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學生詩報》
談論“大學生詩派”,一不小心,就會逾出筆者的空間設定。從廣義來講,大學生詩派及于全國,其重鎮(zhèn)在蘭州;從狹義來講,限于巴蜀,其重鎮(zhèn)自重慶而成都。
1985年1月6日,由西南師范學院、重慶師范學院、重慶大學、重慶建筑工程學院、重慶郵電學院、四川外國語學院、西南農(nóng)學院、江津師范專科學校和四川美術(shù)學院牽頭,17家詩社和文學社聯(lián)袂成立了重慶市大學生聯(lián)合詩社。這是沙坪壩與北碚的結(jié)盟,工科生與文科生的結(jié)盟,夢幻騎士與古惑仔的結(jié)盟,團干與調(diào)皮鬼的結(jié)盟,水果糖與酒精的結(jié)盟,還是小綿羊、小孔雀、小蜥蜴和小老虎的結(jié)盟。重慶市大學生聯(lián)合詩社——主要是燕曉冬和張建明——決定集中資源聯(lián)辦刊物,他倆給市長于漢卿寫信,希望得到支持,不久就收到了市政府的一封機要信,于漢卿大加鼓勵,卻婉拒題寫刊名。
1985年3月25日,《大學生詩報》創(chuàng)刊號出版,主辦方為重慶市大學生聯(lián)合詩社,主編為燕曉冬和張建明。創(chuàng)刊號所發(fā)文章中,有兩篇必須在此提及:一篇是燕曉冬執(zhí)筆的《舉起帥旗,開拓“大學生詩派”——重慶市大學生聯(lián)合詩社成立簡報》[1],另一篇是張建明執(zhí)筆的《重慶市大學生聯(lián)合詩社宣言——代發(fā)刊辭》[2]。張文界定了“我們”的身份:“我們是當代的大學生”“我們是詩的后裔”[3];燕文給出了“我們”的命名:“大學生詩派”——這個命名像是倉促披掛。兩篇文章的題目或正文,都顯示出一種混合型的亢奮。這種混合型的亢奮,既可以視為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遺產(chǎn)(集體無意識),也可以視為80年代的銳氣(個人主體性),如塞萬提斯說的:“這時微微刮起一陣風,轉(zhuǎn)動了那些龐大的翅翼?!盵4]雖然燕曉冬并未完成某種迫在眉睫的美學建構(gòu),筆者仍然樂于將他確定為大學生詩派的命名者和發(fā)起人。就像阿波利奈爾,他把其《蒂雷西亞的乳房》首次稱為“超現(xiàn)實主義戲劇”,而超現(xiàn)實主義美學建構(gòu)仍然在等待布勒東。大學生詩派仍然在等待尚仲敏。除了燕曉冬和張建明,創(chuàng)刊號的作者還有潘洗塵、胡萬俊、尚仲敏、療宛虹[5]、潘仲齡、劉岳彪、羅勇、肖衛(wèi)寧、楊榴紅、吳文媛、劉琴、于堅、梁平、楊涌和范孝英。創(chuàng)刊號的第三版辟有一個欄目,叫作《西南大學生詩會》。此處所謂西南,其實就是巴蜀。這個紙上的“西南大學生詩會”,其實就是西南籍大學生詩會,甚至就是就讀于重慶的西南籍大學生詩會。創(chuàng)刊號很快脫銷,上升為現(xiàn)象級的刊物,引起了重慶大學生——乃至巴蜀詩歌界——廣泛而熱烈的關(guān)注。《大學生詩報》共印行四期,歷時不足三個月。而與之互為唇齒的大學生詩派,從命名到得名,以至鳥獸散,歷時只有八個月。這個說法來自尚仲敏:“它實際上只生存了八個月:比我們設想的時間長多了!”[6]
顯而易見,《大學生詩報》可以回溯到蘭州《飛天》的《大學生詩苑》欄目。《大學生詩報》第二期新辟一個欄目,也叫《大學生詩苑》。這個用心的細節(jié)似乎可以如是理解:《大學生詩報》向《飛天》遙致敬意,重慶向蘭州遙致敬意,長江中游向黃河上游遙致敬意。毫無疑問,這是同學或同志般的敬意。
二、鄭單衣與北碚
