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晨
她是來自蕓蕓眾生中的女子,以匍匐的姿態(tài)走過她的青春,又走進了“我”的現(xiàn)實。而她又擁有上天饋贈的禮物——能感化眾生的笑容,那讓她的匍匐在某些時刻擁有了閃亮的翅膀。亞姝,她的故事讓人想到顧城的話:“人可以生如蟻而美如神?!?/p>
一
進門的時候,那姑娘沖我露出了一道如閃電般白生生的微笑。跟她一道來的,幫她搬箱子的男人是印巴裔,年齡模糊。四十以上,五十以下,個頭矮,不胖不瘦,濃密的黑睫毛下帶著有點調(diào)皮的小男孩神情?;蛟S因為箱子沉重,也因為爬了兩層陡峭的樓梯,他有些氣喘,對我說他的車停在樓下,不馬上挪走就要吃罰單了,下午再來。接著他和女孩擁抱了兩秒,就噔噔噔地下樓了。
還沒到圣誕節(jié),天陰得像要下雪。我把房間里的燈全打開了。女孩轉(zhuǎn)頭目送他離開,黑長的頭發(fā)和燈光一起,落在她黑色的羊絨大衣上。那種大衣,料子上好,但剪裁卻規(guī)矩又刻板。我一直覺得,穿這種大衣的女性,總像要問大衣借一副氣質(zhì)傍身似的。
這是亞姝。在知道了我的名字后,亞姝自作主張地說,“就叫你星星吧?!边@是我向來最討厭的,別人對我名字的取字方式。
下午他們一起去采買,帶回來一個腳踩旋轉(zhuǎn)式脫水的拖把,以及到下輩子也吃不完的冰激凌。把冰激凌勉強全部塞進冰箱后,亞姝興奮地試用了那個拖把的腳踩脫水裝置,拖把滑稽地飛速旋轉(zhuǎn)了起來。印巴男人發(fā)出一陣憨笑,“你們好好相處吧!再見!我還會來的!”他又離開了。
二
彼時我在倫敦當二房東,因為房租實在高昂,而我又不甘放棄住在海德公園旁邊的奢望,于是從兩間房里騰出一間做民宿,日租65英鎊??赡芪以诿袼蘧W(wǎng)站上使用的頭像比較自我美化,導致房客幾乎全是男性。學業(yè)忙碌的時候,接待頻率可以調(diào)控得低一些;不那么忙的時候,就放開預約,那幾乎每天都是滿員。
做民宿的一個必要工作便是換洗床單、被罩、枕巾、毛巾、浴巾,因此我特別歡迎相對長租的客人,比如一住一個禮拜——否則頻繁清洗這些東西真能把人累瘋。
作為一個房東,雖然是二房東,我覺得自己可以稱得上是相當稱職。如果有性格和氣或者相談甚歡的客人,我不介意晚飯燒菜大家一起吃——如果晚飯時間他們逗留在屋子里的話,畢竟我自己也得吃。
對于選擇我們這種性價比民宿的游客來說,在倫敦的任何餐館用餐,堂食可能都談不上便宜。所以如果我提供晚飯,客人們無不歡欣鼓舞。曾有葡萄牙兩兄弟,一頓就吃光了我打算儲備一周的肉餡量,那天做的是西紅柿丸子濃湯。但我現(xiàn)在依然有點內(nèi)疚,或許他們那頓根本沒飽。
在二房東生涯的第二個半年開始時,我收到了一條求租信息,頭像的面貌是個印巴男人。他說想為自己的朋友,一個中國女孩,訂一個月的房間,但請打個九折;說她要在倫敦上語言學校,英語還不太好,希望剛來英國的日子能有同鄉(xiāng)照顧一下。這種要求委實奇怪,我心里疑惑那女孩自己為什么不詢問?
不過少洗幾次被套的誘惑實在太大,我還是通過了他的請求,他立刻付了全款。
這是艾默郎先生,也就是看著亞姝踩拖把看到發(fā)笑的那位先生。
三
艾默郎先生剛開始每周來我們公寓兩次,都在晚飯之后。讓我們簡稱他為艾先生。他一來,就鉆進亞姝的屋子。亞姝便用手機把動感的音樂開到最大聲,放在客廳里的桌子上。我倒覺得這種欲蓋彌彰的多此一舉才更尷尬。
慶幸的是,艾先生一般在午夜之前就離開了,從沒耗到過十二點。終于有一天,大概在他第六或者第七次造訪的時候,我倆在客廳里狹路相逢,一個出洗手間,一個進洗手間。我問:你是灰姑娘嗎?他又發(fā)出一陣憨笑,說:沒辦法,家里有太太和小孩們,再晚點也不要緊,但不能總夜不歸宿的。
亞姝那天上午就拿了兩條“維多利亞秘密”的睡衣紗裙,一條粉色,一條白色,舉著問我哪條性感。我看來看去,覺得都很差勁。在我和艾先生說話的時候,亞姝就穿著那條白色睡衣紗裙從房間里走出來,用中文問我:你們聊得好開心啊,在笑什么?她那兩條筆直的玉腿完全出籠,在昏暗的燈光下,像兩根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光潔大理石柱子。
在經(jīng)過了兩三周的相處后,亞姝就對我黏糊了起來,她那個親熱勁兒可真是不一般,每天都星星長星星短,搞得我連這個不怎么喜歡的外號都沒那么排斥了。星星長星星短,星星長星星短,星星,這道題為什么這么難?星星給我講講什么叫過去式?星星幫我設(shè)計個情景對話吧!
她學習像小學生一樣刻苦,啃著鉛筆,作業(yè)到深夜還做不完,但和艾先生溝通依然困難。有天艾先生帶她去肯辛頓宮玩,她花枝招展地走了,愁眉苦臉地回來了?!鞍赡敲礈Y博!他要給我講歷史和建筑,可是我什么都聽不懂!我不能懂他!星星,我好難過……”
她腦子算不上靈光,更有甚者,在給她解答過一兩次問題之后,我立刻感覺到,她受過的基礎(chǔ)教育少得可怕。她吃不透英語課,并不因為英語本身,而是因為她沒學好——或者說——幾乎沒怎么學過語文,比如“把”和“被”的區(qū)別,她居然不能理解。學習抽象的東西對于她來說,是怎樣一種折磨,我也想象不了。可她還是每天歡歡喜喜,把自己收拾得油光水滑地去上學,又在晚飯時候興高采烈給我描述班里一個個同學的尊容,以及生動的課堂互動。某某某“特別搞笑”,某某某“又特別搞笑”。
她的倫敦學習生活充滿了快樂,雖然寫作業(yè)的時候動輒急得漲紅了臉,咬牙切齒嘟囔著“我就不信”。但她并不為學習的障礙所屈,每天活力四射地出門,可能因為班上同學都愛她,盼著見她,無論男女老少。
四
誰能不愛她呢?這個俏麗的美人,總是未語先笑,牙齒整齊得像要吃人,踩著小鹿一樣輕盈的步伐,一波秋水含情脈脈。去上學的日子,她打扮得十足學生妹,一件粉藍色的寬松套頭絨衫,小黑褲子和白色網(wǎng)球鞋。
而每當艾先生來接她的日子,她就把駝色小風衣腰帶在芭比一般的身體上扎得服服帖帖,穿上短短的小裙子,黑絲襪,蹬一雙黑色帶穗的硬底小樂福鞋,在陽臺上盯著不遠處的十字路口。
艾先生的車一到,她便對我喊一聲:他駕車來了!接著拎起她的假名牌包,呼的一聲消失在門口。
