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鴻洋
(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廣東廣州,510275)
“文史互證”是近代以來史家甚為推崇的研究方法之一。所謂“文史互證”是指以史釋文和以文證史[1]。就其本質,乃是源于傳統(tǒng)的訓詁學方法,參以宋代以來的史學方法以及近代西方史學、語言學、詮釋學理論精華,是一種既打通漢宋,又融合中西的史學研究方法[2]。“文史互證”除可以讓文學作品和史料互相印證外,更重要的是可以彌補以往正統(tǒng)歷史材料的缺漏。文學作品既離不開時代背景,政治人物的作品更和當時的政治事件、政治背景相關。因此在運用詩文研究歷史時,厘清詩文的創(chuàng)作背景就顯得尤為重要。只有在充分了解作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思想特點、時代背景和詩文的內在邏輯等問題后,才能準確地將詩文作品融入歷史研究中。只有不斷綴合詩文和傳統(tǒng)史籍,將兩者的斷層有序地銜接起來,我們才能真正厘清文學作品背后的深意。因此,本文嘗試從“文史互證”角度重新考證張衡創(chuàng)作《南都賦》的時間和緣由。
張衡,字平子,東漢著名文學家,一生經歷章、和、殤、安、順帝五朝。于安、順兩朝,歷任郎中、太史令、侍中、河間相、尚書等職。古代諸家對張衡的評價都很高,范曄評價他為“三才理通”[3],劉勰稱贊他“通贍”[4],唐代人直接贊嘆他是“通儒大才”[5]。被后世視作通才的張衡是文學史上承前啟后的關鍵人物。他既傳承了漢代正統(tǒng)文學創(chuàng)作,又促進了詩賦文學的革新轉變[6]。他的通博體現(xiàn)在作品中用典極多,其中既有古典也有今典;既有傳統(tǒng)典籍中的相關內容,也有作者自身的知識背景。而由他創(chuàng)作的《南都賦》可以說是其所有作品中最富特色的一篇。
南都即南陽,兩漢屬南陽郡,轄區(qū)與今南陽盆地大體相同,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而為歷代統(tǒng)治者們所重視。班固稱它“西通武關,東受江、淮”[7]。張衡總結得更加全面:
武闕關其西,桐柏揭其東。流滄浪而為隍,廓方城而為墉。湯谷涌其后,淯水蕩其胸。推淮引湍,三方是通。[8]
這段話很好地概括南陽背山臨水,南北、東西通衢要沖的重要地理位置。歷史上的南陽商業(yè)發(fā)達,兩漢史書對它的評價多為“都會”,是當時“五都”之一。東漢光武帝劉秀和張衡均是南陽人,劉秀故居和祖先陵墓位于南陽郡南的章陵縣,張衡的家鄉(xiāng)則地處郡治宛縣稍北的西鄂縣。而這篇筆酣墨飽的《南都賦》是目前唯一東漢人所做的描寫南陽的作品,其對兩漢的研究價值不言而喻。
關于張衡何時、因何撰寫《南都賦》的歷史記載是空白。無論是范曄的《后漢書·張衡傳》,還是同時代收錄《南都賦》的《昭明文選》均未有明示,后世也無此類史料。囿于史料稀缺,對此歷來學界聚訟不已。唐人李善和張銑首開先聲,兩人均認為《南都賦》的創(chuàng)作緣由是為勸諫皇帝“南巡狩”、歸故里?!段倪x》李善注曰:“酈元《水經注》曰:‘光武征秦豐,張衡以為真人南巡,觀舊里焉?!盵9]張銑注曰:“……光武能行孝思舊,因諫桓帝何不往之意。言真人南巡者,冀天子復南巡見舊里邑也?!盵10]不過兩人觀點都存在一些漏洞。
李善注引酈道元說僅提出“睹舊里”事發(fā)生于光武帝時,并未提到和張衡作《南都賦》有何關系。張銑注所云的“諫桓帝”時間錯謬。據(jù)《后漢書·張衡傳》載張衡“年六十二,永和四年卒”[11]?;傅塾趶埡庾浜?年始繼位,故《南都賦》不可能是為諫言桓帝而作。但漢賦往往具有諷諫作用,值得注意[12]。
孫文青先生的《張衡年譜》是目前研究張衡生平最詳盡的著作。他認為《南都賦》應作于安帝永初四年,張衡時年33歲[13]。張震澤先生也贊成此說[14]。錢志熙先生還進而推測桓帝曾到章陵祭祀過安帝[15]。此外,孫文青先生還在書中提出一個假設:“初嘗疑為安帝南巡,崩于葉之故事,而以為順帝初年,衡復為太史令時所作?!盵16]但他旋即推翻自己的推測。原因是在順帝之前,除殤帝外其余五帝也有南巡,故不一定為順帝初年之作,也可能是勸諫其他皇帝而作,并達到目的[17]。