《大學生詩報》第二期、第三期[7],出版時間均待考,前者主編為鄭凱(又叫桑子或鄭單衣),后者主編為邱正倫。鄭凱的出現(xiàn),乃是《大學生詩報》——或者說大學生詩派——的一個例外,一個反調(diào),一次逆行,一次必要的旁逸斜出,一種并不能被一眼看穿的苦心或先知先覺。就在《大學生詩報》創(chuàng)刊前后,這位化學系的青年在圖書館里面,正式?jīng)Q定把一生交給寫作。2000年9月,他寫出長文《寫作,無時態(tài)的告慰》,回憶了這次痛苦而痛快的臨盆:“用三小時(太漫長了,是嗎?),我成了自己的兒子和父親。我生于1985年。我也是我自己的母親。既然不平的命運由出生決定是種可笑的邏輯,那么,任何人就都有權(quán)再出生一次,去改變那令人詛咒的命運——它僅僅需要一個時間,一個地點,和一個可以重新界定一切可以瞬間概括一切的結(jié)實子宮——它貌似時代,其實卻是另一樣東西——寫作。人可以通過寫作在語言中獲得新生。1985年初春,整整三小時,我的生命發(fā)生巨變,完全被那新生的未來幻覺所充斥。我只有不停用抽煙來驅(qū)趕自己的幻覺——到處都是‘被黎明集合的夢想的大軍……和拋向空中的勝利的帽子……”[8]1985年,他還寫出短詩《春天》,描述了這種自己生出自己的奇跡:“形式,死亡,誕生……一座花園?!鼻耙秾懽?,無時態(tài)的告慰》片段,與《春天》全詩構(gòu)成了互文,不僅僅因為兩者都使用了同一個單句:“像一個詞匯的血脈被割斷”。這既是鄭單衣的臨盆儀式,也是他的化蝶儀式?!洞髮W生詩報》的作者,或者說大學生詩派的成員,很快就做官去也,經(jīng)商去也,鬻文去也,貪杯去也,泡妞去也,乞食去也,無為頹廢去也,自己也可以弄死自己,而鄭單衣,就像堅持生活那樣,罕見地堅持了新穎而獨立的寫作。
早在1984年的暮春或初夏,鄭單衣就已經(jīng)結(jié)識柏樺,后者當時工作于中國科技情報所重慶分所。后來,柏樺曾這樣憶起鄭單衣,“有一次我偶然讀到他的一首詩,他在其中一行使用了一個極大膽的形容詞,這個詞引起我的注意,我看到了他壓抑不住的詩才。一個單薄、蒼白、急躁、敏感的青年,他對詩歌投入的全部熱情被我引為知己”。[9]鄭單衣主編《大學生詩報》第二期是在1985年3月;柏樺創(chuàng)辦詩刊《日日新》是在當年5月。柏樺及其小圈子,在此前后已經(jīng)寫出了堪稱杰作的新詩。鄭單衣不愿意讓《大學生詩報》成為一種井底的自娛,而試圖把柏樺及其小圈子推薦給大學生詩人及讀者。正是基于這樣的考量,《大學生詩報》第二期既刊有桑子的《獨白》和《花與果》、王凡的《殘冬》和《野谷》、張建明的《溫暖的河》、燕曉冬的《有二位藍色的朋友》,又刊有柏樺所譯普拉斯之詩《霧中羊群》和《鏡子》、張棗所譯龐德之詩《巴麗達》《劉徹》《肖像》和《女孩》、柏樺的短文《新詩漫談》,以及北島的《觸電》、柏樺的《夏天還很遠》和《再見,夏天》、歐陽江河的《白色之戀》和《背影里的一夜》、彭逸林的《雅歌》、張棗的《鏡中》和《何人斯》[10]。普拉斯和龐德帶來了撩人的西風,柏樺和張棗帶來了可人而暌違已久的漢風。柏樺及其小圈子,漢風夾西風,偏向于傳承“復雜而古怪的混合之傳統(tǒng)”。鄭單衣設置的欄目,《譯海金沙》也罷,《校外詩音》也罷,正是為了邀請和安頓這批新詩和西洋詩的導師??墒潜藭r的大學生詩人,眼過頂,膽包身,根本就不需要——甚至想要擺脫——這樣過于儒雅而又有點晦澀的導師。
在很大程度上,鄭單衣獨得了柏樺的秘傳。他奉后者為美學仁波切,苦練了對夏天的一往情深。在迅疾如鳥的20世紀80年代,鄭單衣先后寫出《夏天的衣衫》《清香的夏季》《在一個夏天,在一個夏天》和《夏天最后幾個憔悴的日子》。這批夏天之詩是自覺、幻覺和痛覺的雞尾酒,詩人自稱為“新的白日夢的直接產(chǎn)物”。1988年的作品《石榴》也恰是夏天之詩?!拔矣靡簧磸皖A演的幸福/不過是一抹青煙/一箱土耳其寶石的幻象”。進入90年代,他甚至比柏樺還喜歡寫夏天。在這些詩句里面,我們不難看到,那柏樺式的渴望,緊張而激動的心,那內(nèi)出血的胃,以及那風不止而樹欲靜的灰心。后來,非僅在這個意義上,鄭單衣也有過坦誠而困惑的捫心自問:“一首詩,一首詩的心臟部分,要求著詞、句法……和它的一個以上的作者?”
