最重要的顧問。他們會從天象和人事里看出吉兇的預(yù)兆,所以他們既是智囊,同時又是預(yù)言家。”[10](p96)但史官的最大特點是與文字、典策相聯(lián)系,相傳最早造字的倉頡就是黃帝的史官。陳夢家在《殷虛卜辭綜述》中考察了殷商時期各類史官官職有25種之多,其具體名稱是:“尹、多尹、又尹、某尹;乍冊;卜某、多卜;工、多工、我工;史、北史、卿史、御史、朕御史、我御史、北御史、某御史;吏、大吏、我吏、上吏、東吏、西吏?!?sup>[4](p521)其中“乍冊”特別值得注意,“冊”的象形為編綴的簡策,這說明商代除了甲骨文外,還可能有簡策的文物,只是最早的簡策由于制作工藝等相對不成熟,所以不能夠如戰(zhàn)國簡帛易保存至今?!渡袝ざ嗍俊氛f:“惟殷先人有冊有典。”絕非完全是臆說。陳夢家據(jù)此認為:“殷代已有竹木簡的冊書,大約是不成問題的?!?sup>[4](p518)《逸周書·世俘》篇載:“武王降自車,乃俾史佚繇書于天號”[11](p437),武王告于周廟曰:“古朕聞文考修商人典?!?sup>[11](p442)這里的商人典,很可能是指商人的典策,而史佚繇書之書,雖然更可能是周書,但武王的周初能夠有史佚的繇書,也可證明商代有典策的可能性極大。關(guān)于史的這一意義,王國維早就指出:“史為掌書之官,自古為要職。殷商以前,其官之尊卑雖不可知,然大小官名及職事職名多由史出,則史之位尊地要可知矣?!胖倜嘤墒烦??!?sup>[12](p269)劉師培也認為,史“掌一代之學(xué)者也;一代之學(xué),即一國政教之本?!?sup>[13](p321)中國重歷史、重傳統(tǒng)的文化精神,最早就植根于這些史官及其史官文化中。正是史的傳統(tǒng),最深刻地影響了中國文化,鑄造了中國文化以人為本的靈魂。
巫史最重要的工作是進行占卜,所以巫史都可稱為卜人。由于卜筮在商代社會政治生活中居于特別重要的地位,為著滿足卜筮的需要,商代設(shè)置不少卜筮的官員,因此卜人眾多,董作賓在《殷代文化概論》中,羅列有68個卜人,陳夢家在《殷墟卜辭綜述》中則有120人之多,并表示這個統(tǒng)計并不全面。[4](pp202-203)而占卜神明的結(jié)果,常常會記錄在龜甲或獸骨上,這就是所謂甲骨文,它是商代文化,主要是巫史文化的珍貴資料。
三、尚敬的含義
按照古代文獻記載的孔子、董仲舒等人的說法,三代文化分別以忠、敬、文為標識。夏尚忠,會帶來野的弊端,為了挽救文的缺失,于是商代之以敬。司馬遷曾在《史記·高祖本紀》的贊詞中對此有明確的說明,“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sup>[14](pp393-394)敬是對神明的敬,是對野的矯正。這就是孔子所說,“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15](pp1641-1642)。商人所敬的神明主要對象是上帝與祖先神。
在較早的卜辭研究中,如郭沫若、陳夢家,胡厚宣等人,在其相關(guān)的著作中都比較強調(diào)商人對上帝的崇拜,認為上帝是商人崇拜的最高主宰。如郭沫若在《先秦天道觀之進展》一文,在引用卜辭中八條有“帝”的文字記錄文獻后說:“這幾條是比較文字上完整而意義明白的紀錄,大抵都是武丁時的卜辭。這兒的‘帝自然是至上神無疑?!?sup>[16](p320)這是以卜辭的帝為至高無上的至上神。他還通過多方面論證說明:“足見殷時代是已經(jīng)有至上神的觀念的,起初稱為‘帝,后來稱為‘上帝,大約在殷周之際的時候又稱為‘天:因為天的稱謂在周初的《周書》中已經(jīng)屢見,在周初彝銘如《大豐簋》和《大盂鼎》上也是屢見,那是因襲了殷末人無疑。由卜辭看來可知殷人的至上神是有意志的一種人格神,上帝能夠命令,上帝有好惡,一切天時上的風(fēng)雨晦冥,人事上的吉兇禍福,如年歲的豐嗇,戰(zhàn)爭的勝敗,城邑的建筑,官吏的黜陟,都是由天所主宰,這和以色列民族的神是完全一致的?!?sup>[16](p324)陳夢家在《殷墟卜辭綜述》第十七章第一節(jié),以“上帝的權(quán)威”為題,認為“卜辭中上帝有很大的權(quán)威,是管理自然與下國的主宰”[4](p562),并根據(jù)武丁卜辭,分為令雨、令風(fēng)、降旱、降禍等十六義,來說明帝的權(quán)威主宰,基本上是沿襲郭沫若的說法,但論述更為詳細精密。[4](pp562-571)胡厚宣在《殷卜辭中的上帝和王帝》(下)也說:“般人以為上帝至上,有無限尊嚴。[17](p109)這些說法表述不同,但都是以上帝為自然社會的具有至高無上地位的最高主宰,是商人思想觀念中最重要的天神。
