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我歷來對知識分子非常敬仰。及至目前,我都不敢認為自己是知識分子。
一九八六年,我從曲阜師范學校畢業(yè),分配到金鄉(xiāng)縣實驗小學當老師。為什么我會以為那一年是第一個教師節(jié)呢?只教了兩年,我就離開講臺,再去上學,然后跳槽,不久評上作家系列的中級職稱。當時單位領(lǐng)導對我說,從今以后,你就是知識分子啦。聽上去知識分子好像有個標準。這么說,我以前還不是知識分子,但我以前是小學老師啊。
平心而論,當時我這知識分子當?shù)貌辉趺礊t灑,住不好,吃不好,穿不好。住的辦公室,冬天窗玻璃上結(jié)的冰有一寸厚。吃最便宜的青菜,以致同事說我像吃草。買回的米摻有沙子,讓我耿耿于懷,心疼了幾十年。來了朋友,跑到很遠的地方去買舍不得吃的火腿腸。吃完了覺得不對勁,火腿腸怎會有一層黃東西?應(yīng)該是壞掉的。去北京學習,聽外國老教授說,臺下坐著的詩人臉色顯示著營養(yǎng)不良,穿的衣服基本上都來自小集市的地攤。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一個詩人同事,常常頭頂著從羽絨服上鉆出的鴨毛。為了去北京領(lǐng)獎,我買了件藍色皮夾克?;貋砗蟛虐l(fā)現(xiàn),皮夾克發(fā)出陣陣臭皮子味。
我沒把自己當知識分子看待,生活窘困也沒覺得不太正常。一次交談中,有人哀嘆“窮文人”,卻讓我心有不甘。在他眼中,文人是窮的,似乎就像落魄的孔乙己。實際上,我的情況雖不能跟權(quán)重部門的人比,但要強于身邊大部分同齡人。寫作多多少少會給我?guī)硪恍┕べY之外的收入。還在實驗小學當老師的時候,一筆三百多元的稿費,曾在我們的小學校乃至全縣教育界引起轟動。而當我放下身段,君子言利,只用幾個月,就曾收入萬元,成了“萬元戶”。
工作和生活中,對文人的攻擊還是很常見的。說起文人,就像文人踩他尾巴似的??梢哉f是我一個很好的朋友,動不動就把“你們文人怎么怎么樣”掛在嘴上。過去了一二十年,我終于忍不住爆發(fā)。你受過高等教育,平時又愛讀書、愛學習,難道你自己不是文人嗎?處處恥笑文人的價值觀,不覺得違背自己曾經(jīng)的追求嗎?在高等教育普及,人們文化水準普遍大幅度提高的當今社會,又有多少人不是文人呢?
就是這樣的一對老朋友產(chǎn)生這么大的分歧,而至于絕交,想想頗覺遺憾。
文明的社會,是對知識尊重的社會。對知識尊重的社會,才會有光明的未來。這樣的道理似乎人人都懂,但社會上的表現(xiàn)卻很讓人起疑。至少我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作為小學老師,感受到的并不是如此。幾乎剛收到師范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我家二奶奶就問我:“去當孩子王嗎?”這讓我明白,小學老師在普通民眾眼里就是孩子王。等我畢業(yè),聽到的社會上不好的傳言更多了。金鄉(xiāng)縣城街上,有一個配鑰匙的姑娘,說“找對象找燒鍋爐的也不找老師”。老師不僅未能與燒鍋爐的并列,還在此之下,更不在配鑰匙姑娘的眼里。收入低、寒酸、摳門,是社會給老師貼的標簽。
我之所以記錯了教師節(jié)的起始年,是心里作為一位小學老師被社會尊重的極度渴望。在這種狀況下,從教育界跳槽,就成了青年教師努力的目標。雖難之又難,但畢竟有人成功。本人就是其中之一。
曾在一次宴會上遇到一個也是從教育界跳槽出來的小干部。酒過三巡,他突然湊到我耳邊,指著滿桌珍饈美饌,悄悄對我說,這樣的場合,當老師的見都見不到啊。
山珍海味吃到嘴里,再覺不出是什么味。
再過十多年,我回老家。聽人說起,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教育發(fā)不出工資……我因離開教育部門,從不知道,也未想到,教育竟會有這么一段艱難的時日。
“再窮不能窮教育?!边@是要反復(fù)去講、去論證、去鼓與呼的道理嗎?離開教育部門后,我?guī)缀鯖]給教育說過一句話,很大原因,是我認為教育一定很好了。也不是很好,是基本上過得去。
實際上,現(xiàn)在當老師已成為人們羨慕的職業(yè)。在我看來仍是不求最好,但取其中。這讓我不禁回想起當年出現(xiàn)那種不堪狀況的背景,不清楚配鑰匙姑娘哪來的底氣,猜測可能也屬于街道集體企業(yè)。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無數(shù)鐵飯碗被打破,卻無形中逐步抬高了教師的地位。
雖然我依舊不認為自己是知識分子,但我堅持認為,知識的位置,一直都在,永遠都沒有跌落過。知識本身就是永遠的榮耀。那些擁有知識的人,即便一時食無魚、出無車,但知識就是他們懷中鋒利的長鋏。
我愿天下人人食有魚出有車無復(fù)長鋏歌!
責任編輯? ?丘曉蘭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