鄭單衣已經(jīng)目睹過更為迷人的新詩勝地及漢語美景,當他回到學生宿舍,再也難以茍同大學生詩人的咋咋呼呼。就憑雨季和吉他?就憑熱血上頭?就憑荷爾蒙過剩?他很快皺緊了眉頭。對詩之抒情功能的領(lǐng)教,對修辭之成人特征的辨認,反過來,可能讓他意識到了某種不可能:重慶市大學生聯(lián)合詩社的不可能,以及大學生詩派的不可能?!耙粋€嶄新的飛行器在一星期內(nèi)誕生。它的主要配件是二十一所大學的文學社,一千五百多人爬過表格進入了這個裝置??刹坏絻尚瞧?,詩社就分裂,像大刀與長矛對應著兩份短命的詩歌報。”[11]鄭單衣在此處提及的“兩份短命的詩歌報”,一份是《大學生詩報》,一份是他和王凡主編的《現(xiàn)代詩報》(僅出一期)。鄭單衣同時還提出一個問題,到今天都仍然難以回答:“這能否叫作文學事件?”分裂,也許正好,那就應該分裂成互不相干的單體細胞。就像趙子龍或堂吉訶德,單槍匹馬,身邊最好連個矮胖子也沒有。要么強奪了曹孟德之劍,要么灰溜溜地慘敗給白月騎士之槍,只能這樣——要么獨自書寫孤膽英雄傳奇,要么獨自將騎士小說偷偷改寫成多卷本反騎士小說。
三、尚仲敏與沙坪壩
重慶師范學院、重慶大學,以及研究生張棗所在的四川外語學院都在沙坪壩;西南師范學院獨在北碚?!洞髮W生詩報》創(chuàng)刊號試圖兼顧沙坪壩與北碚,而第二期、第三期似乎逐漸傾向于一種“北碚中心主義”。這很難得到沙坪壩的理解,此外還有更為內(nèi)在的原因,比如,在詩學立場上產(chǎn)生了由隱及顯的分歧。燕曉冬和尚仲敏可能已經(jīng)意識到,必須跳出西南師范學院的濃蔭。1985年6月8日,《大學生詩報》終刊號出版,主編為燕曉冬和尚仲敏,編委為燕曉冬、尚仲敏、羅勇、菲可、吳文媛、張建明和川一。
這個終刊號雖然絕緣于西南師范學院,最終卻也未落腳于一種“沙坪壩中心主義”。為何這么講呢?終刊號只有一個欄目,叫作《中國大學生詩會》,獨占三點五個版,刊有尚仲敏的《關(guān)于大學生詩報的出版及其他》[12]和《今年七月我大學畢業(yè)》、燕曉冬的《第101首詩》和《詩嚇啞了的男人我》、于堅的《作品39號》、北島的《青年詩人肖像》、張棗的《鏡中》[13],作者還有張小波、宋琳、柯平、孫昌建、朱曉冬、王寅、韓旭、朱洪東、尚可新、張浩、明明、張鋒、梁曉明、羅勇、菲可、苗強、寧可、周春來、徐丹夫、許祖兆、韓雨、曹漢俊、無名、韓東、朱凌波、傅亮、卓松盛、于榮健、包臨軒和吳文媛。這些作者大都來自全國各大學,其中梁曉明和寧可被注明分別來自臺北大學和香港大學——筆者的猜疑很快被證實,這正是編者的惡作劇。尚仲敏1986年創(chuàng)辦《中國當代詩歌報》,注明贊助單位為成都新潮總公司、成都銀河公司、拉薩晚報社和香港新穗出版社,贊助人為楊從彪、陳煦堂、陳禮蓉、文遠新和羅伯特?!斑@個羅伯特,”尚仲敏壞笑著對筆者說,“就是虛構(gòu)出來的一個老外?!庇纱丝梢姡瑦鹤鲃∏∈巧兄倜舻难篷?。也許他覺得鬼臉太少,于是就扮了幾個鬼臉。燕曉冬和尚仲敏對了個眼神,就聯(lián)袂發(fā)起或參加了一個口語比賽,又發(fā)起或參加了一個鬼臉運動會。后來邱正倫認為,燕曉冬和尚仲敏的新詩,正如王朔的小說,“可以算作一種革命性的話語”。[14]燕曉冬和尚仲敏不但擴大了《大學生詩報》的作者群和讀者群,而且試圖改變和引導大學生詩派的航向。于堅算是內(nèi)援,韓東算是外援,至于北島(并非大學生)和張棗(已是研究生),在終刊號里面看上去就像是刻意安排的兩節(jié)課的“反面教材”。
