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這是一對父子的故事,也是一個家族的時代記憶。在通往父親的那條路上,你遇到過什么?如果將視角放大,作為人類整體的我們,在通向或背離父輩的路上,又正面臨著什么?
1? 張左
張左這名字,是他媽魏明韋給取的。魏明韋生下張左不久,趕上“反右”運動,她是共產(chǎn)黨員,解放前就參加革命的地下黨,心直口快憤世嫉俗,大大咧咧地給上級領導提意見,說了些什么,結果被打成右派。送到農(nóng)村去勞改一年,用張左外公魏仁的話來說,共產(chǎn)黨專門治病救人,這一年的勞動改造,還是挺管用,魏明韋顯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也開始改正錯誤,決心重新做人。但是張左的父親張希夷,他的思想認識有問題,既不能諒解妻子犯的錯誤,覺得她不應該反黨反社會主義,又在某些方面,仍然要比魏明韋的政治覺悟還要低,反正兩個人經(jīng)常說不到一起去,于是就離婚了。
魏明韋后來和一家軍工廠的陸師傅結婚,婚后又生了三個孩子,兩兒一女。這位陸師傅所在的工廠,“文革”前夕整體搬遷去四川,魏明韋帶著她和魏師傅生的兩個孩子也去了。張左自從懂事,到上大學,也就見過魏明韋三次,上小學前見過一次,外婆和外公過世,她趕過來奔喪,又各見過一次。他和母親魏明韋的關系,完全可以用陌生來形容。她好像從來就不知道要關心這個兒子,對他的事不聞不問。張左對她也沒什么印象,或者說沒好感。
張左自小與外公外婆一起生活,自小他就知道,母親和另外一位叔叔住在一起,父親和另外一個阿姨住在一起。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母親還有別的孩子,父親也有別的孩子,他們都有他們自己的生活。和張左同學的父母不一樣,張希夷和魏明韋都無暇顧及張左的生活,他們完全忽視了他的存在。張左知道自己和他那些同學家庭不一樣,作為人之子,張左也有母親,張左也有父親,很多年里,有和沒有差不多,有跟沒有一樣,他覺得自己天生就是個孤兒。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學校里寫作文,讓同學們把自己心里最想說的話,寫出來,獻給最偉大的領袖毛主席。張左用心寫了一篇作文,作文的題目是當時最流行的一首歌曲,《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張左寫得非常投入,老師的批語是“情真意切,文字流暢”,給他打了一個全班的最高分。這篇作文也成為全年級的優(yōu)秀范文,抄在黑板報上,張左因此大出風頭,幾乎可以用轟動來形容。其實大家能夠叫好,不只是作文內(nèi)容,還有張左的一手好字。
張左外公魏仁的書法在當?shù)睾苡忻麣?,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收藏名家書法變得時髦,魏仁的字陡然升值,突然行情大漲。南京一些書法家,談起師承,都喜歡說自己受過張左外公影響,或標榜入門學生,或自稱私淑弟子。然而這都是后話,事實上,在張左記憶中,過去的很多年里,并沒太多的人來向外公請教毛筆字。外公喜歡教人寫字,他一手好字無處發(fā)揮,便督促還是小學生的張左練字,讓他每天必須臨寫顏真卿的《多寶塔》,開始一天一張,后來便是一天三張。當時這么做,也不是覺得未來有什么用,只是不想讓張左出去闖禍,那段時間武斗很厲害,外面的世界太亂了。
能寫毛筆字,用粉筆直接在黑板上寫,自然也就可以寫好。語文老師知道張左的字好,讓他將自己那篇作文抄在學校的黑板報上。黑板報位于學校的大門口,非常顯眼,每一期新黑板報出來,都會有很多同學圍著看,尤其是女生,三個一群五個一伙,站在黑板報前評頭論足。張左仿佛聽見她們在夸他,在夸他的作文寫得好,夸他的字寫得好。記憶中,那是張左小學時最光輝的日子,他那篇作文很長,將近五六米長的黑板都被寫滿了。
正好文教部門的軍代表到學校視察工作,負責接待的工宣隊曲師傅,笑容滿面地領著軍代表參觀新挖好的防空洞。軍代表皺著眉頭看了,一言不發(fā),然后去參觀食堂,臨走時,對校門口的黑板報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看了又看,問曲師傅是誰寫的。曲師傅說是同學的作文,軍代表說知道這是作文,我問是誰寫的,這個字誰寫的,這字很不錯。軍代表是“文革”期間文教系統(tǒng)最高領導,工宣隊差不多就是學校的最高領導,曲師傅是工宣隊隊長,一時回答不了,他也弄不清是誰寫的,立刻派人去問。很快有答案,五年級的張左的作文,黑板報上那粉筆字,也是他寫的。
軍代表提出要見見這個學生,于是把正在上課的張左叫了出來。軍代表笑著問他,這是你寫的,真是你寫的?張左不明白這位穿著軍裝的人為什么會這樣問自己,怯怯地點點頭。軍代表說,我是說這字也是你寫的?你竟然能寫這么漂亮的粉筆字?張左又點點頭,這時候有人遞了一截粉筆給他,軍代表還是有些不相信,說你再寫幾個字我看看。張左接過粉筆,想了想,見黑板報上沒地方可寫,便在水泥地上把那篇作文的題目,又寫了一遍:
“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p>
軍代表據(jù)說還是個戰(zhàn)斗英雄,抗美援朝時受過傷,一條腿被打折了,有塊彈片鑲在骨頭沒取出來。他是個書法愛好者,平時最大樂趣,就是臨帖,對顏字尤其入迷。顯然懂得字的好壞,說,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寫這么一手好字,誰教你的,功夫挺深呀,你爸爸媽媽是干什么的?張左一時不知道應該怎么回答。曲師傅說問你話,為什么不回答。張左想了想,說跟我外公學的,外公天天教我寫字。軍代表說你外公的字一定很好。張左點點頭,說外公天天都要寫毛筆字。軍代表就對曲師傅說,看見沒有,為什么這個小同學字寫得好,原因是要天天練習。
陪同軍代表視察的工作人員掏出小本子,將軍代表的話記了下來,同時關照曲師傅,立刻派人抄一份這篇作文。曲師傅當場布置下去,讓語文老師執(zhí)行。最后這篇作文不僅送到了文教委,還在當?shù)貓蠹埳习l(fā)表了。這一下,影響非同小可,平時在學校并不怎么起眼的張左,頓時成了全校著名人物,成了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先進分子,被安排到各個班級去做先進人物演講。具體說了些什么,他很快就忘了,形式大于內(nèi)容,也就是到各個班上去做做樣子,把自己的作文照本宣科念一遍,然后再簡單說說自己是怎么想的,這個怎么想,完全胡說八道,都是當時的套話,也不知從哪兒抄來的,講了跟沒講一樣。
張左的同學胡大軍,成了他的作文受害者。胡大軍私底下詢問張左寫好作文的秘密,他說我知道你也是抄的,抄一點人家的文章,再加上一點自己的東西,就是不知道這自己編的故事,應該是占多少。胡大軍后來成為一名作家,出過好幾本書,喜歡寫些情感類文字,經(jīng)常被《讀者》選載。在當時,他雖然是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可遠比張左更有寫作才華,語文老師心目中的紅人,經(jīng)常被表揚,作文分數(shù)一直高于張左,因此心里很不服氣。語文老師講解張左的作文,夸贊得語無倫次,說寫作文就要像張左一樣,要有想象力,要大膽,要把自己的愛和恨,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說世界上最好的文章,無非是寫出愛和恨。
