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廟
文秘股股長任東跟黃武局長兩年多,就騰空而去了。局長的任期是五年,黃武關心身邊人,可不想讓任東也跟五年,所以就讓他早早去做了預算科副科長。以前任東雖然是股長,但工作分工注定了他對上不對下,唯黃武馬首是瞻,所以負責股里絕大部分日常工作的是副股長許為。
任東從股長位置上走開,該是許為接任了吧?事實上許為已非正式地接替了任東的工作。任東走時,辦公室主任高明立即向黃武建議,把任東手頭的工作暫時移交給許為。黃武向任東了解了一下,也認為無論是資歷還是能力,沒人能比許為更合適了。文秘股是辦公室下屬的股,這方面黃武一般尊重高明的建議。辦公室還設有后勤股、財務股。
任東原先給黃武干的活兒,許為都接上了。在所有人看來,許為這個局長“秘書”幾乎是蓋棺論定,只差往棺材蓋上打釘子了。按照財政局十幾年沿襲下來的慣例,文秘股股長其實就是一把手的私人秘書。好事之人就揣測,黃武之所以還沒一下子給許為“轉正”,可能是他要等齊“一批”后再走程序。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覺得許為就該接任股長的位置,比如文秘股里的另外一位秘書趙生。他面對著兩個選擇:一是等待許為“轉正”以后,去競爭他空出來的副股長位置;二是直接踩在許為肩膀上,自己去做股長。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進步的干部不是好干部,而且進步得越快越好。市財政局內設機構是科級,部分科室里再設股級機構,從無明文規(guī)定可不可以設。股長、副股長的提拔,也不一定遵循先副后正的一般規(guī)律。何況沒設股的科室干部,也可直接提拔為副科長。
趙生是有底氣的,因為黃武還欠著他的人情,準確地說,是欠著他叔叔趙新的人情。趙新是水利局局長,而黃武是財政局局長,雖然平級,但二者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如果沒淵源,趙新為了侄子的事在黃武面前打招呼,就如同下級為了自己的更下級在上級面前打招呼,邏輯上不成立。但偏偏此前趙新就提了黃武的一個“籃子”(嘉州人的口頭語,意即打招呼、拉關系、走后門之類的事情)。那是在黃武到財政局任職不久,給趙新打招呼,要求把水利局里某個女副科長“轉正”。沒幾個月,趙新就把事辦了,把她的位置從人教科副科長弄成了水政科科長。給黃武辦事后,趙新在給他報喜時,順便提了一下他的侄子趙生,但也不好當場提什么要求。黃武當時只“哦”了一聲。兩年多過去了,這一聲“哦”至今沒下文。如今趙新接到侄子趙生關于機會顯露的報告,覺得不能再死等下去了。貴人多忘事,黃武整天應付書記、市長這一頭,根本沒把他小小的水利局局長放在眼里,所以提個醒非常有必要。
問題是趙新已明確向黃武提出了請托事項,后者好像沒什么反應。在趙生眼里,許為依然跟著黃武進進出出,跟屁蟲的角色扮演得惟妙惟肖,絲毫沒讓人覺察出啥異常。趙生把此現象反饋給叔叔趙新。趙新回復說,黃武表態(tài)過,如果許為副股長做了股長,趙生可以接他的副股長。趙新感慨說,真是豈有此理?老子給他安排一個正科級,他給老子安排一個副股級,太欺負人了!趙生問,那怎么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你有什么辦法嗎?叔叔都沒辦法我還能有什么辦法?
一日復一日,趙生的信心被逐漸磨損、消耗,像被太陽暴曬的花朵,蔫了。心里頭憋屈、郁悶,屁股就不老實,難免串崗聊天。
趙生平日與后勤股股長楊士魁比較投緣。兩人聊著聊著,就聊到了最近一次的經濟適用房分配。其時政策規(guī)定是市直機關公務員早晚人手分配一套。具體分配途徑是,市房改辦分批次把名額分配到市直各部門,各部門再綜合職務、工齡、評先評優(yōu)情況等條件分配到科室、人頭。但在實踐中也沒準,細則經常變。楊士魁告訴趙生,這次高明給辦公室爭取了兩套房源指標,而高明和幾個副主任都分配過公房,他們商量后,一套給了其中一位副主任,另外一套給了許為。楊士魁罵罵咧咧道,許為還是個副股長,我和財務股股長都還沒享受過福利分房,而且許為比我們年輕,工齡也沒我們長,分配到的還是大套型。奶奶的,老子還要等上多少年!他唯恐趙生不明白他在說啥,忿忿不平地提醒說,高明不就是因為許為要做黃局長秘書了嘛,怕惹老大不高興。局長秘書位置重要,只有解除他生活上的后顧之憂,才能更好地為局長服務,為局長服務也就是為全局干部服務嘛。趙生的話滴水不漏。楊士魁吃驚地瞥了他一眼說,扯淡。但是他話鋒一轉,又說,高明有心,許為還不一定領情呢。趙生奇怪地問,此話怎講?許為昨天來過我這里,跟我了解辦理公積金貸款和提取公積金存款的事情。由于這次分配的經濟適用房是現房,市房改辦要求購房者自有房款加貸款一次性付清,不能分期,這可把他愁壞了。他說自己要賣了現在居住的小房子,他們夫妻倆按照最高額度辦理公積金貸款,加上提取兩人名下的公積金存款,再加上所有積蓄,滿打滿算還差二十幾萬,不知怎么辦好。趙生說,不是可以辦理公積金和商業(yè)組合貸款嗎?再說雙方父母也要出一份力。這些昨天他都和我聊過了。他老婆是小學教師,雖然上面早有規(guī)定,中小學教師工資不能低于當地公務員平均水平,但事實上他老婆的收入較低。幾年前,他們?yōu)榱速I現在居住的小房子,雙方父母都是出了力的,主要還是他岳父那邊掏錢,現在自然不能再讓他們掏錢了。好意思嗎?當初買房子,他們就辦了商業(yè)按揭貸款,是從房地產開發(fā)公司買的一手房。房地產開發(fā)公司明確要求不能辦理公積金貸款,只能到和他們掛鉤的銀行辦理按揭貸款,所以這次他們要賣房子,首先要把原來的商業(yè)按揭貸款還清,賣房款就要去掉一半了。關于組合貸款,他也和我聊過,解決不了問題,因為貸款金額占總房款的比例是有規(guī)定的,按照他的情況,這回的經濟適用房算是二套房,最多只能貸總房款的百分之五十。他犯愁的正是湊不齊另外的百分之五十的房款。趙生悲天憫人地說,也真是難為我們許為副股長了。
說這話時,他內心激靈了一下。對許為的情況,因存了競爭的因素,他還是了解一些的。許為經常宣稱自己是“新嘉州人”,因為他不是土生土長的嘉州市區(qū)人,而是來自市轄青龍縣。因許為的家境很不好,他放棄了保送研究生的機會,在大四的最后一個學期參加了公務員考試,考進了財政局這樣的好單位。成為公務員后,許為一鼓作氣,工作沒幾年,就娶上了嘉州城里的媳婦,甚至住進了這位獨生女的家里。又過了幾年,終于買下一套不大的房子。許家祖墳冒青煙了。雖然他們結婚數年,但趙生還沒聽說他升級做爸爸,看來這小子是要憋足了一股勁先做上局長秘書,確保仕途無憂,再考慮傳宗接代的事。