關(guān)中女孩即使到了倫敦,也還是使用“駕車”這個詞,讓我忍俊不禁。聽起來就像艾先生揮著鞭子,拉緊韁繩,嘴里吆喝著“吁——”接著,棗紅馬收住了四蹄,打著鼻響,在樓前立住。
可巧,他開的,確也是輛棗紅色的寶馬車。
誰能不愛她呢?艾先生也和別人一樣愛她,但他的特權(quán)是可以在大街上當眾表示愛她。隨時索吻,隨時貼面,隨時把手在她的細腰上攏得緊緊的,或者在她大腿上捏一把。亞姝也配合得很妙,簡直是扎在艾先生兩條胳膊和胸懷間不打算出來。他倆這難分難解,別說在倫敦了,就連在巴黎都不多見。
第一次見這番情景,是艾先生這條友善的狗,半討好我,半貪圖我可以同聲傳譯的方便,便邀我和他倆一起去吃甜品——真是收買嗜甜如命女孩的好手段;而亞姝也不容我推辭,挽上我的胳膊就走,又讓我覺得,邀我同行根本是她的主意。
他們的親密,搞得在旁邊的我每多尷尬,只好埋頭吃黃油味道香濃的蛋糕。
同行過那么兩三次之后,我便拿出衛(wèi)道士的老太太腔調(diào)嚴肅說教她:你這樣好看的中國女孩子,和一個年紀不小的印巴男人走這么近,太熱絡(luò)了,總歸有點不太好看,你也不好看,他也不好看。她才突然像恍然大悟一樣,連連表示之前沒想過,感謝我提醒她,弄得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她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不是為她著想,而是為我自己——不想在旁邊被她丟人,卻把指責掩在這種看起來冠冕堂皇、實際上捉襟見肘的言語里。和她一比,我真是偽善得夠嗆。
很快,她住滿了之前約定的一個月。
“星星,我很喜歡和你住在一起,還想接著住在這里。我倆可以住一個房間,睡一張床,另一個房間你做民宿。我每天給你按30鎊算,你不虧。這里離艾默郎的新房子也近,我可以去給他幫忙,我跟他在那邊見面,他也不用經(jīng)常過來了,可以少打擾你。”
所謂艾默郎的新房子,其實是艾默郎的副業(yè)。但他的副業(yè)和主業(yè)哪個更發(fā)財,我也說不好。他的主業(yè)是當個朝九晚五的銀行職員,中年混到了中層;而副業(yè)則是在倫敦搜獵房主破產(chǎn)的低價小公寓,貸款買下,紅紅綠綠裝修一番,搖身變成當時正流行的高端民宿。他的主業(yè)和副業(yè)之間可能存在一些微妙聯(lián)系,而且他算是富有。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艾先生用每月2000英鎊的價格,包了亞姝一年的時間,當然不止是為了尋歡作樂和供她上英語課。
艾先生新房子的裝修開始了,參觀了幾次亞姝所謂的“幫忙”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姑娘絕對不是什么野鴿子,而是一只能下金蛋的雞。
五
我總是自詡會生活,起碼下得廚房。只要我心情好,并且時辰不趕,那飯菜都可以相當可口。在浪跡天涯的幾段歲月里,憑著這點本事,我把自己養(yǎng)得還挺鮮亮。于是我以為,這便是當代女性獨立自主的核心技能了。
直到開始做二房東,我終于覺察到自己對家事的了解其實一片空白,以前過日子只遵循著把自己喂好、把衣服洗干凈的原則。而至于其他,我都可以湊合。
如前所述,僅僅是換洗房客的全套床上用品就讓人崩潰,更別提每天打掃衛(wèi)生間和廚房。在第一次接待日本房客前,我焦慮地把馬桶刷了一遍又一遍,但受害于“日本人的馬桶水要干凈到能喝地步”的神話,雖然心知那不過是誰夸張的說法,卻依然很虛。恰好那位日本客人面部表情一直特別嚴肅,害得我直到他離開后好幾天,都夢見自己在刷馬桶。
自打亞姝住了進來,我便經(jīng)常在洗衣機的滾筒轉(zhuǎn)聲中睜開眼睛;等到完全醒透,亞姝已經(jīng)在用我們的Henry吸塵器里里外外吸地板了。Henry乃英國的國民吸塵器,簡直算一件有頭有臉的家具——是真的有頭有臉。娃娃頭造型的圓筒,貼著兩只圓圓的眼睛。
房東特意把它留給我們,也是督促我們勞動修行,可謂用心良苦。
吸塵器噪音戛然而止,接著是亞姝啪地打開臥室的門,白毛巾高高地包著她那頭瀑布一樣的黑發(fā),臉上敷著面膜,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嘟囔道:星星,你醒了?我餓啦!
于是我爬下床,沖個澡,烤四片面包,煎蛋和香腸,切酸黃瓜,煮熟牛奶,其間亞姝撕掉她的面膜,吹干她的長發(fā),烤面包的香味飄得到處都是,大家在淺黃色的餐桌前對坐,把早飯塞進肚子,然后各上各學。
有時候亞姝洗完澡,以孩童般的寡廉鮮恥,在我們的房間里光著身子走來走去找衣服穿。那尊秀頎的身體讓天神都羨慕。象牙白色,珠圓玉潤又骨肉勻停。每一個轉(zhuǎn)角曲線,似乎都開口要求著養(yǎng)尊處優(yōu)和聲色犬馬。
第一次看見她的裸體,讓我想起雨果寫芳汀那種美人時的一句話:“她之所以游手好閑,是她那十只過分美麗的桃紅指甲在作怪。怎能忍心讓那樣的指甲去做工呢?凡是愿意保全自己清白的人都不應憐惜自己的手。”亞姝的身子就如那美人的手,而亞姝的手卻不幸得多。那一雙手,突兀地揭露了她的身世,每根手指都像胡蘿卜一樣粗壯,手背上帶著常年凍瘡留下的斑駁深色,那是一雙真正的農(nóng)人的手。
亞姝并沒有憐惜過自己的手,不僅如此,她用這雙手賣力地養(yǎng)活自己,但依然沒有能保全那種“清白”。
我沒有打探他人過去的習慣,是亞姝自家說起,之前,她在酒店工作,也在酒店生活——在不同男客的房間里生活。我不知道她把那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多久。有一天她問我:“星星,你最喜歡什么地方呢?”在我冥思苦想的間隙,她替我回答:“可能是家吧!”接著又自問自答:“我最喜歡什么地方呢?我最喜歡的地方是酒店!”
除了《舞!舞!舞》里的由美吉,我不知道哪個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會愛酒店。亞姝顯然是沒讀過村上春樹的,因此她對酒店的愛并不是抄襲文學作品的現(xiàn)成答案。所以這個脆生生的念頭讓我?guī)缀跣α恕!澳銥槭裁聪矚g酒店呢?”