張左寫了自己對偉大領袖的摯愛,胡大軍決定要和大家不一樣,要獨出心裁,要別出機杼。老師既然說過,好文章不是寫愛就是寫恨,他便選擇了寫恨,恨誰呢?當然是恨階級敵人,當然是恨壞蛋。這個階級敵人又是誰,這個壞蛋又是誰,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的爹。胡大軍父親是國民黨起義人員,過去只知道他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因為一直穿著解放軍軍裝,在一所軍事學校當教官,“文革”開始了,胡大軍父親被批斗,定性為反動軍官,胡大軍因此感到特別失落。正好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他那個當過反動軍官的爹,竟然將他狠揍了一頓,于是他就把他爹寫進了作文,把他爹狠狠地糟蹋了一通。
在胡大軍那篇作文中,他爹罪大惡極,是一個反動軍閥。胡大軍編造了一個聳人聽聞的故事,這就是他爹不僅血債累累,干盡壞事,而且在他們家閣樓上,還藏著秘密向蘇聯(lián)發(fā)報的電臺。這個作文這么一寫,不再是普通的作文,老師看了嚇得不輕,立刻向工宣隊匯報,工宣隊又向派出所匯報。派出所領導對胡大軍家情況有所了解,一看就知道是胡說八道,可是也不敢掉以輕心,不能不過問一下,便派人去胡大軍家核實,發(fā)現(xiàn)他們家根本就沒有閣樓。
張左最初的童年記憶,胯下騎著一根竹竿,到巷口小賣部去取牛奶。當時還都是玻璃瓶,要拿著空瓶去,換上有牛奶的瓶子回來。外婆怕他打碎牛奶瓶,不讓他去,他就一直鬧,鬧來鬧去,外公嫌吵,外婆只好讓步。牛奶是給張左外公喝的,只訂一瓶奶,為了保證外公的營養(yǎng),因為外公是這個家的支柱。外婆說牛奶不能給小孩子喝,小孩子喝了要拉肚子。外婆又說,張左媽媽小時候,那還是在抗戰(zhàn)期間,在四川成都避難,外公經(jīng)常把自己的牛奶省給魏明韋喝,那時候牛奶可不便宜,她幾個哥哥也想喝,可是外公偏心,只給女兒喝。
張左母親魏明韋是魏家的唯一女兒,上面還有三個哥哥。外公最疼這小女兒,對三個兒子管教極嚴,動輒打,開口就罵,偏偏對魏明韋百依百順。外婆對張左說起他母親,最喜歡的一句話,就是你那個媽呀,活生生地是讓你外公給慣壞了。外婆最疼張左的小舅,對魏明韋總是有怨言,喜歡把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掛在嘴上,說你媽這一輩子,要是肯聽我的話,只要能聽進去一點點,怎么也不會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罪。
外婆有點重男輕女,她對小舅最照顧,經(jīng)常偷偷地給小舅寄錢。大舅和二舅都在國外,具體在哪個國外,張左也弄不清楚。那年頭,國外不是什么好詞,不是帝國主義,就是資本主義,因此大舅二舅仿佛都不存在,多少年來全無音訊。小舅在陜西寶雞,外婆總說那地方苦,沒有大米吃。張左上小學二年級,小舅全家來看外公外婆。那時候,只知道寶雞很遠,坐火車要幾天幾夜,小舅有個兒子比張左大一歲,外婆對這個孫子,遠比要對張左這個外孫好,有點什么好吃的,都留給了他。為這事,張左一直記在心上,覺得外婆不是很喜歡他。
外婆一直是和外公分房睡,張左記憶中,外婆和外公從沒在一張床上睡過。直到小學二年級,張左才開始單獨在小床上睡覺,這之前,他一直都是和外婆睡。外婆對張左總有點不冷不熱,經(jīng)常抱怨這抱怨那,她喜歡給張左講故事,講狐貍精和女鬼如何勾引人。外婆說,這些故事你聽多了,長大就不會再怕女鬼,就不會受狐貍精誘惑。張左后來才知道,外婆床頭柜上常放的那本書,是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因為“齋”和“異”是繁體字,很長時間不知道這是什么字。
外公家是一棟小樓,平時都住在樓下,樓上房子間很矮,大人站直了,一伸手可以摸到頂。小時候,外婆知道張左膽子小,讓他一個人上去拿東西。樓上有個房間,里面放著好幾個大樟木箱,張左常常懷疑那里面藏著人。夏天開始的時候,要曬霉,要把樟木箱里的東西,都搬出來暴曬。一曬就是好幾天,家中立刻狼藉,亂成一團。他們家有個小曬臺,到了日子,小曬臺上琳瑯滿目,放滿各式各樣衣服,有些衣服的樣式非常奇怪,只有電影上的人才會穿。
外婆年紀越來越大,到后來,曬霉基本上成了張左的事,老太太只是在一旁指揮,這個應該放那兒,那個應該怎么放。曬臺太小了,張左就爬到房頂上去,在房頂上鋪上報紙和涼席,這樣一來,曬霉效率大大提升。外婆為了這個,不止一次夸張左,這是讓她最滿意的一件事,平時她很少表揚張左。對外婆來說,曬霉是一年中的大事,每年曬霉,外公和外婆都會有場口角之爭,外公嫌麻煩,說她收藏了太多破爛,說她把錢都花在了這些破爛上。
2? 外公魏仁
外公魏仁在張左印象中,一直是個有點派頭的老頭。在家里,喜歡戴個很滑稽的瓜皮帽。電影上的地主老財才會戴那樣的帽子,平時很少說話,不是戴著老花鏡在看書,就是在寫毛筆字。到了晚年,眼神不濟,他更多的時候,在聽收音機。什么都聽,新聞、評書,還有越劇和京劇。和外婆一樣,外公很喜歡看戲,劇場里演樣板戲,電影上放樣板戲,只要有,都會去看。
張左對外公的生平所知很少,他們之間的交流并不多,事實上,雖然在一起生活,外公不怎么跟張左說話,他和外婆也沒太多交流。外婆有一次對張左發(fā)牢騷,說你外公這一輩子就像地主,就是個不知道勞動的地主,年輕時是少爺,以后就是老爺,天生要人侍候。我呢,就是地主家的長工,年輕時是供他使喚的丫環(huán),老了就是保姆一樣的老媽子。嘴上這么抱怨,對外公仍然無微不至,穿什么衣服,喝什么茶,什么時候休息,每一樣事情都要安排布置。
離外公家不遠處,有一家信托商店,也就是舊貨店?!拔母铩敝谐椅镔Y會放在這里寄賣,外婆喜歡去這里淘寶,家中有兩個樟木箱就是在這兒買的。還有這樣那樣的綾羅綢緞,各式各樣的金屬餐具,奇形怪狀的盤子杯子。外公常穿的那件紫紅長袍睡衣,也是在這兒買的。當年在成都避難,外公在中央大學兼課,外婆和幾位教授太太打麻將,有位西班牙留學回來的教授,經(jīng)常會頂替太太打上幾圈,他當時穿的就是這樣一件絲絨睡衣,他太太說價格非常貴。
外婆從舊貨店買回來的這件睡衣,只花了兩塊錢人民幣。外公先是不肯穿,說死人穿過的,他不能穿。外婆說,什么叫死人穿過,真要是從死人身上硬扒下來,那才叫死人穿的,這衣服干干凈凈,一看就沒怎么穿過,擱在當年,得要花多少錢呀,花多少錢你都不一定能買到,我是一直都想給你買這么一件,你又有什么好講究,家里穿穿多好,現(xiàn)在這件等于白送的。張左一直覺得戴著瓜皮帽,穿著紫色絲絨睡衣的外公打扮太滑稽,再加上一副老花鏡,顯然與時代格格不入。不過外公似乎也喜歡這件睡衣,很快習慣了,天天都神氣十足地穿著它。
不管天氣如何,冷或熱,只要是出門,外公必定是穿那件非常古板的中山裝,上衣口袋必定要插上一支鋼筆。張左印象中,外公除了看樣板戲,幾乎不出門。外婆說外公年輕時,穿衣服相當講究,很挑剔的,不照鏡子不出門。外公的爺爺開絲綢坊,城南有一爿很不錯的門面,太平天國時遭到破壞,以后又東山再起,不僅恢復了往日的門面,還在上海開過一家分店。外公小時候確實是個少爺,不愁吃不愁穿,他開始讀書識字之際,科舉取消了,因此,雖然出生在晚清,上的卻是新式學堂。
張左對于外公的故事所知甚少,他老人家有記日記的習慣,他的日記都是用毛筆書寫,是繁體字,經(jīng)常都是草書,而且還是豎著寫的,看上去有些像日文,張左看不太明白。大學畢業(yè),張左自學過一年日語,斷斷續(xù)續(xù),學了最基礎的發(fā)音,幾句簡單的對話,最后也就跟沒學差不多。張左發(fā)現(xiàn)自己對外公的了解,也就和他對日語的掌握差不多。外公的生活十分單調(diào),除了寫字,就是看書,除了看書,就是寫字。