趙生了解的情況就這些,但已足夠了。近來許為雖然跟在黃武屁股后狐假虎威,卻一臉愁容,原來是這么個緣由。感謝楊士魁無意中透露的這些信息。趙生心中有譜,他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許為的老婆吳桂蘭是小學教師,她父母都是退休的中學教師,是名副其實的教師之家。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說的就是她一家。一家人收入不高,也無權勢。但是一旦把吳桂蘭的血緣關系延伸出去,那就不一樣了。她唯一的姑姑吳霞,雖然她本人也不怎么樣,只是在嘉州市最大的綜合購物商場里租賃了一個小空間賣某個牌子的女裝,但是她嫁了個好老公。好老公名叫包昌盛,是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局長。
許為雖然暫時是局長的準秘書,但文件還沒發(fā),理論上還存在變數。為了鞏固成果,他對吳桂蘭吹枕邊風,請她找一找姑姑吳霞。吳霞沒女兒,只有一個獨生子,她平時就對侄女吳桂蘭疼愛有加,差不多當成了自己的女兒。最新款的服裝從廠家發(fā)過來,總是挑最貴的先送給吳桂蘭試穿。名義上是試穿,實際上就是肉包子打狗。
吳霞對寶貝侄女的請托自然一口應承,意外的是,她在包昌盛面前吃了個閉門羹。原因是包昌盛那時正好面臨變動,要從市文廣新局調去宣傳部。雖然是平級調動,而且前面還帶了個“副”字,可是宣傳部常務副部長的地位明顯在目前這個局長之上。從年齡上看,很可能還會有進一步發(fā)展空間。在此緊要關頭,包昌盛不想拋頭露面。
許為對包昌盛的決定表示理解,何況他認為即便包昌盛出面給黃武打招呼,那也只是錦上添花,而不是像雪中送炭那般迫切。包昌盛讓吳霞捎話,侄女婿的事他不會不管,只是時機未到。
世上事往往是謀得好不如湊得巧,就在許為拎著黃武的包,兩人成雙結對地晃蕩在干部們的視野里時,恰好趕上市直機關幾年一次的經濟適用房分配。許為還沒什么想法時,高明已塞給他一個名額,而且是一百二十多平方米,參照市局副科級領導干部標準。高明還說,已向黃局長匯報過了,只管安心拿過去就是。
許為腦子里的第一反應是,這么大?沒這么多錢啊,正準備要孩子呢,聽說月嫂的工資已漲到一萬五。但面對高明,甚至還有黃武的美意,卻之不恭,考慮著回家和老婆商量再定。
吳桂蘭一聽高興得跳了起來,說我們終于可以提前住上大房子了,可以安心生孩子了,爸媽催得緊。錢呢?許為說,雖然是經濟適用房,也確實比市場上的商品房優(yōu)惠不少,可是這么大面積!這么大怎么啦?吳桂蘭嗤之以鼻說,我找姑姑去。
吳桂蘭要找姑姑借錢,固然能借到錢,許為還是覺得這事不大靠譜,硬生生地制止了。包昌盛說過侄女婿的事他不會不管,顯然不是指經濟上。許為與吳桂蘭談戀愛時,就知道她有一個做大官的姑父,說實在話,他很重視這一點,這想法多少有點齷齪。何況這當兒,包昌盛剛剛回絕了為他的事出面說情。
看到吳桂蘭決心這么大,許為就覺得房子非買不可了。于是兩個人商量房子怎么買……翻來覆去地計算,還差二十幾萬。
頗為苦惱了一段時日,在市房改辦規(guī)定的購房截止日期前,許為竟然神奇般地把除了貸款以外的款項湊齊了。吳桂蘭大為吃驚,莫非公婆在田里挖到金銀財寶啦?許為解釋說,青龍縣的一個高中同學近幾年做五金生意,我向他借了二十萬。吳桂蘭可不管那么多,房子買下來最實在。
她像一只亢奮的公雞,立即開始了裝修工作。三個月下來,人瘦了一圈。但他們在搬進新房子的同時,她也迎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許為這次沒能進步,局長的包給別人拎去了。她感覺被人兜頭潑了一盤冷水。
許為安慰說,做了幾個月秘書,換來一套大房子,真是一筆劃算的生意。更劃算的買賣還在后頭。住進大房子后,吳桂蘭加快調養(yǎng)身子,不久就如愿懷上了,封住了她爸媽嘮叨不停的嘴巴。十月懷胎結束,兒子呱呱落地,他們成功升級為人父人母。
兩年時間轉瞬即逝。黃武局長平調去市人大任財經委主任。新局長章玉蘭馬上要到任,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彭慶元將送她赴任。按照組織部領導的分工,彭慶元聯系財政局,但在財政局干部的眼里,所謂聯系就是分管。他對財政局的組織人事工作,握有肯定或否定的評判大權。換了誰做局長,都得捧著常務副部長。
新局長要到任,對趙生來說,預示著他作為局長秘書的日子,是兔子尾巴長不了了。
老局長走了,新局長暫且還未到。按理說這剛剛過去的、短暫的、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是趙生工作上最愜意、最輕松的時候。趙生還有什么可憂慮的呢?他的叔叔趙新緊盯著老局長黃武,使他在去市人大任職之前把他的事情安排妥當。不久趙生就可以到谷地縣財政局掛職副局長去了??h委、縣政府已發(fā)文,趙生只差報個到。
從表面上看,趙生之所以還不能馬上赴任谷地縣局,是需要等黃武的繼任者到位,確定其專職秘書后,把工作移交下去。只有他自己明白事情沒這么簡單。他得把兩年前犯下的那件稀里糊涂事料理妥當,才可以起身。兩年多的時間里,這件事就像一塊巨大的石頭,一直壓在他心頭。不管怎么說,哪怕是掛職,畢竟副科級別到手了。兩年前千辛萬苦擠上獨木橋,兩年來嘔心瀝血,不就是為了上到副科的臺階上嘛!兩年后掛職期滿,一般是回市局任個副科長,也許時來運轉,直接任科長也沒準。
驟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把他嚇了一大跳。自從黃武去了市人大,這部電話就門前冷落車馬稀了。他幾乎是撲了過去。趙股長,高主任請你現在下來,我們在大院門口。是許為的聲音。
趙生放下電話,沖出辦公室,沖向樓梯口,看見兩部電梯都停在一樓,紅色數字就像人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他一口氣從五樓沿樓梯沖下去。到了一樓和二樓之間的轉彎處,猛然一瞥,不得不急剎車。在家的局領導都聚在一樓門廳里三三兩兩地聊天呢,看上去其樂融融、親密無間。
帶著一臉謙卑的微笑,趙生不緊不慢地從眾領導身邊經過。分管辦公室的黨組副書記兼副局長王中看見他了,好像知道他要去哪里,說了一句廢話。趙生啊,到大院門口看看黃局長他們的車子到了沒有。趙生響亮地回答好的,腳步卻沒停。
王中說讓他去看看黃局長他們的車子到了沒有,不說看看章局長他們的車子到了沒有,也沒說看看彭部長他們的車子到了沒有。趙生注意到了這一點,僅此而已,無暇細想。
大院門口的高明朝趙生招了招手說,趙生你來得正好,黃局長他們的車子應該是快到了。又是黃局長!趙生想,今天他們是怎么啦?是不是串通好口徑與他說話,著意提醒他,他是前任局長的人?但趙生只能順著說,應該是快到了。他不自然地瞅了一眼許為,對方似乎以富于同謀意味的目光回看了他。
你們幫我好好看著,高明提醒說,彭部長的車牌是28號,他們應該是一起坐彭部長的車子過來的。來了!趙生叫了一聲。他也沒想到自己叫得這么響,有些難為情。就是那里,他指了指不遠處的紅綠燈,低聲說。
紅燈剛剛變成綠燈,一輛車牌號好像是28號的奧迪車正隨著車流緩緩駛近。
是奧迪車,是彭部長的車。高明說著,踮起腳尖,朝院子內二三十米開外的門廳方向揮了揮手。然后他們三個人站成一排,雙手自然地垂落在褲腰兩邊,稍稍抻長了脖子,以目光恭迎領導的車子。