終刊號剩下的半個版,刊有尚仲敏和燕曉冬的《對現(xiàn)存詩歌審美觀念的毀滅性突破——談大學生詩派》。這篇文章既反對傳統(tǒng)派,也反對北島和徐敬業(yè)[15]以降的現(xiàn)代派。何謂傳統(tǒng)派?“啊,葛洲壩!”何謂現(xiàn)代派?“啊,潛意識!”[16]按照兩位作者的造像,也許胡萬俊和張建明都屬于傳統(tǒng)派,張棗和鄭單衣則屬于現(xiàn)代派。除了“潛意識”,還要反對“意象”“通感”和“瓶狀的憂郁”。何謂現(xiàn)代派?“我不相信!”何謂大學生詩派?“我這樣生活!”那么,針對傳統(tǒng)派和現(xiàn)代派,應該如何展開“毀滅性突破”?兩位作者給出了五條建議:其一,“大膽地反映凡人的現(xiàn)實生活”;其二,“使用正宗的時代口語”;其三,“冷峻、詼諧、幽默”;其四,“追求生活細節(jié)、小說情節(jié)、電影畫面及戲劇性”;其五,“追求形式的不斷創(chuàng)新”。以上五條建議,筆者試概括為——或拔高為——五個原則:非英雄原則、非文化原則、非主流原則、非本位原則和非傳統(tǒng)原則。兩位作者見風使舵,還將大學生詩派強行并入潮頭正急的第三代詩。這篇文章當是急就章,有點兒粗糙,卻首次展現(xiàn)了大學生詩派——主要是尚仲敏——的理論或評論稟賦。
《大學生詩報》的影響力,前三期或僅限于西南,終刊號則像巨鯨入水般波及全國。如果沒有這個終刊號,很難想象《大學生詩報》會成為當代新詩史的重要學案,而尚仲敏會成為大學生詩派的驃騎將軍——他身披堅甲,手執(zhí)利器,忽而沖將出來,連燕曉冬也不得不甩開膀子為他擂鼓助陣。
四、成都與《中國當代詩歌報》
尚仲敏從北京調(diào)到成都是在1986年。這意味著大學生詩派的重鎮(zhèn),自重慶而成都,無意間完成了一個靜悄悄的接力儀式。當年3月20日,《中國當代詩歌報》[17]創(chuàng)刊號——也是終刊號——出版,尚明義[18]題寫刊名,主辦方為四川省大學生詩人聯(lián)合協(xié)會,主編為王琪博和尚仲敏,編委為徐梅、肖紅、王琪博、盧澤明、李明、夏陽、楊涌和尚仲敏。至于四川省大學生詩人聯(lián)合協(xié)會,取法于重慶市大學生聯(lián)合詩社,由四川大學、四川師范學院、華西醫(yī)學院、成都科技大學、四川財經(jīng)學院和西南民族學院的多個詩社共同組建。彼時,重慶尚未直轄,而轄于四川。重慶市大學生聯(lián)合詩社,聽上去有點像是四川省大學生詩人聯(lián)合協(xié)會的分支。實則前者成員更夥,成果更多,聲勢更大,影響更廣,后者僅限于成都,反而更像是前者的小弟娃。
《中國當代詩歌報》魚龍混雜、短兵相接,卻也不妨視為大學生詩派的畢業(yè)實習基地或社會實踐基地。這份詩報只有一個欄目,叫作《第二次浪潮詩選》,獨占三個版,刊有王琪博的《阿博和阿明的命運》和《戀愛辯證心理》、燕曉冬的《我往回走》和《劉燕找工作及其他》、阿敏的《夏季來時》《小時候》和《墻》,作者還有楊涌、杜愛民、王寅、封新成、小君、陳東東、梁小明[19]、黃燦然、夏陽、小蔡、韓東、盧澤明、胡冬、柯平、李葦、趙強、M、阿野、王谷、程寶林、蘇厲銘[20]、陳寅、張鋒、陸憶敏、于堅、邵春光、野雪、胡小波[21]、小海、王川、郁郁、李明、敬曉東、唐大江、寧可[22]、楊黎、李瑤、李元勝、鏤克、普珉和老槍。這些作者不少來自成都閭巷或成都各大學。另外一個版刊有《尚仲敏談第二次浪潮》。這篇文章將北島及現(xiàn)代派——包括楊煉及史詩派——稱為“第一次浪潮”,將“第三代”改稱為“第二次浪潮”,并論述了其內(nèi)容特征、語言特征、結(jié)構(gòu)特征和現(xiàn)實特征?!霸娛窃娙俗陨?,詩是詩人的生命形式”。那么,大學生詩派怎么辦?大學生詩派已被尚仲敏謚為第二次浪潮——亦即“第三代”——的支流或潛流。
五、大學生詩派宣言