卜辭稱至上神“上帝”更多的是稱“帝”,而卜辭中的“帝”也是祖先神的稱呼。胡厚宣說:
殷人于天帝稱帝,于祖先亦稱帝。甲骨文中貞卜殷王祭祀祖先,于其生父每亦稱帝。如武丁時卜辭稱其生父小乙叫父乙帝,祖庚、祖甲時卜辭稱其生父武丁叫帝丁,糜辛、康丁時卜辭稱其生父祖甲叫帝甲,武乙時卜辭稱其生父康丁叫帝丁,帝乙時卜辭稱其生父文丁叫文武帝。[17](p91)
作為祖先神的帝,與至上神的帝,二者是不同的,一為在天的帝,一為人世間的帝。為了區(qū)分二者,卜辭有時以“王”與“帝”對稱,以“王”為人世間的帝王,故卜辭時有帝護佑王的文字,《殷墟卜辭綜述》第569頁,就列有七條證據(jù)。但卜辭更多的是用“上帝”一詞,來與人世間的帝相區(qū)分。但“上帝”一詞出現(xiàn)的時間是什么時候,各位大師的看法是不同的。郭沫若認為:
凡是《詩》《書》、彝銘中所稱的“帝”都是指的天帝或上帝,卜辭中也有一例稱“上帝”的,惜乎上下的文字殘缺,整個的辭句不明,但由字跡上看來是帝乙時代的東西。大抵殷代對于至上神的稱號,到晚年來在“帝”上是加了一個“上”字的。上下本是相對的文字,有“上帝”一定已有“下帝”,殷末的二王稱“帝乙”“帝辛”,卜辭有“文武帝”的稱號,大約是帝乙對于其父文丁的追稱,又有“帝甲”當是祖甲,可見帝的稱號在殷代末年已由天帝兼攝到了人王上來了。[16](p321)
以上帝稱謂至上神,與人間君王的帝相區(qū)別,這一解釋極有理據(jù),是對“上帝”一詞出現(xiàn)富有學(xué)理性的解釋。但隨著甲骨文發(fā)現(xiàn)數(shù)量的增加與研究的深入。人們發(fā)現(xiàn),郭沫若說上帝出現(xiàn)在商代末期,與事實不合。陳夢家在《殷墟卜辭綜述》中,在列舉卜辭中的“上帝”一詞時,就舉證有武丁時期的一條材料。[4](p562)胡厚宣《殷卜辭中的上帝和王帝》(下)說:“由后來發(fā)現(xiàn)的甲骨文字看來,殷代對于至上神的稱號,從武丁時以來,在帝上就加了一個上字。”[17](p92)可見,上帝一詞在武丁時期的最早的甲骨文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這說明商代以上帝為至上神的觀念,在武丁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而不是殷代晚期才出現(xiàn)的。上帝觀念反映了對天上人間的區(qū)分,是中國最早的天人之分觀念。這個觀念表現(xiàn)的是對至上神絕對權(quán)威的精細化。雖然,胡厚宣與郭沫若對上帝一詞出現(xiàn)的時間看法不同,但都認為殷代天神信仰上帝的崇拜高于祖先神的崇拜。
胡厚宣的《殷卜辭中的上帝和王帝》,對此作出了最詳盡的說明,并引用眾多的古文獻來證明殷墟卜辭的上帝是至高無上的至上神:
其實這種至神上帝的宗教信仰,也見于古代的文獻資料中?!赌印し菢飞稀芬稖傩獭氛f:“上帝弗常,九有以亡。上帝不順,降之百殃。”常讀為尚,《爾雅·釋詁》,“尚右也”。九有即九州,猶言天下。意思說,上帝如果不保佑,天下就會亡。順猶甲骨文言若。樣即殃。意思說,上帝如果不答應(yīng),就會降下百殃來?!对娊?jīng)·商頌》“玄鳥”玄息”說“古帝命武渴,正域彼四方?!币馑际?,“上帝命令威武的成渴,領(lǐng)有四方天下?!薄渡斜P庚》下說,“肆上帝將復(fù)我高祖之德,亂越我家。”《爾雅·釋詁》“肆,今也?!薄皝y,治也?!薄霸?,于也?!币馑际?,今上帝將興復(fù)我高祖成湯之德運,以治于我家。說上帝保佑,上帝順諾,帝降百殃,說帝命成湯,說上帝帝興復(fù)我高祖的德運,上帝這些權(quán)能,都與甲骨文所說,是相一致的。[17](p91)