到最后幾年,外公不僅要戴老花鏡,無論看書還是寫字,還要借助放大鏡。寫字桌上全是書,書太多了,外公從來不在寫字桌上寫字,是在一張茶幾一樣的小桌上寫。張左記得小時候,外公就是讓他站在這張小茶幾前臨帖。茶幾太小,外公平時很少寫大字,偶爾要寫,也是在吃飯的方桌上寫,鋪上幾張舊報紙。不像后來那些書法家,字寫得好不好,都會有張豪華氣派的大寫字桌,鋪上白的或黑的毛氈。在張左記憶中,外公從沒用過毛氈,他寫字總是很隨意,有時也會讓張左為他磨墨,為他牽紙,張左不會想到,外公隨手寫下的這些字,以后會非常值錢。
張左外公說起來也算上過大學,也是大學生,只是沒畢業(yè),沒拿到畢業(yè)文憑。教會大學的農(nóng)學院畜牧系,學著學著,覺得沒意思,不再繼續(xù)讀下去。作為一名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外公不愿意繼承家業(yè),對做生意毫無興趣。上個世紀初,有錢人家都相信教育救國,出資辦學很時髦,外公家也曾投過銀子,不過這錢都打了水漂,好在外公得到歷練,從最基礎的教員開始做起,從小學教員,漸漸做到了中學校長。
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外公是一所國立中學的代理校長。那年頭,中學校長必須要有點學問才行,要貨真價實,外公的英文比專職的英文教師好,國文比專職的國文教師好,用外婆的話來說就是,你外公年輕時,真是神氣得不得了。在外公房間,有一個大鏡框,里面放著大大小小的照片,外公外婆的結婚照,外公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外婆披著白色婚紗。外公年輕時真瀟灑,外婆年輕時真漂亮。
外公和外婆的結婚照下面,還有他們夫婦與孩子的合影。照片上張左母親魏明韋還在襁褓中,無法想象這個嬰兒就是他媽。魏明韋與外婆很像,臉型和眼神都像,結婚照上的外婆與張左母親就像是同一個人。盡管很相似,張左并沒感到一種親切感,心里沒有一點漣漪,外婆曾經(jīng)問過張左,想不想你媽?張左很認真地想過,發(fā)現(xiàn)他是真的不想,一點都不想。照片上外公年輕時的模樣,經(jīng)常會讓張左想起父親張希夷,這是一種很奇怪的聯(lián)想,事實上,張希夷與外公外貌并不相似,穿的衣服也不像。
或許跟父母的初次見面有關,張左自小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一直到懂事后,才開始有母親和父親的印象。第一次見到魏明韋,這個當媽的就沒和張左說幾句話,那時候她還在哺乳期,懷里抱著的嬰兒還在吃奶。她告訴張左,這是你妹妹,她是你妹妹。張左搖了搖妹妹的小手,魏明韋說,你輕一些,別弄疼了妹妹。記憶中,好像就說過這些,還有點不耐煩。所謂媽媽就是她來了,她來過,她又走了,然后什么也沒留下,張左覺得很受傷。
張希夷第一次來看張左,送給他一把塑料水槍。當然,這只是印象中的第一次,此前聽說也來過,張左太小了,沒有記憶。同樣是對他不聞不問,為什么對父親的印象要好過母親,張左也說不清楚,反正他看到鏡框里外公年輕時的模樣,首先聯(lián)想到的,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白發(fā)蒼蒼的老外公,是父親張希夷,他覺得自己父親就應該那個樣子,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張希夷送給張左的塑料水槍質(zhì)量低劣,玩了沒兩天就壞了,就射不出水來。
張希夷第一次來看張左,還帶來一位阿姨,外公和外婆對她很客氣。這位阿姨就是吳姨,一位有名的話劇演員,拍過電影,當時很火的一部話劇正在南京上演,劇名就叫《千萬不要忘記》,吳姨在戲中扮演一個老太太。外公和外婆曾帶張左去看過這個話劇,他完全不明白戲里面說了什么,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吳姨扮演的老太太是個壞女人。從劇院回家的路上,外婆外公坐在三輪車上,一路都在議論這個戲,都在議論吳姨的表演。外公覺得這個戲很好,吳姨演得也不錯;外婆覺得戲不好,吳姨演得也不好。張左聽著聽著,睡著了。
接下來的一次,張希夷不僅帶著吳姨,還有一個比張左大兩歲的小女孩素素。外婆和外公熱情接待,外婆讓張左叫素素為姐姐,關照他跟她一起玩,要聽小姐姐的話。那一天很夢幻,時空有些顛倒,張希夷是來接他出去玩,他們一起去了中山陵,坐在一輛三輪車上。一開始,張左坐張希夷腿上,素素坐吳姨腿上,后來不知怎么就交換了,張左記得吳姨穿著裙子,還有長的玻璃絲襪。去中山陵要爬坡,上坡時,張希夷跳下車幫著推車,車夫說三輪車的鏈條有些問題,吃不上勁。
登中山陵臺階,素素跑得飛快,給人的感覺,她好像是一路飛跑上去。對父親和吳姨的關系,張左當時也不是很明白,他還不知道什么叫結婚,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是夫妻。對于素素更莫名其妙,她就是個天上掉下來的小女孩,有些任性,有些好強,總是指使張左做這做那,不允許張左這樣或者那樣。一路上,都是素素帶著張左玩,玩得很開心。到了中山陵臺階的最高處,素素嚇唬他,說,張左你信不信,我只要輕輕一推,你就會從這里滾下去,一直滾到最下面。素素以為他會害怕,張左一點都不害怕,他看著腳下一層層沒完沒了的臺階,覺得真要能從高處滾下去,可能還是挺好玩的。
張左已記不清那天是怎么結束的,好像還上了館子,天黑了以后,他被送回去。外婆追著問玩了什么地方,那個叫吳姨的女人對他怎么樣。當面外婆對吳姨很客氣,在背后說起她,也就沒什么好話。張左后來才知道,那天張希夷夫婦帶他出去玩,主要是在考察他,因為他們正在商量,要不要把張左接過去。考察的結果是吳姨不太愿意,她不答應,就仿佛外婆對吳姨一樣,吳姨表面上對張左很不錯,可是在感情上,并不愿意接受張左,覺得自己當不好后媽。
也就是在那段時間,外婆經(jīng)常會問張左,想不想去你爸爸那里,想不想跟他們一起?。繌堊竺髦劳馄挪辉敢馑埾R哪抢?,他不想說謊,不愿意說謊,很老實地回答說想,回答說愿意和他爸在一起。外婆頓時不高興,悻悻地對外公抱怨,說張左是黑心腸,白把他養(yǎng)這么大了。外婆說,張左你不要太高興,跟后媽在一起,沒你的好日子過。
無論外婆在背后怎么說壞話,外公對張希夷這個前女婿,一直都很客氣。外公是個非常驕傲的人,他有脾氣,脾氣很大,有名士風度。張希夷的爺爺,也就是張左曾祖父張濟添,是外公的恩師。張濟添是前清的進士,學問很大,民國后成了舊朝遺老,在家開業(yè)授徒,外公是他的入室弟子。外公身上那點舊學功夫,都來自恩師張濟添。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外公與張左的爺爺,也就是張希夷的父親以兄弟相稱,張魏兩家結為兒女親家,本是件很美好的事,可惜勞燕分飛,半道上分了手,讓雙方大人都很失望。
外公可以說看著張希夷長大,對這個前女婿有過失望,生過氣,仍然把他當作半個兒子看。這也是魏明韋要和外公鬧翻的原因之一,外公不喜歡女兒后來嫁的那位陸師傅,不愿意接受這個女婿。有些歷史糾紛,張左也弄不清楚,都是他有記憶之前的舊賬,他人太小了,大約當初魏明韋鬧著要和陸師傅結婚,外公堅決反對,不同意這樁婚事。不同意也沒用,魏明韋自小任性,陸師傅同樣脾氣倔,說,你們看不起我這個工人,我也就不跟你們來往。因此去四川前,雖然也生活在南京,同一個城市居住,陸師傅這女婿采取的基本策略,就是干脆不上門。
