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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窗一杯酒

2021-05-27 06:54韓東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1年5期
關鍵詞:岳母岳父病房

韓東

家中老人的病與逝,與醫(yī)院有關的諸多事宜,是絕大部分人都會面臨的,詩人也不例外。不過,如果恰好大夫也是一位詩人,在醫(yī)患關系之外,在生老病死的常規(guī)情節(jié)之中,又是否會有另一種詩意的表達?

岳父突然病倒,齊林和玫玫立刻趕往內(nèi)地小城市寶曰,住進醫(yī)院附近的一家酒店。這家酒店無星級,但標準并不算低,主要是地處僻靜。每天早上,他倆下一個大坡,穿過一條主干道就進入了醫(yī)院所屬區(qū)域。在馬路對面的包子鋪里買早餐,自然是包子,兩人邊啃包子邊用吸管吸著袋裝豆?jié){向住院部大樓走去。每次玫玫都會帶一袋包子給岳母?!拔页赃^了。”岳母說,“醫(yī)院的早餐你爸動都沒動,我替他吃了?!?/p>

午飯在一家餃子館解決。玫玫照例會打包一份帶給岳母。她老人家說:“早上的包子還沒動呢,盡亂花錢!”玫玫就像沒聽見。晚上他們來到商業(yè)區(qū),找一家餐館吃一頓好的。玫玫仍然會打包,和齊林一道披著小城夜色返回醫(yī)院,將打包的飯菜遞到岳母手上才離開。臨走,齊林會俯向病床握著岳父綿軟無力的手道別:“睡一覺,明天一定會比今天好?!?/p>

“我肚子脹?!痹栏刚f。

“要不我扶您上一趟廁所再睡?”

岳父并沒有起來上廁所,在齊林的安撫下就像睡著了。

這時租床的人夾抱著幾張簡陋的折疊床進來了。一張這樣的床加上被褥十元錢一晚。岳母忙著付錢租床。玫玫再一次建議他們換岳母陪夜,后者堅決不同意?!澳銈冓s緊走,馬上就熄燈了?!惫?,病房頂上的照明燈一下就熄滅了。病房的門開著,走廊上的燈光照射進來,病患家屬以及護工忙于睡前準備,偌大的病房里影影綽綽的。齊林和玫玫退行至走廊,轉(zhuǎn)身,找電梯下去。陸續(xù)有拿著臉盆找地方洗漱的人從身后趕超過去……

白天的情形更令人擔憂。探視的人不斷,發(fā)小卡片賣病號飯的在病房里竄來竄去。門大敞著,有人在等電梯的時候抽煙,煙氣一直飄到了病房里,不免勾起了齊林抽煙的欲望。出于教養(yǎng)或者只是習慣,他必須乘電梯下去走到大樓外面去抽,事情于是變得頗為復雜。電梯前面總是等著一堆人,好容易來了一部電梯有時還擠不進去。如此一來客觀上限制了齊林的吸煙量,每天上下午各兩次,他下樓抽煙,感覺上就像放風。

玫玫克服無聊的辦法是去購物。他們在酒店的生活需要打理,從晾衣架、拖鞋到卷紙、抽紙玫玫買了一堆。再就是岳父的枕頭、內(nèi)衣、襪子、睡帽、收音機,岳母的枕頭、被褥以及四季衣服也都買全了。岳母說:“你買羽絨服干嗎,我又不會住一輩子?!?/p>

“這不以前沒機會買嗎?你試試看,不合適我再去換?!?/p>

“我家里有的是衣服……”

“這就是買給你帶回去穿的?!?/p>

“盡亂花錢,你爸生這病又不能全報……”

“知道啦,知道啦!”

岳母則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待在病房里,似乎這樣可以換回岳父的康復。她坐功了得,齊林、玫玫完全比不了。偶爾清凈,岳母便會和其他病人家屬嘮家常,醫(yī)生、護士更是她的搭話對象。就像她仍然是在工廠的家屬院里,這些人是她的上下樓鄰居。岳母對病房內(nèi)外的情況了如指掌,齊林、玫玫一進門便迫不及待地向他們轉(zhuǎn)述。聲音洪亮,也不避人,說起五床那個老頭,不僅器官病變還患有老年癡呆癥,一不留神就會自己收拾行李溜走。岳母議論的時候老頭正在病床上酣睡,老頭的兒子坐在床沿上壓著被子在玩手機,床頭掛著一塊牌子“防走失”。齊林覺得很有趣,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除此之外,他就不知道干什么了。

當然,齊林自有他的作用。現(xiàn)在岳父病倒了,他就成了這家里唯一的男人。他想起“孤兒寡母”這個詞語,卻沒有深究孤兒是誰,寡母又指誰,只是覺得自己責任重大,穩(wěn)定軍心是他首要的任務。每天至少有十二小時和玫玫單獨相處,齊林有充裕的時間安撫妻子。岳父由于虛弱,變得格外順從,況且他不指望女婿又能指望誰?齊林和岳父說話時挨得更近,不僅握手還要加以撫摩。他知道病人尤其敏感,怕人嫌棄。一次岳母去隔壁病房串門,岳父突然內(nèi)急,齊林沒有去叫岳母,而是親手將便盆塞入岳父身下,完了按他觀摩多次的岳母的方式幫岳父擦拭、清洗,換上紙尿褲。

對付岳母,齊林也有一套,每過一兩天他就會找她私下交談一次。既是私下交談就不能在病房里,那兒人多口雜,況且雖然岳父病情加重,已不能下床,但人始終是清醒的,甚至更加清醒或者敏感了。病房里只適合談論張長李短。齊林不免率先走出病房,然后站在走廊里向門內(nèi)的岳母招手。后者會意,過了一會兒也出來了。兩人不會在走廊里說話,而是一前一后穿過地道一般悠長的走廊,來到盡頭處的一扇窗戶前面。

“怎么說,怎么說?”岳母焦急地問。

齊林開始解釋CT結(jié)果,談論他和玫玫商量的計劃。實際上每次齊林帶來的都是不好的消息,但他總能從不利因素中找到有關的解決辦法。齊林會說很多,意思無非一個:雖然出現(xiàn)了一些新情況,但一切都在他們或者說他的掌控之中。同時配合輕松、自信的表情,岳母禁不住頻頻點頭。

岳父是因肺栓塞暈倒入院的,當時亟需解決的問題是住院費用。就在那扇窗前,齊林拿出了一張存有十萬元的銀行卡,岳母不肯收下,說她打聽過了,費用廠里一大半能報,而且又不會住多久。齊林說,即使能報那也是以后的事,醫(yī)院現(xiàn)在就得收錢,不會賒賬……正爭執(zhí)不下,一道陽光破窗而入,照進不無陰暗的走廊,照在岳母的臉上,銀行卡上的數(shù)字閃爍不已,放出光來。其實只是賬號,在岳母看來也許是存款數(shù)額吧。她一面收起銀行卡,一面說:“那也行,我就幫你們存著吧?!?/p>

無論岳母會不會動用這筆錢,齊林知道對她都是一個安慰。老年人不花錢,但身邊不能沒有錢,尤其是現(xiàn)在這種特殊時期。

診治肺栓過程中,岳父被發(fā)現(xiàn)肝腹部長了一個腫瘤,10×13cm,十分巨大。也是在走廊盡頭的這扇窗前,齊林向岳母解釋事情的輕重緩急。肺栓是急,必須積極配合治療,而腫瘤無論良性還是惡性顯然已經(jīng)存在很久了,是緩,那就需要用緩慢、緩和的辦法解決。他說到中醫(yī)。這中醫(yī)和西醫(yī)不同,由于治療效果無法量化,所以充斥著江湖騙子。但好中醫(yī)就像藝術(shù)家一樣,像詩人一樣,切脈、開方就像詩人寫詩,他恰好認識這樣一位中醫(yī)……

岳母似懂非懂地聽著。那天沒有陽光,但從八樓的高度看出去視野不禁開闊。加上岳母很久沒有走出過這棟大樓了,看著下面的停車場和醫(yī)院圍墻,她臉上的皺紋漸漸舒展開了。齊林拍了拍岳母的肩膀說:“壞事變好事,出院我們就去看中醫(yī),爸的身體的確需要整體調(diào)理一下了?!彼啦粌H病人,老年人對身體接觸也普遍敏感。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p>

由于“孤兒寡母”的信任,深感欣慰的同時齊林也壓力陡增。這種壓力不是靠巧舌如簧就能解決的。也就是說他需要尋找更切實的醫(yī)療資源,需要托關系找人。

齊林是一位資深詩人,在詩歌寫作圈里輩分很高,寫詩的人沒有不知道他的。齊林還知道,各行各業(yè)幾乎所有的領域里都有詩人,從地方基層到首都北京莫不如此,想來小城市寶曰也不例外。于是他打了一個電話給西南地區(qū)的詩歌領袖。果不其然,對方一個電話打到寶曰,當?shù)氐脑姼枞α⒖叹陀辛朔磻T姼桀I袖(寶曰當?shù)氐模┰谝患揖茦窃O宴為齊林夫婦接風,齊林對領袖老王說,他們已經(jīng)來了一個星期了?!安环恋K?!崩贤跽f,“真沒想到你是咱寶曰的女婿啊,榮幸,太榮幸了!”

那天包間里擺了兩大桌,大概有二十多位詩人,男女老少各個行當?shù)娜硕加?。齊林挨個問過來,可惜沒有醫(yī)院的。但第二天上午,毛醫(yī)生或者毛詩人就出現(xiàn)在岳父的病房里。消息經(jīng)過一夜的傳遞,終于抵達了該去的地方,毛醫(yī)生來拜訪齊林了?!罢鏇]想到您是咱寶曰的女婿,就住在我們醫(yī)院……”齊林更正說,“住院的是我岳父,我和老婆住酒店?!薄安环恋K?!泵t(yī)生說,“來了就好,我們太榮幸了!”

病房里只有一把椅子,毛醫(yī)生當仁不讓地坐上去,蹺起二郎腿開始談詩。正說得高興毛醫(yī)生突然站起,對齊林說:“你坐,你坐,怎么我坐著您倒站著……”看得出來,毛醫(yī)生的角色認同有點混亂。作為醫(yī)生他自然是病房里的老大,坐在那把椅子上理所當然,但作為詩人,他的資歷就太淺了。齊林也不謙讓,但他并沒有去坐椅子,而是請岳母坐上去。后者當然不答應。毛醫(yī)生走過來幫忙,兩個人一道硬是把岳母按在了椅子上。之后,毛醫(yī)生繼續(xù)向齊林討教詩歌寫作。岳母扭捏不安地坐著,聽著半空中兩人的高談闊論。病房里的其他人也都不再說話,甚至岳父的呻吟也停止了。

他們是被一伙著裝奇怪的人打斷的。說奇怪也是這伙人簇擁著的那人比較奇怪,穿一件黃褐色的袈裟,身材出奇矮小,年紀大概有九十歲(長縮了?)。其他人皆為中老年婦女,背著黃色或褐色的布袋,和老和尚一樣手里拿著念珠。一擁而入,岳母見狀從椅子上跳起來,還沒有站直就趴下身去,對著老和尚在水泥地上磕了三個頭,這才撣撣灰再次站起。

岳母是居士,齊林是知道的。想必老和尚就是她師父,其他人則是她“師兄”?!袄咸K,”岳母喊道,“師父來看你了!”岳父很清醒,只是比較虛弱,搖著那只沒有打吊針的手說:“謝謝?!甭曇粜〉孟裎米印R巫由犀F(xiàn)在換上了老和尚,老和尚在說什么,也完全聽不清楚。并且是方言,就算齊林聽清了也不可能聽懂。岳母來回翻譯著兩個人的交談,聲音分外洪亮。

“師父說,你要念佛,念佛了病才能好!”