《中國當代詩歌報》并非尾聲,大學生詩派的影響力不斷擴大,還將由中國西南部移向大陸最南部:香港和深圳。這個尾聲有點兒像高潮。
1986年7月,《新穗詩刊》第六期推出《大學生詩派小輯》,刊有尚仲敏的《持不同政見者》,轉(zhuǎn)載有尚仲敏和燕曉冬的《談大學生詩派》。彼時香港尚未回歸,而《新穗詩刊》能關(guān)注大學生詩派,奇緣也,亦奇跡也。這個第六期,其命也歟,居然也成了《新穗詩刊》的終刊號。同年10月21日,《深圳青年報》總第184期推出《大學生詩派小輯》,刊有尚仲敏執(zhí)筆的《大學生詩派宣言》,及其《門》和《卡爾·馬克思》——對于無產(chǎn)階級偉大導師,非僅馬克思,詩人總是懷有復雜的深情;同月24日,《深圳青年報》總第185期轉(zhuǎn)載有尚仲敏的《關(guān)于大學生詩報的出版及其他》。尚仲敏參加了響當當?shù)摹爸袊妷?986年現(xiàn)代詩群體大展”。這看上去有點兒魔幻現(xiàn)實主義——成都電力勘測設計院的消極員工、非非詩派的積極分子尚仲敏,將過去時態(tài)的大學生詩派,硬生生地扭轉(zhuǎn)為現(xiàn)在進行時態(tài)。這個已經(jīng)22歲的詩人,一心兩用,分身有術(shù),一邊前去機電室上班,一邊返回昔日的重慶大學上學。他代表20歲或21歲的尚仲敏,也許還有外語系的燕曉冬,新寫出了一篇招魂般的《大學生詩派宣言》:“它所有的魅力就在于它的粗暴、膚淺和胡說八道”。他還帶領(lǐng)已成往事的大學生詩派,昂然踱進了徐敬亞的魚龍混雜的后現(xiàn)代主義大廳。詩派已解體,宣言才成篇,品牌才打響,此種案例在新詩史——乃至文學史——均堪稱絕無僅有。
大學生詩派的命名,可謂自帶魔咒:主事大學生畢業(yè)之日,就是大學生詩派解體之時。燕曉冬早已丟棄夢想,混跡江湖;尚仲敏卻能打破魔咒,弘揚生機。所謂大學生詩派,不過就是一種文字——還有思想與生活——的生機。雄心與盛氣之外,尚有生機,生機不滅,大學生詩派不死。
六、“反對現(xiàn)代派”
大學生詩派的遺民、非非詩派的新秀,彼時尚仲敏同時兼有這兩種身份。1985年4月,周倫佑到重慶大學講學,與尚仲敏結(jié)緣。1986年4月,周倫佑和藍馬在西昌創(chuàng)派,邀尚仲敏加盟。同年7月,《非非》創(chuàng)刊號印行。從創(chuàng)刊號到第四卷,尚仲敏一直擔任該刊評論副主編。1988年6月(一說8月),尚仲敏寫出系列文論:《反對現(xiàn)代派》《死亡是別人的事情》《向自己學習》,合稱為《內(nèi)心的言辭》。同年11月,《內(nèi)心的言辭》發(fā)表于《非非》第三卷。非非詩派的理論,曰語言詩學,曰解構(gòu)詩學。《內(nèi)心的言辭》亦呈現(xiàn)出這兩種詩學的色彩,可以說,既是獻給非非詩派的投名狀,也是獻給大學生詩派的刀頭肉。24歲的詩人尚仲敏,由是擁有了一個令人刮目相看的詩學中轉(zhuǎn)站:如果不是隨后放棄了這門手藝,他完全可以飛快成長為一個杰出的文論家。
筆者不欲在此詳論尚仲敏之詩學,而欲做個有意思的實驗:借來上述三篇文論中的兩篇,試圖描述尚仲敏對兩位詩人——亦即鄭單衣和海子——的態(tài)度(可能的態(tài)度)。先來說《反對現(xiàn)代派》。正如前文所述,早在1985年尚仲敏就反對現(xiàn)代派。傳統(tǒng)派意味著誅了心的浪漫主義,現(xiàn)代派意味著過了頭的象征主義。到了1986年,其重心已非反對傳統(tǒng)派,而在反對現(xiàn)代派。尚仲敏認為,詩有兩種,一種“從意圖開始”,一種“從語言開始”。傳統(tǒng)派與現(xiàn)代派都屬于前者;尚仲敏則傾心于后者,“企圖追求一種語言的險情,一種突如其來的語言方法”。