她則瞪大了杏核眼,深吸一口氣:“酒店里有一股味兒,你知道嗎?是新味兒。只有新的東西才有那股味兒。什么都是新的、亮晶晶的、閃閃發(fā)光的。人也是新的,穿得整整齊齊的。這個人走了,還會有那個人來,多熱鬧啊。”
亞姝喜歡亮晶晶的東西、閃閃發(fā)光的東西。這個喜好完美暗合了酒店對清潔工作的標準,而亞姝也帶著巨大的喜悅付出勞動,以符合這個標準——畢竟她由衷喜愛那樣的世界。
她以之前打理五星級酒店的標準來打理我們的公寓:玻璃杯要用洗潔精洗兩遍,在水沒干之前用餐巾紙擦得透亮;水槽和水龍頭每天要用鋼絲球打一遍,再用白抹布拋光一遍;馬桶里每天要先噴上“威猛先生”,接著刷內(nèi)壁,連馬桶圈背面都要刷到;沖淋房的地漏則每兩天灌一次腐蝕性液體,確保通暢;木地板每天吸塵,吸過之后用那脫水方式很滑稽的拖把來拖。
在她的操持下,我們的公寓幾乎一塵不染,但卻十分浪費物資,比如她不接受以廁紙代替餐巾紙擦玻璃杯的建議,因為“沾上紙毛就不亮了”,等等。不過和她相比我畢竟四體不勤,沒有資格說三道四,只能舉手投降,把對地球的關(guān)愛暫時放在一邊。
亞姝接管了公寓的清潔工作后,我便成了甩手掌柜。她的手腳之麻利,讓觀者如沐春風。她收拾床鋪的速度于我看來,堪稱世界第八大奇跡。裝枕套大概只要七秒:第一秒右手攥住枕頭兩角,第二秒左手和手肘撐開枕套,第三秒左右開弓枕頭入袋,第四秒松開右手再抽回,第五秒拎住另外兩角一抻,第六秒抹平重疊的封套處,第七秒一擲到位。換被套亦是如此迅速,最好看的是那最后一抖:被子不偏不倚鋪展在床,中線對中線;三條多出來的邊,如裁好一般落在左右兩側(cè)和床尾。
每次她收拾床鋪,我都要扔下手上的事,跑著過去觀摩,像小時候總賴在賣布的柜臺邊,看售貨員扯布看得不肯走。她覺得我好笑。但一邊笑我,一邊自己也笑——從來沒有人這樣崇拜過她日復一日的體力勞動。
六
艾默郎每天下班之后,會去他新收購的舊屋轉(zhuǎn)轉(zhuǎn),僅僅是監(jiān)督一下施工進度。而亞姝則操持著軟裝和硬裝。
室內(nèi)裝潢是個硬核工作,沒兩把刷子玩不轉(zhuǎn),很多年后我在一位負責朋友家裝修的老工長身上,看到過亞姝的那種果決調(diào)度的風采。我當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習得的這個技能,而她說只因為自己裝過很多很多房子,還略帶歉意地告訴我,因為在倫敦沒有她熟悉的那種中國建材批發(fā)市場,不是缺這就是少那,價錢也蠻貴,不然的話,可以更好。
房子裝好后,立刻就開門待客。打掃、服務和迎來送往,全都靠亞姝一個人獨當一面。亞姝把這當作一個實踐英語學習的好機會,一點都不煩惱,只有我默默覺得她受了不少累。
艾默郎的民宿房子大,上下兩層,還帶一間小地下室,因此會整租給一些拖家?guī)Э趤砺糜蔚目腿恕S行┛腿瞬m報了入住人數(shù),在他們離開后,房間里經(jīng)常一片狼藉??腿艘灿泻茈y纏的,至少比在我那里接待過的都要難纏。我曾陪亞姝去處理一個“平底鍋事件”——剛?cè)胱∫惶斓挠《瓤腿思彝ネ对V說,他們家吃煎蛋必須用專門煎蛋的小平底煎鍋,而廚房里只有圓底煎鍋,這導致他們的早餐很不舒心。他們要求,在明天早上煎蛋時必須用上平底煎鍋。
他們一片怨聲載道,團團圍住亞姝和我,有大人有小孩。我暗暗點數(shù)了一下,居然有15人之多,而艾先生告訴我說,他們?nèi)胱∪藬?shù)只填了6。于是我們連夜跑了好幾個街區(qū)的五金店,終于買到了一個平底煎鍋。送過去的時候,他們紛紛表示滿意。
這家人一周后終于走了,留下了一個核爆級混亂的屋子,浴巾上灑滿紅酒,沙發(fā)坐墊上有大攤形跡可疑的污漬,地板大面積刮花,杯子和碗打碎好幾只,連樓梯扶手都斷了。我沒有親見,亞姝拍了照片。我可能在看照片時,露出了驚恐的表情,但她說她已經(jīng)整理得差不多了,只等工人來修扶手和給地板重新打蠟,而艾先生會在網(wǎng)站上扣押金,所以這沒什么好糟心的。
我想她一定是收拾過比這更一塌糊涂的殘局,才會如此處變不驚。
艾先生為此省了多少心,又省了多少錢,他自己不會一點數(shù)都沒有。他對亞姝是一口一個“我的天使”地叫著。
有個周五,他邀請他的天使和我去看他和同事們打板球賽,然而我們必須坐在很遠的地方,不能被他的同事們看見。不過也罷,我也不曾想為他喝彩,只有亞姝激動地注視著他的小短腿在草坪上跑動。
然后一起去吃晚飯,艾先生說因為他的天使來看他,所以他充滿了力量,而實際我們連到底誰輸誰贏都沒看出來。他問我們有沒有找到什么樂趣,我說這真是除了門球之外我看過的最無聊的運動。他笑得背過氣去,說可能因為這是英殖民地的游戲,所以并不流行,也不時髦。而他作為一個英殖民地長大的孩子,只是會玩兒,也談不上有多喜歡。
艾先生是巴基斯坦人——英殖民地長大的孩子,太太也是,不過是印度人。他們在倫敦上大學的時候得以相識。他家是富戶,而太太家也是高種姓;背負著國仇家恨的兩人卻非要結(jié)婚。
他們在倫敦舉辦的婚禮,婚禮上兩家親戚大打出手,有人堅決阻止婚禮,有人因為討厭堅決阻止婚禮的那方,而堅決支持婚禮。結(jié)果雞飛狗跳,場面一度失控,有人傷了,有人昏了,頗有點羅密歐朱麗葉的味道。
艾先生是個很不虔誠的穆斯林,而太太是個虔誠的印度教徒。女兒和太太一起信印度教,都茹素;他和兒子則堅守對肉食的喜愛,不過禁止在家中開葷。女兒是親生,兒子是從尼泊爾福利院里收養(yǎng)過來的孤兒。他給我們看他家人的照片,太太高大豐腴,兒子女兒機靈可愛。我有一次打趣他,“世界主義的艾默郎先生,如果你太太寬容你有個中國情人,你們家就更完整了。”他又發(fā)出一陣憨笑,文不對題地說:我的天使實在太美麗了,要是能和她有個孩子,該多好啊。
七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在四月,對街人家院子里種的殷紅色山茶花開得停不下來,從綠到發(fā)黑的葉子里燃燃而出。而我在那個四月來了兩次月經(jīng),每次持續(xù)半個月之久,睜開眼就是暈暈乎乎,又餓,又冷。
那么多血,像山茶花的顏色,從身體里涌出來。
四月將盡時,我懷疑自己是得了什么絕癥,就要死在這陰慘慘的異鄉(xiāng)。直到亞姝臉色蒼白地對我說:星星,我好像懷孕了,我第一次懷孕。
我突然明白了我的紊亂因她而起,因另一個生命波動。我張口結(jié)舌起來,冷汗順著額角和腋窩滑落——我覺得這件事太嚴重了,比自己得了絕癥還讓人慌張。
艾先生也覺得很嚴重——嚴重影響他的生活。他好像忘了自己說過“要是能和她有個孩子該多好”之類的話。因此他給亞姝找了個私人診所,從第一次出診到最后一次,陪伴亞姝的都只有我;而他也是頭回遇上這種事兒,嚇得一面都沒露過。
診所坐落在一片公寓樓的一間公寓里,貨真價實的家庭診所。大夫也是個印巴人,端坐在一張宜家的辦公桌后面,向我們詢問各種情況。他背靠書架,極簡風格的白書架上卻擺滿古典風格的精裝書,還有一副骨架模型,用來裝飾出專業(yè)形象。他的問題不多,但我因為緊張,好像都有點沒太聽懂,也替亞姝回答得磕磕巴巴。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白大褂下面露出顏色浮夸的褲子和尖頭蟒皮鞋,噠噠噠地走過來,把手搭在亞姝肩上,吩咐一個護士來給她做檢查。亞姝在另一個房間時,我在候診的沙發(fā)上呆坐著,那位大夫可能看我面如死灰,于是安慰我道:不要擔心,年輕的女士,你的朋友不會有事的,這難道不是很常見的事嗎?
亞姝的檢查做完了,顏色可怕的褲子和蟒皮鞋遞給我們幾片三角形的藥。藥是純白色的,鞋尖和藥片的尖尖都那么銳利,幾乎把我的心戳破。亞姝被囑當場吃了一片之后,把其余的藥放進口袋里,我們就離開了診所。走到開闊的馬路上后,我倆站定在一棵粗壯的梧桐樹下,“他為什么不小心點呢?他,艾默郎?他為什么不小心點?”我開口后又有點后悔,我討厭這種于事無補的設(shè)問句。
“不是艾默郎,其實是我。”亞姝靠著那棵樹,輕輕搖著我的胳膊,“星星,我愛他,我想要試試,能不能跟他有個孩子。萬一他答應我生下來,我想好了要自己養(yǎng)?!庇钟懞盟频膰肃榈溃靶切?,別生氣了?!?/p>
我是生氣嗎?我不是,我是挨了一棒子。
這是我完全沒料到的答案。
我一直覺得,主動流產(chǎn)一個孩子,可能是一個人能經(jīng)歷的最糟糕的事。殺一個無冤無仇又因你而來的人?嗯?要多沒有心肺才能坦然接受?