一會兒岳母又對著老和尚的耳朵喊,“皈依,老蘇說他要皈依,他答應皈依了!”

師兄們歡呼起來,無不歡喜。

齊林始終盯著岳父的病容,并沒看見岳父有什么表示。當岳母宣布他要皈依時,岳父也沒有反對的意思。于是齊林又轉(zhuǎn)過臉看玫玫,后者的臉上除了憂慮再也沒有別的了。

不可能再聊詩。趁師兄們七手八腳準備皈依儀式,毛醫(yī)生對齊林說:“要不去我辦公室聊?”齊林欣然同意。走之前毛醫(yī)生這才翻看了病歷夾,招來護士詢問一番給藥情況,并囑咐了岳父以及岳母幾句。他又回復到醫(yī)生的角色,舉手投足間充滿了專業(yè)人士的自信,雖說毛醫(yī)生并不是收治岳父科室里的醫(yī)生。

收治岳父的是心血管科,而毛醫(yī)生是胃腸科的主任,也是主任醫(yī)師。他的辦公室在另一座大樓里,齊林每次去他那里聊詩終究不太方便。恰好岳父被診斷為原發(fā)性肝癌,齊林不免動起了轉(zhuǎn)科室的念頭。

“當務之急還是溶栓。”毛醫(yī)生說,“有栓子無論做介入還是手術(shù)切除風險都太大了。溶栓嘛,也就是那幾招,我們也都做過……”他按下不表,繼而說起自己的行醫(yī)經(jīng)歷,無論是心血管科還是肝病??苹蛘吣[瘤科他都是待過的。又說起,現(xiàn)在人生的病都異常復雜,如此分科其實并不科學,無論你在哪一個科,最后確定治療方案還是需要各方面的專家會診。齊林接過毛醫(yī)生的話茬說:“那還不如轉(zhuǎn)到你這兒來呢?!薄昂冒。冒?,太好了。”毛醫(yī)生說,“這可不是我說的啊,是家屬要求,但我還是感到非常榮幸!”之后,毛醫(yī)生才談起了轉(zhuǎn)入胃腸科的種種好處。

“各方面咱們都能照顧得到……這是其一。其二,現(xiàn)在這個腫瘤雖然長在肝部,但從B超看應該是外生性的,和肝臟的連接有限,倒是和膽囊、十二指腸糾纏在一起,也算專業(yè)對口。其三,我這里有一間單人病房,病人明天出院,可以留給你岳父。”其四毛醫(yī)生沒有說出來,就是他們聊詩更方便了。

齊林最感興趣的其實是第三點。你想呀,整天待在那間六人病房里,各色人等進出,連和尚都跑過來了,加上病人不斷更換,鬼喊鬼叫地抬進來,悄無聲息地拉出去……就是沒病的人也得生病。單人病房是臥床休養(yǎng)的必要條件,而臥床幾乎是治愈所有疾病的首要前提。

在走廊盡頭的那扇窗前,齊林向岳母重點闡述的就是第三點,關于岳父被診斷為肝癌的事則輕描淡寫帶過。自然他也說了,主要是應對辦法,“現(xiàn)在不比當年,對付癌癥可以靶向用藥,有各種各樣的靶向特效藥?!彼f,話鋒一轉(zhuǎn),“但當務之急還是治肺栓,栓子不化就不能全麻,不能全麻就不能手術(shù),而溶栓除了繼續(xù)抗凝,最重要的還是休養(yǎng)……”

那天起風,經(jīng)八樓上的風一吹,岳母呼出一口長氣。她問:“這是毛醫(yī)生說的?”

“是呀,是毛主任說的,毛醫(yī)生是胃腸科主任?!?/p>

此時此地,醫(yī)生在岳母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主任醫(yī)生就更不用說。況且岳母親眼看見過毛主任對齊林,也就是自己女婿的崇敬之情,那就他咋說就咋是吧。岳母點頭?!澳俏覀儸F(xiàn)在就搬吧?!饼R林說,“您今天晚上也可以睡一個好覺了。”

單人病房里的確只有一張病床,此外還有一張會客用的小型長沙發(fā)。這以后每天晚上岳母就睡在沙發(fā)上。玫玫給父母買的東西也有地方放了,大包小袋地碼放在墻邊,陽臺上的柜子里也放了一些——還有陽臺,陽臺上還有柜子,柜子上有盆栽植物。衛(wèi)生間也是單獨的,在病房里面。這間病房竟然有了家的感覺。齊林和玫玫也能待得住了。當然,齊林最主要的任務還是和毛醫(yī)生溝通,后者的辦公室就在護士站旁邊,和他們“家”隔了五六間病房。那些病房一概都是多床位的……

毛醫(yī)生的辦公室對齊林二十四小時開放,無論毛醫(yī)生在辦公室或是不在。毛醫(yī)生有手術(shù)或者開會的時候,會交代護士給齊林開門。如果他在則隨時放下手上的工作,接待齊林,沏茶、遞煙。后者對齊林來說太及時了,現(xiàn)在他煙癮發(fā)作再也不必擠電梯去大樓外面,來毛醫(yī)生的辦公室就可以。

毛醫(yī)生本人不吸煙,但他那兒有病患家屬送的整條香煙,齊林只需要帶上打火機。煙霧繚繞中,兩個人有說不完的話。在毛醫(yī)生,主要是向齊林討教寫詩的竅門,而齊林對毛醫(yī)生的專業(yè)更感興趣。不同的話題于是便互為因果,也能做到并行不悖。如果毛醫(yī)生想多了解一些詩歌、寫作方面的事,首先需要回答齊林醫(yī)學專業(yè)的問題。齊林如果想多了解一些岳父的病況,也總是以談論詩歌或藝術(shù)開道。搞得就像交換一樣。也的確是一種交換,精神層面的交流互換,兩個人都樂在其中。

就是在這間辦公室里,毛醫(yī)生向齊林展示了岳父腫瘤的彩色三維重建。各臟器包括腫瘤皆以純色標出,艷麗無比。其中岳父的腫瘤是黃色的,尤其醒目,并且十分巨大,體積超過了心肝腸胃以及周邊的所有器官。藍、綠、紅、紫擁擠、纏繞著一大團燦爛的黃色。齊林的第一反應不是恐懼,是艷羨,真是太漂亮了,視覺沖擊太強烈了。他對毛醫(yī)生說,這是任何藝術(shù)家都畫不出來的。又說,如果噴繪打印一張拿到藝術(shù)展上展出,肯定是最前衛(wèi)的藝術(shù)作品。

毛醫(yī)生說:“如果你喜歡那我就打印,你可以掛在家里做個紀念?!?/p>

“不行,不行?!饼R林說,“我老婆和岳母看了會難過?!?/p>

“那就換一張,這樣的三維彩圖我電腦里有很多?!?/p>

齊林把話題引向詩歌:“不過,你倒是可以寫一首詩?!?/p>

“啊,這怎么寫?”

齊林告訴毛醫(yī)生,詩人必須從自己的專業(yè)中汲取靈感,從自己的經(jīng)驗、所學和擅長的東西中。如此寫出來的詩才會具有個性和辨識度,對一個自覺的詩人而言太重要了。

“那我試試看?!泵t(yī)生說。

這之后,他們才開始根據(jù)此圖討論岳父的病況。腫瘤發(fā)展的確太快了,剛?cè)朐旱臅r候十三厘米,兩周不到已經(jīng)快十七厘米了?!斑@么大的腫瘤介入效果有限,”毛醫(yī)生說,“看來只有手術(shù)?!庇纱怂麄冋劦街鞯兜尼t(yī)生?!霸谖覀冞@小醫(yī)院里,我這樣的技術(shù)已經(jīng)到頂了,但本人擅長的是肛腸,比如做個造瘺什么的……”

“你的意思是?”

“按道理應該轉(zhuǎn)到大醫(yī)院去,那樣一來又得排隊,所有的檢查、診斷都需要重新再來,岳父現(xiàn)在這情況也拖不起呀。”

齊林表示同意。一想到一切都得從零開始他就頭皮發(fā)麻。難道又要尋找詩人醫(yī)生或者醫(yī)生詩人嗎?幸好毛醫(yī)生另有方案。“也許,”他說,“我們可以把高手請過來做?!?/p>

“可以嗎?”

“當然可以,一個紅包三到五萬?!?/p>

“你能請得到嗎?”

“請得到。我在這個圈里的人脈,雖然比不了你在詩歌圈的人脈,但也差不了太多?!?/p>

“你怎么不早說啊?!?/p>

“有些事我們不好主動,你懂的。我巴不得你們能留下來不走呢!”

繼而毛醫(yī)生才談到他不能親自手術(shù)的真正原因:“我們一般不會給家里人開刀,外科手術(shù)需要絕對冷靜,給家里人開刀會受情緒影響。齊兄,你現(xiàn)在就是我家里人啊,你岳父就是我岳父!”

齊林大為感動。不過他也想了一下,如果毛醫(yī)生提出由他主刀,自己會同意嗎?他對毛醫(yī)生醫(yī)術(shù)的信任,畢竟不如對方對他詩歌方面的信任。齊林覺得自己還是會同意的,他實在不愿意再折騰了。

計議已定,之后便是分頭準備。齊林的任務是說服岳母、玫玫?;谀概畟z對他無條件的信任,這幾乎沒有難度。毛醫(yī)生則著手聯(lián)系省內(nèi)肝臟手術(shù)的第一把刀,對方原則同意,但說要看時機,讓毛醫(yī)生把岳父的病歷、資料都傳過去了。

岳父繼續(xù)抗凝治療,爭取在手術(shù)前把栓子化掉,手術(shù)前至少一周就得停藥。還得補充蛋白,調(diào)節(jié)肝功能,除了沒日沒夜地輸液,岳父被要求盡可能多地進食。岳母拿著小勺子像哄小孩一樣地喂岳父,后者皺眉、推擋,由于兩只手都在輸液,實際上并無推擋的工具,只是把頭偏過去。“我飽了,飽了?!痹栏刚f,“肚子都要脹破了?!绷钏械礁姑涬y忍的并非食物,而是那顆瘋長不已的腫瘤,齊林實在不忍目睹。

各種檢查更頻繁了。有的檢查在樓內(nèi)做,有的需要去另一座大樓。岳父出行,或坐輪椅或躺平車,有時也直接將病床推行到走廊里,再進電梯,再出大樓,然后再進電梯……無論是哪種方式都很折騰。雖然醫(yī)院里有專門推床的護工,但岳母還是一個頂倆,她異常積極和興奮,大概是受到手術(shù)前景的鼓舞,總嫌在邊上搭手的齊林、玫玫礙事。于是玫玫便跑到前面開門、清道,齊林落后,和毛醫(yī)生同行,邊聊詩歌邊尾隨而去。

岳父檢查,無論做什么項目,毛醫(yī)生只要沒有手術(shù)都會陪同前往,不免興師動眾。病患家屬三人,加上病人、毛醫(yī)生以及推床護工,至少六人,再加專門開電梯的,幾乎將醫(yī)療專用電梯塞滿了。電梯里有時還會擠進幾個搭便車的,鑲嵌在病床四周,收腹挺胸就像掛在電梯廂上。但人再多,毛醫(yī)生都一樣旁若無人,他個子又高,佇立在岳父頭頂上方滔滔不絕地談詩。齊林不免尷尬,簡單附和幾句,其他人則默不作聲。那電梯扶搖而上,或者呼啦直下,齊林有一種感覺,就像他們已經(jīng)下去了,毛醫(yī)生的高談闊論仍然懸浮在大樓上部,或者留在了電梯里。

出大樓后,外面正下小雨,岳母推著病床開始一路小跑。玫玫打開雨傘為岳父擋雨,也一路小跑。

“媽,你就不能慢一點,地不平,會顛著爸爸的。”

“你沒看見下雨啊,你爸會著涼的。”

“不是蓋著被子嗎?”

