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全國統(tǒng)編語文教材收入了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三峽》,文中有云:“絕(多生怪柏?!比欢?,考察《水經(jīng)注·三峽》的早期版本和文獻引用,文中的“怪柏”大都寫作“檉柏”。因此有人認為:“早日還原這一文本的本來面貌?!钡牵疚恼J為,基于古詩文中的異文是一種正常的現(xiàn)象等五點原因,“怪柏”不需要還原為“檉柏”。
關鍵詞:水經(jīng)注;三峽;怪柏;檉柏;異文;還原
全國統(tǒng)編語文教材八年級上冊(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6月第1版)收入了北朝北魏地理學家、散文家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三峽》,文中有云:
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絕(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
教材注明,《水經(jīng)注·三峽》一文節(jié)選自《水經(jīng)注校證》卷三十四(中華書局2007年版)。然而,考察《水經(jīng)注·三峽》的早期版本和文獻引用,文中的“怪柏”大都寫作“檉柏”。例如,宋刻本、明抄宋本、明刻本、清代??讨熘\?箋本、清朝早期重要校本、18世紀四大家之一沈炳巽各本等六類《水經(jīng)注·三峽》版本都寫作“檉柏”;明代曹學佺《蜀中廣記》、周圣楷《楚寶》、陳天定輯《古今小品》等書對《水經(jīng)注·三峽》所作的文獻引用也都寫作“檉柏”。
毋庸諱言,從版本學的角度來看,在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三峽》中,“檉柏”比“怪柏”應該更為接近這一文本的本來面貌。那么,作為全國統(tǒng)編語文教材,其八年級上冊收入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三峽》,“怪柏”是否要還原為“檉柏”?
對此,有人認為:“作為全國統(tǒng)編語文教材,我們期待能本著‘求真的探求精神,早日還原這一文本的本來面貌?!钡?,通過學習、梳理和思考相關文獻,筆者認為,“怪柏”不需要還原為“檉柏”。理由如下:
第一,古詩文中的異文是一種正常的現(xiàn)象。
例如,唐朝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的末句,在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李太白文集》、日本靜嘉堂藏宋刻本《李太白文集》等中作“隨君直到夜郎西”,而在元刻本《分類補注李太白集》(宋楊齊賢集注、元蕭士赟刪補)和清代以來影響極大的王琦輯注本《李太白全集》等中作“隨風直到夜郎西”;先秦佚名“苛政猛于虎”的故事,在清嘉慶二十年南昌府學重刊宋本《十三經(jīng)注疏》本《禮記》、《四部叢刊》影宋本《禮記》等中作“使子路問之”,而在唐石經(jīng)《禮記》、宋監(jiān)本《禮記》等中作“使子貢問之”。
同理,北朝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三峽》的“絕多生檉柏/怪柏”句,在上述六類版本中作“檉柏”,在下列三類版本中作“怪柏”:18世紀四大家之二趙一清各本在“絕多生檉柏”句下注云:“一清按:《御覽》引此文作‘怪柏?!?8世紀四大家之三全祖望各本在“絕多生怪柏”句下注云:“今按趙作‘檉?!?8世紀四大家之四戴震各本在“絕多生怪柏”句下注云:“案:怪,近刻訛作‘檉?!币虼?,“檉柏”與“怪柏”也是《水經(jīng)注·三峽》存在異文的一種正常的現(xiàn)象,并非“今人大多對此習焉不察”,并非“多年來一直未得到明確的校正”。
第二,語文教材選文用字不僅要考慮版本之“源”,而且要考慮版本之“流”。
唐朝初年政治家魏征《諫太宗十思疏》的版本,歷來有兩個系統(tǒng):一為《舊唐書·魏征傳》和《貞觀政要》所載文本;一為《古文觀止》所代表的后世選本。這兩個版本系統(tǒng)的差別很多、很大,其中之一就是在第一個版本系統(tǒng)中或作“胡越為一體”或作“吳越為一體”,在第二個版本系統(tǒng)中只作“吳越為一體”。
比較《諫太宗十思疏》的兩個版本系統(tǒng),確如黃靈庚先生所說,“胡越”說較為符合“魏征諫疏的原意”。然而,民國時期的語文教材多采用其第一個版本系統(tǒng),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語文教材均采用其第二個版本系統(tǒng)。為了教材的順暢銜接,避免引發(fā)教學分歧,現(xiàn)在的全國統(tǒng)編語文教材高中必修下冊第八單元收入魏征《諫太宗十思疏》,也采用了其第二個版本系統(tǒng),沿用了通行的“吳越”說。