張左五歲時,魏明韋跟著陸師傅去了四川,再次見到,就是那次帶著還在吃奶的小女兒回來。這時候,張左是小學二年級學生,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開始。魏明韋夫婦也有了三個孩子,時過境遷,拖兒帶女,不遠萬里來南京探親,往日的種種不愉快,煙消云散冰釋前嫌。生米煮成熟飯,木早已成舟,外公也不再像過去那么古板,不像過去那么生硬,女兒畢竟是女兒,這個女婿不認也得認。女婿從四川帶過來兩瓶好酒,外公本是好酒之徒,平時也沒人能陪他喝酒,現(xiàn)在開懷痛飲,川酒又便宜又好喝,勾起了外公抗戰(zhàn)期間在成都的許多美好回憶。
喝酒容易話多,話多了必失,當時正好“文革”初期,外面很亂。外公退休多年,紅衛(wèi)兵小將懶得來找麻煩,他倚老賣老,基本上算是清閑。陸師傅是工人,工人階級領導一切,說話難免財大氣粗,喝了酒更有點自以為是。喝著喝著,談到了共產(chǎn)主義的公平,話便有些不投機,外公當然是發(fā)牢騷,說如今世道真變了,那天坐三輪車去醫(yī)院,與車夫一路隨便說話,車夫問老頭子退休了,一個月工資多少。外公聽對方毫無禮貌,直呼自己為老頭子,心里有點不快,也不敢發(fā)作,將自己退休工資打了折扣說出來。沒想到車夫聽了依然不樂意,說,你想想公平不公平,你一個坐車的資產(chǎn)階級,比我一個拉車的無產(chǎn)階級都多得多,要多這么多,這是不是有些不像話?外公說我聽了這話,就笑著說,你說得不錯,應該是你坐在車上,我拉著你才對。
外公當時只是把這事當作笑話講,陸師傅聽了也笑,不只是他笑了,大家都覺得好笑。接下來氣氛就不對了,陸師傅說,這話聽著,也不能說沒一點道理,說到底,還是勞動人民,養(yǎng)了不勞動的人。外公聽了心里很是不爽,一時也不知如何反駁。然后你一句、我一句爭起來,陸師傅不是個會說話的人,他一開口,不是你不懂,你不對,就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這么說的。外公最煩這些話,說,說來說去,就是我不懂我不對,就是你不是那個意思,你不是那么說。我也真是老朽了,真不懂你是什么意思,無非就是冤枉你了。
雙方都是喝了酒,分歧越來越大,聲音越來越高。最后火上澆油的是魏明韋,她好不容易把小女兒哄睡著了,大家可以太太平平一起吃頓團圓飯,外公與陸師傅這么聲音一大,把小孩給弄醒了,哇啦啦哭個沒完,便指責外公,說外公就是頑固,太頑固了,就是思想沒改造好。外公聽了不能不生氣,勃然大怒,說,我是頑固不化,我就是個老頑固,接在這后面還有個詞,是死不瞑目,我就是死不瞑目。
外公差一點就把飯桌掀掉,他顯然被氣得不輕,氣得把酒杯砸在了地上。魏明韋也不讓步,說,有理講理,你扔酒杯干什么?好好的一個酒杯,就被你砸碎了。外公說,我跟你們沒理可講,你們都是對的,我都是錯的。說完離桌而去,氣鼓鼓地回自己房間。魏明韋繼續(xù)喋喋不休,火氣比外公更大。她此次回南京,不只是要看望年長的父母,還有更重要的事。當年她是因為給領導提意見,被打成了右派,現(xiàn)在這個前領導被打倒了,被檢舉揭發(fā),證明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是打壓革命群眾的兇手。魏明韋此次回南京,就是要為革命群眾提供炮彈,同時也要為自己當年被打成右派平反。
在張左的記憶中,這次風波,主要是外公和魏明韋在爭論、在吵。外婆說,外公這是自作自受,幾個孩子中,只有你媽敢跟外公頂嘴,這都是外公太寵她的緣故,換作你幾個舅舅,你外公這么發(fā)脾氣,嚇都要嚇死了。自始至終,外婆都是在勸,都是在充當和事佬,讓外公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讓女兒住嘴,趕快住嘴。陸師傅像沒事人一樣繼續(xù)喝酒,杯子空了,他拎起酒瓶,給自己斟酒,斟滿,然后一邊喝酒,一邊給自己兩個大點的孩子搛菜,他突然冷冰冰地看了張左一眼。
多少年以后,張左仍然還能記得陸師傅那冰冷的一眼。說起來,這個人也算是自己的繼父,可是無論是張左,還是陸師傅本人,似乎都沒把這層關系當回事,他們之間實在是太陌生了。魏明韋還在說,她說外公看不起陸師傅,就是看不起工人階級,就是看不起沒有文化的大老粗。魏明韋說她就是因為這個,所以不能原諒外公,她年輕時參加革命,參加共產(chǎn)黨的地下活動,就是因為相信共產(chǎn)黨最后會戰(zhàn)勝國民黨,相信工人階級最后會領導一切。魏明韋又說,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說的,毛主席說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所以“文化大革命”,就是要好好地改造你們這些人的思想。
張左記得自己母親當時一口氣理直氣壯說了很多。不過他永遠忘不了的,還是外公反駁時說的一句話,說,你魏明韋思想那么好,那么進步,還不是一樣犯錯誤。外公指的是她被打成右派這件事,事實上,魏明韋這次回南京,本想為自己平反,她滿懷希望去原單位,結果不僅沒達到目的,還被原單位造反派狠狠地訓斥了一頓,說她是癡心妄想,說黨和人民絕不可能為反動的右派分子翻案,命令她立刻回四川接受監(jiān)督和批判。魏明韋這是自取其辱,在南京碰了釘子,頭破血流,回到四川后,罪加一等,又被繼續(xù)批斗,關進牛棚勞動改造。
也就是在發(fā)生吵架的那天晚上,外公寫了很長的一封信,寫給女兒和陸師傅。這是一封絕交信,在信中,外公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為父之頑固不化改不了,你們之時髦新思想也改不了,大家不必勉強。明韋是女兒,回家看望老母,于理不應阻隔。至于姓陸的同志,話不投機半句也多,思來想去,以后還是不見面為佳。民諺有生不來去,死不吊孝,為父覺得這樣挺好。
3? 張希夷
張希夷八十歲的時候,他的弟子為他舉辦了一場書法文獻展。晚年的張希夷成了著名教授,有著許多美譽,被稱為國學大師,被稱為學術泰斗。雖然經(jīng)歷了“文化大革命”的抄家,損失不小,張希夷的個人收藏仍然還算豐富。他的世家身份經(jīng)常被拿出放大和吹捧,張希夷的祖父進士及第,名列第三,是所謂的探花郎。張左大學學的是化學,大學畢業(yè)后一直在中學教化學,他對中國封建時代的科舉不太了解,只知道排名第一的狀元才厲害,他的曾祖父只是個探花,探花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然而在對張希夷的介紹上,曾祖父的探花身份,會被一再提起。在那次書法文獻展上,張希夷的弟子竟然還找到了他老人家當年的考試試卷,復印了一份,放在了展廳最顯眼的位置上。說老實話,張希夷自己的書法也就那么回事,他的強項是古文字,寫的都是些大家不認識的古漢字,看上去就像是甲骨文,或者說像蝌蚪文,很難評價好壞,反正裱出來就不難看,掛在那兒就像回事,一被評論就有學問。剛開始,張左對許多古漢字也是不認識,在展廳展現(xiàn)的,不僅有張希夷的書法作品,還有他的收藏,許多收藏在“文革”初期都被抄走了,好在“文革”以后,差不多有一半又歸還,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開幕式很隆重,嘉賓胸前戴著鮮花,領導應邀說話,代表熱情發(fā)言,張希夷很激動地致謝。然后開始參觀,放在最前面的,是一篇張希夷的自述。在這篇自述中,他談到了自己做學問的歷史,談到了自己的書法淵源。更多的是談到自己的前老丈人,外公對張希夷的學術生涯有著非常大的幫助。展品中既有與張左曾祖父有過交往的名人書法,也有他曾祖父的兩副對聯(lián),更多的還是外公魏仁的字,有條幅、有對聯(lián),還有大量的書信。外公的字確實是好,張左看了十分震撼,他沒想到它們掛在展廳里,竟然會那么顯眼,那么熠熠生輝。時光正在倒流,站在展覽大廳里,張左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由于這篇自述很長,張希夷老眼昏花,結果便是讓張左用小楷抄出來。在張希夷弟子中,其實也有能寫毛筆字的,大家一致認為,讓張氏后人張左來抄寫,顯得更有意義。張左的小楷馬馬虎虎,拿得出手,畢竟小時候在外公督促下,寫過許多年《多寶塔》。張希夷的女弟子,一位女博導,看了他抄寫的“自述”贊不絕口,說,你爸爸曾對我們說過,說他兒子的字比我們都好,尤其是小楷精妙,還是有點功夫,可惜他后來學了什么化學,沒有繼續(xù)寫下去。