“臉沒蓋上?!?/p>

母女倆邊爭執(zhí)邊跑過了樓與樓之間的一片空地。齊林和毛醫(yī)生則悠然漫步在小雨中,談詩不止。毛醫(yī)生并沒有忘記指示方向,他沖前面喊:“進了大樓往右拐,第三個房間!”岳母回應:“我曉得?!泵t(yī)生再次轉(zhuǎn)過臉,接上剛才的話題問齊林:“你說楊鍵是被低估的詩人,也不見得吧,我百度了一下,他獲過不少獎?!?/p>

“他應該獲諾貝爾文學獎?!?/p>

一時半會兒他們無法離開寶曰。玫玫開始到處看房子。

她看房子不是為了搬離酒店自己住,是屬于岳父康復計劃的一部分。手術(shù)以后,岳父、岳母將離開醫(yī)院,搬到租借的房子里去,這樣定期復查會方便很多。岳父、岳母所在的廠區(qū)距此七十公里,更沒有像樣的醫(yī)院,萬一病情惡化呢?再者,廠子里都是熟人,人來人往地探望、慰問不利于靜養(yǎng)。得了癌癥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在那棟租借的房子里,岳父可以一邊靜養(yǎng)一邊進行靶向治療,或者服用中藥,直到癌細胞在體內(nèi)消失凈盡。齊林、玫玫回寶曰的時候,一家人也可以在這棟房子里團圓。齊林心想,今年八成是要在租借的房子里過年了。

因此,對這樣的一棟房子要求頗高。既要離醫(yī)院近,又要安靜有電梯(方便岳父的輪椅進出),生活還得方便。最好附近就有菜市場,岳母可以隨時根據(jù)岳父的身體狀況以及胃口采購,做好吃的給岳父,補充、加強營養(yǎng)。租期還不能太長……詩歌領袖老王聽聞了此事,當時就表示要把自己和女朋友幽會的一套秘密住房讓出來,給岳父、岳母白住。齊林、玫玫也去看了,玫玫覺得距離太遠。老王也不氣餒,把寶曰的詩人們都發(fā)動起來,幫著玫玫在全市范圍內(nèi)尋找房源。

毛醫(yī)生辦公室里的談詩論道不時會被打斷。玫玫來電話,說有一處房子,讓齊林去看一下。齊林知道肯定是玫玫不滿意,但又不好拒絕對方。幫著找房的不是詩人就是詩人的老婆或者女朋友,對他們而言,齊林的判斷更具權(quán)威性。于是齊林便匆匆趕往某處,毛醫(yī)生有時也陪同前往(開車送齊林),就這樣齊林看了不下五六處房子。的確很不合適,完全是寶曰的詩人們根據(jù)自己的理解看上的房子。不就是臨時住一下嗎,目的是為了就醫(yī)方便。比如他們找到的一家醫(yī)院附近的私人開的旅社,房間只有六七平方米,里面除了床架上一張臟兮兮的床墊就什么都沒有了。當時是一個晚上,燈光就像舊社會一樣暗淡,一股飯菜的餿味彌漫開來。不用說玫玫,就是齊林,一想到岳父、岳母住在這樣的地方,只是為了茍延殘喘就不禁悲涼。這家旅社是專門接待就醫(yī)的病人或者病患家屬的,價格自然便宜。齊林知道,如果讓岳母自己找肯定就是這樣的房子了。

他向?qū)氃坏脑娙藗儽硎?,他們要找的不是這種房子。重申了房子的標準后,大家又開始行動,投入到新一輪的找房活動中。

玫玫總算看上了一處房子,一次性交付了租金,租期半年。她開始打理這套公寓,要求不是一般的高。房東的東西除了兩張床、餐桌、沙發(fā)、洗衣機、冰箱等搬不動的大件,其余物品幾乎全被掃地出門,或者堅壁清野(壁櫥專門辟出一層放置房東的零碎雜物)。鍋碗瓢盆自然全套更換,此外還買了電飯煲、微波爐、高壓鍋和開水壺,床上用品更不用說,甚至連拖把、塑料垃圾桶也都換掉了。玫玫買了各種洗滌用品、工具和消毒液,把齊林從醫(yī)院叫回來,兩人不停地清洗、擦拭、整理,雖然這套房子已經(jīng)請保潔公司阿姨打掃過了。玫玫的要求是兩方面的,一是清潔衛(wèi)生,二是關系到美感。因此房東的窗簾、桌布,墻上和門上貼的圖片、對聯(lián)也在處理之列。這一切干完后,玫玫開通了有線電視、無線上網(wǎng),去農(nóng)貿(mào)市場和附近的超市采購了大量食品,米面、副食、作料、油鹽,只等岳父開刀后出院,兩個老人就可以在這套房子里過日子了。

找這處房子是背著岳母的。他們只說找房子,沒說找這樣的房子,更沒說更換了里面幾乎所有用品,否則岳母又會說亂花錢了。直到房子整理完畢,齊林才把岳母拉到病房外走廊盡頭的窗戶前(現(xiàn)在的病房走廊盡頭亦有窗戶,格局和前面住過的病區(qū)相仿),交給對方一把鑰匙。關于房租齊林打了對折,實際上月租五千元,他告訴岳母三千不到。岳母仍然說了句“亂花錢”。齊林說,“您去看了房子就知道劃算了?!彼b指醫(yī)院圍墻外面的某個小區(qū),催促岳母去看看,“就那個小區(qū),右邊那棟樓,拐角上掛墨綠色窗簾的?!痹滥傅难劾锓懦龉鈦?。之后,換上齊林看護岳父,玫玫就領岳母過去看房了。

這是岳母第一次走出醫(yī)院。她顯然喜歡這套房子,去了整整四個小時。據(jù)玫玫說,岳母表示她從來沒有住過這么高級的房子。她在租借的房子里洗了一個熱水澡,睡了一個很長的午覺,這才返回醫(yī)院。回病房后,仍然讓齊林看護岳父,岳母和玫玫一道把后者買的那些東西分幾趟搬了過去。

這以后岳母就再也沒有去過那套房子了。她恪盡職守,想的大概是,這么舒服的房子得等岳父出院一起進去住。倒是有幾次,齊林待在毛醫(yī)生辦公室里,門敞著,看見岳母從走廊里走過,齊林跟出去,只見岳母來到盡頭的窗戶前,向外眺望。顯然她是在看那套房子,看那墨綠色的窗簾。她在展望岳父出院后他們在那套房子里的生活。

這套房子齊林、玫玫也一天沒住過。他們?nèi)匀蛔【频?。岳母說了好幾次,讓他們住到“家里去”。“放著家里現(xiàn)成的房子,條件也不差,為什么不去住?”岳母很不理解。

“我們的事,你就別管了。”玫玫說。

說實話,齊林也不太理解,但又有一點理解。也許玫玫把那套房子當成了一件禮物,送給了父母就不好率先享用。如果岳父、岳母已經(jīng)住在那里,他們倒是可以過去一起住的,比如回來過年期間。

事有湊巧,在齊林看來這就是天意。岳父抗凝治療結(jié)束后一周,正逢中秋佳節(jié),肝臟手術(shù)的第一把刀盧教授是寶曰人,回老家過節(jié)來了。毛醫(yī)生抓住這唯一的機會,安排盧教授來醫(yī)院給岳父做手術(shù)。他告訴齊林,兩萬五的紅包他已經(jīng)準備了,讓齊林不必操心,做完手術(shù)和盧教授見一下道聲謝就可以了。見面的事他會安排,吃飯喝酒一概全免。齊林感激不盡,但表示那兩萬五必須由他們出。

“應該給五萬,兩萬五已經(jīng)是看你面子了,你已經(jīng)出了一半了。”

“那這樣吧,”毛醫(yī)生說,“以后你幫我聯(lián)系出本詩集,就算我買書號的費用?!笨傊豢鲜斟X。齊林總不能說,不收錢就不做手術(shù)吧,這件事只好以后再說。

然后就到了手術(shù)日,岳父被推進去以后,岳母、玫玫和齊林來到手術(shù)室門外的椅子上坐等。開始時他們很緊張,說話都壓低了嗓音,后來才有所放松。門外的兩排椅子上都坐著病患家屬,都是等手術(shù)結(jié)果的,漸漸地,交談的聲音變得嘈雜。但無一例外,每家都會有一個人始終看向手術(shù)室自動門的方向,就像瞭望哨一般。有人開始吃東西,或者走到電梯口去抽煙,回來以后問,“怎么樣,出來了嗎?”齊林雖然煙癮發(fā)作,也坐得渾身不自在,但堅持沒有離開。

突然,手術(shù)室外間的門向兩邊滑去,所有的家屬都站了起來,并向前擁,即使不是他們等待的病人,也忍不住看個究竟。平車或者一張病床被推了出來,上面躺的人蓋著被子且悄無聲息。認領到病人的家屬一陣喧嘩,跟著病床走了;沒領到人的家屬則頗為失望,又走回椅子那兒坐下。

最后,手術(shù)室門外只剩下齊林他們。岳父手術(shù)的時間顯然是最長的。就在齊林考慮是不是去餃子店里打包三份水餃拿過來吃的時候,手術(shù)室的門有了動靜。三人驀然站起,只見兩扇門抖動著移開,門內(nèi)并沒有病床。一個人迎面蹲著,身著短袖洗手服,戴著橡膠手套,兩腿之間的地面上放了一只銀光閃閃的不銹鋼盆。就像排戲一樣,幕布拉開這才開始動作,那人撥弄著盆內(nèi)的什么東西,同時抬起頭。他們一下子就認出了是毛醫(yī)生,自然也一下子就認出了盆內(nèi)的東西(雖然此前并未見過)。岳母、玫玫本能地止住腳步,轉(zhuǎn)過臉去,不朝那只不銹鋼盆看。齊林猶疑不定。毛醫(yī)生向他招手說:“過來,過來呀?!饼R林這才走過去。

不銹鋼盆里血肉模糊的一大團,幾乎將那只盆裝滿了。當然也可能是齊林驚駭之下的幻視,拋開這一因素,那東西也不小,甚至十分巨大。毛醫(yī)生給了一個客觀的尺寸:“十九厘米多,快二十厘米了,這么大個家伙!”邊說他邊用手兜底翻了一個面,又翻回來,如是幾番。不銹鋼盆底還有一些零碎,毛醫(yī)生照例隔著手套撿起來,掂了掂,又放回去了?!斑@是膽囊和壞死的腸子,和腫瘤長一起了。”他說,“來來來,你不拍一下嗎?”