孫文青先生的第一個觀點是通過《二京賦》推測《南都賦》的寫作時間?!逗鬂h書·張衡傳》載:“衡乃擬班固兩都,作二京賦,因以諷諫。精思傅會,十年乃成。”[18]謂《二京賦》創(chuàng)作十年乃成。又依據(jù)張衡的生活軌跡“衡十六歲時游三輔,十八歲時至京師;二十三歲時歲鮑德回南陽”[19]。據(jù)此認為《二京賦》之作早于《南都賦》。既然《二京賦》為在京游學后回鄉(xiāng)任鮑德主簿所作[20],則《南都賦》應作于在籍讀書時。其中預設一個邏輯:賦的描寫對象和作者所處地一致,即張衡創(chuàng)作《二京賦》時,應在洛陽;創(chuàng)作《南都賦》時,則在南陽。然而均無實據(jù),僅是范曄和孫文青先生的一種推測。實際上,目前也沒有更多材料能證明張衡創(chuàng)作《二京賦》真的花了十年。所以,將描寫對象和作者所居地相對應是不嚴謹?shù)?。盡管《南都賦》中確有很多詞句與《西京賦》《東京賦》相同或類似,卻無法判斷孰先孰后。更關鍵的是,這種觀點無法解釋《南都賦》的創(chuàng)作目的。
孫文青先生的第二個假設值得注意。他和錢志熙先生發(fā)現(xiàn)東漢每位皇帝幾乎都到南陽進行“南巡狩”“祠舊宅”等一系列活動。不過,孫文或錢文都僅憑《后漢書·順帝紀》中未記載順帝到過南陽,就得出《南都賦》應作于順帝,寫作目的是為勸諫順帝“南巡狩”“祠舊園”,顯得有些片面。假設張衡是為勸諫皇帝而作《南都賦》,那么有成功和失敗兩種結果。孫、錢僅注意到未去南陽的順帝,卻忽略其他已去過南陽的皇帝是被張衡勸諫而去的可能性。況且孫文列出順帝未去南陽,僅是因為安帝“崩于葉”一條證據(jù),錢文在重復此證據(jù)的基礎上,其他部分僅憑推測,沒有列出更多令人信服的證據(jù)證明《南都賦》寫作動機與順帝不到章陵祭祀有關。還僅憑范曄一句“遂有事于園廟”[21]就認定桓帝在章陵祭祀過安帝。故該結論值得商榷。
趙堅先生則認為應作于東漢和帝永元九年左右,張衡時任南陽太守鮑德的主簿。憑據(jù)有三:一是“本賦之作,既衒同鄉(xiāng)之容,又逞掌故之熟”[22]。二是《南都賦》中有關皇帝南巡故鄉(xiāng)場景的描寫,這些一定是當時老人親眼所見。光武帝也的確從建武十七至十九年多次南巡故鄉(xiāng)。既然老人們是親眼所見,如果當年還是垂髫之年,永元時已近古稀之年。三是從《南都賦》的體式規(guī)模和行文風格看,并不成熟,達不到《二京賦》的思想深度,因此應為早年之作[23]。趙堅先生的觀點顯然太過武斷。我們無法接受僅因張衡是南陽人,就得出《南都賦》是張衡任南陽太守主簿時所做的結論。趙文所謂當年親眼見過光武帝南巡盛況的老人,卻沒有列出任何證據(jù)證明張衡接觸過他們。況且,這種觀點也沒有解釋張衡創(chuàng)作《南都賦》的動機。
綜上,各家都沒能給出令人信服的證據(jù)和結論??稍谔接戀x作內容前,創(chuàng)作時間和緣由問題是我們無法回避的。如果不清楚創(chuàng)作者為什么創(chuàng)作,那么想要理解文中真意無疑很困難。筆者認為應從賦作內容和其他同時代相關史料,并結合張衡生平多方面綜合考慮,得出的結論才比較可靠。
《南都賦》作為一篇大賦,全文按照描寫的內容可分成四部分:第一部分主要描寫南陽周圍的自然地理條件,提及礦產和山勢。第二部分以描寫天封山的各種物產為主,具體包括樹木、動物、植物等。第三部分是設想在其中舉辦宴會和狩獵的場景。第四部分則追憶南陽在歷史上的重要地位,并著重描寫皇帝出巡的恢宏場面。
孫文青和錢志熙二位先生重視結尾部分是有道理的,因為漢賦的結尾經常是全文的總結,往往體現(xiàn)作者寫作文章的真正意圖。這種帶有總結、概括性質的結尾最早來源于屈原《離騷》:“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之兮。又何懷乎故都!’”王逸注:“亂,理也。所以發(fā)理辭旨,總攝其要也?!盵24]洪興祖補注:“凡作篇章既成,撮其大要,以為亂辭也?!盵25]作者往往以“亂曰”開頭來闡述真正意圖,后來的漢賦也保留這種形式,并常常用來諷諫君王。司馬相如《上林賦》在最后一段借無是公之口說出天子校獵過甚的奢侈行徑帶來國家和百姓的重擔,可視作勸諫君王不要耽于校獵。類似諷諫作用的內容在揚雄的《甘泉賦》、班固的《幽通賦》和張衡的《二京賦》《溫泉賦》《思玄賦》中都可以見到。范曄也直言“衡乃擬班固兩都,作二京賦,因以諷諫”[26]。這說明張衡的賦作是有諷諫作用的。