的確,在《詩經(jīng)》《尚書》與春秋時期的文獻中,上帝被視為自然與社會的全能主宰,是至高無上、無所不能的至上神,世界的一切都是由上帝決定的。但是,這是商代以后,從宗教迷信方向?qū)ι系塾^念的深化,并不是卜辭上帝觀念的準確說明。這與早期甲骨文研究對上帝的認識一致。隨著研究的發(fā)展,這一對上帝的認識觀念被人質(zhì)疑。
晁福林教授的《論殷代神權(quán)》最具代表性。該文認為,“殷代神權(quán)基本上呈現(xiàn)著三足鼎立之勢,即:以列祖列宗、先妣先母為主的祖先神,以社、河、岳為主的自然神,以帝為代表的天神。三者各自獨立,互不統(tǒng)屬。過去那種以‘帝為殷代最高神的傳統(tǒng)認識,是錯誤地估價了它在殷人心目中的實際地位。帝只是殷代諸神之一,而不是諸神之長。居于殷代神權(quán)崇拜顯赫地位的是殷人的祖先神,而帝則不過是小心翼翼地偏坐于神靈殿堂的一隅而已。整個有殷一代,并未存在過一個統(tǒng)一的、至高無上的神靈?!?sup>[18](p99)他通過卜辭關(guān)于祭祀祖先神的材料分析,證明了殷人祈禱的主要對象不是上帝,而是祖先神;祖先神不只是男性祖先,女性祖先在祭典中也占有相當顯赫的地位。晁福林教授詳細地辨析了商人祭祀祖先神與上帝存在著巨大的差別,“在殷代祭典的祭祀種類、祭品多寡、祭祀次數(shù)等方面,帝和祖先神等相比均望塵莫及。關(guān)于祖先神的卜辭有15000多條,而關(guān)于帝的僅600多條。就祭品情況看,殷人祭祖的犧牲、人牲常以數(shù)十、數(shù)百為限,如‘御自唐、大甲、大丁、祖乙百羌百牢(合集300)、‘羌三百于祖(合集297)、‘御自大丁、大甲、祖乙百巴、百羌,卯三百牢(合集301)等?!欢?,殷人對于帝卻一毛不拔,不奉獻任何祭品?!?sup>[18](p109)所以,在商人的神靈世界中上帝與祖先神是無法相提并論的,“平實而論,帝只是殷代諸神之一,而不是諸神之長?!?sup>[18](p107)
晁福林教授的這一觀念,可能受到陳夢家的影響。陳夢家早就指出:“就卜辭的內(nèi)容來看,殷代的崇拜還沒有完全形式化。這表現(xiàn)于占卜的頻繁與占卜范圍的無所不包,表現(xiàn)于‘殷人尚鬼的隆重而繁復(fù)的祭祀……,但是,祖先崇拜的隆重,祖先崇拜與天神崇拜的逐漸接近、混合,已為殷以后的中國宗教樹立了規(guī)范,即祖先崇拜壓倒了天神崇拜。”[4](pp561-562)陳夢家已經(jīng)看到卜辭中祖先神崇拜的隆重,祖先神崇拜壓倒天神崇拜這一現(xiàn)象。但是,他堅持上帝是最高的主宰,而沒有將這一認識貫徹到底。晁福林教授則對此作出了有說服力的全面論證。
商代的上帝并不是至上神,只是眾多諸神之一,這是對以前關(guān)于商代上帝地位的顛覆性認識。而從現(xiàn)存卜辭來看,晁福林教授的結(jié)論是可信的。這一新認識對準確理解中國文化的源起與后來發(fā)展的關(guān)系有重要的理論意義。若商代果真已有《詩》《書》那樣至上神的上帝觀念,中國文化的發(fā)展就很難走上以人文為根本的道路,至少其發(fā)展進程要曲折得多。因為至上神是具有絕對權(quán)威的最高天神,若商代已經(jīng)被至上神的上帝統(tǒng)治思想界,人們很難從至上神的迷信中擺脫出來。正是祖先神重于上帝,才決定了商代文化最深層的內(nèi)容是血緣的傳承關(guān)系,盡管商代的中國文化處于迷信為主的時代,但正是因為沒有形成對超自然上帝的絕對崇拜,而是以祖先神的崇拜為主,才為周代興起重禮的社會思潮提供了條件。祖先神與上帝雖然都是神,但上帝是超越人間的,祖先畢竟是后王的前輩,他們之間存在可以感知的血緣、親情聯(lián)系,是人類社會的關(guān)系,而非神靈世界的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