齊林拿出手機拍照的時候,毛醫(yī)生說:“腫瘤是盧教授切的,腸子是我的手藝,怎么樣?剛切下來,里面正在縫合……”齊林再看那顆腫瘤以及腸子等零碎,似乎還冒著熱氣。

毛醫(yī)生是來報信的,大概是怕他們等得焦躁吧。手術(shù)宣告成功,雖然出血比較多,輸了兩千毫升的血,但有驚無險……透露完這些信息后毛醫(yī)生站起來端著那只金屬盆就離開了。他蹲過的地方似有血跡,一個護工過來將一大塊綠布卷起,擦拭一番,地面又光潔如新了。

齊林退出手術(shù)室外間,兩扇門在他的眼前再度關上了。

又經(jīng)過很長時間的等待,岳父才被推了出來。在護士的引導下,岳母接過病床,又是主推,齊林、小蘇護衛(wèi),經(jīng)過幾番電梯上下,去了ICU病房。ICU病房不允許家屬進入。辦理了有關手續(xù)、被告知探視時間后,齊林他們就離開了。

齊林建議三人一道去吃水餃,岳母不肯。她也不愿去那套租借的房子,堅持回了岳父原來的單人病房?!拔疫@一走,病房讓人占了呢?你爸還要回來的?!彼f。

齊林告訴岳母,已經(jīng)和毛醫(yī)生說好了,單人病房會給岳父留著,一直到他出院。岳母還是不肯離開半步。倒是玫玫,火急火燎地去了租借的房子那里,也沒有去吃水餃。事后齊林才知道,她是去處理兩只洗菜用的不銹鋼盆,玫玫買的那兩只洗菜盆和裝岳父腫瘤的金屬盆幾乎一模一樣。更有甚者,玫玫處理掉了所有剛買的不銹鋼制品,包括勺子、飯盆、蒸鍋、保溫杯,所有金屬拋光閃爍不已的東西都令其在視野里消失了(扔掉或者藏了起來)。

下午上班時間,齊林在毛醫(yī)生的辦公室再次見到了毛醫(yī)生。后者已經(jīng)換上日常便裝,甚至沒有套白大褂,正靜候齊林過來談詩。茶都沏好了。齊林問他什么時候見盧教授,好當面致謝。毛醫(yī)生說,盧教授早走了,回家過節(jié)去了。

“什么時候走的,我怎么沒看見他出來?”

“哦,醫(yī)生不走那個門,有專門通道,切完瘤子手術(shù)沒結(jié)束他就走了?!泵t(yī)生說,“厲害的醫(yī)生都這樣,來去如風,下刀也如風!”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說出了金句,問齊林,“我這說的像不像詩,你給評評?!?/p>

齊林說:“像詩,好詩啊,絕對是好詩!”他說,“寫詩就得這樣,聯(lián)系自己的專業(yè),生活經(jīng)驗……”

毛醫(yī)生提起一件事,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下面的一個縣要舉辦一場金秋詩會,邀請了毛醫(yī)生。毛醫(yī)生提議齊林一起去。齊林說,“人家又沒請我。”“那還不簡單,”毛醫(yī)生說,“我打一個電話,聽說你要去那還了得,不要太給他們面子??!”

齊林知道,要說面子其實是給毛醫(yī)生面子?!翱稍栏脯F(xiàn)在……”毛醫(yī)生接過話頭,說岳父沒有問題,手術(shù)非常成功,況且現(xiàn)在人在ICU病房里,他們也做不了什么。而ICU病房主任那里他已經(jīng)打過招呼了。

“我看這樣,”他通情達理地說,“待會兒你們?nèi)ヌ揭?,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明天我們就去,情況有變化我也不去了?!?/p>

話說到這份上,齊林只好點頭同意。

下午四點過,齊林、玫玫和岳母去ICU病房探視岳父。換了衣服、經(jīng)過消毒滅菌后分別進入。按照親疏遠近,先是岳母,然后是玫玫,玫玫出來后才輪到齊林。

走進病房齊林傻眼了,沒想到ICU病房這么大,床位不是一般的多,大概有二三十張病床。每張床上都躺著一位重癥患者,插滿管子,戴著吸氧面罩,所有的人都毫無聲息地靜臥著。齊林不是被病房的容量,準確地說是被安靜的氛圍震懾住了。甚至穿梭其間的醫(yī)生、護士走動時都躡手躡腳的。窗戶完全被封死,室內(nèi)靠燈光照明。齊林不由得想起一部科幻電影里的情節(jié):飛船在茫茫宇宙中航行,前往某個遙遠之極的星球,由于生命有涯,休眠的乘客在接近目的地的時候才會被喚醒。這之前是太空艙里令人心悸的整潔以及寂靜……

終于找到了岳父的病床。岳父已從手術(shù)麻醉中醒來,醒在一片死一樣的寂寞中。他就像置身墓地那樣瞪著驚恐的眼睛,口不能言。齊林照例俯下身去,摸了摸對方冰冷的手背,馬上有一個聲音(護士的)說:“不要接觸?!痹栏杆坪跸胝f點什么,齊林把耳朵湊過去,還是沒有聽清。齊林說:“手術(shù)很成功,您放心。”岳父微微搖頭。“真的很成功,您的肚子已經(jīng)沒有腫瘤了?!?/p>

岳父還是搖頭,嘴唇哆嗦著。最后,不知道是齊林聽見了,還是猜到了,岳父的意思是要離開這里,回單人病房去?!艾F(xiàn)在還不能離開,”齊林說,“這里是ICU病房,護理很專業(yè)……”

一滴眼淚從岳父的眼睛里流了出來。由于他是平躺著的,那滴淚經(jīng)過高低不平的面頰,怎么又流回眼眶里去了?齊林從沒有見過岳父流淚,而且是這么一種奇怪的流法,不禁有些發(fā)慌?!澳切邪桑彼f,“我問一下毛醫(yī)生,如果他說可以,我們就轉(zhuǎn)回去?!痹栏改樕系哪堑螠I果然消失不見了。

走出ICU病房,齊林立刻向岳母、玫玫求證,岳父是不是想轉(zhuǎn)回單人病房?岳母和玫玫都說應該是。齊林還是不能確定,轉(zhuǎn)回單人病房到底是岳父的意思還是她們的想法?他們包括齊林,都覺得岳父待在ICU病房里太難受了、太可憐了,這是共識。齊林又去找了毛醫(yī)生,詢問他轉(zhuǎn)回單人病房的可能性。毛醫(yī)生說,“也不是不能轉(zhuǎn)回來,但大手術(shù)以后去ICU觀察是一個慣例?!?/p>

“到底能不能轉(zhuǎn)?”

“你是權(quán)威,你說了算?!?/p>

“怎么我成權(quán)威了?這方面你才是權(quán)威啊?!?/p>

兩個人不免展開了一場關于權(quán)威的討論。齊林承認自己是寫詩方面的權(quán)威,但對醫(yī)學可說是一竅不通。毛醫(yī)生說,權(quán)威就是權(quán)威,不管是哪方面的權(quán)威。權(quán)威就是說話算話的人,做決定的人,有時候需要的只是一個決定,和專業(yè)沒有半點關系。又說,拋開專業(yè)不論,齊林是一個大權(quán)威,而自己充其量只是一個小權(quán)威,影響范圍局限在這個醫(yī)院甚至是胃腸科里。小權(quán)威當然得聽大權(quán)威的……

齊林總算聽出來了,毛醫(yī)生是讓他做決定,自己不方便一切代勞,就像手術(shù)前必須由家屬簽字一樣。而從醫(yī)療專業(yè)角度考慮,以岳父現(xiàn)在的情況轉(zhuǎn)出ICU病房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想到岳父臉上的那滴淚,齊林一咬牙說:“那就轉(zhuǎn)吧?!?/p>

于是當天晚飯以前岳父就又轉(zhuǎn)回到胃腸科的單人病房里了。

陰歷八月十五,毛醫(yī)生開車和齊林一道去縣里參加金秋詩會。齊林的到來引起一番騷動,當?shù)卦娙思娂娗皝硪娒?、致意。當時天降小雨,齊林、毛醫(yī)生被簇擁著游覽了周邊的名勝(一路有人撐傘),無非是一些仿古建筑,“爬高上低”一通。之后喝茶,再后來吃飯。接風酒宴擺了四五桌,齊林被介紹給若干當?shù)孛撕凸賳T,但他一個人的名字都沒有記住。飯后移步詩會會場,也是一處“古建筑”。齊林從手機里隨便找了一首詩朗誦,應付過去。

這樣的活動他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參加了,如果不是因為毛醫(yī)生他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種場合,因此不免有某種出乎意料的新鮮感。一時間齊林忘記了岳父剛剛開刀的事。這是名副其實的身心放松。不僅齊林,毛醫(yī)生也一樣。在齊林的感覺中,過去的這二十多天他們都圍著岳父的事情轉(zhuǎn)了。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毛醫(yī)生有他作為醫(yī)生的日常工作??偠灾R林覺得大事已了,這金秋詩會就像是為岳父的重生舉辦的。這樣的活動沒有引起齊林預想中的反感,反倒有點如魚得水的意思,大概也和他受到尊敬有關吧。

詩會結(jié)束,雨也停了,但月亮沒有出來??h里的詩人拼命挽留他們,建議在古建筑的平臺上邊喝啤酒吃宵夜邊等月亮。他們說,寶曰距此不過一百多公里,等月亮出來披星戴月地踏上歸途豈不更有詩意?月亮實在不出來就在這里住下,他們也有個機會向齊大師求教。平臺上已經(jīng)擺上了桌子,甚至十幾箱啤酒也已經(jīng)運上來了。齊林執(zhí)意要走,由于他毋庸置疑的權(quán)威(詩歌方面)和不容辯駁的理由(岳父剛做完手術(shù)尚未脫離危險),縣里的詩人再也不好勸阻。

返程仍然是毛醫(yī)生駕車,齊林坐副駕。毛醫(yī)生喝了酒,并且沒有系安全帶。齊林想系安全帶,但安全帶的插口被毛醫(yī)生用硬紙片塞上了。這一問題上齊林完全可以深究,卻沒有深究,也許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此刻齊林就像是裸身坐著一樣,任憑小車在高速公路上一路飛馳。毛醫(yī)生不斷超車,和那些巨大的貨柜車并行一段然后一掠而過,齊林手心都出汗了。同時他也感到了某種欣喜,大概這就是興奮。他也喝了不少酒。

很多時候他們都穿行在隧道里。齊林發(fā)現(xiàn),這條路上隧道特別多,而且都很長,一條隧道接著一條隧道,簡直沒完沒了。一段黑暗荒涼的露天公路過后就是一條大放光明的隧道,隧道里面充滿了安寧。就在這明與暗、動與靜的不斷交替中,毛醫(yī)生說起了自己的妻子,很久以前,她是他所在科室的護士。又說到他們的兒子,馬上就要高中畢業(yè)了,毛醫(yī)生想讓他去考飛行員。再就是家里養(yǎng)的兩只小狗,一只叫歡歡,一只叫螺螄,妻子管兒子,毛醫(yī)生則負責小狗,每天需要下樓兩次溜歡歡、螺螄。齊林問,為什么會叫螺螄?毛醫(yī)生說了一個故事,當時齊林記住了,但回到寶曰后就再也想不起來。

奇怪的是,這一路上毛醫(yī)生竟然沒有談詩,大概是剛參加完詩會,總該有個停頓。毛醫(yī)生只說他的個人生活,其實讓齊林覺得很溫暖,他們真的已經(jīng)是一家人,毛醫(yī)生就像齊林的親兄弟。關于齊林家里的情況則不必說了,醫(yī)治岳父的過程中對方已經(jīng)了解得清清楚楚。

齊林說:“什么時候去你家看看歡歡和螺螄,玫玫也喜歡小狗?!?/p>

毛醫(yī)生答:“明天就去,去家里吃水餃,小宋是北方人,水餃包得一流?!?/p>

齊林沒有說,他們吃水餃早就吃反胃了。

那天晚上月亮始終沒有出來。

齊林、玫玫在寶曰又待了五天。這幾天里岳父的情況算是正常,首先是放屁并大便了,這是手術(shù)成功的標志。但岳父思睡,總也不肯下床。毛醫(yī)生說必須離床,哪怕是在椅子上坐一坐,坐幾分鐘也是好的。于是在岳母的威逼下,岳父一天數(shù)次搖搖欲墜地坐在椅子上。岳母監(jiān)督,不讓他的后背靠上椅背。后者四不靠地坐著,就像小孩學游泳一樣,手臂劃拉著,一旦有歪倒下去的危險,岳母或者齊林、玫玫立刻上前扶住。三五分鐘后岳父帶著滿身的管子回到床上,眾人鼓掌。