張衡還開創(chuàng)以一首小賦或小詩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寫作目的。比如在《思玄賦》結尾,張衡自創(chuàng)以一首七言詩作結尾:
系曰:天長地久歲不留,俟河之清秪懷憂。愿得遠渡以自娛,上下無常窮六區(qū)。超逾騰躍絕世俗,飄遙神舉逞所欲。天不可階仙夫稀,柏舟悄悄吝不飛。松喬高跱孰能離,結精遠游使心磶。回志朅來從玄謀,獲我所求夫何思![27]
張衡感嘆時光飛逝,自己無法等到政治清明時。自己做不到超凡離世,若志向能回到原本的圣賢之道,自己也沒有其他的憂思。這段文字表露張衡作《思玄賦》的動機,表達他對未來的不確定和政壇晦暗的擔憂,渴望用古代先賢那樣的高尚德行來使政治清明,故也可視為諷諫的一部分。這說明張衡也習慣在賦作結尾表達自己的創(chuàng)作目的。同樣地,張衡在《南都賦》如此作結:
于是乎鯢齒眉壽,鮐背之叟,皤皤然被黃發(fā)者,喟然相與歌曰:望翠華兮葳蕤,建太常兮裶裶。駟飛龍兮骙骙,振和鸞兮京師。總萬乘兮徘徊,按平路兮來歸。豈不思天子南巡之辭者哉!遂作頌曰:
皇祖止焉,光武起焉。據(jù)彼河洛,統(tǒng)四海焉。本枝百世,位天子焉。永世克孝,懷桑梓焉。真人南巡,睹舊里焉。[28]
張衡借老人之口回憶往昔圣駕南巡的壯觀場面,并期待著皇帝再次南巡,回歸故里。盡管未以“亂曰”作結尾,但依漢賦一般結尾概括全篇的慣例,體現(xiàn)和總括全文之意。此段可理解為張衡創(chuàng)作《南都賦》的原因。尤其“豈不思天子南巡之辭者哉!”和“永世克孝,懷桑梓焉。真人南巡,睹舊里焉”,明言希望皇帝南巡歸回故里,緬懷先祖。那么,東漢諸位皇帝是否會南巡歸故里呢?答案是肯定的。
如前所述,光武帝劉秀的家鄉(xiāng)位于南陽郡南的章陵。東漢皇帝們的南巡狩往往伴隨著回章陵祭祖。這由光武帝首創(chuàng),自明帝以后成定制。相關同時代的記載中,范曄的《后漢書》記錄最詳盡。(見表1)
表1 東漢皇帝幸長安、章陵表[29]
上表中與《南都賦》可對照的活動是“祠舊宅園廟”“見宗室故人”“勞賜作樂”。賦作中對上述場景詳細描寫如下:
若其廚膳,則有華薌重秬,滍皋香秔。歸雁鳴鵽黃稻魚,以為芍藥。酸甜滋味,百種千名。春卵夏筍,秋韭冬菁。蘇蔱紫姜,拂徹羶腥。酒則九醖甘醴,十旬兼清。醪敷徑寸,浮蟻若蓱。其甘不爽,醉而不醒。
張衡利用賦的寫作特點詳細鋪陳當?shù)氐奈锂a,從農作物到禽類、魚類,從不同時令的物產到釀酒,甚至連做法都一一道來;對宴會的主賓、食物、侍者、樂者,甚至于主客微醺的狀態(tài)都一一詳述。凡此種種可和《后漢書》諸帝紀里對皇帝返鄉(xiāng)所為的記載相對照。尤其“禴祠蒸嘗”一句,是春秋戰(zhàn)國君王四時祭祀的名稱[31]?!对娊洝ば⊙拧ぬ毂!吩?“禴祠蒸嘗,于公先王?!盵32]《周禮·春官·大宗伯》云:“以祠春享先王,以禴夏享先王,以嘗秋享先王,以烝冬享先王?!盵33]“禴祠蒸嘗”在先秦文獻中意為君王四時祭祀祖先的名稱。同樣,張衡賦作里的“禴祠蒸嘗”若理解為平民祭祀祖先顯然不妥,解釋為皇帝祭祖才符合賦作語境,也與表1中所列一些皇帝回章陵祭祀先祖的季節(jié)和場景一致。由此可知,張衡如此細致地描寫物產、祭祀、宴客過程目的是使皇帝了解過去先帝們來南陽祭祖的情況。這些內容也正呼應《南都賦》結尾,表達出勸諫皇帝回故里的意圖。
其次,我們再來討論張衡是為勸諫哪位皇帝而作,這在表1中也可尋得些蛛絲馬跡。表1所列諸帝“幸章陵,祠舊宅”的時間沒有一定規(guī)律,從繼位后8至18年皆有,季節(jié)也涵蓋四季。其中沒有去章陵“祠舊宅”的皇帝有殤帝、順帝、沖帝、質帝、靈帝、少帝和獻帝。殤帝、沖帝、質帝即位時尚為嬰兒且早夭,靈、少、獻帝則身處亂世,尚無暇自保,遑論其他。其中年歲、境遇均合適,卻未去的只有順帝。他恰巧也是張衡一生經歷五朝中,除早夭的殤帝外,唯一一生沒到過章陵的皇帝。
再來考證順帝的生活軌跡,發(fā)現(xiàn)在與表1中其他皇帝相似的時段里,劉保選擇去長安祭祀。據(jù)范曄《后漢書》記載,他曾于繼位后第12年,即永和二年行幸長安和未央宮,時年22歲:
(永和二年)冬十月甲申,行幸長安,所過鰥寡孤獨、貧不能自存者賜粟,人五斛。庚子,幸未央宮,會三輔郡守、都尉及官屬,勞賜作樂十一月午,祠高廟。丁未,遂有事十一陵。[34]
兩年后,他又到上林苑校獵,之后從函谷關返回:
(永和四年)冬十月戊午,校獵上林苑歷函谷關而還。[35]