張左聽了這番話,心里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張希夷很少表揚兒子,他們父子之間,在過去的多少年,接觸機會并不多。小時候,張希夷根本不管他,到了晚年,名聲越來越大,地位越來越高,也就越來越看不上自己兒子?,F(xiàn)如今的張希夷,桃李滿天下,名聲十分顯赫,學生中有做大官的,光省一級的領導就有兩個,非常有地位的學術掌門人也有好幾位。學生沾了老師的光,老師也反過來沾學生的光。張左只是一名普通中學老師,上大學前,當過四年營業(yè)員,恢復高考后,考上了大學,七七屆,是第一批大學生,當時也算是有出息,然而在張希夷眼里,在他那些功成名就的學生弟子心目中,像張左這樣書香門第的名人之后,混成這樣,多少有些平庸。
張左一手漂亮的小楷,為自己掙了些面子。張希夷當面也表揚過,說你那字寫得比我還好,還有點功夫,可惜就是沒文化含量。張希夷告訴張左,說,你外公的字才是真的好,我那字其實很一般,很狗屁,現(xiàn)在人都不懂字,什么書法不書法,古人從來不說書法兩個字,中國古代人就沒有什么書法家,人真要是有了學問,書法自然會好。張左覺得張希夷明面上表揚他小楷寫得好,實際上還是嫌兒子沒學問,不光是沒學問,更是嫌他沒出息。與張希夷相比,張左太默默無聞。
也正是在這次為張希夷舉辦的書法文獻展上,張左第一次意識到他外公的字,是真的好,越看越好。難怪父親會極力推崇,張希夷的字雖然不算第一流,甚至是不入流,但是他的眼光,卻沒有任何問題,真的懂書法之道。他告訴張左,自己的字沒有根基,因為他也是個新派學人,上新式的學堂,小學中學大學都受五四運動的影響,最后還能寫幾筆,與外公的指點分不開。
張左因此回想起自己外公,想起他當年怎么寫毛筆字。說起來也沒什么,就是天天一定要寫。寫多了,自然就好了,外公曾經(jīng)說過,過去的賬房先生都能寫一筆好字,為什么呢?因為他一直要寫。外公最喜歡寫信,只要有人給他寫信,一定要回。張左記得外公喜歡在別人來信的背面給人回信,說這樣可以節(jié)省紙張,寫字的人必須愛惜紙張,硯臺倒上幾滴茶水,用墨輕輕磨上幾下,就能一口氣寫下去。作為二十世紀的同齡人,外公喜歡說自己也曾經(jīng)是新派人物,“五四”運動時,也參加過示威游行,那時候他還是一名學畜牧的大學生,他們抬著一口棺材在南京大街上游行,誓死要保衛(wèi)青島。
張左只知道“五四”口號是科學和民主,不明白外公當年為什么要抬著棺材游行。有些事張左永遠都搞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學畜牧的外公,最后成了一名中學校長,成了一個古文字學家,死后又成了著名的書法家。張左曾收到過一封來信,外公一個學生的后人寄給他的,說手里有兩幅外公不同時期的作品,一幅寫于四川成都,抗戰(zhàn)時期外公自己的一首詩,還有晚年抄寫的毛主席詩詞《送瘟神》,有行家看過,說這兩幅字絕對是外公的書法精品,非常值得收藏,已經(jīng)有賣家開過價,愿意以很高的價格收購。這個學生的后人寫信要表達的意思,就是問張左家人想不想收藏,畢竟物歸原主才是最好選擇。
張左沒回信,來信附了兩張照片,其中外公寫的那張《送瘟神》,當年張左曾看著外公怎么寫。當時他還幫著磨墨牽紙,然后又到郵局去寄。張左不知道對方說的高價是多少,決定不予理睬,一來自己沒錢收購,二來他們家外公的字太多,不在乎多此一張。張左小時候練過字,對于書法好壞,說穿了也不是很懂。外公的書法作品有了價格,經(jīng)常有人上門淘寶,張左也賣過幾張,張希夷知道了不太高興,讓他以后不要再這么做。
或許童年和少年時期,與張希夷接觸太少,張左想不太明白,為什么父親晚年,會有那么顯赫的學術地位,會有那么高的聲譽。隔行如隔山,張左確實不太懂那些學問,后來他又做了將近二十年編輯,編過太多張希夷的文稿,還是茫然不解,仍然不甚了了。事實上,小學畢業(yè)前,張左與父親一共也沒見過幾次,印象深刻的,無非是送給他那把玩了沒幾天就壞掉的塑料水槍,與吳姨一起帶著他和素素去中山陵玩,還有就是他與吳姨分手,跑來跟外公外婆哭訴。
張左永遠也不會明白父親為什么會與吳姨分手,張希夷是美國回來的留學生,“文革”一開始,被打成了美國特務。這是個很嚴重的罪名,好在張希夷性格逆來順受,認罪態(tài)度誠懇,說他什么都承認。特務這種罪名也不是說是就是,雷聲雖然很大,也沒吃太大的實質(zhì)性苦頭。所在的單位南京博物院,收藏文物的地方,有學問的老家伙多,年輕人中書呆子多,運動自然要搞的,造反派的隊伍也一樣會拉起來,像張希夷這樣有留學背景的中年專家,更多的只是陪斗,斗過就拉倒。
吳姨不一樣,她是著名演員,解放前已出名,拍過電影,脾氣又不好。對她的斗爭可以說是轟轟烈烈,疾風暴雨,張希夷后來告訴張左,“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他和吳姨商量過,要把張左接到身邊撫養(yǎng)。正在很認真地商量這事,“文革”開始了,很快張希夷被打倒,吳姨也接著被打倒。大家都被關進牛棚,接張左到他們身邊的想法也就沒辦法再實現(xiàn)。張希夷的描述,與外婆的說法大相徑庭,張左更愿意相信外婆,因為后來的回憶,難免添油加醋,他清楚地記得當時的現(xiàn)實,說白了,張希夷和吳姨就是不想接受張左。
事隔多年,想到當初盼望能到張希夷身邊,想和父親在一起,想和吳姨和素素同住,最終又被拒絕,張左心里便不痛快。張希夷自己也忘了有這事,在吃飯桌上,曾親口對外公和外婆說過,吳姨這人氣量很小,非常霸道,她這后媽肯定是當不好的,她根本不同意我把張左接過去。那時候,張希夷剛和吳姨分手,他們剛離婚,馬上就要出發(fā)去“五七”干校,臨走前,過來看望外公外婆,一起吃了頓飯。吃飯的時候,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他說吳姨很可能外面有人了,說她剛被造反派宣布解放,也就是剛剛結束隔離審查,就一定要跟張希夷分開,說當初跟他結婚就是個錯誤。
張希夷那天嘮嘮叨叨說了很多,外公外婆不想讓張左知道得太多,催他趕快吃飯,吃完了,又讓他趕快離開。那天張希夷只顧著說自己的事,只知道哭訴,從頭至尾,沒問過一句張左的情況,沒與兒子說過一句話。事實上,他當時心目中,根本沒有張左這個兒子。外婆在不斷地安慰張希夷,外公大部分時間不說話,皺著眉頭聽張希夷說他的事。張左知道大人不想讓他聽見他們在說什么,自己也裝著什么都沒聽見,什么也聽不懂,但是或多或少,還是聽到了一些。他聽見張希夷說吳姨和前面的那個男人還有來往,說他知道他們偷偷地見過面,不止見了一次。