奧迪車的駕駛員看見他們三個,知道是出來迎接的,放慢了速度,好像還回頭與后排的人說了一句什么。車子并沒在他們三個人身邊停下,而是稍稍加快了速度,朝院內開去。其實那當兒高明已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車子往院內開,但駕駛員沒看見。副駕上坐著一個女人,毫無疑問就是章玉蘭局長。趙生看見她幅度很小地向他們揮了揮手,算是打招呼。
奧迪車在門廳前緩慢停下,蜂擁而去的財政局領導上陣殺敵似的,一瞬間就把車子圍得嚴嚴實實。除了駕駛員位置的車門沒人光顧,其余三個車門前都遞過去了好幾只手。車內的人也比較配合,待車門被緩緩拉開,才神態(tài)安詳地探出一只腳,在地上踩結實了,才拖出另外一只腳。
高明等三人識趣地躲在外圍,看彭部長與熟悉的局領導們談笑風生。市委組織部干部一科科長韓招遠則躲在彭部長身后,不怎么說話。財政局的領導,彭部長應該個個都熟悉得很,都是好朋友,相見格外親切。彭部長可能是覺得不好喧賓奪主,有意地稍稍靠在了章玉蘭身后,一一地向她介紹著即將與她共事的同僚們。眾人簇擁著領導往樓梯口走去,人教科科長戴九和一位女副科長一人按住一部電梯按鈕。大概手指都按酸了,目光有些哀怨,臉上卻帶著笑。趙生的眼前晃動著一大堆領導的屁股,這些屁股晃到了電梯口前就很斯文地停下了,相互謙讓著。讓來讓去,終于還是有一個屁股先晃進了電梯。他把目光往上移,發(fā)現它就是彭部長的屁股。隨即就有一些屁股尾隨而進。
章玉蘭的屁股是這些人當中最耐看的,論年紀這個屁股也快到知天命之年了,但不明就里的人從后面看是看不出來的。不僅僅在于它的小巧玲瓏,還稍稍往上翹,跟古巴女排的屁股有得一比。更重要的是這個屁股還承載著趙生接下來的希冀。那就是通過擁有這個屁股的人,把許為的屁股搬上自己即將騰出來的位置。本來這是兩年前幾乎已板上釘釘的事。
一部電梯上去了,門廳里少了許多人。章玉蘭的屁股輕松晃進另一部電梯,自然就有一些屁股尾隨而進,但里面似乎還有空間。趙生用目光尋找著許為,發(fā)現他躲在幾個人身后不肯靠前。他未免有些生氣。一直按住電梯按鈕的女副科長,朝電梯里瞅了一眼又朝外面掃了一眼,好像要放開按鈕了。趙生顧不得其他,自己先走了進去,讓到了邊上,然后一個轉身,朝著外面喊,許為,快進來!
章玉蘭此時已正面朝外,而且因為其他人都自覺地貼在電梯轎廂內壁上,那樣子看上去像一只只壁虎爬在墻壁上,或者像一枚枚郵票貼在信封上。她無意中就站在了電梯轎廂的最當中,感覺寬敞,看見許為遲疑著站在外面,就友好地招了招手。還站在外頭的女副科長就大喊,小許,快進去,電梯要上去了。趙生覺得這樣效果挺好,自己和女副科長一喊,許為又正面朝著章玉蘭,就給領導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了。
許為小跑兩步,一頭鉆了進來,剛好貼在章玉蘭胸前。看得出來,他有些尷尬,不知是就這樣站著還是該轉過身去。要轉身的話就避免不了與章玉蘭的身體接觸、摩擦,而且屁股對著人家顯然不禮貌??删瓦@樣面對面站著,就不得不與章玉蘭的目光相對,要一直斗雞到六樓會議室。
女副科長沒進來,電梯開始上行。章玉蘭大概看出了許為的不安,她說,沒事,馬上就到了。許為臉上雖帶著溫順的笑,趙生卻分明察覺出了那笑容掩飾下的一絲不情不愿。怎么說呢,他好像挺不愿意過早落入章玉蘭的關注視野,當然也不想給領導落下不好的印象。他這般扭扭捏捏實屬罕見,按理說近十年的機關生涯早把他歷練得榮辱不驚。
到了六樓,應該是章玉蘭先出,但去路被許為擋住。他不得不違反一次領導先行的原則,倒退著先出了電梯,不失時機地朝章玉蘭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等所有人都出了電梯,他才不緊不慢地跟上去。趙生回頭贊許地瞥了他一眼。彭部長他們還在前頭等著,與章玉蘭他們會合一處才一起朝會議室走去。
看上去一幫人三三兩兩地走著,但很有講究。趙生每每在這種場合都要琢磨一番,希望能夠學以致用。彭部長腆著大肚子當仁不讓地走在最當中,右邊是章玉蘭,左邊是黃武。官場上的座次排序,左邊為大,如今這個走路姿勢,顯然是要體現對老局長的尊重。但不知何故,黃武總是刻意落后半拍,好像年紀大了走不快,又好像市人大的官員矮人半截。害得彭部長要與他說句話也不得不側過半張臉。
王中今天是難得當一回主人,所以作為主人的他走在三個人的右側,但落后半個身位,不算越位。他右手一直伸向前,做著請的手勢,生怕領導們找不到方向。韓招遠科長稍微落在王中身后,但走在其他局領導前頭一些。一眾局領導跟在后頭。
會議室正中擺了一圈桌子,靠近主席臺的那一排桌子,擺著四位領導的臺卡,從左到右依次是章玉蘭、彭慶元、黃武、韓招遠,每個人的位置前都擺有一個無線話筒。中層干部們坐了濟濟一堂,聊著與今天會議有關的話題,偶爾跑題,比如有幾位交頭接耳,彼此打探彭慶元是不是快要退二線了。正對主席臺的那排位置后還有一排位置,那是辦公室秘書們的專座。除了趙生、許為,辦公室文秘股的其他秘書都已在秘書席上安然就座。
看見門口擁進一伙人來,會場里所有人都以最快的速度站了起來,向門口方向行注目禮,然后目光隨著這伙人移動。
彭慶元一邊走一邊微笑著做著下壓的手勢,示意大家落座,不必站著。王中引導著領導們在靠近主席臺的那排椅子上就坐。領導坐定,其他人也就迅速歸位。趙生看見秘書席的中間還空著一個位置,就拉了許為過去坐上了那個位置,自己坐到了邊上的一個位置。早已落座的一干秘書看著這一幕,目光里意味深長,但誰都沒吱聲。趙生顯然是在顯擺自己的接班人,提醒他人不得染指。
彭慶元掃了會場一眼說,財政兵強馬壯啊。
會場頓時鴉雀無聲。
章玉蘭讓趙生遲走一步,說她已給谷地縣財政局的池文局長打過招呼。趙生自然求之不得,這就給了他吹耳邊風的機會。趁他還在的時候,許為就被提拔為股長是最理想的結果。如果他下去一段時間后,許為才被提拔為股長,對《契約》的履行可能會產生歧義。
新官上任的重要工作之一是拜會各位。章玉蘭無論走到哪里,趙生都要拎著她的公文包緊隨其后。陪章玉蘭拜會各位的除了趙生還有戴九和高明。他們陪著章玉蘭走遍了市局所有機關科室和下屬單位,包括在市局大院外頭辦公的各基層單位。
一番下來,章玉蘭幾乎拉遍了市本級財政系統(tǒng)所有干部職工的手,發(fā)現自己的手有些酸痛了。趙生適時拿出了一瓶云南白藥氣霧劑,說這個管用。章玉蘭接受了他的好意,手腕、肘部噴一噴,酸痛的感覺竟然就明顯緩解了,不由得贊嘆說,還是你有經驗。趙生不失時機地說,是許為副股長拿過來的。章玉蘭敏感地問,他說給我用?不是,不是,趙生反應很快,連忙說,以前我有一次崴了腳踝,他就拿了兩瓶給我,這個是新的。章玉蘭不置可否地說,哦。
許為很能干,局里的材料大多是由他寫的,股里的日常工作也基本上由他負責,我很少操心。像今年“兩會”過后,市政府辦公室已把需要我們局答復的人大代表議案和建議、政協(xié)委員提案通過電子公文系統(tǒng)傳送過來,這段時間他正忙于此事。從提出分配承辦科室建議到辦理完畢答復代表委員,環(huán)節(jié)眾多,每年都是他全程負責。市里每年給我們局一個優(yōu)秀個人名額,本來也非他莫屬,但他總是把名額讓給其他同志。表面上章玉蘭在聽趙生說話,但他一說完,她卻說,老干部們這一塊還沒走,你說說,怎么走好?