從表1可知,光武帝建武十九年開始,東漢皇帝到長安祭祀高廟成為定制。長安的故高廟中祭祀的西漢的成帝、哀帝、平帝,洛陽的高廟中祭祀高祖、文帝、武帝、宣帝、元帝[36]。其他皇帝的祭祀順序均是先到長安祭祀高廟后,隔幾年再回到故鄉(xiāng)章陵祭祀自己的近祖。這種定制也與《白虎通》關于天子巡狩要告“祖檷”的要求相符:
巡狩必祭天何?本巡狩為祭天,所以告至也?!渡袝吩?“東巡狩,至于岱宗,柴也。王者出必告廟何?孝子出辭、反面,事死如事生?!薄渡袝吩?“歸假于祖檷?!薄对訂枴吩?“王者、諸侯出,稱告祖檷,使祝遍告五廟。”尊親也。王者將出告天者,示不專也。故《王制》曰:“類于上帝,宜乎社,造于檷?!鳖惣酪宰媾洳辉唤诱撸馃o二禮,尊尊之義。造于檷,獨見檷何?辭從卑,不復留尊者之命,至檷不嫌不至祖。即祭告天,為告事也,祖,為出辭也。義異。告于尊者,然后乃辭出。[37]
上文說明天子巡狩目的是祭天,而到廟堂祭拜祖先也是祭天的一部分。上文的“檷”,后世文獻常寫作“襧”,意為近祖的父廟。天子祭祀先祖有順序之別,要先祭遠祖(即祖),再祭近祖(即襧)。按表1,東漢皇帝基本符合上述祭祖順序,只有順帝一人在與其他皇帝祭祀近祖的時間接近去長安祭祀遠祖劉邦,卻終生沒到章陵拜祭自己血緣上更近的祖先。孫文青、錢志熙先生認為這和順帝的父親安帝死于從章陵祭祀回來的路上有關。這個推測可備一說。而我們更可據(jù)此推斷《南都賦》的寫作時間。
按表1述,諸帝到長安和到章陵祭祀的時間最短的時隔1年,有明帝、章帝、安帝;最長的時隔幾年,有光武帝、和帝。假設張衡勸諫對象是順帝,那么最有可能的時間是在永和二年順帝到長安祭祀之后。首先,如此才符合順帝之前諸帝祭祖的順序。其次,張衡重視回故里一事。張衡晚年因宦官進讒言“出為河間相”[38]。張衡在出任河間相的第三年上書給皇帝希望自己的骸骨可歸葬故里,側面說明他對歸故里的重視。同理,聯(lián)想到順帝還未歸章陵祭祀祖先,張衡作賦勸諫,邏輯可通。我們固然無法得知順帝對回章陵祭祖的真實想法,但張衡肯定希望他如此做。旁證還有《南都賦》中結尾多次出現(xiàn)老人形象,這與當時年屆六旬的張衡形象也相符。
另外,安帝也有被勸諫成功的可能。不過,結合之后順帝一朝張衡由太史令擢升為隨侍皇帝左右的侍中,此說難成立。假若如孫文青先生推測的順帝因父親安帝崩于葉而終身不肯去章陵祭祖,說明順帝忌諱此地。若安帝聽從張衡建議而回章陵祭祖,卻于回程崩逝。按常理言,順帝不可能重用他。但結合張衡歷朝所任官職,他在順帝一朝反而最為重用,而非安帝時。故張衡應未勸諫安帝回鄉(xiāng)祭祖,為此作《南都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綜合以上證據(jù),張衡晚年出任河間相期間,為勸諫順帝返故鄉(xiāng)章陵祭祖而創(chuàng)作《南都賦》一說更合理,時間可定為137年—139年間。如前所述,137年順帝到長安祭祀遠祖,由東漢皇帝祭祀遠祖、近祖規(guī)律可知,順帝在此行之后才會回章陵祭祀近祖。故而張衡不會早于此時勸諫順帝。139年則是張衡卒年。
綜上,筆者根據(jù)《南都賦》自身內容,并結合史料記載東漢皇帝的相關祭祖活動和張衡生平重新考證《南都賦》的創(chuàng)作緣由和時間。從《南都賦》結尾具有總括和表達對皇帝勸諫的內容出發(fā),結合東漢皇帝們有規(guī)律地到長安、章陵的祭祖活動,并聯(lián)系張衡一生的政治生涯說明其創(chuàng)作《南都賦》是為勸諫皇帝回到南陽章陵故鄉(xiāng)“南巡狩、祠舊園”。通過考察張衡經歷的章、和、殤、安、順五朝皇帝中,最符合以上種種線索的是順帝劉保,并推得《南都賦》應創(chuàng)作于東漢順帝永和二至四年間。
注釋:
[1] 卞孝萱:《文史互證與唐傳奇研究》,《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第126頁。
[2] 景蜀慧:《“文史互證”方法與魏晉南北朝史研究》,胡守為:《陳寅恪與二十世紀中國學術》,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67頁。
[3]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張衡列傳》,《后漢書》卷五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941頁。