為了避免自己陷入這種糟糕的境地,我總是慎之又慎。而我也給自己立下一個原則,假使有一天我不幸意外珠胎暗結(jié),那我一定留住這條性命,無論它來自怎樣無法無天的關(guān)系,會給周圍帶來怎樣的混亂,把我自己的人生拖去何樣歧途,我都不能殺它。
太嚴重了,對于我來說,真的太嚴重了。
可是亞姝愛一個人,愛到愿意為他生產(chǎn)一個生命。親熱不是親熱本身,回歸到合力造一個生命而由衷發(fā)生的行為。她知道大概的后果,也不后悔,無論這個人值不值得這樣愛。這孤勇壯麗如晚霞,觀者無不心碎。我沒有那樣愛過人,所以我慎之又慎,發(fā)自內(nèi)心我并不曾想與任何一個人生產(chǎn)一個生命,也不相信有誰值得那樣去愛。
一時間我竟然搞不清了:對生命和愛的理解,究竟我倆誰更本末倒置一點。
亞姝在一天內(nèi)陸續(xù)吞服了剩余的藥片,開始不舒服起來。但按照大夫的指示,她應該多運動,因此她第二天就按時去上網(wǎng)球課了。
網(wǎng)球課剛結(jié)束,她就在海德公園旁邊的小網(wǎng)球場洗手間里,把血塊排了出來。她說她知道那些都是什么,她沒敢看,就匆匆沖掉了,然后自己非常虛弱地走了回來。我下課回到住處,她已經(jīng)在床上躺好了。嘴唇發(fā)紫,聲音沙啞地讓我給艾先生打個電話。電話接通后,我說,你們的孩子走了。艾先生說,別這么傷感,問問我的天使晚上想不想去唐人街吃廣東菜。我聽了火冒三丈,立刻掛了電話。亞姝問我他說什么,我說他問你晚上想不想去唐人街吃廣東菜。
亞姝發(fā)出難過的咕囔:“我倒挺想去的,好幾天沒看見他了?!钡又土⒖袒杷^去了。她的網(wǎng)球裙和網(wǎng)球衫攤在沙發(fā)上,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每次網(wǎng)球課回來之后,她都立刻把這套衣服塞進洗衣機:“趕緊洗,要不然餿了!”那爭分奪秒勁兒讓人以為,衣服真的會在下一刻,就餿掉了。
這回我替她把網(wǎng)球裙和網(wǎng)球衫塞進洗衣機。洗衣機開始發(fā)出轉(zhuǎn)動的聲音,我心里想,艾默郎真是個渾蛋。
八
自打亞姝和艾先生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就立刻識破她是他的情人——既不是女朋友,也不是艾先生給我留言時說的“朋友”。同時,憑著大城市人對名利場背面的一點敏感,我從她胡蘿卜般的手指上看穿了她出身微末,無論她的大衣有多昂貴。
雖然同齡,但她身世復雜,我自己也沒多老成,因此剛打交道時多少有些無措。倒是她的爽利解除了我的猶豫。在面對活生生的人時,你沒法做那么多的價值判斷。特別是當她穿上白白的網(wǎng)球衫,套上百褶的網(wǎng)球裙,背著網(wǎng)球拍,像盼春游的孩子一樣歡欣鼓舞地去上網(wǎng)球課的時候,她是多么可愛啊。
亞姝酷愛網(wǎng)球??釔劭淳W(wǎng)球和打網(wǎng)球。當初我以為自己聽錯了,這鄉(xiāng)下姑娘躋身城市浮浪之后,最感興趣的居然不是奢侈品。她驕傲地告訴我,費德勒這種老牌網(wǎng)球明星是她的偶像,而她每年都要去溫布爾登網(wǎng)球公開賽看現(xiàn)場,當然是由不同男士陪同。
這愛好固然也不是完全沒有虛榮心的成分,但若論虛榮心,她又完全可以更虛榮一點的,比如,學學高爾夫這類裝腔作勢的運動。
但她沒有,她的選擇即使存在虛榮心,也毫不矯揉造作,或者說,就連她的虛榮心都健康干凈,洗刷得閃閃發(fā)亮。
她是一個一眼便能看透的人,看透她來路的復雜,也看透她的清澈。她在卡拉OK里,脫了鞋跳到沙發(fā)上,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唱小星星亮晶晶,一邊天真地晃動小巧的頭顱,黑發(fā)在她肩上流瀉。那是艾先生帶我們?nèi)コ瑁瑐惗氐目ɡ璒K。歌房雖然在牛津街附近,時價又貴得要命,但和錢柜比,簡直是牛棚。
歌單乏善可陳,我把所有小時候看過的迪士尼電影主題曲唱了個遍,艾先生則點了不少Coldplay的歌。亞姝幾乎沒有會唱的英文歌,所以她就負責認真地在旁邊打手鼓和手鈴。艾先生不無憐愛地看著她,對我說,他第一次見到亞姝,就被她的笑容迷住了,所以他決心把她帶到倫敦來,哪怕只能通過申請上語言學校的方式,留她短短一年,都很滿足了。
嗯,況且她還能給你的房子幫不少忙呢,我在心里默念,不過沒有說出來,但我完全不懷疑艾先生對她的一見鐘情。
她的笑確實是稀世奇珍,眼眉彎彎,像雛鳥和嬰兒一樣毫無防備之心,那露出的一口白牙,男人看了都心甘情愿被她吃到肚子里去。
那種笑的殺傷力,你和她多出門幾回就越發(fā)感覺出來。她也真是毫不吝嗇。如果說有人天生適合賣笑,那絕對非她莫屬。一個周日我們走上圣橡樹地鐵站的老橋,橋頭迎面開來一輛敞篷老爺車,老爺車里有四五個穿白襯衫系黑領(lǐng)結(jié)的精神小伙子,看著像是誰家的伴郎團。橋面很窄,狹路相逢,亞姝居然在車快開到我們跟前的一刻,向那一車男人送出了一個熱烈的飛吻,同時伸長了兩條藤蔓似的手臂,一邊露出她金光四射的笑。我抱著一袋面包在旁邊看得呆若木雞,車里的男人像瘋了一樣,站起來從車頂探出身子,一邊拍打車窗玻璃一邊沖亞姝喊:“美人兒!美人兒!跟我們來!”車都開出去老遠了,他們還一直回著身招手。
又或是周邊幾公里外的穆斯林社區(qū),有菜價比較便宜的集市,我們經(jīng)常會去買點瓜果。路過一個賣內(nèi)衣的攤子,亞姝掃了一眼,不知何故又沖面容憨厚濃眉大眼的攤主笑了一下,攤主立刻從鋪位里沖了出來,抓起一副胸罩塞在她手里,一臉桃花地說:“小姐,這送給你,穿了我的內(nèi)衣,保證你多生幾個孩子。”
她就是這樣,在男人的一片失態(tài)傾倒中掛著招牌甜笑,披荊斬棘,得以存活。
關(guān)于她的唇齒,它們其實有過不幸遭遇。那是她第一天到一座叫“四季”的酒店工作的時候。
酒店大堂通往電梯的某個走廊,有一道玻璃門,然而擦得太干凈、太透明了,以至于她風風火火根本沒注意,一頭撞在上面。登時門牙斷了一顆、歪了一顆,嘴唇全爛了?!安偎麐尩?!疼得老子呀!眼冒金星!”她說起粗話來毫不在乎,“我當時心里怕得很,怕把玻璃撞破了他們要讓我賠,好在沒有?!?/p>
她那時候不富裕,但還是把所有的錢拿出來,換了兩顆門牙,重新修補了嘴唇,得到了一套好用的武器。
她靠在櫥柜上,講得聲情并茂,順手從洗碗池邊拿起一只酒杯,抽了一張餐巾紙,開始不勝依依地擦拭起來,擦到杯子像她撞上去的那扇門一樣干凈透明。她竟然沒有對玻璃產(chǎn)生什么恨,并且依然懷著十二分的熱情把它們打理得亮晶晶明晃晃,在我看來,真是寬容。
九
亞姝把孩子打掉之后,要艾默郎給她買一個毛絨玩具泰迪熊,半大不小,可能比一個嬰兒還肥胖一些。亞姝依然每天和我睡在一張床上,無論另一個房間有沒有客人,她都不肯自己睡。
有了小熊之后,她入睡的時候就一手抱著小熊,一手摟著我的胳膊,雖然往往第二天醒來時,我已經(jīng)被她擠到角落,小熊也掉到床下去了。她每天都對著小熊溫柔地喃喃自語,說她和艾默郎孩子的靈魂住在小熊里。他們是小熊的爸爸媽媽,而我則是小熊的小姨,聽得我毛骨悚然。