趙生心涼了半截,卻只能不動聲色地說,退休老干部們住得分散,可以逢年過節(jié)再拜訪,不影響您的正常工作,也可以現在先召開一次退休干部代表座談會,這樣今年過年之前,就不用一一上門拜訪了。章玉蘭說,你這個建議很好。我是從許為那里得到啟發(fā),以前各科室辦理建議提案,老是各自為政,零零散散地邀請代表委員過來,安排會場、吃飯啥的,都需要辦公室弄,煩不勝煩。許為接手這攤子事后,就提前給各科室規(guī)定了一個時間,讓他們分別通知有關代表委員過來開座談會,局領導和各承辦科室負責人都參加,集中半天,問題基本上就都解決了。果真如此,許為副股長是個人才。章玉蘭說話時卻面無表情,趙生基本斷定他對許為的吹捧做了無用功。他的話虛虛實實,倒完全不擔心她去鑒別或核實啥,關鍵是她對許為根本不感興趣。接下來,她的這句話出賣了她的真實想法。座談會的事情你具體和戴九科長銜接敲定。
趙生悻悻退出。許為固然是多年的副股長,但沒規(guī)定說他一定可以接任股長職務,所以還是要繼續(xù)尋找一切機會給章玉蘭滴眼藥水。兩年之前,他趙生不過一個普通秘書,卻突然跑步越過許為直接做了股長,讓很多人大跌眼鏡。不能讓這樣的一幕在今年繼續(xù)上演,必須確保副股長許為順理成章地“轉正”。
趙生心里有數,部分副職局領導也都有各自心儀的局長秘書人選,他們在等待著機會向章玉蘭推薦。比如負責編輯信息內刊的徐陽,原來在安昌縣局工作,是當時的安昌縣財政局局長林晉化的秘書。林晉化做了市局副局長后,就把徐陽帶了過來,畢竟在市局發(fā)展空間更大。他會在章玉蘭面前推薦自己昔日的愛徒,這一點毫無疑問。其他秘書的動態(tài),趙生不那么了解,但反正蝦有蝦的路,鱉有鱉的道。
表面上風平浪靜,下面卻已是波濤洶涌。奇怪的是一段時間以來,趙生處心積慮地在章玉蘭面前處處念及許為的好,許為本人卻似乎無動于衷。除了偶爾為工作上的事與他打個招呼,許為沒主動找他提及接班之事。工作上的個別事情,趙生創(chuàng)造由頭請許為直接去向章玉蘭匯報,可惡的是許為總是推托,聲明不能越權啥的。
許為副股長,他是不是把某件往事給忘記了?趙生認為自己的擔心并非空穴來風,有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許為正在有意遺忘某件往事。
負責“兩會”建議提案答復工作的具體經辦人員是許為。分管領導是王中,因為他分管辦公室。這件事許為直接與王中對接,可以繞過辦公室分管文秘的副主任。今年分配到財政局的建議提案也有一百多件,許為經過一段時間的緊張忙碌,把擬分配辦理的科室建議名單拿了出來,送給王中過目。
許為敲門進去,把資料放在王中桌子上,習慣性地在王中對面三張椅子的中間那張上坐下??粗踔腥绽砣f機的樣子他就覺得好笑,好像這個世界離開了他就會停止轉動。他老早就注意到了,局領導里面只有王中和黃武局長(現在是章玉蘭局長)的辦公桌前擺了三張椅子,其他局領導辦公桌前都只擺了兩張椅子,應該不會是椅子不夠。
王中說,先放著吧。許為不知是走還是不走,平日里王中打發(fā)下屬一般是說,那就這樣吧。
王中沒正眼瞧一下那材料,目光卻落到了許為身上。他顯得平易近人,好像在與老朋友閑聊。你的工作表現工作能力我心知肚明,只是……任東走了,他的位置本來是你的,當時我是推薦你的,你差不多也接上去了,黃局長最后非要用趙生。王中滿含深意地凝視著許為??瓷先ネ踔袃?yōu)柔寡斷,其實許為明白他是在裝。許為客氣地表達了感謝,內心卻覺得無比好笑。王中接著說,現在趙生也要走了,應該說對你又是個機會。許為自然不能說他不稀罕這個機會,也不能表現出舍我其誰的氣勢。他只有保持微笑,洗耳恭聽領導的高見。
你看,兩年來趙生固然為黃局長服務多一些,但也就是拎個包、拿個茶杯,真正寫重要材料的秘書一直是你。其他幾個秘書寫寫會議紀要、信息稿還可以,要寫重要材料還是稍顯稚嫩。徐陽編編信息內刊是不錯,這也是他的特長,但也僅此而已。其他秘書各有特點,但也只是各有特點罷了。所以按理說,趙生走了,接下來就應該是你,你已被無端耽擱兩年……
“按理說”是什么意思?許為感覺到風向不對了,王中的言外之意好像是他有什么問題,是什么硬杠杠卡住了他的脖子?甚至是什么上綱上線的錯誤?趙生要下去了,如果許為自己決定不接他的班,那是因為另有隱情。但他也不想出于自己的過失或者犯錯誤而被撂下。最理想的結果是有人與他爭奪這個位置,他有風度地退出。但爭奪只能是幕后的,他又如何能做到“有風度”地退出?