[4] (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才略》,《文心雕龍》卷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97頁。
[5] (唐)歐陽詢:《藝文類聚·雜文·七》,《藝文類聚》卷五十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第1020頁。
[6] 孫文青:《張衡年譜(修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1956年,第289頁。
[7] (東漢)班固《漢書·地理志下》,《漢書》卷二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654頁。
[8] (南朝梁)蕭統(tǒng):《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49~150頁。
[9] (南朝梁)蕭統(tǒng),(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62頁。
[10] (南朝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90頁。
[11]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張衡列傳》,《后漢書》卷五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939頁。
[12] 關于漢賦的諷諫作用,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有云:“作辭以諷諫,連類以爭義,《離騷》有之?!睗h賦的諷諫來源于《詩經》《楚辭》的諷刺,有沒有諷諫作用在西漢甚至一度是評價一首辭賦的重要標準。揚雄、司馬相如、枚皋等辭賦大家的賦作均以諷諫君王為創(chuàng)作動機。但學界認為因為漢賦“極麗靡之辭,閎侈巨衍”的寫作手法,賦家身份、經學背景等多重因素作用,導致漢賦中有諷諫作用的詞句越來越少。東漢以降辭賦中的諷諫作用慢慢消失,轉而注重抒發(fā)個人情感。這個轉變也是由張衡肇發(fā),但張衡的《二京賦》中還是有一定諷諫的內容存在。關于兩漢諷諫作用的相關研究可以參考龔克昌:《詩賦諷諫散論》,《文史哲》1985年第3期,第32~36頁、第104頁;孫少華:《桓譚論賦與漢賦的“諷諫”傳統(tǒng)》,《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第39~48頁。
[13] 孫文青:《張衡年譜(修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1956年,第57頁。
[14] 張震澤:《張衡詩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82頁。
[15] 錢志熙:《張衡和他的〈南都賦〉》,《文史知識》2008年第5期,第70頁。
[16] 孫文青:《張衡年譜(修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1956年,第57頁。
[17] 孫文青:《張衡年譜(修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1956年,第57~58頁。
[18]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張衡列傳》,《后漢書》卷五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897頁。
[19] 孫文青:《張衡年譜(修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1956年,第49頁。
[20] 學界關于鮑德任南陽太守的時間有不同看法。一是張蔭麟先生認為應在永初六年至元初二年間。二是孫文青先生認為應在(和帝)永元十二年至(安帝)永初二年。參見張蔭麟:《張衡別傳》,《學衡》第40期,1925年4月,第2~3頁;孫文青:《張衡年譜(修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1956年,第50~51頁。