仍然無法順利進食,不想吃,或者吃了就會引發(fā)嘔吐。插胃管鼻飼情況仍沒有多少改善。毛醫(yī)生讓護士將管子直接下到小腸里,然后將一管管灰綠色的營養(yǎng)食糜慢慢打進去。齊林看在眼里既覺得踏實又為岳父感到難受。夜里嘔吐再度發(fā)生,于是便有更多的食糜被注入岳父體內(nèi)。

輸液二十四小時從不間斷,輸入營養(yǎng)液以及各種針對性藥品。齊林有一種感覺,就是他和玫玫行期在即,所有的人都焦躁起來,想在他們離開之前岳父能有一個質(zhì)的變化,如此他們才能走得放心。岳父亦然,在他們離開的前一天,竟然自己去衛(wèi)生間上了趟廁所。這一高難動作自然是在岳母的攙扶下完成的。更有甚者,從衛(wèi)生間出來岳父沒有馬上回到床上去,而是手扶病床一側(cè)的欄桿開始“鍛煉”。他所謂的鍛煉不過是搖晃幾下身體,身上的引流管包括掛著的引流袋也隨之晃動。畢竟很不方便,后來岳父就不動了,只是直直地站著。

“你看,你看?!彼撊醪灰训卣f,同時目光下移。眾人不解,順著岳父的目光往下看,啊,終于看見了他的腳,岳父在轉(zhuǎn)腳脖子!他左轉(zhuǎn)一下右轉(zhuǎn)一下,踝關節(jié)甚是靈活。轉(zhuǎn)完左腳又換上了右腳。與此同時,岳父的兩只眼睛睜得很大,目光炯炯地看向前面。

那天岳父特別有精神,就像換了一個人。不是說換了一個健康的人,沒生病之前的岳父,而是換上了齊林不認識的某人。那人的眼神里充滿興奮,甚至于俏皮,但陌生得令人心悸。當時是下午四點多,病房西曬,整個房間里猶如著火一般,一種黃銅般爍亮奇特的光彌漫開去,映得岳父就像一個銅人。后來齊林、玫玫離開病房回酒店,當他們走出大樓,看見外面也是那樣的光,赤黃熱烈,涂抹在路面、草坪以及建筑物的樓面和窗戶上。

齊林、玫玫離開的當天,岳父的病情惡化。夜里吐了幾次,幾乎通宵未眠。在毛醫(yī)生的主持下,立刻進行了有關檢查,中午檢查結(jié)果就出來了。毛醫(yī)生告訴齊林,可能是急性肝功能損傷,問題有點嚴重。齊林于是考慮是否退了動車票,留下來再看幾天,到了下午岳父的情況又有所好轉(zhuǎn)。毛醫(yī)生說,可能是驗血標本有些溶血,診斷不正確,不至于那么嚴重。關于醫(yī)療齊林自然沒有發(fā)言權(quán),他現(xiàn)在只有一個問題:“我們到底能走不能走?”但眼下的抉擇和上幾次不同,并不關系岳父的治療路徑,即使他們留下來,岳父也只能靠他自己或者說他的運氣。

毛醫(yī)生說:“意義不大,我會盯在這里的,盡最大的努力?!泵t(yī)生再次強調(diào)說,手術(shù)本身沒有任何問題,現(xiàn)在主要是看手術(shù)后的恢復。病患的體質(zhì)不同,年齡也不一樣,岳父畢竟已經(jīng)七十歲了,此前因為治療肺栓也被折騰得夠嗆,消耗很大。“如果是個小伙子,估計這會兒已經(jīng)出院了。”

開車送齊林、玫玫去車站乘車途中,毛醫(yī)生說了很多這種模棱兩可的話。模棱兩可重復再三,就像念咒一樣,不免是一種安慰。面對岳母,這幾天齊林不也是這么說話的嗎:岳父一旦出院他們就搬到新房子里去,一邊休養(yǎng)一邊進行靶向治療,等治得差不多了再去看中醫(yī),關鍵是看這幾天……在毛醫(yī)生曖昧的說法里齊林也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就是,即使岳父出現(xiàn)意外也不會馬上。有此一說他就放心了。

岳父因肺栓病倒時齊林正在排一部小型詩劇,齊林是編劇兼導演,玫玫是主要演員之一,扮演一個女瘋子。他們中斷了排練趕往寶曰,現(xiàn)在趕回去繼續(xù)排戲。離正式演出只有十天,劇場門票已經(jīng)售出了。也就是說,岳父只需要堅持十天,無論出院或者不治都盡量不要發(fā)生在這十天里。

出院就不說了。如果不治務必設法拖延。關于后一點沒有明說,但齊林和毛醫(yī)生之間顯然是有默契的?!澳銈兙头判淖甙?,詩歌可是大事,詩劇更不得了?!碑敃r毛醫(yī)生說,“這邊有我在,我保證不會離開?!彼f到做到,在齊林他們回去的這段時間里,毛醫(yī)生推掉了兩個去外地參加的學術(shù)會議,始終堅守在醫(yī)院里。

每天一次,毛醫(yī)生準時給齊林發(fā)信息,報告岳父的情況,不免報喜不報憂。“有一點小狀況,但已經(jīng)處理了?!彼f。然后開始聊詩。毛醫(yī)生也知道導演工作不是一般地忙,所以聊兩句也就不聊了,似乎聊詩只是一個借口,以轉(zhuǎn)移齊林的注意力讓他安心。這些都是齊林事后領悟到的。那段時間毛醫(yī)生一定是在咬牙硬挺,他需要對得起齊林的信任。

岳母倒是數(shù)次告急。她打電話或者發(fā)信息給玫玫,玫玫再轉(zhuǎn)告齊林。每次齊林都會重復毛醫(yī)生的話:“是有一點小狀況,他們已經(jīng)處理了。”玫玫再轉(zhuǎn)告岳母,就像她人在現(xiàn)場獲悉的情況并不如實,或者解釋起來有偏差。畢竟岳母不是醫(yī)學方面的權(quán)威。

“媽,你能不能不要一驚一乍?毛醫(yī)生已經(jīng)說了,康復需要一個過程,這么大的手術(shù),總會有起伏的。”

總之,夫妻倆需要排除一切干擾,投入到眼下緊迫的工作中去。這可是齊林第一次當導演,玫玫也是第一次做演員,必須將所有的煩惱置于腦后,輕裝上陣,全力以赴。

他們的確是這么做的。從寶曰回來的當天,制作人江總親自駕車接站,到達時已是深夜。江總的意思是把他們直接拉到劇組住宿,玫玫堅持回家看一下,第二天早上再去排練現(xiàn)場。于是那輛車便在秋風夜色中向家的方向駛?cè)?。玫玫讓打開兩側(cè)車窗,甚至頂上的天窗也移開了,猛烈卻如綢緞一般滑爽的夜風一下子灌進來,就像灌進了他們的心脾里,近一個月來在寶曰醫(yī)院里沾染的病氣被一掃而光。齊林從沒有感到自己居住的城市如此美麗。其實,除了黑暗和沿途的燈光他什么也沒看見。后來進城了,看見那些燈光勾勒的高樓大廈、巨幅霓虹燈廣告,和寶曰街頭也相差無幾。但齊林就是覺得不一樣了。脫胎換骨一般,整個人都放松下來。

回到家,仍然很興奮。玫玫立刻動手打掃除塵,齊林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因為睡一覺就得離開。玫玫說:“你睡你的,我忙我的,互不妨礙。”睡夢之中,齊林耳邊始終伴隨著玫玫收拾、洗刷的聲音,她拖地、澆花,開動洗衣機洗衣服之后烘干,刷廁所、翻箱倒柜整理箱子……朦朧恍惚中齊林覺得是在寶曰他們租借的房子里,玫玫是在那兒忙活。直到天亮,當青白色的晨光透過窗簾映襯出玫玫依稀的身影,齊林覺得是毛醫(yī)生過來查房了。腳步聲雜沓……窗外的城市開始喧囂、啟動。

排練封閉在一個度假村里,那兒有一個棄之不用的小劇場;環(huán)境優(yōu)美、隔絕。有關醫(yī)院和寶曰的幻象停止了,每天晚上齊林睡得格外踏實,大概是白天排練太辛苦了。除了排戲就是睡覺和吃飯,村子里沒有任何娛樂,住的地方甚至沒有電視。日子過得單純,近乎永恒,工作效率卻奇高。一天三頓飯是一件大事,做飯的曹師傅是從當?shù)毓偷拇迕?,飯菜做得十分粗放,好在食材新鮮,很適合這幫年輕人的胃口(劇組里齊林最老,除他之外平均年齡三十歲不到)。每次吃飯時間都拖得很長。當年輕人仍然在桌上大快朵頤時,齊林會踱出土屋,在周邊轉(zhuǎn)上兩圈,也算是忙里偷閑。

眼前山影起伏,植物繁茂,身后則炊煙裊裊。突然,他看見一條黑狗哀號著躥入畫面,后面跟著曹師傅。不對,齊林是先看見半塊磚頭落在了狗嘴上,這才看見扔出磚頭的那個人。曹師傅就像一個原始人那樣地揮臂、投擲,精壯的胳膊如一截剝了皮的樹棍。黑狗嗷嗷地慘叫著,跑得沒影子了,哀鳴聲仍回蕩在這片空間里。齊林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下頜骨。

哪里來的狗?曹師傅為什么要用磚頭砸它?是不是偷吃了廚房里的東西?或者曹師傅砸狗只是娛樂?它是曹師傅帶來的嗎?既然是自己家的狗又為何要如此虐待?也許曹師傅準備殺了它做紅燒狗肉吧……

這一磚頭打破了這里的平靜,不免讓齊林浮想聯(lián)翩。他想起毛醫(yī)生養(yǎng)的歡歡和螺螄,想到了病床上的岳父。除了這一插曲外,度假村的日子就都是和平安寧了,同時也緊張有序。即使是這一磚頭,所激起的波瀾也局限在齊林的思緒里,不為人知,過后齊林也忘記了。他只是告訴制作人江總,劇組禁止吃狗肉,讓他轉(zhuǎn)告曹師傅。齊林懶得再搭理后者。

排練很順利。演出前四天劇組進入將要演出的劇場彩排,大部隊轉(zhuǎn)場,集中住進了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當天晚上,齊林接到了毛醫(yī)生電話。看見是毛醫(yī)生的電話,齊林心里一沉,就知道情況不妙。自從他們離開寶曰,毛醫(yī)生就沒有打過電話,聯(lián)系只用微信或者手機短信。

站在快捷酒店門外的冷風中,齊林不禁縮成一團,一面通電話一面還得和進出酒店的劇組的人打招呼。當晚的彩排剛剛結(jié)束,演員尚未卸妝,年輕人身著戲服,臉上閃著油彩,顯得不無興奮。“導演好……導演打電話啊……”齊林是因為房間里信號不好,才走到外面來的。當然也是為了避開玫玫,萬一事情嚴重,向玫玫轉(zhuǎn)述時也好打點折扣,至少也有一個緩沖,因此他沒穿外套就匆忙走了出來。

這會兒齊林邊躲避寒風邊躲劇組的人,來到建筑物的一個內(nèi)拐角上,毛醫(yī)生的聲音變得清晰了。他使用了一個詞,“風雨飄搖”,齊林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想毛醫(yī)生已經(jīng)堅持不住了,而毛醫(yī)生堅持不住是因為岳父堅持不住了。那么他齊林呢,這是最后一關,他能堅持住嗎?堅持度過這最后幾天,詩劇一旦首演,無論成功與否他都可以抽身離開。

這么想著的時候齊林回到房間里,玫玫正趴在床上哭泣。顯然,她已經(jīng)從岳母這條線得到了消息,而且也相信了。齊林無須再遲疑,不免和盤托出,其實也就是那四個字,“風雨飄搖”。齊林已經(jīng)不能說得再模糊隱晦再有詩意了。此時此地,詩意也是一種安慰。這是毛醫(yī)生的發(fā)明,齊林不過是沿用。第一次,齊林真心實意地承認毛醫(yī)生是一位詩人,無論寫不寫詩,寫得如何,他都是一位詩人。

玫玫稍稍平靜,兩人討論該怎么辦?!斑€能怎么辦,”玫玫紅腫著眼睛說,“我明天回寶曰,票我已經(jīng)訂了,早上六點十分的車?!?/p>

本來,齊林是想勸玫玫回去的,沒想到她沒有和自己商量就已經(jīng)決定回了,還訂了車票。“離演出只有四天,這個戲我們忙了大半年……”齊林不禁站到玫玫對立面去了。

“那我不管,我爸要死了,反正不是你爸?!泵得涤珠_始落淚。

“就不能再堅持一下嗎……”

“你跟我爸說去,跟老天爺說去!”