那時候,張左已經(jīng)知道前面的那個男人,就是吳姨前夫。他當時對這個前夫是誰并無興趣,張左想到的只是那個叫素素的小姐姐,吳姨的前夫自然就是她父親。張左想到他和素素一起往中山陵臺階上爬,想到素素當時說的那些話,說要把他從高高的臺階上推下去。一想到素素,張左就會有種自己即將會從臺階上滾下去的興奮,無數(shù)級臺階要滾很長時間,他想象自己在空中翻滾,一階接著一階,仿佛騎在馬上,或是坐在火車上,咯噔咯噔,感覺顛得很舒服。
張左小學五年級了,張希夷哭得像個小孩子,讓他覺得十分奇怪。在張希夷的自述文章中,寫到了這次他為什么會痛哭流涕。那時候“文革”到了一個新的歷史時期,中央下達了“一號命令”,博物院的工作人員,全部要去“五七”干校。張希夷對去“五七”干校沒意見,堅決服從黨的安排,聽毛主席的話。他感到最痛苦的是一種中斷,當時正在偷偷地寫一本書,很快就可以完稿,這本書必須要用到博物院中收藏的資料,離開這些資料,張希夷的研究就進行不下去。想到過去的這些年,作為一名被打倒的對象,他忍辱負重,借著打掃和整理庫房名義,一直躲在博物院的倉庫里偷偷地寫文章,這樣的日子說結束就要結束,張希夷不由得悲從中來,泣不可抑。
外公過世后,在外公的書架上,張左看到很多張希夷那期間寫給他的信。這些信封和信箋,張左非常熟悉,當年正是他從郵遞員手中,將這些信接下來,轉(zhuǎn)交到外公手上。“文革”中的信箋,上方都印有毛主席語錄,張希夷的信是鋼筆橫著寫的,還不覺得突兀,外公的書寫習慣是豎著寫,因此看上去非常特別。從數(shù)量上看,外公寄給張希夷的信更多一些,有時候是一天一封,這些信,同樣都是經(jīng)張左之手才寄出去。收信或者寄信,是那個特殊的年頭中,張左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外公生前,外婆經(jīng)常忍不住抱怨,說外公在郵票上花的錢太多了。
三十年以后,張希夷讓學生整理他與外公的通信,沒想到這段時期的來往通信,竟然可以編成一厚一薄的兩本書。一本厚書專門討論古文字,主要是張希夷向魏仁請教,某個漢字的金文與篆體如何演變,它們的源流是什么,和甲骨文有何對照關系。這方面內(nèi)容十分豐富,外公的恩師張濟添,也就是張左的曾祖父,屬于國內(nèi)最早注意到甲骨文的前輩。甲骨文被發(fā)現(xiàn)的歷史并不長,張濟添對古文字有濃厚興趣,屬于第一代甲骨文學者,他告訴自己的弟子魏仁,甲骨文的出現(xiàn),對他來說已經(jīng)太晚了,他已到了垂暮之年,這種文字的秘密,應該由外公這輩人來探討。
事實上,外公對于甲骨文研究的興趣,一直處于業(yè)余階段,在恩師引導下,也只是剛剛?cè)腴T。在與張希夷的通信中,外公表達了對不住前輩的遺憾,把自己多少年的一些研究心得,毫無保留地告訴張希夷。古文字研究是一種非常專門的學問,甲骨文又是古文字中的一個重要分支,張希夷在博物院工作,接觸的東西多,可謂得天獨厚。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外公與張希夷通信,與其說是給他指導,還不如說是給他鼓勵。外公知道張希夷在“五七”干校沒有很好的研究條件,或者說根本沒有研究條件,他告訴張希夷,條件的有無,都不該成為放棄的借口。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外公以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告誡張希夷,他就是因為沒能堅持,一輩子也沒有把學問做好。
在給張希夷的信中,外公講到了自己人生中的放棄,他本是學畜牧的,因為沒興趣,大學沒念完就不學了。正式入門拜師,他開始跟張濟添學習古文字學。這以后,當教員、當校長,斷斷續(xù)續(xù)沒有放棄研究。可惜世道漸亂,他當了國立中學校長,收入略有增加,又要忙于俗務,又要養(yǎng)家糊口,最后不得不放棄。再以后,艱苦的抗戰(zhàn)期間,外公以一篇談甲骨文的論文,名動海內(nèi),當時的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傅斯年拍案叫絕,寫信與之約談,并推薦至中央大學教書。外公大學沒畢業(yè),沒有一紙文憑,不是科班出身,沒有出國留洋,能躋身大學課堂,按說是很不容易。
可惜古文字學在大學不受學生歡迎,同行之間又多有排擠,研究條件有所改善,心情并不痛快。當時某著名教授,故意將外公所需要的書籍資料,全部從圖書館借走不還,到考試時,又煽動學生與外公作對,打小報告。文學院院長和教授是好友,只知道一味袒護,結果外公一氣之下便離開了。這次離開,索性拖兒帶女,從國統(tǒng)區(qū)回到了淪陷區(qū),回到家鄉(xiāng)南京。對當年的這次負氣出走,外公相當后悔,畢竟是白璧微瑕清譽有損,他總結自己人生經(jīng)驗,告誡張希夷,不管時局如何,不管人事怎樣,做學問之人,唯有堅持再堅持,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一條道路走到黑。
張希夷后來對學生弟子談及外公的古文字學問,評價非常之高。他說,先師魏仁是個極度謙虛的人,一輩子默默無聞,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優(yōu)秀,不能因為他為人低調(diào)謙虛,就掩蓋其學術成就的光輝。以張希夷在學術界的大佬地位,他的這番話很有分量。外公在死后多年,經(jīng)常還會被人不斷提起,他的文稿可以整理出版,他的書法開始在網(wǎng)上被拍賣,與張希夷的推崇有著直接關系。
張左注意到,外公與張希夷的通信中,常常也會提到自己,雖然都是閑筆,他讀到時感覺十分親切。譬如說張左睡覺打呼嚕,小小年紀,竟然有地動山摧之勢。又說剛上中學的張左,追求進步,學校新近又開始有了紅衛(wèi)兵組織,此“紅衛(wèi)兵”與前些年頗有不同,必須成績好老師喜歡的學生,才可以參加,仿佛當年之遴選品行優(yōu)良學生,說張左因為沒有被選上,嘴上盡管不說,而心中頗不快樂。
時間應該是1970年,外公與張希夷的通信,除了討論古文字,就是談養(yǎng)牛,談自己的身體。外公身體越來越差,人生七十古來稀,他覺得自己歲數(shù)不小了,遷延蹉跎,來日無多,常會發(fā)出一些哀嘆。外公說外婆時常抱怨,抱怨兒女皆不在自己身邊,雖然有張左在一旁可以跑腿,畢竟還是個孩子,還需要大人照顧。外公也說到了自己的擔心,擔心他們二老離開人世,而張左仍未成年,誰會來負責他的生活。
閱讀張希夷與外公的通信,張左感到最有趣的部分,是關于怎樣養(yǎng)牛。張希夷到了“五七”干校,最初安排在炊事班,炊事班油水足,他告訴外公,說自己正在開始發(fā)胖,感覺肚子大了一圈,沒想到燒飯和做菜那么簡單,他不但學會發(fā)面做饅頭,還學會了做豆腐。不久,又被分配去了養(yǎng)牛班,張希夷所在的“五七”干校,一共養(yǎng)了九頭水牛,還有一條很瘦的毛驢。這地方前身是部隊的一個農(nóng)場,不只是博物院,省文化系統(tǒng)的許多單位,都安排在這里勞動學習。