后來有天她問我借一件純羊毛的襯衫穿。穿完之后她想洗凈再還我,沒想到扔洗衣機里洗縮水了,縮到可笑的程度;而恰好給小熊穿上,竟然像量身定制的一般。于是我這個有罪的小姨也就得以奉獻了一件供品,打那以后感到心里寬慰了稍許。
有天睡前她懷抱小熊,呆笑著對我道:“星星,我一定會是一個好媽媽,我會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菜炒得香香的。我不會打罵孩子的,也不會和老公吵架?!蔽艺f是呀,誰能和你生活在一起,一定是有很大福氣的。話雖如此,可她有時候心里生起艾先生的氣來,就對小熊拳打腳踢一番,臨了還把小熊扔出去老遠,嘴里喊著“我不要你了!你滾!”氣消之后,又把小熊撿回來,和風細雨地撫慰它,把它抱在懷里,輕輕親它毛茸茸的額頭,小聲說著“對不起”。
亞姝說,她兩三歲的時候,因為她爸爸和另一個女人相好,她父母便分開了。另一個女人成了她的后媽,給她生了一對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然而后媽也并沒有過上幾年踏實日子,因為她爸爸酗酒如命。
“他打我媽,”這里說的是她后媽,“喝多了就打她,拿棍子揍她,拿椅子砸她,我有一天就把他存的酒全倒光了,他發(fā)現(xiàn)以后就把我摔在地上,踢我,把我鼻子都踢破了?!?/p>
鼻子被踢破的亞姝,那年五歲了,于是她打定了主意,收拾起自己的小包袱,決心去找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印象了的親生媽媽。她從村里的人那兒問來媽媽的新住址,媽媽已經(jīng)遠嫁到了另一座山里。夜里亞姝偷偷溜出門,光著腳,在月光下開始翻山。幸虧那是一個好天氣,月光照亮她的路。當她穿過黑乎乎的草叢時,她就唱著歌給自己壯膽。
終于在天快亮時,她翻過了自己村子的山,來到了她媽媽新嫁的那座山腳下。村子就在眼前,她很快打聽到了她媽媽住在哪座房子。她叩了門,門開了,她知道門開后站在眼前的女人就是她的媽媽。
她說:“你回去吧,我不要你?!?/p>
聽到這句話后,我覺得自己的眼皮變成了一只很淺很淺的碗,盛不下的眼淚忽左忽右不停灑出來,心里有一萬個馬上要沒頂?shù)娜?,伸出雙手無聲地喊著救命,可是亞姝還是微笑著,仿佛這些苦悲都屬于別人,“別哭呀星星,我不知道會把你弄哭呀!你為什么哭呀星星,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呀?!?/p>
十
亞姝和我的生日都在初夏,前后只差幾天,艾先生決定帶我們?nèi)ァ胺鹁瓢伞币坏缿c祝。他一再囑咐:姑娘們,要穿漂亮點哦,那可是佛酒吧。倫敦的佛酒吧是個風雅場所,開在騎士橋。周圍是著名的肯辛頓高街地區(qū),貴價商品的零售店扎堆。這是家夜總會和高檔餐廳的混合體,裝潢得十分賽博朋克:一尊巨大的佛像坐在大廳中,被打上了霓虹熒光燈,時髦又光怪陸離。光線暗得恰到好處,空氣里輕輕回蕩著“世界音樂”風格的曲子。熱鬧又不過分熱鬧,清高也不過分清高,不過我依然覺得,離了燈光和音樂編織的氛圍,這家店的菜色實在談不上多么出彩。
那天艾先生穿了一件巴基斯坦傳統(tǒng)服裝kameez上衣,類似和尚領(lǐng)的袍子,衣服純黑,胸口有對稱的繡花,非常漂亮。亞姝為了配他的衣服顏色,也穿了一套純黑的羅紗長袖連衣裙,不過裙子太長,袖子也太長,比較老氣。倒是艾先生顯得比穿阿瑪尼西裝年輕不少。
上面的往下減點,下面的往上加點,一加一減,大大縮短了他們間相差小二十年的春秋。
我們?nèi)撕攘艘徽肯銠墶2顺酝炅?,他們還要點酒,于是又各喝了一杯雞尾酒。艾先生提議我們再去找個熱鬧點的夜店繼續(xù)喝。我是很不情愿的,因為第二天有大考,可他們兩人展開磨功,我只能作陪。
艾先生熟門熟路地帶我們穿過幾條窄巷子,他介紹說,要去的這家夜店是哈里王子也會光顧的。我在心里白眼以對。當時已近午夜,夜店門口開始排起長隊,我等得不耐煩,從包里抽出書來準備考試。雖然是初夏,但從不溫暖的倫敦隨時會把人凍得瑟瑟發(fā)抖。亞姝的羅紗衣裙太薄,擠在艾先生和我中間。
終于排到進場,他倆立刻又開了一瓶香檳,喝到還剩瓶底的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自己醉了,可是我向來醉得很淺,只是身子有點癱瘓,但知覺如常,甚至更加清醒。艾先生兀自下池去跳舞,我和亞姝坐在半圓的軟座中。聲浪太大,我倆要對著喊才能聽到彼此說話。她環(huán)顧四周,突然目光鎖定另一桌,七八個男士,桌上擺滿各色酒瓶,都是正裝打扮,雖然領(lǐng)帶也散了,袖子也挽了上去。
亞姝沖著我的耳朵喊,“星星!咱們?nèi)ズ湍亲篮?!他們的酒貴!”我嚇得連連搖頭。她其實也醉得沒什么力氣,拽了我?guī)紫聼o果,就自己端著酒杯踩著高跟鞋徑直殺了過去。
我看她站定在桌旁,好像根本沒說話——畢竟說話也聽不見——挑了一位男士的大腿就坐了下去,同時舉起酒杯晃了晃,立刻就被旁邊的人滿上了。所有的人都湊過來和她碰杯,她一口氣喝干,接著前仰后合地笑,笑得那一眾男人神魂顛倒,杯子又被滿上。
我開始慌張地用目光在舞池的人群里尋找艾默郎,可怎么也找不見,于是只能自己也搖搖晃晃下場。豈料沒走幾步就被人攔腰抱住,拖出去好幾米。在黑暗中,一張面孔對著我的臉貼了上來,酒氣噴噴。我本能地立刻蹲下,找了個縫隙,從人群里鉆了出去。
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艾先生也已經(jīng)回來了。我驚魂未定,讓他趕快去把亞姝救出來。沒想到他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沖我擺擺手。然后喊道“出來就是為了讓她玩高興啊!”我惦記著第二天的大考,心中猶存一種小白兔發(fā)現(xiàn)自己被拐進狼窩后的驚慌,此時憤怒不已。我舉起書,沖艾先生晃晃,又指指手表。艾先生做了一個投降的手勢,接著起身向亞姝和那桌男人走去。亞姝看見他來,只是笑。她已經(jīng)在別人懷里,卻也伸了一只手給他。他也笑,那桌人也笑,拉扯了好幾回,亞姝終于站起來,依偎著他,腳底下畫蛇般走回我們的位子。突然又不知道從哪兒變出幾張名片,媚笑著碼在我面前,大聲喊:挑一個你喜歡的名字!給他打電話!
我們回到住處后,亞姝開開門就沖進廁所,跪在地上把頭埋到馬桶里吐個不停,吐得額頭上全是汗。我是知道人喝多了會嘔吐,但如假包換的宿醉嘔吐,這還是第一次見。在此之前,我也沒去過夜店。實境中,它和在各種電子屏幕上展現(xiàn)的并無二致,無外是變幻閃爍的燈光、面目模糊的人堆,和在我聽來純?nèi)皇窃胍舻囊魳?。我不喜歡那種地方,因為我是個小白兔,就算再狡猾,也只有至多再刨幾個兔子洞而已。醉生夢死的場所沒有引起我心中一絲波瀾,但后來我倒是一直在想那幾張亞姝拿到的名片。
原來人與人之間的相識可以這樣簡單直接?;蛟S她和艾先生就是這樣相識的。但這種方式的相識,情深幾許?