這句話很容易讓人誤會,其實,他強調(diào)的是一種機智或急智的口語。“反對現(xiàn)代派,首先要反對詩歌中的象征主義?!闭腔谶@樣的立場,他覺得龐德的名篇《在一個地鐵車站》,“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般閃現(xiàn),/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只是一叢對他來說一文不值的“語言迷霧”。[23]要知道,龐德曾被張棗譯出,又曾被鄭單衣編發(fā)于《大學生詩報》。再來說《向自己學習》。這篇文章旨在反對學院派或?qū)じ桑ㄒ嗉辞拔乃^史詩派)?!坝幸晃粚じ脑娪褟耐馐恚瑤砹撕芏噙@方面的消息:假如你要寫詩,你就必須對這個民族負責,要緊緊抓住他的過去。你不能把詩寫得太短,因為現(xiàn)在是呼喚史詩的時候了。”這位詩友就是海子。1988年3月,海子來到成都,落腳于尚仲敏的單身宿舍[24],后者時已調(diào)入成都水力發(fā)電學校?!罢f到海子,”尚仲敏對筆者說,“就像一個舊知識分子。”海子掏出了一部萬行史詩,應該就是《太陽》,尚仲敏稍加瀏覽后告訴前者:“有一個但丁就足夠了!”尚仲敏熱情地接待了海子,卻也很快預感到,后者會成為他的“敵人”[25]。海子離蓉后,當月22日,尚仲敏寫了首《告別》?!案鎰e?什么樣的告別?既是形而下的告別,比如兩只牛犢的掉頭;亦是形而上的告別,比如兩種美學的擦肩。”[26]對于尚仲敏來說,歷史也罷,文化也罷,大師也罷,巨匠也罷,都是一種干擾,“對他們我更多的是抱怨”。這也反對,那也抱怨,尚仲敏意欲何為?“向自己學習,就是抓住現(xiàn)在的每一剎那,這簡直妙不可言,因為只有這每一剎那,才是真實的、永恒的、無限的?!?/p>
海子來自北京,而非外省,尚仲敏卻予他以外省詩人形象。外省詩人形象,凡三見于尚仲敏詩文?!断蜃约簩W習》而外,還有兩首詩:一首《街頭的少女之歌》,寫于1987年6月;一首《寫詩能不能不用比喻》,寫于2014年11月17日。兩首詩均認為,外省詩人——不必是海子——深陷并沒頂于“比喻”,將要或已經(jīng)“在各種比喻中抑郁而終”。這是一種“成都式”的驕傲,也是一種“尚仲敏式”的驕傲,兩種驕傲,一種“成都中心主義”。20世紀80年代,要說新詩,此種“成都中心主義”,卻也并非夜郎自大般僅僅盛行于成都或巴山蜀水。
七、騎士與反騎士
正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尚仲敏迎來了寫詩的高峰期。他總是一邊寫詩,一邊照鏡子,一邊發(fā)出這樣的贊嘆:“好一張大師的臉!”——就像水仙少年納西塞斯,愛上了自己在湖中的倒影。當其時,尚仲敏已然印了幾個小詩集:《列車正點到站》《歌唱》和《風暴》。令筆者最拍案驚奇的卻是他的《祖國》,寫于1988年3月25日?!叭绻谐蝗?戰(zhàn)火燃燒,大敵當前/我想,我也該趁機子彈上膛/但我首先要干掉的/只能是我自己/我畢竟跟他們的命運相同/既然無力自救/又怎能救你”。他所展開的祖國敘事,很容易讓讀者聯(lián)想到“革命浪漫主義”。這正是大多數(shù)讀者的習慣性期待:“革命浪漫主義”加“革命現(xiàn)實主義”。然而,這一次,卻有一點兒不對勁。詩人已將充分模式化的祖國敘事,轉(zhuǎn)換為一種似乎并不光彩的個人敘事。他的厲害和要害還在于,賦予此種個人敘事以前所未有的冷酷的坦誠度和真實性。沒有烏托邦,沒有面具,沒有賭咒,沒有正話反說,此時而已,此地而已,此我而已。他突圍于某種集體無意識,以手起刀落的口語,解剖“此我”,得到了沒有任何掩體或偽裝的“小人物活體”。