張希夷作為強勞力被調(diào)到養(yǎng)牛班,剛開始,都覺得養(yǎng)牛班輕松,安排的都是五十五歲以上老同志。沒想到看似輕松的喂牛放牛,實際上非常辛苦,與炊事班相比,有過之無不及。先說喂牛,要把稻草切短,把黃豆磨碎,再摻和在一起喂,這是在牛棚里干。切稻草很累人,把黃豆磨碎了,也很累人。牛食量大得驚人,慢吞吞一直在吃,每頭牛一頓要一大桶飼料。放在野外讓牛自己找草吃,這要輕松一些,但是花時間,草長的時候,一口氣吃兩個多小時,才能吃飽。草要是還沒長長,很短,牛必須慢慢地啃,啃了三四個小時,還沒有吃飽。不管在牛棚,還是在野外,牛吃飽了,會在原地躺下來反芻。牛肚子很大,餓的時候能看見一根根肋骨,一旦吃飽,肚子會鼓起來,像充足了氣一樣。為了讓牛吃飽,養(yǎng)牛班的同志不辭辛苦,一直處于體力透支狀態(tài),眼看著堅持不下來,便向師部匯報,請求支援。當時套用軍隊編制,具體到某個單位,又稱之為幾連幾排幾班。張希夷到養(yǎng)牛班報到的時候,離自己五十歲生日只差兩個月。
剛到養(yǎng)牛班,張希夷幾乎一個人,把鍘草的任務都承包了。他寫信告訴外公,沒說累,只是談到了鍘草,談到鍘草的具體時間,談到煩擾人的氣味。從炊事班到養(yǎng)牛班,最大的不同是氣味,說自己資產(chǎn)階級思想還沒完全改造好,竟然會覺得牛圈太臭。養(yǎng)牛班的其他同志,早就習慣了,他們住在牛圈旁邊的小屋里,土坯墻茅草頂,到處漏風,一個個睡覺都很香。年齡最大的一位同志已快七十歲,博物院的元老,古瓷器專家,喜歡寫詩,專門寫了一首白居易《琵琶行》那樣的長詩,其中有兩句讓張希夷過目不忘,“牛矢氣熏柴火味,陋室從此叫延芳”。
張左不知道什么叫“牛矢”,查字典才知道,牛矢就是牛屎,“酷無文采如我輩,牛矢雞棲當結鄰”。對張希夷“五七”干校養(yǎng)牛這段經(jīng)歷,張左特別有興趣,有一段時間,外公對如何養(yǎng)牛也十分有激情,他讓張左陪他去新華書店,找跟養(yǎng)牛有關的書籍,自己先研究一番,然后寫下心得體會,再與書一起寄給張希夷。外公的口氣儼然是科班出身,畢竟他年輕時,大學里學的就是這個。張希夷則回信解釋,外公說的這些都嚴重脫離現(xiàn)實,養(yǎng)牛最煩人的事,書上根本不會說,譬如值夜班,冬天太冷了,要把牛棚封堵嚴實,然而再冷,半夜里也得起來給牛把屎把尿,要挨個地把過來,水牛一泡尿足足能有半臉盆,要非常耐心把它們牽出來,牽到一個專門拉屎撒尿的地方,要不然,整個牛棚很快就成了尿池糞坑。
那一年國慶節(jié),“五七”干校組織了一次頗具規(guī)模的家屬慰問活動,外公外婆年歲太大,有心想?yún)⒓?,想到干校去看看,組織上也不會批準。批準的是他們的外孫張左,張左是張希夷兒子,他可以去。張希夷在干校表現(xiàn)出色,工作態(tài)度認真,勞動改造成績顯著。張左很幸運地被選中了,多少年后,談及此次家屬慰問,張希夷說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就是與外賓的參觀訪問有關。當時與中國最緊張的敵對關系是蘇聯(lián),到處挖防空洞,城市人員大量下放到農(nóng)村。與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表面上仍然敵對,緊張關系已在悄悄改善。有個歐洲友好代表團來江蘇訪問,參觀了南京長江大橋,去了中山陵,看了小紅花的演出,突然提出要到“五七”干校看看。
究竟是這代表團主動要求參觀,還是當時的外事人員刻意安排,有著不同的文字記錄。對于張希夷來說,就是有一天,突然干校來了幾個外國人,來了幾個老外。師部領導十分緊張,工宣隊軍代表手忙腳亂,幾個老外提出要分頭看看,翻譯人手不夠,突然想到張希夷是美國留學生,于是先把他們帶到了養(yǎng)牛班。張希夷多年不說外語,看到這些老外,有些發(fā)呆,老外是歐洲人,他們的英語也沒好到什么程度,大家一邊說一邊比畫,很快這些老外發(fā)現(xiàn)張希夷的英語,比他們還好。
這件事讓張希夷很露臉,也讓老外知道,在中國的“五七”干校,藏龍臥虎大有人才。張希夷向老外介紹怎么養(yǎng)牛,如何給水牛把屎把尿,老外聽得目瞪口呆。他還告訴老外,怎么給新生的小牛穿鼻孔,說這個大有講究,到什么時候應該穿孔,應該在什么位置穿孔,絕對不能馬虎。穿鼻孔的位置,必須是牛的敏感部位,這樣繩子穿在里面,輕輕一拉,牛會很痛,于是牛也就老實了,就聽話了,乖乖地聽人使喚。如果穿的位置不恰當,牛不聽話犯了脾氣,你就是把它鼻子拉豁了,也還是沒有用。
張左一生中,第一次有這樣的機會,能夠如此近距離地接近張希夷。出發(fā)地點是在鼓樓廣場,前一天就打探好了,什么時候集合,什么時候出發(fā),能夠帶什么,不要帶什么。外婆不放心,畢竟張左第一次出遠門。為張左煮了五個雞蛋,在商店買了六個油球,一種有餡的面食,外表用油炸過,讓張左路上肚子餓的時候吃。還有五包奶糕,一包有許多小塊,當時給嬰兒吃的食物,這是為張希夷值夜班準備的。除此之外,還應張希夷的要求,又為他帶了一個搪瓷臉盆、一個熱水瓶,張左的小軍用書包已裝滿,只好用一個網(wǎng)線袋裝臉盆和熱水瓶。
因為有熱水瓶,張左一路上非常小心,怕不留神碰碎了。坐車時,干脆把臉盆墊在屁股底下,把它當作了小凳子,熱水瓶小心翼翼地抱在懷中。車上人已經(jīng)擠滿,擱了幾條長板凳,那種敞篷的軍用大卡車,人擠著人,大家或站或坐。前后一共開了將近八個小時,到目的地,天都黑了。
一共兩輛大卡車,每輛車上都擱一個大汽油桶,那年頭公路上沒加油站,跑長途必須要自己帶汽油桶。有個老頭就坐在汽油桶旁邊,一路都在抽煙。公路是石子路,坑坑洼洼,顛簸得很厲害。半途中加過一次油,大家正好下車休息。路邊有個茶水攤,順帶賣白面熗餅,大家都吃東西,張左也把油球和雞蛋拿出來吃,一邊吃,一邊看司機給卡車加油。到了“五七”干校師部,張希夷已在等候,事先有通知,大家都在等慰問團的到來。人接到了,在食堂匆匆吃點東西,然后各自分開。
張左跟著張希夷去養(yǎng)牛班,預先準備好了一盞風燈,這玩意兒張左過去只是在電影上見過,看了覺得新鮮,張希夷便讓他提著。幸好有這盞燈,要不然摸黑在田埂上走,一不小心就會跌到水田里去。養(yǎng)牛班離師部不算太遠,快到時,張希夷對張左說:“牛棚很臭的,不過,時間長了,你就不會覺得,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
在張左記憶中,此前張希夷一共也沒跟他說過幾句話,因此這段話印象特別深刻。牛棚的確是臭,一種很奇怪很難聞的味道,張左跟張希夷擠一張小床,一人睡一頭,剛睡下,張希夷突然坐起來,說,不行,你得洗腳,又是球鞋又是尼龍襪,肯定臭得不行,我最怕腳臭。他爬起來燒水,燒熱了,倒臉盆里,又兌了冷水,讓張左洗。臉盆是新帶過來的,張左心里就想,臉盆是用來洗臉,怎么先讓他洗腳。洗完腳,繼續(xù)上床睡覺。牛棚里的氣味嗆鼻子、辣眼睛,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張希夷竟然還會嫌兒子腳臭,張左感到有點不痛快,覺得父親在嫌棄自己,并不是很歡迎他的到來。這么想著想著,覺得挺委屈,因為路上太辛苦,很快也就睡著了。
第二天醒過來,張希夷正在牛棚外拌飼料,見張左醒了,讓他過去幫忙,所謂幫忙,就是將飼料桶拎去喂牛。關照張左,不要喂太多,千萬不要倒多了,今天還要牽出去放。喂完牛,張希夷帶張左去打早飯,食堂里人來人往,大家拿著茶缸飯盒,都是打好了回去吃,也有的一邊在走,一邊已經(jīng)啃起饅頭。那天早上食堂不僅有饅頭,還有菜包子,張希夷買了菜包子和稀飯,回去的路上,問張左餓不餓,讓他可以先吃菜包子。張左于是開始吃包子,那包子很好吃,吃完一個,又吃了一個。
張左在干校一共待了三天,整整三個白天,他喜歡這個地方,既好玩,又有趣,見識也多。第一天上午召開大會,展示勞動改造的輝煌成果,表揚先進人物,表揚先進事跡。張左聽到張希夷也在表揚名單中,念到名字時,他很天真地笑了,眉開眼笑。很少看到張希夷會這么笑,日常生活中,張希夷給人印象比較嚴肅,有點一本正經(jīng),他在《自述》中說,當年在干校一邊養(yǎng)牛,一邊偷偷地做學問,研究古文字,還寫了不少古體詩。年輕時,張希夷寫新詩,曾夢想成為一名詩人。他寫的古體詩后來也出了書,不是很厚的一本書,張希夷有個學生在古籍出版社當老總,這個學生不僅是這本書的責任編輯,而且還親自寫序,在序中,對張希夷古體詩的最高評價,就是別出機杼獨辟蹊徑。