知道韜光養(yǎng)晦是什么意思嗎?王中以一個疑問句暫且結束了冗長的教誨。許為驀然驚醒,惶恐地說,就是不輕易表露自己的想法。兩年前你就是太露了,而人家趙生躲在暗處,人家懂得韜光養(yǎng)晦,所以揭竿而起,一舉成功。
這話讓許為想起了陳勝、吳廣起義。兩年前許為起初確實很想把股長的位置牢固地確定下來。別的不說,文件還沒發(fā),就因為別人已把他當局長秘書了,房子就提前分到手,說明這個位置是多么吃香。而且他的確能在黃武面前討巧,深得喜歡,這一點他自己也能感覺得到。但因為文件還沒發(fā),就至少存在理論上的變數。許為知道趙生在爭,明里暗里的其他人也在爭,具體是怎么爭的他懶得回憶。
此時此刻,王中一臉煞有介事,許為只能在心底暗笑。謝謝領導的不倦教誨,兩年前我實在是不知深淺,從今以后一定痛改前非,低調做人,踏實做事。你言重了,只是根據最新規(guī)定,縣處級以上黨政領導干部都不準配備異性秘書,最好是不配備專職秘書。當然啦,原則上是這么規(guī)定的,主要看章玉蘭局長自己的把握,她讓趙生繼續(xù)留一段時間,主要可能是想先把工作理順。
這規(guī)定其實許為早就聽說了。目前他才不稀罕這個文秘股股長職務。他說,如果沒別的事,那我先回去了,我謹記王局的教誨,繼續(xù)韜光養(yǎng)晦。王中說,好。他想了想又說,好好干。
許為的腦子靈光乍現,王中是在勸退自己啊。王中顯然不傻,往后一旦需要他在局長秘書人選上表態(tài),他將不考慮許為,因為已留繼續(xù)韜光養(yǎng)晦的口實,即便要責怪于他,自身便先站不穩(wěn)腳跟。王中圖個啥,許為一清二楚,他是在為他的遠房親戚,機要秘書夏伊嫚鋪路。王中希望讓夏伊嫚成為章玉蘭秘書。兩年前他就試圖努力讓夏伊嫚接任東空出來的位置,只是黃武未能遂他所愿。夏伊嫚的優(yōu)勢在于她和章玉蘭有著同樣的生理構造,章玉蘭要外出,帶上她比較方便,某些場合男女授受不親是對的。再說夏伊嫚不會寫材料也沒多大關系,局長秘書其實更重要的角色是生活秘書而不是寫作秘書。
在走廊上高明迎面碰見許為,正要打招呼,卻見許為臉上滿是詭異的笑,未免詫異,就聽到他說,高主任好。我找王局議點事。高明驚醒過來說,你剛從他辦公室里出來?看你心情很好,是不是把他爭取過來了?
許為明白高明對自己偏心。兩年前,正是在高明的大力舉薦下,在局長秘書人選未明確之前,黃武默許任東把手頭的工作移交給許為,讓他占據先機??墒堑筋^來他辜負了高明,高明卻不明所以,只以為趙生太強大。幕后之事,許為永遠不可能對高明挑明。如今,趙生要走了,高明又為許為的事操上心。他多半是出于公心。任東、趙生先后擔任文秘股股長,名義上都是高明的下屬,可是擔任局長秘書的人,眼里就只有局長一個人了,哪會真正把辦公室主任放在眼里?能夠表面上尊重你,就已很不錯了。這兩位局長秘書名為股長,實際上他們在任期間,股里的大小事情都是許為在操勞。也就是說,這四五年真正在為高明打工的,是許為而不是任東,也不是趙生。
許為說,沒有的事。那可不行,錯過了初一,不能再錯過十五,我四處替你出頭,你自己也要努力,據我所知,這一回趙生也很賣力,他是在為自己兩年前的行為贖罪吧。高主任言重了,趙生這兩年給黃局長做秘書非常出色,換成是我未必比他做得好。行了,過分的謙虛就是驕傲,高明指了指不遠處說,我得向王局匯報工作去了,順便再議一下你的事,他分管辦公室,這事也沾點邊。
見許為還要說什么,高明擺擺手說,行了,回頭再說。許為回頭,無可奈何地看著高明離去,目送他進了王中辦公室。他巴不得高明在王中面前講自己的壞話,可是這不可能。
高明坐在王中面前,首先簡明扼要地匯報了近期辦公室主要工作,請求指示。哪里有那么多的指示?王中說,倒是趙生遲早要下去,給章局長物色一位新的秘書人選,是你的當務之急。我還沒想好,高明斟酌著說,如果不從辦公室外面物色人選,現有的候選人中,許為是副股長,徐陽負責信息報道,夏伊嫚是機要秘書,南光澤還在見習期。王中見高明不肯一下子擺明態(tài)度,就接話說,昨天林晉化副局長也為此事找過我。
市局大院里很多人都知道林晉化和徐陽的“師徒”關系,所以林晉化如果是為了章玉蘭的秘書人選,找分管辦公室的王中“匯報思想”,也還算正常。
高明附和著說,徐陽也不錯。王中別有深意地說,在高主任的調教下,辦公室秘書個個都是人中翹楚,只是局長秘書只能是一個。那是,那是,那么王局的意見是……
他是這么考慮的,如果王中先征求他的意見,他就不管不顧地推薦許為了,哪怕得罪人也是沒辦法的事。實際上他偏向誰,兩年前就是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了。王中又不傻。
我沒什么意見,王中嚴肅地說,推薦權在你高明手里。見高明不吭聲,王中加重了語氣催促道,你說。
幾個秘書在高明的腦子里又快速過濾了一下,過來過去,最合適的人選還是許為。
我說什么好呢?高明慢條斯理地說,章局長對秘書人選一事也很關心,已找過我。哦?王中立即上心了。章局長是什么意見?如果她已有態(tài)度,也輪不到我們在這里費勁。
實際上章玉蘭并沒為局長秘書人選的事情咨詢過高明,至少目前還沒有。如果說有就是她在已拿定主意的情況下和他提了一下,表示在新的人選確定下來之前,是不是趙生暫留一段時間。高明自然說好。他被王中一催,一急之下鬼使神差地就撒了個彌天大謊,搬出了章玉蘭,騎虎難下的他只能將錯就錯了。他斷定自己今天和王中所說的,王中也不可能去找章玉蘭核實。
高明說,章局長表示她到任已有幾個月了,趙生還是要下去,谷地縣政府的文件都發(fā)了這么久了,再把人掛在市局不太嚴肅。王中一臉認真,沒接話,等著高明說下去。章局長說她會在近期根據自己了解的情況,并綜合其他局領導的意見和辦公室的意見,提出建議人選。王中見高明在打太極,直白地問,那到現在為止,章局長有傾向性的人選了嗎?高明立即機靈地把皮球踢向了章玉蘭,說我也問過這個問題了,章局長說她有數了,快了。
說到這里,他意識到一個不經意的撒謊,把自己要在王中面前推薦許為的路也給堵死了。他今天找王中匯報工作,其實主要目的還是順便推薦許為,如果能夠得到積極回應,即分管辦公室的局領導也是這個意見,分量就比較重了。但人算不如天意,談話竟然不知不覺間滑出了原來的軌道,往后他也只能見機行事了。
幾年前,由市文明辦牽頭,市直各部門和全市范圍內各鎮(zhèn)、村開展“雙千結對共建文明”活動。財政局結對的是青龍縣小龍鎮(zhèn)。開展這個活動的文件是市委、市政府發(fā)文的,規(guī)格比較高,但活動搞到后來,就變味了,只剩下兩項考核指標,就是各部門每年給結對的鎮(zhèn)、村多少錢,主要領導下去了幾次。