同理,北朝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三峽》的版本,據(jù)胡適統(tǒng)計有九大類?!敖^多生檉柏/怪柏”句在清朝前期以前的六類版本中寫作“檉柏”,這更為本真;但是在清朝前期以后的三類版本中或提到或?qū)懽鳌肮职亍?,這更為通行。再說,以后對酈道元《水經(jīng)注》的大量的整理研究多以戴震的殿本《水經(jīng)注》為底本。因此,全國統(tǒng)編語文教材八年級上冊收入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三峽》,沿用“怪柏”說,也是考慮到文本的通行性。
第三,改動原作,有可能效果更好。
酈道元《三峽》中,第三段寫春冬三峽之景?!八赝摹薄熬G潭”,兩種色彩、兩種情態(tài),動靜交織,對比鮮明;“檉/怪柏”“懸泉”“瀑布”,也是有靜有動、有聲有色,山水樹木交匯其中,蔚為奇觀?!扒鍢s峻茂”一句話四字寫四物:“清”字寫水,“峻”字寫山,“榮”字寫柏樹,“茂”字寫草?!傲级嗳の丁保謸饺肓俗髡叩膶徝酪馊?,使得詩情畫意融為一體。極為精練的四字,狀寫了四種景物,且各具特色,由景境導出了作者的心境。因此,“怪柏”比“檉柏”更能突出三峽的雄奇險拔、清幽秀麗的景色,更能與“素湍”“綠潭”“懸泉”“瀑布”的構詞方式保持一致,更能與一句話四字寫四物的“清榮峻茂”相呼應。
第四,教材注釋作出自某本,并非字字遵從某本,有時會根據(jù)語文教材長期沿用的版本微調(diào)。
誠然,教材雖然有時按照權威性原則出版本注釋,但是并不完全遵從所選定版本的正文。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有一些古詩文在流傳過程中形成了不同于編者所選定的版本的面貌,而且這種面貌已經(jīng)深入人心。因此,編者在編寫過程中會采取一些變通的方式,即部分詩文采取“通行”的面貌,允許個別文字來自其他可靠的版本或典籍,而與所選定的版本的正文有所不同。
例如,全國統(tǒng)編語文教材七年級下冊收入的北朝民歌《木蘭詩》出自《樂府詩集》卷二十五。據(jù)此,民歌中的“坐我西閣床”應該為“坐我西間床”。但是,自清末明初起,語文教材收入北朝民歌《木蘭詩》即多作“坐我西閣床”。因此,全國統(tǒng)編語文教材收入北朝民歌《木蘭詩》時,仍然作“坐我西閣床”。
同理,為尊重長期以來的教學習慣,過去各地語文教材收入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三峽》,雖然注釋采自楊守敬、熊會貞合撰的《水經(jīng)注疏》(科學出版社1955年版),但是仍然把該書正文中的“檉柏”改成了“怪柏”。語文教材的“文選”性質(zhì)是“不主一本,擇善而從”,此乃編纂選本的通例,并非“硬改”。
第五,在教材中適當?shù)匾氘愇模梢砸龑W生通過比較、辨析領會古人遣詞用字的妙處。
全國統(tǒng)編語文教材八年級下冊第24課課后的“思考探究”第一題:關于陶淵明《飲酒》(其五),蘇東坡這樣評述:“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你怎么理解蘇東坡的這段話?說說你的想法。
從版本的角度來看,“望南山”不為無據(jù),汲古閣藏宋刻遞修本《陶淵明集》“見”字下有??庇浽啤耙蛔鳌保段倪x》《藝文類聚》錄此詩亦均作“望南山”;但從文學欣賞的角度來看,“望”字執(zhí)著刻意,是有心而為;“見”字從容自若,是無意得之,且與“悠然”相契,終勝“望”字一籌。對于初中生來說,單看這“見”字,或許不容易體會其中的妙處,但引入異文“望”字作為比照對象,辨析二者在表意上的差別,“見”字之妙就不難領悟了。當然,也有人提出不同看法,如清人何焯就指出:“就一句而言,‘望字誠不若‘見字為近自然,然山氣飛鳥皆望中所有,非復偶然見此也?!迫欢謴纳稀倪h來。東坡之論不必附。”但終究不免強為之說。近世亦有主“望”字者,多在“南山”上下功夫,或以為象征壽考,或以為寓意豐收,但大都是故作新說,難以服眾。
同理,就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三峽》,我們也可以設計這樣的問題:有人認為,不但要把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三峽》中的“怪柏”要早日還原為“檉柏”,而且要把“檉柏”理解為檉樹和柏樹,這比把“檉柏”理解為檉柳更符合實際。你同意這種看法嗎?
以這類異文問題作為教學或測評的切入點,相比于單一的簡單的結(jié)論,對于學生審美能力、思維能力的鍛煉,或許才是更為重要的。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作為全國統(tǒng)編語文教材,“怪柏”不需要還原為“檉柏”。
參考文獻:
[1]陳明潔:《“怪柏”應作“檉柏”——〈水經(jīng)注·三峽〉異文考辨》,《語文學習》2021年第1期。
[2]陳恒舒:《談語文教材中古詩文的異文》,《中學語文教學》2020年第1期。
[3]朱于國:《略談統(tǒng)編高中語文教材古詩文注釋的相關問題——兼答黃靈庚先生》,《語文學習》2020年第10期。
(作者:夏松平,安徽省宿松縣第二中學高級教師)
[責編崔達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