還是兔子洞舒服些。
十一
盛夏時節(jié),倫敦好不容易暖和起來。路過哈羅德百貨,發(fā)現(xiàn)每個陳列櫥窗都換上了亮眼的顏色。
亞姝接待了兩個從國內(nèi)來找她玩的朋友。在她們計劃奔赴倫敦之前,她小心翼翼地和我商量,問我可不可以把那個房間在網(wǎng)站上暫停預訂兩周,留給她的那兩位朋友。并且豪爽地說,該收多少收多少,不用給她們打折,她們不小氣的。我自然沒有什么意見,她歡喜得滿面春風。
她的這兩位朋友,一個高瘦,一個矮胖。高瘦的姑娘和我與亞姝年齡相仿,外號叫娘娘,她看東西的眼神像利刃,寒光閃閃,讓我想起小時候班上最伶俐的一位女同學。她寬肩大胯,穿一套水藍色的西裝,異常惹眼。姓氏居然和我祖父同輩一位老人一樣,是個少見的姓氏,一問果然不是漢人。矮胖的是個大姐,姓黃,看上去總有四十大幾了。膚色黝黑,但黑里俏,眉眼標致,豐滿得呼之欲出,從里到外件件緊身,當真像裹個粽子。
這兩人妝容濃艷,打扮入時,渾身帶著一種走南闖北的風塵仆仆,倒是比較符合我對撈偏門江湖人的刻板印象。
雖然已經(jīng)和亞姝住了挺久,但當亞姝和她倆閑話三七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不認識她了。她放松、快樂,像個回到家的妹妹,陪著兩個姐姐圍爐夜談。未見她和自己的密友相處前,我覺得她對我甚是親密。但兩相比較之下,我才察覺到,一直以來,她雖然爽朗,但總還是多少有點保留的樣子。
這兩位是她在南方工作時候的姐妹,大家“同甘共苦過”。她們也很多年沒見亞姝了,說起歲月如梭,大感其慨。黃大姐的金主在香港,而娘娘的則是個以色列人。她們說話倒也不避我,似乎亞姝信得過我,她們就立刻把我當自己人了。
黃大姐手腳粗重,人也虎得很,一上來就不知怎的掰壞了我們的吹風機,娘娘笑她什么也干不好,只能陪人睡覺。黃大姐一臉不屑,“那怎么了?還能供兒子上大學呢。”而娘娘的以色列金主在北京給她開了個咖啡廳,她也確實自帶一副老板娘派頭,亞姝介紹說她“沒有辦不成的事”,一臉欽佩的神色。她滿身洋溢著一種優(yōu)渥卻平庸的家境養(yǎng)出來的驕矜和信心滿滿,但聽說自小就是個逃家少女,受不了老家地方日復一日的呆板,捆著她這樣自由的靈魂。
其實有一件事,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那就是怎么和金主談報酬。忍了很久,我也沒好意思問過亞姝。困苦一點的皮肉生意是待價而沽的,這我懂,但亞姝她們看上去不同——即使在那個層次晃蕩過,顯然也早就脫離了出來。
這問題困擾著我,畢竟普魯斯特和小仲馬都只向我們展示了交際花的感情世界以及考究的物質(zhì)生活,但銀錢事項似乎太削弱美感,并沒有著太多筆墨——也或許是我不記得了。
現(xiàn)在,終于等到亞姝、娘娘、黃大姐這樣的專業(yè)人士齊聚一堂的機會了。某一天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把這細節(jié)問題提了出來。她們都愣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娘娘皺著眉歪頭把下顎點向我,揚著嘴角對另兩人說:“可真是個乖寶貝兒,不是嗎?別看她也活了老大了?!比缓笥痔孤实赝艺f:“有的人,你把自己需要多少錢告訴他,就行了。還有的人,他會直接告訴你他能負擔多少?!薄翱墒恰墒恰墒恰蔽疫@時候才明白,其實我還有一個同樣重要的問題,“男人難道已經(jīng)知道你會問他要錢?”
三個人又彼此環(huán)顧了一下,娘娘相當詫異地反問我:“當然了,不然你以為呢?”
可是……可是……可是……
可是……可是……可是……
可是,眉目顧盼、花紅柳綠、溫言軟語、半推半就,在沒得手之前的反復試探、迂回、刺痛,難道不才是某種人間奧義嗎?如果一朝發(fā)現(xiàn),原來這探戈舞步只是為了錢財,為了這么愚蠢難看的東西,難道美感不會幻滅嗎?
我腦子里的劇目,亞姝和黃大姐根本不得要領(lǐng),只有娘娘這個銳利如刀的姑娘尖聲大笑起來,抓著我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我的皮肉?!盎脺鐐€屁!”她說,“你說的那些都沒有。我告訴你,很簡單,我們?nèi)サ膱龊希际嵌?guī)矩的男人。他喜歡你,你不煩他,往后就讓他多帶帶你。一個兩個三個四個隨便你,你能應付得過來的話?!碧炷?,那這樣的男人,也好沒意思啊?!澳悴皇菫榱擞幸馑疾湃サ模愕每窟@個生活。”娘娘擲地有聲地說。
“可你們已經(jīng)不算窮了呀?”我問。
娘娘倒吸一口涼氣,提高了嗓門,“怎么算窮?非得像叫花子一樣才行嗎?阿黃她老公賭錢欠一屁股債,兒子要上大學,她不窮嗎?我不想拿爸媽一分錢,打死我也不回去,那我難道不得為自己老了以后多攢點嗎?”
娘娘又轉(zhuǎn)向亞姝:“你當初怎么跟艾默郎談的?”亞姝一五一十地說:“我就跟他講,我如果離開中國,就沒有其他收入來源了,他應該負擔一下我的開銷,而且我還有家里人要花錢的。”
娘娘長嘆一聲,又對我說,“你不要看我們出來玩得高興點,穿得漂亮點,用的東西好點就覺得我們怎樣。我們有我們的難處,各人有各命吧?!?/p>
她們倒完時差就開始每天拎著各色購物袋回來,她們在倫敦的時間,除了睡覺以外,一半用來花錢,一半用來敘舊。她們在倫敦走馬觀花了兩周,可能所獲和在北上廣的任何奧特萊斯差不多。但我愛聽她們每天每天說不完的話,有的我能懂,有的卻不能。若感到問之不恭,我就靜靜支著耳朵。在平日熟悉的世界之下,我慢慢覺察出另一個不見天日的隱秘世界,我在她們的閑談中捕風捉影,影影綽綽窺見其貌。
她們說起亞姝工作過的某家酒店,說那酒店真正氣派,說亞姝怎樣因為活兒干得漂亮以及自身的美麗而被賞識,然而這賞識在我看來更像一個打了蝴蝶結(jié)的陷阱。我曾經(jīng)最討厭那種超五星級酒店,滿溢著冰冷空洞卻氣勢洶洶的奢華,討厭那種巨大高懸的水晶燈、褐黃色的大理石地板、鑲了金屬框的真皮椅、假裝異域風情的棕櫚樹?,F(xiàn)在我則對它們更了解了一些。
在燈光溫暖的總統(tǒng)套房里,還會發(fā)生其他故事,故事的主角是財富和權(quán)力,配角有掮客、有要人;而角落里,則橫七豎八地堆放著亞姝這樣的姑娘,流水一樣來了又去。一旦踏進某間套房的門,就很難再回到過往那誠實的生活中。
我好奇,但也有點恐懼,覺得“失足”兩字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那個隱秘世界的弱肉強食,會讓小白兔一天也活不過去的。
臨走前,她們對著亞姝囑咐了又囑咐,比如“你多給自己留點兒錢,別全給你家那幫吸血鬼花了”。亞姝辯解道,弟弟要結(jié)婚了,還是得花錢給他置辦個房子。娘娘從鼻子里發(fā)出哧的一聲,“你想著他們,誰想著你?你看著吧,你們家那幾個人,全不是省心的!到頭來沒人照顧你!”她們說起亞姝酗酒的父親,問他是不是還在住院。亞姝點點頭。娘娘說,如果那是她爸,她可能早就把他的氧氣管拔了。
她們離開后,亞姝落寞了幾天,我看在眼里,越發(fā)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成為不了她真正親密的人。她和她的“姐妹”們,兜里全都揣著公序良俗所不見容的秘密,分享對彼此落水情由的憐憫,在每一個浪頭打過來的時候互相抓緊。而我卻一落生就被安排得如此熨帖,得以站在秩序井然的岸上,事事從心所欲,身上沐浴著朗朗乾坤里特有的和煦陽光。