活動剛啟動的那一年,黃武積極響應號召,帶著大隊人馬去了一趟,還像模像樣地與縣、鎮(zhèn)兩級領導開了座談會,實地走訪了一些地方,名曰調查研究。但后面幾年,黃武對仕途失去信心就懶得下鄉(xiāng)了,派王中下去。王中見一把手不上心,自然也是走過場了事。但有一點財政局一直做得很不錯,每年都給小龍鎮(zhèn)一大筆錢,基本上只要對方能說得上名目的都給錢。
今年是章玉蘭到任的第一年,對遠在鄉(xiāng)下的“小親戚”不能不聞不問。后勤股長楊士魁催高明,高明只好先去請示王中,問誰去。王中說,最好一把手帶隊,第一年嘛,他可以陪著去。這也是楊士魁出的主意,兩個大領導一起下去,足見財政局對結對工作的重視。
對于具體負責此項工作,一年要下去幾趟核實項目的楊士魁來說,領導下去的多是好事,越大的領導下去越好,因為“鄉(xiāng)下親戚”對他就會更加熱情?!班l(xiāng)下親戚”早就知道新局長來了,正通過楊士魁急切邀請新局長下去呢,翹首以待許久了。
高明就拉了王中一起去向章玉蘭匯報此事。她算了一下日子,也只有第二天有空,遂決定第二天下去。
章玉蘭要下去,趙生自然要跟隨。他就動起了歪心思,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要下鄉(xiāng)的這天上午,章玉蘭還坐在車子上往單位里趕呢,接到了趙生的電話,說他得了急性腸胃炎去不了了。他已交代許為副股長陪領導下去。章玉蘭自然沒多想,只囑咐他及時治療,不要耽誤了病情。她剛到單位又接到趙生的電話,說他不知道許為今天已請工休假,昨天下午下班后已去了青龍縣老家。雖然都在青龍縣,但許為的老家和小龍鎮(zhèn)距離有點遠。章玉蘭說,沒事,這一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是有楊士魁帶路嘛。說完,她心里卻有點奇怪,趙生出爾反爾是什么意思。當然,作為大領導,她不會計較這些細枝末節(jié)。
事實是許為還真的不愿意陪領導下鄉(xiāng),而趙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許為接到趙生的電話時,正在去上班的路上。聽趙生把意思一說,許為馬上就明白了,這是對方把和領導親密接觸的大好機會拱手相讓。許為不能不承認,那一瞬間他有一絲感動,盡管從章玉蘭到任他一直在回避這樣的機會,但他明白趙生這么做的最終目的。
聽許為不吱聲,趙生急了,問,你現在在哪里,快到單位了沒有?
許為回過神來。顯然他不能說自己在去上班的路上,那樣就變成了他不愿意陪領導下鄉(xiāng),這還得了!但他今天也沒請假,按理是要去上班的,這個時候差不多就是在上班的路上嘛。腦子快速轉動幾下后說,對不起,我兒子發(fā)高燒了,正在送他去醫(yī)院的路上,上午恐怕去不了單位了。
這下子電話那頭暫時沒聲音了,許為未免有些得意。
你那邊聲音很嘈雜,是不是在公交車上???你兒子發(fā)高燒,你不會打個車送他去醫(yī)院?還有空坐公交車?趙生的話一針見血。許為被嚇了一跳,好在腦子機靈,急中生智說,上班高峰,打不著出租車呢,我坐的是BRT。
趙生氣呼呼地撂下電話,沒轍了,他完全料不到會是這種結果,只得再給章玉蘭打電話。他已表示自己得了急性腸胃炎,不好再說許為的兒子也發(fā)高燒了,不然給領導的感覺不好,好像幾個秘書凈是病。
許為在最近的一個站頭下來,到馬路對面換乘公交車回家。
許為娶這個婆娘真是娶對了。就在彭慶元送章玉蘭赴任財政局局長后不久,吳桂蘭告訴許為她姑父要轉任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了。吳桂蘭得意洋洋地說,怎么樣,我姑父厲害吧?你現在還需要不需要他出面給你打招呼?許為立即制止道,等他到了組織部再說。
一個月后,包昌盛調到了組織部,還是常務副部長。
吳桂蘭說,我們給姑父打個電話表示祝賀總可以吧?許為就當著吳桂蘭的面打電話給吳霞,再請她把電話轉交給包昌盛接。許為向包昌盛表達了祝賀,表示自己目前工作安好,新局長章玉蘭還在熟悉工作中,除了個別特殊情況,起碼得半年后才會動干部。包昌盛表示,章玉蘭局長還在熟悉財政局工作,自己也是在熟悉組織部工作,都需要一段時間。當然啦,作為聯系財政局的常務副部長,他會經常和章玉蘭局長打交道。
趙生一心要把許為弄到章玉蘭眼前顯擺,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這天快下班時,許為接到趙生電話,說晚上加班,晚飯和章局長、王局等一起在采穗大酒店吃。他強調是工作餐。許為推托說,加班絕對沒問題,和領導吃飯是你這個局長秘書的事,不要扯上我。你自己不思進取也就罷了,難道還要讓我在領導面前再出一次丑嗎?趙生所指自然是不久前要許為陪章玉蘭下鄉(xiāng)被他拒絕的事。許為覺得自己確實做得有點過分,對不起人家。他心腸一軟說,那我斗膽陪大領導一起吃個飯。趙生聽對方態(tài)度轉換得快,氣消了一些,解釋說,我還不是為了你的事情嘛?近些日子你問了我好幾次章局長什么時候回來,什么時候有空聽匯報。她昨天剛回來,我就見縫插針給她匯報建議提案辦理工作進度,她很重視,說讓王局和辦公室具體負責同志晚上議一下,面上的動態(tài),她要了解更多一些。明天她就會把可以簽發(fā)的答復件先簽發(fā)了,個別疑難答復件再議。按照規(guī)定,所有答復件都需要辦理單位一把手簽發(fā),才能發(fā)函送給代表委員。有些科室工作比較主動,已在章玉蘭赴省城參加省財政廳組織的新任市、縣財政局局長培訓班之前,就提交給章玉蘭簽發(fā)答復了,但只占小部分。在許為的催促下,剩余建議提案,辦理科室都已提交上來答復函,只待章玉蘭簽發(fā)。但也不是提筆就簽發(fā)那么簡單,部分答復事關重大,而離規(guī)定的最后答復期限只有十來天了,所以許為很著急。
許為對此表達了真誠的謝意。趙生哈哈一笑說,我就要到谷地縣局打工了,你是在給自己打工,說真的,晚上你機靈點,關鍵期不能再鈍下去了。
趙生在采穗大酒店預訂的是不起眼的小包廂。這是許為第一次和章玉蘭一起吃飯。
落座后王中說,章局長剛從省城結束培訓回來,今天算是我和辦公室的兩位同志為章局長接風了。章玉蘭接著說,這個月,辛苦王局了。