自從岳父病倒,這還是第一次兩人針鋒相對。而實際上,齊林的想法和玫玫完全一致:玫玫先回寶曰探望,他留下來繼續(xù)排戲,想辦法找人替換玫玫。雖然齊林完全理解玫玫,但對她毅然決然的方式還是不能適應?!斑@會兒你讓我找誰演女瘋子?”

“這是你的事。”玫玫說,“要是我被雷給劈死了呢!”

他倆一夜未睡。齊林除了需要安撫玫玫,還得和江總溝通,告知這個緊急情況,讓對方務必連夜找到替換玫玫的演員。早飯后彩排必須到場。好在玫玫的角色雖然重要,但臺詞不是太多,一個瘋子基本上只要能咿咿呀呀就可以了。集中的臺詞也就三段,齊林讓江總發(fā)給女瘋子B(目前還不知道是誰),熬夜背下來。

這一切忙完之后,齊林幫玫玫提著箱子,另一只手牽著對方,走到酒店外漆黑一片的停車場交接。送玫玫去火車站的車開走以后,齊林回到房間里,坐在疊起的枕頭上打了一個坐,竟然支持不住,垂下腦袋睡著了。他又夢見毛醫(yī)生進來查房,白大褂在他身后飄了起來,透露出青白的晨光。齊林睜開眼睛,幻影遁去,天已經(jīng)大亮。

當天的彩排八點準時開始。女瘋子B姍姍來遲,九點半才到。齊林大怒,斥問對方為何遲到?女瘋子B說她夜里三點半才接到江總電話,四點談好條件答應幫忙,四點半劇本發(fā)過來,背了兩小時臺詞六點半吃早餐,大概七點出發(fā)來劇場。她住在江北,又逢上班早高峰,一路堵得像便秘似的,沒十點鐘到就已經(jīng)不錯了。齊林的怒火于是轉(zhuǎn)向江總,說:“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說過演員必須準時到排練現(xiàn)場,現(xiàn)在幾點啦!”

江總賠笑:“對不起,對不起,導演,是我的錯?!?/p>

齊林當然知道是自己的錯,不,也不是他的錯,誰都沒有錯,齊林就是控制不了他的情緒。如此濫用導演的權(quán)威在他是第一次。發(fā)作一通后齊林多少好受了一些。

但女瘋子B的表演總是不盡如人意。她是江總臨時找來的,完全不符合齊林心目中女瘋子的形象,這是其一。其二,玫玫符不符合女瘋子形象可以另說,但她排練了那么久,又近水樓臺得到齊林私下里的指導或密授,無論如何女瘋子就是她了。另一個女瘋子的出現(xiàn)讓齊林橫豎看著不順眼。加上女瘋子B和其他演員之間缺少磨合,對劇情也一無所知,怎么演怎么別扭。齊林不斷喊停,帶妝彩排終于變成了排練,感覺上這個戲又開始從頭排了。

此外,齊林已無法像昨天那樣集中思想,眼前滿是搶救岳父的幻影。

昨天晚上毛醫(yī)生打電話的時候,他們正在搶救岳父,毛醫(yī)生的電話是在現(xiàn)場打的,但他什么都沒有說。岳母自然告訴了玫玫。她不會用“風雨飄搖”這樣的修辭,岳母說的是“后背上全是血”。難怪玫玫會不顧一切地奔回去。心肺復蘇機打樁一樣沖擊著岳父的胸部,岳父毫無反應,就像一個橡皮人,血從后背滲出浸透了白色的床單……如此慘烈和徒勞,齊林有如親眼所見。繼而齊林又想到,玫玫此刻還在動車上,正向著這幅可怕的畫面狂奔而去。她是否睡著了?或者木然地看著車窗外面的景色……

中午齊林再次接到毛醫(yī)生電話,對方告訴他岳父已經(jīng)走了。齊林看了一下時間,離玫玫到達寶曰還有兩小時。毛醫(yī)生說:“你放心,我會去車站接玫玫,你就安心排戲吧。”

“我是不是應該去一下?”

“意義不大?!泵t(yī)生說。的確如此,即使齊林去了岳父也不能死而復生。

“我總歸還是要去一下吧?”

這已經(jīng)不是在咨詢醫(yī)生,是在和家人或者朋友商量的意思了。

“你是權(quán)威,你決定?!泵t(yī)生說。他大概想開一個玩笑,讓齊林放松下來。后者沒有接這個茬,沉吟半晌后說:“也許我是要去一下,參加完追悼會再趕回來排戲。”

“來得及嗎?”

“我看下車次,應該問題不大?!?/p>

第二天一大早,齊林乘坐和玫玫相同班次的動車回寶曰,不同的是他買了往返車票,計劃在寶曰只待一天,參加完追悼會就走。

依然是天不亮就走出酒店,穿過漆黑一片的停車場,昨天送玫玫的司機今天又送齊林。

排練的事交代給了江總和舞臺監(jiān)督,當然不能停下。他們主要的任務是監(jiān)督女瘋子B,齊林估計她又會遲到。他特地囑咐江總,不要給女瘋子B在酒店開房間,仍然讓她回家住。又告訴二位不必提醒她準時。齊林如此處心積慮,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預留一個開掉女瘋子B的理由。他去寶曰除了送岳父一程,還有一個意圖,勸說玫玫回來參加演出。

又是毛醫(yī)生接站,他把車直接開往殯儀館方向。沒有去醫(yī)院或者齊林、玫玫上次入住的酒店,這多少讓齊林有些吃驚。似乎從這時起岳父去世這件事才變成了現(xiàn)實。齊林感嘆在毛醫(yī)生的協(xié)助下岳母行動迅速,此刻離岳父病逝只有一天一夜,人已經(jīng)到了殯儀館準備開追悼會了。

毛醫(yī)生說:“這也是按照你的意思,加快流程,爭取時間嘛?!?/p>

“是,我明天就走,追悼會一完就走?!?/p>

在齊林的想象中,追悼儀式除了他和玫玫、岳母、毛醫(yī)生,也只有岳父、岳母的幾個親友,不會超過二十個人,等到了地方他傻眼了,沒想到竟然這么大的陣勢。追悼會明天上午舉行,此刻的告別廳里已人滿為患,離很遠齊林就聽見了念經(jīng)唱佛的聲音,起伏不已。原來是岳母的那幫佛友或者師兄,估計有四五十個人,毛醫(yī)生告訴齊林,她們已經(jīng)不間斷地唱了二十個小時了,是從醫(yī)院一路唱過來的。

齊林和毛醫(yī)生在人群中穿了幾個來回,這才看見玫玫和岳母。母女倆比預想的要平靜,大概已經(jīng)哭過了。岳母和毛醫(yī)生、齊林打招呼,毛醫(yī)生對岳母說:“您忙,您忙?!彼囊馑际遣灰驍嚨剿罱?jīng)。岳母說:“我不忙,毛主任忙?!比缓筠D(zhuǎn)向齊林說:“你來啦?!闭f完岳母就回歸到唱佛的隊伍里去了。齊林聽見她對身邊的師兄說:“我女婿?!彼械娜硕汲R林他們站的方向看了一下,動作很隱蔽,之后又低下頭去誦唱不止。也許她們根本就沒有看,不過是齊林的一個錯覺,因為唱佛的音量明顯有所變化。和岳母打完招呼,師兄們的誦唱聲再次變得洪亮起來。

玫玫領著齊林點香、燒紙,履行一套儀式。燒紙是在告別廳門外對著大門的一個專門的爐子里,砌了很高的煙囪,草紙和金銀元寶(紙折的)堆放在一邊,供祭吊的人隨意取用。甚至一次性打火機也是現(xiàn)成的,被擱在蒲團邊的地上。跪拜燒紙完畢,玫玫又領著齊林返回告別廳,走到岳父的靈前燒香,對著岳父裝飾了黑邊白花的遺像磕頭。齊林磕頭的時候唱佛聲亦有變化,突然高亢起來聲震屋宇。最后,齊林才看見了岳父,躺在一只帶有有機玻璃罩的“水晶棺”里。

岳父戴著一頂黑色線帽(生前他從來不戴帽子),躺得很平(尤其是腹部),面色比活著時差不了太多,甚至比齊林最后一次見到還要好一些。應該是化妝處理過了。實際上岳父只露出了面孔部分,腦袋陷在枕頭里,四周塞滿布料、織物,黃色為主,有的上面寫著經(jīng)文。他看上去毫不顯眼,也不嚇人,主要是不顯眼?!八Ч住蓖鈬⒅ㄈ?,再外面是燈架,放花盆、香爐的柜子,岳父就像埋伏在這一堆雜物中,只不過是仰臥的。如果不是玫玫指引,齊林一時半會兒也發(fā)現(xiàn)不了。

再看唱佛的師兄們,可說是井然有序。女性居多,多為中老年婦女。偶爾有一兩個男性,年紀也很老了,性別可以忽略不計。她們穿著黃色或者棕色的衣服,有的形似袈裟,有的只是上衣或者裙子是黃色的,要么背的包或者護袖是黃的,總而言之,需要那么一點標記,也的確,顯示出了一種統(tǒng)一風格。黃棕色的隊伍分作兩列,但隨時可以首尾相接。有人領銜,站著誦唱很久,然后開始走動,念一句佛號走一步,繞著以“水晶棺”為中心的區(qū)域緩緩轉(zhuǎn)圈。轉(zhuǎn)了一圈再轉(zhuǎn)一圈,停下后繼續(xù)唱誦不止。

告別廳里有側(cè)室,是供接待來賓用的。齊林他們被領到側(cè)室里坐下,負責接待的婦女也穿著類似于袈裟的衣服。齊林和毛醫(yī)生喝了茶,齊林甚至抽了一支煙,一面聽著門外強勁有力的唱佛聲。

齊林參加過不少追悼會,如此格局和氛圍還是第一次遇見。問起來,接待的婦女說這間告別廳租用的期限是兩天兩夜。“家家如此。”她說。她說的“家家”自然是死了人的人家??磥韺氃坏拇_是一個小地方,平時死人不多,否則殯儀館的告別廳也不夠用呀。在齊林居住的城市里,租用告別廳是按小時計的,即使如此也需要排隊。怎么可能像這樣在里面過日子?自然風俗也不一樣,燒紙、唱佛的也不止“他們家”,這一溜所有的告別廳都如此,都有人在里面燒紙、唱佛,遙相呼應。