如果說尚仲敏是大學生詩派的北極,那么,鄭單衣就是這個詩派的南極。前者保持普通男子本色(并非英雄本色),后者似乎具有某種陰性特征;前者偏左,后者偏右(骨子里也偏左);前者理性,后者感性;前者自戀亦自嘲,后者各種花式自戀;前者反諷,后者抒情;前者唯真,后者唯美;前者崇低,后者崇高;前者提出問題,后者任憑情感;前者調(diào)皮,后者痛經(jīng);前者黑色幽默,后者深度抑郁;前者精確,后者恍惚;前者快人快語,后者嘟噥個不休;前者鐵砂掌,后者蘭花指;前者使用現(xiàn)在時態(tài),后者使用過去時態(tài)或?qū)頃r態(tài);前者等于生活,后者高于或外于生活;前者如寫自傳,后者新造神話;前者好用方言,后者穿插英文;前者求取漢語的當代性,后者求取漢語的古雅性和異質(zhì)性;前者迷戀詩之非詩(小說化或戲劇性),后者迷戀詩之為詩(純度很高而令人發(fā)抖的抒情性)。
筆者還要再次提及滑稽作家塞萬提斯。據(jù)說1612年(萬歷四十年),中國大皇帝曾托傳教士帶信給西班牙國王。塞萬提斯戲稱,大皇帝沒有同時送來盤纏,他不會把堂吉訶德送往中國。然而,中國從來不缺騎士或夢幻騎士。也許可以并不完全恰當?shù)卮騻€比方:胡萬俊和張建明就是兩個主流騎士,鄭單衣就是一個非主流騎士,而燕曉冬、尚仲敏和王琪博則是三個酒醉心明白的反騎士。騎士總是傾心遠方,遠方意味著玫瑰、美人兒、圣杯、仙境和金羊毛。反騎士總是托身斗室,斗室意味著劣質(zhì)香煙、鹽巴、生抽醬油、單人床和醫(yī)療保險合同。尚仲敏有過一份簡介,刊于《中國當代詩歌報》,可視為反騎士口號:“天性孤獨,脾氣暴躁,終生不思遠行。”堂吉訶德遠行歸家,由一個騎士最終變成了一個反騎士。他的遺囑令人莞爾,有三條,這里且引來第二條:“我外甥女安東尼婭·吉哈娜如要結(jié)婚,得嫁個從未讀過騎士小說的人;如查明他讀過,而我外甥女還要嫁他,并且真嫁了他,那么,我的全部財產(chǎn)她就得放棄,由執(zhí)行人隨意捐贈慈善機關(guān)?!彪m然堂安東尼歐發(fā)表過騎士—反騎士比較論,“你可知道,先生,有頭有腦的堂吉訶德用處不大,瘋頭瘋腦的堂吉訶德趣味無窮”,但是時當騎士多如過江之鯽,我們渴望得到——哪怕一兩個——有頭有腦而不至于痛苦到上吊的反騎士。
從1992年至2012年,尚仲敏歇筆20年。斗轉(zhuǎn)星移,物是人非。他從詩人變成了商人。有時候做個商人比做個詩人,反而更少傷及內(nèi)在的詩意。尚仲敏恰是如此,筆者不必曲為辯護。此處引來兩段文字,可見其慎終如始:“孤獨感在創(chuàng)造活動之前并且作為創(chuàng)造的誘因,使藝術(shù)家拿起筆來。創(chuàng)造一旦開始了,孤獨感也就消失了。藝術(shù)家在此飽嘗著他的那份昂貴的平靜和愉悅”,“一當我們沉睡在內(nèi)心的創(chuàng)造激情和舊的熾熱被它點燃,我們便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光榮所貫注,并確信我們值得毫不猶豫地把一生貢獻給詩歌這種‘荒誕的事業(yè)”。[27]前者出自《死亡是別人的事情》,脫稿于1988年6月;后者出自《始終如一》,脫稿于2015年12月。
〔本文系2017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百年新詩學案”(17JJD750002)中期成果〕
【作者簡介】胡 亮:詩人、論者、隨筆作家。
注釋:
[1]吾國讀書界與藏書界,向來重書籍,輕期刊,尤輕報紙。當代詩報或文學報,散逸之嚴重,甚于民國文獻?!洞髮W生詩報》第1-3期,其編者及若干作者均未保存樣報。迄今,筆者無緣拜讀燕曉冬此文。后文相關(guān)論述,也采用了姜紅偉提供的若干間接資料。