這可能越發(fā)反襯出她們的狼狽不堪,讓她們在偶爾低頭時發(fā)現(xiàn),自己所抓牢的不過是勉力鳧泅中漂過來的任意一根稻草。每次想到這個,我都為這種命運的不公,感到一陣莫名抱歉。
十二
亞姝的語言學校給他們放了一個小假,艾先生安排帶她去巴斯泡溫泉。巴斯在倫敦附近,他們會住上三天。于是我又成了獨自一人的女房東,接待了一個意大利客人。
意大利客人一身商務打扮,身量頎長。并不是那不勒斯式黑發(fā)褐眼——坦白說我還更喜歡那種類型——而是北部人的金發(fā)碧眼。意大利人彬彬多禮,入住時候站在門口,對我獻上一大束黃玫瑰,以及一盒意大利巧克力。行吻手禮,以卡薩諾瓦的方式輕輕親在中指和無名指之間的指縫——而非手背上。周身香氣隱約散出來,領(lǐng)帶是墨綠帶暗花的織錦緞,那種窄窄的式樣,和深卡其色手工西裝搭配相得益彰。不愧為意大利人。
這樣考究的商務意大利人為什么要住我們的小屋,而不住隔壁的希爾頓?我猜可能是為了獵艷,目標恐怕是我,或者說,目標是民宿網(wǎng)站上我的頭像照片。不過當然,也完全可能是為了省錢。
不要被他們的衣衫迷惑了,畢竟意大利人就算省錢,也絕對不會省在眼睛能看見的地方。
我蠻不討厭他。誰會討厭一個香噴噴的、說話時候濃情蜜意看著你的、身條好看口音好聽的意大利人呢?所以當晚餐結(jié)束,他還賴在客廳里,以手捧心地靠在墻上看我刷碗時,我也沒對其報以冷臉。
然后我發(fā)現(xiàn)面包還剩最后一小片在袋子里,于是把袋子遞給他,請他幫我把面包揉碎,撒在他房間的窗戶外面喂鴿子。
剛搬進這個公寓不久時,在孤獨的異鄉(xiāng)長夜中,我某天發(fā)現(xiàn)床頭的窗臺外有時候會站幾只鴿子。所以我開始時不時在兩個房間的窗臺外撒上面包屑。每天晚上看它們鮮紅的小嘴和小腳在窗臺上一字排開,我就覺得安慰;而躺在枕頭上聽它們在窗外咕咕說話,總讓我想起童年在姥姥家生活時無憂無慮的時光。雖然它們都又瘦又臟,沒有北京的同類那樣膘肥體壯鳳頭繡眼,但我不覺得它們寒磣。每當天蒙蒙亮,它們就開始扇動翅膀,陸續(xù)準備撲騰著飛走。我不睜眼睛,聽到它們在晨光熹微中拍打雙翼,都會在心里默念:小鴿子,晚上一定要回來啊。
意大利人用看瘋子似的眼神看著我,剛剛的濃情蜜意瞬間化為烏有?!澳阌惺裁疵??你應該做的不是喂它們,而是毒死它們!”他劈頭奪過面包袋子,把它扔進了垃圾桶。
我洗完碗,擦干凈手上的水,徑直往自己房間走去。意大利人在后面一把拉過我的手,搖尾乞憐地問,我是不是可以得到一個晚安吻呢?我奮力把手甩開說不能。他又問,“你明明很喜歡我,我看出來了,對不對?”我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醍醐灌頂般大笑起來,說:“難道是因為鴿子?”
我說:“正是,沒錯,晚安,先生?!?/p>
那天臨睡前,我想,我比亞姝幸運得多了。亞姝恐怕不敢因為鴿子這樣的小事和男人鬧翻,畢竟她大概經(jīng)常處于被選擇的位置,而不能選擇男人。如果這樣的男人——風姿綽約,鮮衣怒馬——來向她索吻求歡,她會不會言聽計從,然后把自己連手帶腳交出去?于是我躺在被窩里給她撥通了電話,描述了一下這位仁兄的所作所為,沒想到她反而氣呼呼地打抱不平道:“一把破花一盒破糖就想睡女人?這草包是不是腦袋讓驢踢了!”
我聽了不禁茅塞頓開啞然失笑。唉,意大利佳公子,原來你打的是這樣的算盤??磥頍o論你碰到我倆中的哪個,都要吃閉門羹了。此處真不是你的福地啊。
小鴿子們在窗外咕咕低語著,我掛下電話,也慢慢睡著了。
十三
絕大部分時候,亞姝是好脾氣的。她和艾先生偶爾鬧別扭,但不曾發(fā)火,對我也客客氣氣。這種好脾氣的形象,終于在某一天她怒不可遏地操著關(guān)中方言打電話時崩塌了,電話那頭是她弟弟。她的臟話連珠炮似的脫口而出,這我大概還能聽懂。弟弟不爭氣,亞姝千央萬告給他找了工作,他竟然開著老板的豪車出門招搖撞騙去泡妞,酒駕夜行還把路人撞了。
亞姝的父親,是村子里的水果批發(fā)商——在他不醉酒的時候。因此亞姝挑果子的技能讓人側(cè)目。她懂得如何在水果堆中翻檢,把最甜最熟的果子一把抓在手里,猶如捕獵。她剛住到我這里來不久,發(fā)現(xiàn)我愛買橙子,遂教育我說:“星星,我們都來英國了,應該吃點高級的水果,別吃什么橙子了?!?/p>
我聽她這樣給水果劃分階級十分驚詫,完全沒想過水果能有什么高級低級的區(qū)別。況且我最愛吃橙子了。
那時候亞姝便告訴我,她小時候,家里以賣水果為生。有一次橙子的進貨太多,造成了積壓,后來全家每天從早到晚只吃橙子,還是沒能抵擋橙子大部分爛在倉庫里的命運。從那以后她聞不得橙子的味道,看到橙子就想吐。
大概因為她的胃腸處理過太多賣不完的水果,她其實對水果都很厭倦,無論是她口中高級的還是低級的。她更愛吃各種糕點。但她細嫩的皮膚和水汪汪的眼睛,倒完全可能是出于那些水果的滋養(yǎng)。
如果不看她粗糲的手,你真的會以為她是一個江南水鄉(xiāng)的女子,但手這東西,是人和周遭接觸的第一件工具,它是唯一沒法說謊的。
水果生意以外,家里還有幾畝地,農(nóng)活是不能不干的。亞姝是大女兒,她常??淇谡f,她剛能下地跑,就會種菜種莊稼了。然而晚上常常不給她肉吃,不是因為買不起,是因為后媽討厭她。小她三歲的雙胞胎弟弟妹妹,飲食的供應則應有盡有。
她無處央告,因為爸爸往往已經(jīng)在別處喝醉了,但她寧愿爸爸喝醉了不要回來,她寧愿沒有肉吃,也不要看家里拳腳相加。
亞姝錢包里有張照片,是張全家福。她說那是她十六歲過年的時候,家人一起去照相館照的。照片里她的爸爸后媽坐在一對椅子上,而弟弟妹妹和她站在后面。她的左邊是弟弟右邊是妹妹,兩人如出一轍地高高壯壯膀大腰圓,而她夾在中間,像一棵纖細柔麗的草。
雖然是棵細草,但她有股勁,那是她最敬重的姑姑姑父賜予她的。他們是鎮(zhèn)上劇團的神仙眷侶,姑姑唱秦腔,姑父編劇本。他們給她練了身段,教她唱折子里的人情世故——紅鬃烈馬,薛平貴與王寶釧,那些破鏡重圓和苦盡甘來。幸而童年有這樣的鍛打,讓她無論在何種顛沛流離中,都一直昂然磊落。
她十三四歲的時候,姑姑姑父離開了家鄉(xiāng),去了沿海,成立了自己的劇團。而她在家中苦熬不過,便也南下投奔他們。一面在劇團里幫忙,一面囫圇著上學。
那張全家福照完以后不久,酗酒的爸爸就中風癱倒了。后媽撐不起她爸爸留下的一攤生意,草草處理后,好不容易在鎮(zhèn)上電影院找到一個賣票的工作,薪資微薄。她不想讓弟弟妹妹失學,不僅如此,還一心想供他們讀到大學畢業(yè)。所以十七歲的亞姝開始想盡辦法做工。
二十一世紀的頭幾年,沿海地帶的觀光業(yè)再次開花,豪華酒店像雨天里的蘑菇般紛紛冒了出來。數(shù)不清的人入住再離開,數(shù)不清的房間要打掃。只要肯吃苦,當酒店保潔比做很多其他同一層次的體力勞動都報酬豐厚。
亞姝連滾帶爬地連高中都沒讀完,不能指望去干什么更好的營生,她立刻抓牢機會,和當時很多南下的女孩子一樣,開始了她輾轉(zhuǎn)于酒店間的生涯。
她就連灑掃房間的時候,都看得出練過戲功的人那種身形流暢的張力,十分悅目。把勞動變成了一件充滿韻律的事,我猜這是她不自知的才能。有天她幾乎是兩眼放光地對我說,她什么都不想從英國帶回去,但如果可以的話,只想把Henry裝走。因為Henry的吸力真夠強勁,“是我用過的最好的吸塵器!”