[21]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桓帝紀》,《后漢書》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13頁。
[22] 趙堅:《張衡主要賦作系年》,《上海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1期,第151頁。
[23] 趙堅:《張衡主要賦作系年》,《上海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1期,第151頁。
[24] (東漢)王逸:《楚辭章句》,(清)紀昀,永瑢,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一○六二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14頁。
[25] (宋)洪興祖:《楚辭補注》,(清)紀昀,永瑢,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一○六二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141頁。
[26]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張衡列傳》,《后漢書》卷五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897頁。
[27] (南朝梁)蕭統(tǒng):《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77頁。
[28] (南朝梁)蕭統(tǒng):《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61~162頁。
[29] 表中內容均來于(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48、56、57、68、69、74、104、107、113、144、147、172、191、240、241、267、313頁。
[30] (南朝梁)蕭統(tǒng):《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55~157頁。
[31] 參見郭善兵:《漢代皇帝宗廟祭祖制度考論》,《史學月刊》2007年第1期,第24頁。
[32] (西漢)毛亨:《毛詩正義》,《十三經注疏》整理委員會:《十三經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585頁。
[33] (清)孫詒讓:《周禮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330頁。
[34]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順帝紀》,《后漢書》卷六,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67頁。
[35]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順帝紀》,《后漢書》卷六,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69頁。
[36] 郭善兵:《東漢皇帝宗廟禮制考論》,《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3期,第13頁。
[37] (東漢)班固:《白虎通(及其他一種)》,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51頁。
[38]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張衡列傳》,《后漢書》卷五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9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