她在省城集中培訓將近一個月,其間局里的日常工作由王中臨時主持。許為心里說,他還巴不得多辛苦呢,一個月的時間太短了,不過癮。同時他還發(fā)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機關里的很多人(包括副職局領導)稱呼一把手習慣稱“某局長”,舍不得把尾巴去掉,但反過來,包括一把手在內的人,稱呼副職局領導,則習慣上稱呼“某局”,利索地切掉了尾巴。
他們一邊吃飯一邊談工作。王中把近期工作向章玉蘭作了匯報。他的匯報太簡單了,簡直讓人覺得他貪污了很多工作,讓人覺得他是在不情不愿地匯報。面上的工作匯報完了,就停留在“兩會”建議提案辦理工作這個點上。王中說,請許為同志具體向章局長匯報。許為說,在辦理規(guī)定時限之前,市政府辦公室搞了個辦理進度通報,每周通報一次,最近我們局的排名比較靠后,主要是一些涉及財政支出敏感問題的辦理件,主辦科室吃不準。他舉了幾個難度大的辦理件,并作了說明。趙生趁機說,我局是個大局,代表委員時刻關注財政工作,所以我們局每年都是建議提案的辦理大戶,答復工作煩瑣龐雜。這些年,正是依靠著許股長耐心、細致、認真、負責的工作,我們局的答復件年年都有數件被市里評為優(yōu)秀辦理件,我們局每年都是辦理工作優(yōu)秀單位,這些都充分說明了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協(xié)對我們局辦理工作的高度肯定。
許為感覺臉上微熱,趙生的高帽子捂得他有些心跳,好像全局的辦理工作都是他一個人在做,而實際上他只是牽線搭橋。此時他如果不表態(tài),那就是默認自己居功至偉了??墒撬€在醞釀恰當話語,卻聽章玉蘭說,我們飯吃得差不多了,泡幾杯綠茶上來吧。
趙生出去叫服務員,章玉蘭竟當著許為的面說,王局,你和其他局領導的意見我都非常重視。關于能否配備異性秘書,我上次在市紀委開會時順便向高書記作了請示,他說根據中央文件規(guī)定,縣處級領導干部都不準配備專職秘書,無論是地方還是部門,所以也就不存在能不能配備異性秘書的問題。王中的目光有些呆滯,本能地附和說,中央規(guī)定得沒錯,副省部級以上領導干部才能配備專職秘書,但有的地方部門有令不行。章玉蘭說,辦公室已有一個文秘股,目前秘書班子陣容齊整,我這頭因為工作頭緒相對繁雜,可讓一個秘書對應我的工作,把其工作重心稍微向我這邊傾斜,不過還是要參與文秘股的總體工作,還是在高明的領導下嘛,算不得專職秘書,我們不能觸犯紀律。
就算再傻,許為也聽得出來,章玉蘭事實上已把王中炮制出來的所謂領導干部不能配備異性秘書頂了回去。
王中顯然也明白回天無力,胳膊扭不過大腿,這點事理他還是懂的。
我完全同意章局長意見,作為工作秘書,辦公室?guī)讉€秘書總體上都是勝任的。王中瞅了一眼許為說,像許為同志,做了多年文秘股副股長,政治素質好,思想覺悟高,領會領導意圖能力強,文字功底厚,大材料寫得過硬……
趙生推門進來,打斷了王中的話。
許為松了一口氣,王中簡直把他丟進了蒸籠里,渾身熱氣騰騰。
跟在趙生身后進來的服務員,給每人泡上了一杯龍井。服務員出手大方,茶葉放得多,把水面遮了個嚴實。章玉蘭輕微地皺了一下眉頭。趙生解釋說,晚上要加班,我讓她泡濃一點。
他顯然聽到了王中剛才那半截子話,見服務員走開了就說,我完全贊成王局的看法,許為同志只會比我做得更好,我沒必要再賴下去,谷地縣局的池局長盼著我下去呢。他想了想又說,我多次向章局長匯報了我的想法。章玉蘭說,不僅是趙生同志,也包括高明同志,當然也還有部分局領導,包括王局都和我提過此事,客觀地說我還沒有非常明確的想法。既然你們的意見高度一致,那我們的主角呢,他是什么意見?
三個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許為臉上。
許為說,我是浪得虛名,趙股長過分謙虛,王局錯愛,如果我的能力勝過趙股長,兩年前黃局長……
趙生急急地打斷他,顯得有些語無倫次。今非昔比,今非昔比……兩年來,許股長的工作又上了一個大臺階,有目共睹,人心所向……
許為搶回話頭說,在領導的關心和同事們的幫助下,兩年來我確實又積累了一點工作經驗,但是……
趙生簡直顯得有些失去理智了,毫不客氣地再次打斷許為。那你是自己不愿意做章局長秘書啦?
趙生的話很有分量,很有殺傷力,已到了上綱上線的地步。
許為卻輕描淡寫地說,不,我非常樂意,這也是我努力的方向,但我擔心我的工作能力暫時還不足以擔任這個重要職務,恐怕耽誤章局長的重要工作。
王中不懷好意地接話說,趙股長你甭急,許為同志既然是今天晚上的主角,我們就要充分尊重主角的意見,許為同志,你說呢?
許為明白王中在搗蛋,順勢說,章局長、王局,我再聲明一次,從我個人的主觀愿望出發(fā),我非常愿意、非常榮幸、非常渴望能夠擔任股長一職,更好地為章局長、王局和其他局領導服務,但我的工作能力的確還有所欠缺,需要再提高,作為局長室(他特意不說章局長)的工作秘書,文秘股里還有其他更合適的同志,我個人建議組織上繼續(xù)考察我,至少讓我繼續(xù)負責一段時間的文秘股日常工作。
章玉蘭幅度很小地揮了一下手說,強扭的瓜不甜,這事……再議。
她臉上已稍帶慍色,在座的其他三個人明顯地察覺到了,不好再提。趙生臉色死灰一片。許為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只有王中一副隱約幸災樂禍的樣子,一邊的嘴角還稍稍往上翹了翹。
趙生終于要去谷地縣局走馬上任了,卻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昨天章玉蘭簽發(fā)了到任后的第一份人事任免文件,免去他的文秘股股長職務,同時任命徐陽為股長。兩人迅速完成了工作交接。昨天晚上,趙生硬著頭皮打電話給許為,有點主動告別的意味,而且對許為未能“轉正”進行了毫無必要的安慰。他表明的是一個低聲下氣的請求,但得到的卻是一個冷冰冰的回復。
戴九和高明陪趙生去報到。戴九去是因為他是人教科科長,管這一塊。高明則因為是趙生的頂頭上司,就好像女兒出嫁,父親要把女兒的手交到女婿手上一樣。
進入縣城之前是一大段盤山公路,盡管駕駛員非常賣力,車子卻不可能開得很快。高明唉聲嘆氣地說,看來不在谷地吃中午飯是說不過去了。戴九說,能不吃就不吃,實在不行就簡單地吃。我也是這么想的,高明轉臉看一下趙生,對他說,哎呀,你怎么苦著一張臉?
高明一驚一乍,戴九也意識到了問題不對。趙生今天是新官上任,可以說是和新郎官一樣,該喜氣洋洋才對,怎么一臉沮喪?
趙生擠出一絲笑容說,我舍不得離開兩位領導,往后要日日思念了。高明和戴九異口同聲說,屁話!