[2]此文后被轉(zhuǎn)發(fā)于《重慶日報》,改題為《我們,詩的后裔》。
[3]姜紅偉:《張建明訪談錄》,未刊稿。
[4]〔西〕塞萬提斯:《堂吉訶德》,楊絳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50頁。下引塞萬提斯均見此書。
[5]20世紀80年代曾流行過一批不規(guī)范簡化字,這個“療”,當是“廖”的不規(guī)范簡化字。
[6]尚仲敏:《大學生詩派宣言》,《深圳青年報》1986年10月21日。
[7]《大學生詩報》第3期如同一樁疑案,筆者偵得的信息極為有限,甚而已經(jīng)成為本文證據(jù)鏈上的缺環(huán)。
[8]鄭單衣:《寫作,無時態(tài)的告慰》,《夏天的翅膀》,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5-6頁。下引鄭單衣詩文,均見此書。
[9]柏樺:《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22頁。下引柏樺均見此書。
[10]此詩沿用了《詩經(jīng)》舊題。
[11]重慶市大學生聯(lián)合詩社,與成立時相比已然更加壯大。
[12]這首詩的題目是對公文的戲擬。
[13]這是此詩再次發(fā)表于《大學生詩報》,這個就很值得玩味。
[14]姜紅偉:《邱正倫訪談錄》,未刊稿。
[15]當為“徐敬亞”。
[16]這是筆者的戲擬,模仿了尚仲敏的口吻并參詳了他的語義。
[17]據(jù)楊黎回憶,尚仲敏大獲成功,辦詩報很快成為成都風尚。有個詩人孫杉杉(此君后來去了法國),由其姐出資,所辦詩報居然也叫作《中國當代詩歌報》。他讓其姐出任主編,其姐夫和小侄女出任編輯。在20世紀80年代巴蜀詩界,這算得上是一樁奇事。
[18]尚明義者,尚仲敏之父也,乃是靈寶縣第十一中學的語文名師。
[19]疑為“梁曉明”。
[20]疑為“蘇歷銘”。
[21]疑為“胡曉波”。
[22]上次被注明來自香港大學,這次被注明來自杭州。
[23]尚仲敏:《反對現(xiàn)代派》,《非非》1988年第3卷。下引尚仲敏文,凡未注明,均見此刊?!斗磳ΜF(xiàn)代派》產(chǎn)生過較大影響,后被謝冕、唐曉渡編入著名的詩論選本《磁場與魔方》,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28-235頁。
[24]亦是《非非》臨時編輯部。
[25]燎原秉持一種牢不可破的“海子本位主義”,認為尚仲敏呈現(xiàn)了“最不能容忍的人性的陰暗”,而且“足以給一個天真處事的心靈以陰冷的暗傷”,甚至還牽強地把尚仲敏與海子之死聯(lián)系起來進行考察。參讀燎原:《撲向太陽之豹:海子評傳》,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335-336頁。2009年1月16日,尚仲敏寫有溫和的回應文章《懷念海子》,《漢詩》2009年第1期。2016年9月,周東升寫有嚴肅的反駁文章《重提一樁“詩壇公案”:尚仲敏與敘述中的“海子之死”》,未刊稿。
[26]胡亮:《窺豹錄:當代詩的99張面孔》,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21頁。
[27]尚仲敏:《尚仲敏詩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1頁。
(責任編輯 劉艷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