不斷有人前來祭吊、慰問,岳父、岳母的親戚,他們廠子里的同事、領導以及老王等詩人朋友。齊林開始作為死者家屬代表忙于接待,原先負責接待的婦女則端茶遞水,在一邊打雜。毛醫(yī)生自然也成了接待方,幫著齊林應對。他是寶曰當?shù)厝?,又是醫(yī)生,死亡的事經(jīng)歷得多了,這家殯儀館也不是第一次來。毛醫(yī)生告訴齊林,剛才他出去轉(zhuǎn)了一下,旁邊十一號廳的死者也是在胃腸科治的一個老太,毛醫(yī)生給她做的手術(shù)。經(jīng)毛醫(yī)生這么一說,齊林覺得即使是死亡似乎也不再那么嚴重了,拉近了某種距離,死者和死者的距離,以及死者和活人的距離。這種事實在是稀松平常,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每家每戶都會有,隔壁鄰居、同一個醫(yī)院和科室的……

天快黑的時候,玫玫跑了進來,說要開棺了。齊林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隨眾人來到了外面。大廳里燈燭照得如同白晝,唱佛聲從未有過的嘹亮,就像誦唱的人一下子都醒了過來。有人在搬“水晶棺”邊上的柜子,有人挪動燈架,與此同時,誦唱的隊伍排列得更加整齊,所有的人都雙手合十,抬起腦袋看向“水晶棺”方向。

領銜的李阿姨這時已到了“水晶棺”一側(cè),正指揮兩個人擺弄棺材。齊林排在隊伍末尾,只聽李阿姨大聲地說:“家屬呢,家屬呢?家屬先來?!庇终f,“女婿呢,老蘇的女婿呢?”就這樣齊林稀里糊涂地到了“水晶棺”邊上,岳母和玫玫已經(jīng)在那里了。

“水晶棺”被打開?,F(xiàn)在,齊林和岳父之間只隔著空氣而不是有機玻璃。李阿姨說:“怎么樣,怎么樣?你們看看!”邊說她邊從棺材里掏出岳父的一只手(右手),用自己的雙手揉捏著。“軟和著呢,跟活著一樣。來來來,女婿,跟你岳父握個手!”

齊林不得不照辦,抓住岳父的手感受了一下。那手似乎有些腫脹,但非常冷,他握了一會兒岳父的手才沒有那么冷了,大概是自己的體溫傳遞了過去。

齊林和岳父握手的時候,李阿姨抓著岳父的手腕,將岳父整條小臂都拎了起來。齊林松開自己的手,岳父的手自李阿姨抓著的地方自然垂落。之后,岳母、玫玫以及幾個親友都和那只手握過了,又有一些人上前握手。邊上不斷有人用手機拍照、錄像,閃光燈頻閃,所有握過手的人都在感嘆:“軟和著呢,像活的一樣……阿彌陀佛……”

由于擁過來要握手的人太多,后來李阿姨就不讓大家和岳父握手了。她舉著岳父的手搖晃著,一面搖晃一面說:“來來,老蘇,師兄,跟大伙兒打個招呼,念佛辛苦啦!”岳父的手跟著晃動,真的就像打招呼一樣。完了李阿姨才放下了岳父的手,貼著尸身藏好了,再拉上被子。

李阿姨接著去弄岳父的帽子,倒是沒有將帽子取下,只是掀開了一條縫,把自己的手塞了進去。李阿姨又聲稱岳父頭頂“軟和著呢”,而且“有熱氣”,她說:“師兄還沒有走,這都是念佛的功德!”她撤出自己的手,讓齊林把手伸進帽子也摸一下,但這次遭到了對方拒絕。

齊林有一種怪異且悲涼的感覺,不是因為害怕,大概覺得這是對死者的不尊重吧。和岳父握手事發(fā)突然,屬于情勢所迫,根本沒時間思考,這會兒他想了一下,覺得摸岳父腦袋實在是一種大不敬。岳父太可憐了,落到如此境地,任人擺布,死了還不得安寧。當然他非常理解李阿姨以及師兄們的熱情,但強人所難的氛圍還是激起了齊林的厭惡。受擺布的不僅是岳父,還有岳母和玫玫,齊林看了一眼她倆,此刻竟也那么順從。讓摸手就摸手,讓摸頭就摸頭,臉上還要做出驚訝受用的表情。她們是誰呀?可以說就是岳父在這世上的遺物,面對這遺體和遺物,這幫人到底在干什么呢?也許他現(xiàn)在必須出頭,于情于理都該如此……

思慮至此,齊林擋開李阿姨的手,不由分說幫岳父戴正了帽子。之后他合上“水晶棺”的玻璃罩,在毛醫(yī)生的幫助下開始搬花盆、挪柜子,讓現(xiàn)場復位。李阿姨略微顯得尷尬, 但馬上調(diào)整過來?!昂昧耍昧?,”她對圍觀的眾人說, “大家已經(jīng)看見了, 見證了……明天開追悼會以前我們再看一次……”

“有什么可看的?明天也不看了!”

“看不看其實都是一樣的,”李阿姨對大家說,“佛法無邊,蘇師兄已經(jīng)往生西方極樂凈土了!”

……

李阿姨回到隊伍里,站在最前面,領著唱佛的師兄們邊誦《地藏經(jīng)》邊緩緩向前移動。齊林留在了核心,不知何時除他之外所有的人都挪出了圈外。誦經(jīng)的隊伍繞著“水晶棺”轉(zhuǎn)動,棺材附近就像風暴眼一樣平靜,只有齊林和岳父,或者和岳父的遺體或者和岳父的“水晶棺”在一起。猶如在漫卷的黃色沙塵中守護著對方。在大家的注視下,他一點也不覺得難堪,和死者共進退也一點不感到恐懼,相反倒有那么一點自豪。齊林心想,這一路走來自己總算出上力了,或者幫上忙了。

事后齊林咨詢了毛醫(yī)生,為何岳父沒有出現(xiàn)尸僵現(xiàn)象?后者說他也感到奇怪,大概是因為念經(jīng)的緣故吧。“的確很神奇,有些事科學也解釋不了?!泵t(yī)生說。當時玫玫、岳母都在場,齊林認為毛醫(yī)生沒有說實話。

玫玫、岳母離開后,毛醫(yī)生仍維持原判。不得已,齊林用手機百度了有關信息,網(wǎng)上說尸僵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一般死后一到三小時后發(fā)生,十二到二十四小時發(fā)展到頂峰,之后二十四到四十八小時尸僵開始緩解。開棺時距岳父逝世有三十小時了,重返柔軟符合自然規(guī)律。面對百度毛醫(yī)生含糊地說:“也對,也對……”齊林不相信毛醫(yī)生作為一名主任醫(yī)師且經(jīng)常與死亡打交道會不知道這個常識。

“你就說吧,到底是自然現(xiàn)象,還是念經(jīng)念的?”

“你說什么就是什么,你是權(quán)威……”

“老毛,你可是醫(yī)生,不能沒有原則!”

“難道你不愿意岳父走得好,去了極樂世界?”

“愿意?!?/p>

“這就對了嘛?!泵t(yī)生狡黠地說,“這就像寫詩,需要想象力……你比我懂?!?/p>

當晚,齊林和玫玫在殯儀館開辦的酒店里過夜,房間岳母、玫玫早就訂好了,是供念經(jīng)的師兄們輪流休息用的。她們一共訂了四個房間,玫玫用鑰匙開了其中一間的門。被子里尚有余溫,房間也很窄小、簡陋,衛(wèi)生條件更是談不上。齊林只是感嘆,這里的服務當真是一條龍,吃住全有(亦有專門供來賓吃飯的食堂,他們就是在那兒吃的晚飯,明天的早餐也在同一地點),真的可以在此過日子,或者說像一個旅游景點,可以旅游……然后,齊林就睡過去了,和玫玫獨處的機會就此錯過。他本來是要盡丈夫的職責安慰一下妻子的,順便勸說她回去演出。但齊林太累了。

半夜齊林驀然醒了,大概是有心思所以睡得不踏實吧。朦朧之中看見一個人影坐在靠窗的那張床的床沿上,映著從窗外射來的一片青光。當齊林意識到自己身處何處,不免嚇了一跳。玫玫不在兩張床的任何一張上,原來那人影就是玫玫。她逆光而坐,一動不動,齊林叫了句“玫玫”,對方也無反應。于是齊林便坐了起來,順著她的目光也向窗外看去。

外面什么都沒有。窗簾是拉開的,甚至窗戶也大敞著,但就像拉著窗簾一樣一片白茫茫。起霧了,或者是重度霧霾,城市燈光從那后面透射過來,卻看不見任何發(fā)光體。沒有建筑物的輪廓,也不見遠處路燈勾勒的街道,只是白茫茫青幽幽的一片,玫玫盯著看的就是這些。她看得如此認真、專注,齊林相信,他叫她時沒有反應并非是不搭理自己,是真的沒有聽見。可是,這一無所有又如堵如塞的世界又有什么可看的?

玫玫也不是發(fā)呆,臉上煥發(fā)出一種不無興奮的神秘表情。她竟然輕輕地笑起來,此時此地讓齊林不禁覺得毛骨悚然。突然,齊林靈光一現(xiàn),想到他正導演的詩劇,女瘋子就應該是這樣的狀態(tài)。這個靈感不容錯過,齊林放棄了觀察,走過去用手拍了一下玫玫。對方轉(zhuǎn)過臉,回過神來,完全正常了。

齊林打開房間里的燈。沒等他開口,玫玫就說:“我回去參加演出。你明天走,我后天走,就不參加排練了?!本拖袼恢痹谙脒@個問題,就像她知道齊林心中所想一樣,齊林反倒不知說什么好了。她又一次在沒有和齊林商量的情況下擅自做了決定,想必在齊林睡著的時候,玫玫已經(jīng)訂好了車票。

“那B角怎么辦?”

“這是你的事,你是導演?!?/p>

“親愛的,你也不要太難過,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

“我難過嗎?”玫玫轉(zhuǎn)過臉來看齊林,“我難過還會要求回去演你的戲嗎?”

齊林無言以對。

第二天,追悼會一結(jié)束齊林就走了。玫玫留下,陪岳母將岳父的骨灰護送回廠區(qū)的家里。

齊林傍晚時分到達,江總開車來接站,在路上齊林就交代對方把女瘋子B辭掉?!岸嘟o她兩百塊錢,就說她遲到早退?!薄翱伤]有遲到呀。”“至少第一天她遲到了?!饼R林說,“甭管怎么說你辭了她,玫玫要回來?!?/p>

第二天下午三點正式演出,晚上八點還有一場。上午最后一次彩排時因為玫玫還在路上,齊林親自下場替玫玫和其他演員搭戲。效果暫且不論,至少齊林設身處地地體會了一把女瘋子的角色,對最后時刻的指導更有把握了。

中午一點,玫玫乘坐的動車準時到站,劇組司機直接把她拉到劇場,進入后臺化妝間換衣服、化妝。化妝師打理玫玫頭發(fā)時,齊林在一邊面授機宜。主要是那三大段臺詞,齊林問:“背了嗎?”玫玫說:“背了一路?!饼R林又問:“最后那段面對觀眾說的,知道怎么處理嗎?”