我先是不解她何以對一臺吸塵器如此鐘愛,后來突然明白,那是她曾經(jīng)的戰(zhàn)場上,需要用到的趁手兵器。她還保持著對勞動工具的樸素愛好,讓我不禁肅然起敬。
村上春樹的海豚賓館里,由美吉是賓館的精靈。而在亞姝服務過的酒店里,她也是那些酒店的精靈。
現(xiàn)在的某時某刻,我即使依然厭惡著那種豪華酒店,但之前非黑即白的愛憎有了動搖,開始對它們升起更復雜的感情。比如一種微妙的原諒,和親切。罪惡固然還是罪惡,黑色確也不可能變成白色,但褶皺越多,面積越大;藏污納垢有時,卻也給了更多人容身之所。
或許這才是真實的世界。
十四
如果我從V&A博物館的圖書室回來,又能正好趕上亞姝網(wǎng)球課結(jié)束,遇上這樣的日子,我們就約著在海德公園里溜達會兒,再一起回家。有時是午后,有時是傍晚。
海德公園里有很多美麗的水鳥,嬉戲在九曲湖上。有綠頭鴨、有黑天鵝、有海鷗。我還遇見過一只灰鶴,單腳站在水淺的地方,以一種孤高的神態(tài)眺望遠方,體型大得像夢中的動物。垂柳以及垂柳的倒影在它身邊飄來蕩去。
這公園鋪張得不像話,巨樹參天。雖說園內(nèi)七條路都能通往出口,可每當我試著在有路和沒路之間穿行后,總氣惱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又不知走到哪兒去了。
我的童年在正南正北、四四方方、條條大道都筆直開闊的北京城里度過,因此所有曲徑通幽——無論何種程度——對于我來說,都有點像故意為難人。雖然充滿了不可抗拒的神秘引力。
但只要有亞姝作陪,我就敢亂走,哪怕是天黑下來以后。
亞姝從不迷路。亞姝說,山路走多了,人就不會迷路。
山路走多了,太陽、月亮、星星都能給人指路。那些高懸于我們頭上的發(fā)亮天體,暗示著一套大地上可供遵守的綱領(lǐng)。
山路走多了,人就變回了動物,認得出一花一木,認得出每棵橡樹的不同面孔,用五感六識牢牢抓住周遭能抓住的一切,隨宇宙波動。
那個夏末七月,我的課業(yè)接近尾聲。
夏末的倫敦已經(jīng)有了一點蕭瑟的兆頭,空氣干凈得令人感傷,街上的大理石建筑以一種特殊的反光方式,昭告著溫暖的日子即將漸行漸遠。我慢慢開始打包收拾行裝,想帶走的太多,能帶走的太少。
某個周日的午后,又是一個我和亞姝的散步天,太陽在千呼萬喚后鉆了出來,回光返照般把倫敦升到了三十度。海德公園萬頭攢動,仿佛一時間全倫敦的人都從房間里跑了出來,領(lǐng)受這短暫陽光的珍貴饋贈。
我們走在樹陰里,一條歡快友善的黑色大狗不知道從哪里橫沖直撞出來,在我們旁邊跳躍打轉(zhuǎn)。亞姝蹲下去摸了摸它的頭,它搖著尾巴把前爪匍匐在地上向我們示好。這時狗主人緊隨其后追過來連連抱歉,我們都笑著說不要緊。狗不情愿地跟著主人往別的方向去了。
我倆繼續(xù)往前走。陽光從樹葉間照過,在投下的影子里閃成一個一個亮斑。一片澄明的綠色中,有很多孩子,也有很多老者。
亞姝說:“以前我爸也養(yǎng)過一條那樣的大狗,他對狗比對我好多了。那狗特別厲害,你跟它說什么都能聽懂。”
又走了幾步,她停了下來,我忽然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暗淡了?!靶切?,我沒有告訴過別人,”她的視線穿過我,聚焦在遠處的不知道什么地方,“我爸其實早就死了。但是看見剛才那條狗,我今天突然,”她停了半晌,又想像慣常一樣,用笑把一切都封住,但是沒有奏效,“我今天突然,有點想他?!蹦鞘俏业谝淮慰吹剿难蹨I。
海德公園開闊的草坪上,滿滿當當橫陳著白花花的肉體。那些樂呵的大姑娘小伙子全都脫光了上身,穿著短褲,或趴或仰在野餐毯上,把自己的白皮黑皮在這金貴的陽光下翻來覆去地烘烤。還有一群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站在小路上散發(fā)傳單,為救助非洲娃娃兵的組織募款。
這些幸福的人兒,或許能在某一刻,戰(zhàn)栗于塞拉利昂童軍斷手斷腳的地獄,但卻也許難以想象還有其他的、更慢性的苦海,難以想象其他苦海中還有那樣的一個苦人兒。這苦人兒在五歲的夜晚,赤腳翻過一座山,尋找媽媽;被家人不容,背井離鄉(xiāng),做一個寄人籬下的孩子;又遭逢不幸,卻擔起重任,對那些曾經(jīng)作踐她的人們以德報怨。
亞姝,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姑娘。她沒法愛惜羽毛,因為要時常委身于人。這美麗的歡場女子,自打剛成為女人不久,就輾轉(zhuǎn)在各種男人的大船小船上,而余生,又不知道還要繼續(xù)輾轉(zhuǎn)下去多久。
十五
我們分別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亞姝。偶爾看她發(fā)出幾張照片,不是在游輪,就是在酒會。那種地方無論定位顯示在全球哪里,看上去全都一個模樣。對了,還有溫網(wǎng)。實情不得而知,但我希望她過得都好。
我非常想念她,這是真話。有過幾次節(jié)日,我發(fā)去問候,她立刻回復我一個金額不小的紅包,讓我哭笑不得。我說,我不要你的錢呀!她說,你快收著,不然我生氣了。
一來二去,我簡直不敢再跟她說話了。
曾經(jīng)有位美國的牧師大叔落腳在我們公寓。我和亞姝在準備晚飯,他就脫了鞋躺上我們的沙發(fā)。他龐大的身軀像一座肉山,靜靜橫在那里,看著我們忙里忙外,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那表情我至今難忘——既不像好色貪饞,也不像圣潔欣賞,是介于這兩者之間的東西,或者,是兼而有之的東西。
他問,你們是姐妹嗎?這樣相像?看看,看看,你們笑起來簡直一模一樣。
開飯之前,他隆重地坐下來,不知為何,空氣突然為之變色。他開始禱告,“父啊,感謝你賜予我們食物,讓我們相聚在一起。今天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請你恩準。請你賜福眼前這兩個美麗的造物,讓她們免受一切災禍的侵擾?!?/p>
這么多年過去了,每每想起亞姝,都讓我重新思考相遇的意義。她像一片漂萍,隨水流進我的世界。我們甚至算不得是朋友,只是相依為命了一段異鄉(xiāng)的日子。而我們彼此心知肚明,那段交集過后,人生中再次相見,可能已是無期。那一年,我們?nèi)畾q。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的故事一直靜靜地等在那里,但直到現(xiàn)在,我才得以落筆。因為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了相遇的意義。
她得到了我的一部分,我也得到了她的一部分。與此同時,她帶走了我的一部分,我也帶走了她的一部分。
不用問相遇有什么意義。
相遇本身,就是意義。
原載《延安文學》2021年第2期
原刊責編? 魏建國
本刊責編?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