車子終于進入縣城,早有縣局的一輛車在入城的通衢大道上候著??h局辦公室主任豐皮元從車里出來,跑到他們的車子邊點頭哈腰一陣,又跑回自己的車子。帶路只是個幌子,主要是接駕。從這里到縣局的路,市局駕駛員很熟。
池文局長帶著一幫人在辦公樓下恭候許久了,看見三人迅速從車里出來(顯然不想讓別人幫忙開車門),迎上去說,三位領導一路辛苦了,我是盼星星盼月亮,終于把趙生副局長盼過來了。
高明和池文握手說,如果你怠慢了趙生同志,章局長可饒不了你。那是,那是,池文忙不迭地說,好在趙生同志已代表谷地縣局和谷地三十萬人民給章局長服務好幾個月了。
如果從谷地縣委、縣政府發(fā)文時間算起,身為谷地縣財政局副局長的趙生確實為章玉蘭服務了小半年時間。
池文說,趙生副局長來了,谷地人民就有希望了。高明說,此話怎講?池文說,趙生同志代表章局長下來,谷地人民能不歡呼雀躍?谷地人民一定會盡快脫貧。高明說,池局長打的確實是如意算盤,但我們東山省實行的是省管縣財政體制,市財政怕是幫不上多少忙。池文突兀地喊一聲,趙生!我在。趙生連忙應答。你要邀請章局長多到谷地走走看看,這是我交代給你的第一個工作任務。是,池局長。趙生干脆地答應道。戴九說,還沒報到呢,還不是你的人,怎么可以隨便派遣任務?你看這就到了,池文指著前頭的會議室說,文件宣讀完畢就是我的人了。
一行人說笑著來到五樓會議室。眾人在會議室各就各位。池文和市局來的三個人坐一排,對面是谷地縣局的人。
戴九說,池局長,我們開始走程序。谷地縣局一位副局長提醒說,池局長,你看是不是……
池文這才想起了什么說,縣里真的沒來人,還是在路上?戴九說,不來了,縣委組織部領導說反正是我們財政系統(tǒng)的事,他們就不攙和了。什么話!池文不滿地嘀咕了一句,隨即對趙生說,趙局你不要介意啊,鄉(xiāng)下人就是這副德性,無緣由地擺譜。
池文拿起桌上的兩份文件說,既然縣里不來人,今天就由我擅自代表縣委組織部宣讀趙生同志的任命文件。他宣讀了文件。趙生被谷地縣委、縣政府任命為縣財政局黨組成員、副局長(掛職),掛職兩年期滿自行免職。文件落款是小半年前,可見趙生實際上不會在縣局干滿兩年。
接下來,戴九對趙生的學歷、工作經歷和能力特點作了簡單介紹。高明則著重對趙生先后為市局兩任局長服務期間的表現作了精彩點評。后來趙生作了表態(tài)發(fā)言。最后池文也說了幾句客套話,不外乎歡迎啊、全力支持趙生同志工作等等。
流程走完,多數人散去,縣局班子成員自覺留下來,和市局來的領導聊天。
差不多到午飯時間了,池文提議領導們留下吃飯。他強調說,食堂工作餐。高明有心不想吃飯,但不敢說出來,回市局吃飯顯然來不及。
工作餐結束后,池文建議高明、戴九留下來休息。兩人堅決要走。趙生見他們上了車,自己竟然鉆了進去,把身后的池文一幫人看傻了。還是豐皮元機靈,打圓場說,趙局,我已經把你的包拿下來了。
包?趙生沒帶包,子虛烏有的事,但他聽明白了。加之高明輕推了一把,趙生立即從車里下來了。
豐皮元輕聲說,我這就帶趙局去宿舍,他的皮箱我已讓辦公室的同志放在宿舍了。池文對豐皮元說,你帶趙局去宿舍,看是否還需要添加啥,一定要讓趙局住得舒心。
豐皮元帶趙生到宿舍后介紹說,房子雖然小了點,但一個人住足夠了。這房子倒不是縣局裝修的,是一對結婚不久的小夫妻的婚房,他們到嘉州去工作了,就放出來出租,東西也都是他們留下來的。趙生客氣地說,今后工作上還需要豐主任多多指點。
豐皮元從包里摸了一個U盤出來說,這個盤里有谷地縣人文歷史、自然風光、民生風俗、財政收入等等內容,池局長請趙局有空看看。豐皮元指了指電腦。
趙生正要說謝謝,卻不料嘴巴一張,打出一個哈欠來。豐皮元一看情況說,趙局一路勞頓,您早點休息,我就不多打攪了。
趙生突覺渾身無力,只朝豐皮元揮了一下手,竟然連“再見”兩個字也沒說出來。豐皮元把門一帶上,他就恢復了勃勃生機,迫不及待地一個虎躍撲向皮箱。皮箱擱在門后,他把它拽到了沙發(fā)前,坐在沙發(fā)上開皮箱。他從皮箱的夾層里摸出了一張微黃發(fā)皺的紙,然后仰在沙發(fā)靠墊上,最后一次閱讀。這回是朗讀,因為現場再無他人。
契約
甲方:趙生
乙方:許為
甲乙雙方同事多年,共事愉快。經甲乙雙方友好協(xié)商,就乙方向甲方借款事宜達成如下一致認可的契約:
一、乙方主動向黃武局長表明自己不適合擔任市財政局辦公室文秘股股長(局長秘書)職務,并且確保在黃武局長任職期間不擔任市財政局辦公室文秘股股長(局長秘書)職務。該約定在甲方卸任市財政局辦公室文秘股股長(局長秘書)職務前一直有效。
二、乙方在履行第一條義務,并且在甲方擔任市財政局辦公室文秘股股長(即局長秘書)職務的前提下,甲方無息借給乙方¥20萬元整(大寫:人民幣貳拾萬元整)。
三、在黃武局長離職和新局長到任期間(從黃武局長離職之日往前追溯一個月開始計算,往后以半年為限),甲方應當設法退出市財政局辦公室文秘股股長(局長秘書)職務,并且?guī)椭曳街\任市財政局辦公室文秘股股長(局長秘書)職務。在此前提下,乙方應當立即無息歸還所借甲方¥20萬元整(大寫:人民幣貳拾萬元整)。
四、如果甲方不履行或者不充分履行第三條約定義務,并且乙方實際上也未能成功謀任市財政局辦公室文秘股股長(局長秘書)職務,乙方有權不歸還所借甲方款項(但乙方明確聲明不愿意擔任市財政局辦公室文秘股股長——局長秘書職務的情況除外)。在乙方表明不歸還所借甲方款項的情況下,甲方自動失去債權人權益。
五、本契約壹式貳份,甲乙雙方各執(zhí)壹份,以供信守。
六、本契約自甲乙雙方簽名、按指紋后生效,永不反悔。
甲方:趙生(手寫簽名,按指紋?。?/p>
乙方:許為(手寫簽名,按指紋?。?/p>
簽約日期:×年×月×日
趙生開始是小聲地讀,讀著讀著聲音越來越大,聲情并茂、涕淚俱下。讀完了,他傻傻地笑。開始是小聲地嘿嘿笑,到了后來就狂笑不止,無厘頭地笑。直至笑得一口氣上不來,他才慌張四顧陌生環(huán)境,確信視野之內沒有旁人,才稍為心安,此時便有了主意。
趙生去了洗手間,帶著滿腔仇恨,把《契約》一點點地撕碎,碎片紛紛揚揚墜落馬桶。他按下沖水按鈕。隨著嘩嘩水聲,終于長出了一口惡氣。轉身把頭湊到洗臉盆上方的水龍頭下,擰開水龍頭用冷水狠狠地沖洗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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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