“按你昨天說的,說臺詞的時候就像面對一片白霧?!?/p>

“對對,就像面對昨天晚上窗外的那片白霧,白茫茫青幽幽的白霧。”齊林說,“但有一點,在那片霧中并非一無所有,而是有一個具體的人影,你要對著一個具體的人說,就像對著一個朋友或者親人那樣說話?!?/p>

這是全新的指導,玫玫說她記住了。由于化妝間里尚有其他人在場,齊林不好說就像是對著岳父或者岳父的靈魂說話。但玫玫肯定聽懂了。尤其令齊林感到滿意的是玫玫的順從,她不再那么擰巴了。齊林心想,這才是一個好演員應該做到的。

演出可說是非常成功。詩劇長達兩個半小時,中途竟無人離場,甚至連上廁所的都沒有。全劇在電子合成器的嗚咽聲中落幕,所有的觀眾起立鼓掌,掌聲經(jīng)久不息。坐在第一排的齊林被扮演老方的男主角邀請上臺,和演員們站成一排互相搭著肩膀?qū)χ_下鞠躬謝幕。雖說這不過是慣例,劇場里的觀眾大多是劇組人員的親友,前來捧場的;另一些則可能是文學愛好者、齊林的粉絲,慕齊林的詩名而來,即便如此,齊林還是深受感動,眼睛不禁濕潤了。

坐在臺下觀劇時,玫玫的表演齊林看得尤其仔細。平心而論,她演得太好了,大大超出齊林的預料。瘋女人如此專注,又那么心不在焉,每走一步每一個動作都非常緩慢,既像是心事重重又似乎出于自動。兩種不同的元素結(jié)合在一起,她是如何做到的?再就是齊林重點指導過的那段臺詞,玫玫的表演簡直令人驚艷。她緩步走到臺前,立住,半晌,突然就從瘋子的狀態(tài)變得清醒無比。玫玫目光堅定地看著前面(看見了一個具體的人),然后就像談心一樣,用一種誠懇而又清淡的語調(diào)說道:

從那時開始我就是一個瘋子了。既然是一個瘋子就應該待在街上,街頭就是我的家,我的崗位在這兒,再也沒有理由住在別人家里了。我需要自食其力、自我打理,生活就是這樣的。瘋子的生活也是一種生活。再見!

說完,玫玫又進入到女瘋子的狀態(tài),慢慢蹲下身去,雙手在舞臺上扒拉著。同時輕聲哼出一首自編的歌謠:

挖、挖、挖蟲草

挖了蟲草發(fā)大財

發(fā)了大財買大房

買了大房生寶寶

挖、挖、挖蟲草

……

詩劇的名字叫《蟲草小鎮(zhèn)》,以下是齊林親自擬定的劇情介紹:記者老方來到因蟲草熱而迅速興起又突然衰敗的蟲草鎮(zhèn)采訪,意外聽說了一個傳言,世界會因為鎮(zhèn)上兩個瘋子的見面而毀滅。為探明真相,揭穿這無稽謊言背后的秘密,老方展開深入調(diào)查,各類人物和勢力粉墨登場……瘋子見面后會發(fā)生什么?或者,我們看見的是一個已經(jīng)毀滅了的世界?

通過現(xiàn)場演出,齊林不禁加深了對該劇主題的認識。所謂的毀滅并不一定就是世界的毀滅,或者小鎮(zhèn)的毀滅,不需要那么大的動靜,個體才是重點。而個體的毀滅也并非死亡,是人還活著,但內(nèi)心已經(jīng)垮掉,變得面目全非……

詩劇一共演了兩場,是否繼續(xù)演出有待商業(yè)方面的評估。盡管在文學、詩歌圈里獲得了一致好評,甚至引起了轟動(詩人齊林竟然自編自導了一部舞臺?。。u估的結(jié)論仍然是不適合商演,除非將兩個半小時的時長壓縮到一小時之內(nèi),二十三人的龐大劇組(包括劇務人員)變成五至七人(包括演員)。

齊林不是沒有信心修改該劇,只是覺得沒有必要了。作為一件作品《蟲草小鎮(zhèn)》已經(jīng)成立,他的專業(yè)還是單純寫詩,寫小說、雜文,總而言之是一個“寫”字。導演工作不過是詩歌與戲劇表演結(jié)合的一次嘗試。

齊林和玫玫又待了一周,一方面等待商業(yè)評估,一方面也是休整一下的意思。近兩個月來,為了這個戲以及岳父的事,他們實在是太累了。一周以后,結(jié)論仍然沒有下來,但齊林已經(jīng)決定不演了。他遣散了劇組人員,頓時覺得輕松無比,計劃第二天就和玫玫回寶曰,看望岳母并給岳父掃墓。

“回寶曰的車票訂好了嗎?”

“已經(jīng)訂了,明天中午的車回。”玫玫說。

他們使用的動詞是“回”,而不是“去”,和一個多月以前完全不一樣,似乎寶曰才是他們的家、工作所在地。大概和他們在寶曰住了很長時間有關吧,那里也的確有他們一套租借的但沒有住過一天的房? ?子……

到達寶曰時天已經(jīng)黑了。事前,齊林并沒有通知毛醫(yī)生,因此沒有人來接站。小雨霏霏,他們忘了帶傘,冒雨穿過一小段露天空地,然后上了等在路邊的網(wǎng)約車,也很方便。這輛車把他們送到了以前住過的那家酒店里,熟門熟路,他倆登記住宿。等到了房間里,齊林這才想起了什么,問玫玫說:“我們?yōu)槭裁匆∵@家酒店?”

玫玫愕然。她也沒有想到,為什么就訂了這家酒店,前臺給他們安排的甚至就是以前住的那間客房,同一間。

“完全沒有必要呀,”齊林說,“這家酒店離車站很遠,明天去你媽那兒也不方便,條件也一般……”

“離醫(yī)院近呀……”玫玫如夢似幻地說,接著自責,“我還以為是以前呢,爸爸還活著,在醫(yī)院……”她都快要哭了。

“也對,也對?!饼R林趕緊打圓場,“離醫(yī)院近就是離毛醫(yī)生近,明天去看你媽以前不是要請毛醫(yī)生嗎,請寶曰的詩人吃飯,大家都幫忙了。”

齊林丟下玫玫,撥通了毛醫(yī)生的電話,告訴對方他和玫玫就在附近:“離你大概五百米吧,就是以前我們住的那家酒店?!?/p>

毛醫(yī)生很興奮,責怪道:“你怎么不早說啊,早說你要來,我就不去開這個會了,去車站接你們了!”

原來他在外地開會,人不在寶曰。

“你們什么時候走?”毛醫(yī)生問,“我這邊的會要開三天,但我可以提前一天回,改簽一下機票就行……”

齊林趕緊制止毛醫(yī)生,說:“我們主要是去看一下岳母,安排一下,過兩天就回了,詩劇的事還沒有完?!?/p>

齊林想,一切都是鬼使神差,天已注定他們會有這一番故地重游,并不是為了和毛醫(yī)生會合。

齊林和玫玫出門去吃飯。本來準備邀上毛醫(yī)生一道去商業(yè)街找一家像樣的飯店,現(xiàn)在已沒有這個必要;如果在附近解決,他們最熟悉的就是那家餃子館了,那就餃子館吧。大概從這時候起,他們的行動軌跡開始變得自覺,或者說半推半就,和冥冥之中的意志有些合上了。齊林和玫玫允許自己的情緒沉浸進去。

從酒店里要了一把雨傘,齊林撐著,玫玫挽著他的胳膊,他們走進雨地里。雨并不大,但如果不打傘的話,行走起來就不會那么悠閑。即使打了傘,也會有雨絲飄拂而來,打在面頰上涼颼颼的,令人愉悅。

在餃子店里匆匆吃完水餃,再一次來到外面。其實,并沒有必要吃得那么匆忙,就像有什么事在催促他倆一樣,到了外面才發(fā)現(xiàn)并沒有任何事,他們不需要像以前那樣前往病房了。當然此刻回酒店睡覺太早了。齊林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八點剛過,這一帶卻像深夜一樣安靜(因為下雨?)。路上幾無行人,偶爾有一輛車飛馳而去,黑暗中響起水花的潑濺聲。甚至路燈也很稀少、暗淡,圍墻上方的雨霧中聳立著醫(yī)院大樓模糊的影子。有燈光從半空中的窗口映出,既遙遠又神秘。看著那些燈光齊林心想, 想必有人正在痛苦呻吟,有人垂死掙扎, 沒準有一臺手術(shù)在大樓里進行……但即使是垂危的病人也都與他們無關了。

因無事可干,也為了消食,他們繞著醫(yī)院的圍墻轉(zhuǎn)了好幾圈,后來終于離開醫(yī)院來到一個地方。這兒不是他們租借的房子所在的小區(qū)嗎?他們不是故意要去的,信馬由韁地走到了這里。玫玫那兒有房門鑰匙,但他們并沒開門進去,甚至都沒有走進小區(qū)。玫玫認出了那套房子的窗戶,指給齊林看,也就這樣了。

窗戶漆黑(上下左右的窗戶都亮著),理應如此。“那是我們的房子?!泵得嫡f。

“是啊,這附近有我們精心安排但沒有展開的生活,”齊林心里想,“但現(xiàn)在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爸爸就在這里?!?/p>

“我也這么覺得。”

“老蘇,我對不起你,太對不起了!”齊林索性站了下來,對著前面空曠的街口說道。

“你怎么了……”

“也許,我們不該把你從ICU病房轉(zhuǎn)出來,我們不該急著回去排戲。”

“林林,別這樣……”

“我辜負了您對我的信任,真是對不起,太愧疚了……”

突然齊林意識到,以上這段和玫玫的對話并沒有發(fā)生,或者只是發(fā)生在他的意識中。他們根本就沒有停下腳步。之所以意識到?jīng)]有停下是此刻他們停下了。此刻、現(xiàn)在,他們止步在一條幽暗的小巷里,雨也停了,路面一片漆黑,有一枚小石子反射著不知哪里射來的光線,閃閃爍爍的。玫玫被發(fā)亮的石頭吸引,才拉著齊林停下來了。

“太奇怪了,哪里來的光線?”玫玫說。

“是很奇怪?!?/p>

“這塊石頭真亮啊。”

“是雨光,雨水泡著的。”

“那其他的石頭為什么不亮呢?”

齊林收了傘,兩個人蹲下,換了幾個角度看那塊小石頭,光亮依然如此?!熬拖裱劬σ粯?。”玫玫說。她將小石頭撿起,找出隨身帶的紙巾擦拭一番,小石頭終于不亮了。但玫玫還是包起了石頭,放進她帶的包里。

兩人站起來,繼續(xù)向前走去。

回到酒店房間,齊林收到毛醫(yī)生發(fā)來的微信。他剛寫了一首詩,請齊林指教。毛醫(yī)生說,很遺憾,這次不能當面聊詩了,但這段時間以來,自己一直在思考齊林的話,詩人應該從自己的專業(yè)中汲取靈感,從自己的經(jīng)驗、所學和擅長中,如此寫出來的詩才會有個性。這首《醫(yī)院》是他的一個嘗試,務必請齊林擔待,不要嫌棄。毛醫(yī)生怎么突然就寫了這樣一首詩呢?大概是受到了齊林他們來寶曰的刺激,齊林就是他寫詩的條件反射……

下面是毛醫(yī)生的這首《醫(yī)院》。

醫(yī)院是另一個世界

喧鬧,是誰家的頂梁柱倒塌

寂靜,是死神降臨

那里的人類也吃飯

胃管下到小腸

也排便,通過人工造瘺

也睡覺,在鎮(zhèn)痛棒的作用下

也有性生活,在全麻以后的睡夢中

也有事關系到金錢

住院費和醫(yī)藥費拖得太久

也有權(quán)威、白衣天使和魔鬼

由我們的醫(yī)生和護士扮演

他們下班回到這一個世界

就像回到了天堂

需要臨窗喝上一杯。下面

探視的人像過江之鯽

陪護、打雜的是一幫小鬼

發(fā)小卡片賣病號飯的耗子似的

在下面的大樓里穿梭不停

突然一聲悠揚的佛號升起

南無阿彌陀佛

齊林給毛醫(yī)生回微信:你寫得太好了,一個大詩人誕生了!

原載《芙蓉》2021年第3期

原刊責編? 楊曉瀾

本刊責編?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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