張希夷此時還翻譯了一本厚厚的傳記《卡爾·馬克思》,英國當代哲學家以賽亞·伯林的著作。早在“文革”前就開始著手準備,因為搞運動耽誤了。當時剛開始恢復工作,分管全省文藝的革命委員會某副主任,讓張希夷繼續(xù)這項工作。翻譯這本《卡爾·馬克思》,據(jù)說也是中央某領導的批示。可惜兩位“文革”中春風得意的領導,與林彪和“四人幫”都有些說不清的關系,“文革”后遭到清算,張希夷的譯稿完成,交給有關部門,最后不了了之,很長時間里音訊全無。
在“五七”干校的三天,張左并沒看見張希夷研究古文字,也沒看見他寫古體詩,更談不上看到他在翻譯外國書。三天的時間太短,在張希夷枕頭邊,張左看到了一本翻得很破爛的英文辭典,幾本英文原版書。張希夷的確是一有空就在看書學習,張左不明白他在看什么書、學什么習。這三天,張左大開眼界,看到了太多的前所未有。第一天開完大會,張左跟著張希夷走出會場,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農(nóng)在會場門口等候,與張希夷說著什么。然后一起去牛棚,一路走,一路還在說。事后張左才知道,這位老農(nóng)是給牲口看病的獸醫(yī),對于水牛配種,有著非常好的經(jīng)驗。
張左第一次看到給水牛配種,這一年,張左十三歲,朦朦朧朧也有點明白怎么回事。早晨給水牛喂食,張希夷特別關照,要他離最頂端的那頭小母牛遠一些,說小母牛正在發(fā)情,會攻擊人。張左不知道張希夷說的發(fā)情是什么意思,不明白為什么這頭看上去要小許多的小母牛反而會攻擊人?;氐搅伺E铮瑥埾R膸е限r(nóng)直接去看小母牛,老農(nóng)看了看小母牛的屁股后面,用手指戳了戳,點點頭,對張希夷說,差不多了,現(xiàn)在這個時間點最好,把它牽出去吧。
張希夷便把這頭小母牛往牛棚外牽,小母牛果然是不太聽話,把它往外牽的時候,竟然主動攻擊那些比它還大的水牛。它顯得很興奮,到處挑釁,用牛頭頂了這頭牛,又去頂另一頭牛。小母牛終于被牽到了外面空地上,老農(nóng)接過牛繩,繞在手上,又讓張希夷去把最強壯的那頭公牛牽出來。公牛剛被牽出牛棚,小母牛就向它直沖過來,老農(nóng)差點被它拽個跟頭。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讓張左莫名其妙,既看不明白,也想不通為什么要這樣。
公牛牽到了空地上,老農(nóng)讓張希夷放開牛繩,他也把繞在手上的繩子放開,小母牛立刻奔向公牛,用牛角去頂公牛。情形像是在斗牛場上,只是兩頭牛的體型相差太大,公牛差不多有小母牛兩個大。好在公牛態(tài)度很溫順,面對小母牛的進攻,基本上沒什么反應,它像個威武雄壯的大將軍,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等候小母牛沖過來。小母牛并不是真發(fā)力,它沖到公牛面前,會有一個剎車一樣的動作,然后又撒開蹄子,圍繞公牛打轉(zhuǎn),轉(zhuǎn)了一圈,再次發(fā)動攻擊。
老農(nóng)對張希夷解釋,說:
“第一次都這樣,它這是在挑逗公牛,先讓它們玩一會兒。”
與張左一樣,張希夷似乎也不知道接下來會怎么樣,小母牛跑過來,跑過去,最后竟然從后面襲擊,騎跨到了公牛背上。這個動作把張希夷引笑了,他對著老農(nóng)攤開雙手,絕望地問著:
“這怎么辦?”
老農(nóng)成竹在胸,說:
“不著急,再讓它們玩一會兒?!?/p>
自始至終,公牛都顯得特別沉著、特別冷靜,它一動不動地忍受著小母牛的挑釁。漸漸地,小母牛好像也累了,不怎么折騰了,老農(nóng)又去看它的屁股,看見它屁股上像尿尿一樣在淌水,便讓張希夷抓緊牛繩,一定要抓緊,讓小母牛掉轉(zhuǎn)身子,讓它的屁股對著公牛鼻子。公牛開始聞小母牛的屁股,它慢條斯理地聞著,舔了幾下,小母牛變老實了,然后又是一動不動地僵持著,老農(nóng)就說:
“你看看,真是沉得住氣?!?/p>
老農(nóng)的話音剛落,公牛突然上前一步,騎跨在小母牛身上。公牛的身軀很大,張左正在擔心小母牛會被大公牛壓垮,沒想到小母牛的四條腿顫顫巍巍,居然也挺住了。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太快,剛正式開始,已經(jīng)匆忙結束。老農(nóng)對小母牛的屁股一番研究,很有把握地說:
“我看沒問題,肯定行?!?/p>
張希夷似乎還有些不相信,看著老農(nóng),說:
“肯定行?”
“肯定?!?/p>
接下來,先把公牛牽回牛棚,再把小母牛牽回去。張希夷嘆了口氣,想不明白地問老農(nóng),這個公牛很有意思,一直都是這么不急不慢,看過公豬和公羊,遇到這事,都是急吼吼的,一看見母豬母羊,跟瘋了一樣,難怪小公豬小公羊都要騸了。老農(nóng)聽了便笑,說,是這道理,俗話都這么說,南劁北騸,豬不劁不肥,牛不騸不壯,其實公牛大都是不騸的,根本用不著動刀子,你看這頭公牛多沉得住氣。
吃完中飯,張希夷告訴張左,他要認真地午睡一會兒。這一點是必須的,因為晚上起來照顧那幾頭牛,沒睡多少時間,中午必須補個覺。這一覺基本上是倒頭就睡,呼嚕聲驚天動地。睡了足足一個多小時,醒來便帶張左去放牛。他本應該輪到鍘草,放牛班張伯伯為了張左到來,主動提出要代替張希夷鍘草,讓他們父子去放牛,順便也讓張左這孩子到周圍去看看,看看干校的田園風光。水牛很聽話,將繩子解了,吆喝幾聲,都會主動往牛棚外走。除了今天配種的小母牛留在牛棚里,其他幾頭牛都要趕出去放。
季節(jié)雖然已入仲秋,天氣還是有些悶熱。張希夷把牛群趕到一片干枯河灘上,讓它們自由自在吃草,然后就跟張左聊天。在張左印象中,這也是他們父子有史以來的第一次,第一次這么面對面從容地說話。因為是第一次,好像大家都不知道要說什么,張希夷問張左上學的事,問學不學外語,外語課上都教些什么,都會些什么。張左胡亂背了幾句英語,都是標語口號,張希夷聽了很不屑,說沒想到外語還能這么學,問他還會什么。張左被問住了,覺得自己就會這個,就知道這么幾句,其他想不起來,已經(jīng)沒詞了。
就在這時候,張左又一次想起張希夷和老農(nóng)說的那個“騸”字,當時因為有老農(nóng)在,沒有來得及開口問,后來也就把這事忘了?,F(xiàn)在突然想起來,便讓張希夷解釋。什么是騸,他當時只知道讀音,也不知道這個字怎么寫。張希夷就開始給張左上課,撿了根樹枝,在河灘上寫字。告訴他“騸”應該怎么書寫,馬字邊旁,加上一個扇子的扇,與扇的讀音相同,字形與騙人的騙很像,意思是把動物的睪丸給割了。還有個字叫“劁”,意思差不多,都是給動物去勢。在中國古代,所謂騸馬、宦牛、羯羊、閹豬、鐓雞、善狗、凈貓,都是同一個意思。
干枯的河灘仿佛天然大黑板,正好可以用來寫字,寫大字,張希夷似乎很來勁,一說一大套。很多話張左根本不明白,有個意思他是懂的,無非是把那玩意兒給割了,給動物做,叫作騸,叫作劁,給人叫作閹,叫作宦。漢代寫《史記》的司馬遷,就讓皇帝把玩意兒給割了。張希夷告訴張左,為什么叫閹黨,為什么叫宦官,因為這些人生理不健康,所以心理會特別變態(tài)。張希夷誨人不倦,張希夷一說就沒完,根本不管張左聽懂了多少,越說越來勁,張左聽著聽著,有點不耐煩,晚上睡覺時做噩夢,老是覺得有人在追他,追上了,就把他按在了地上。他覺得自己下面涼涼的,用手摸了摸,那玩意兒還在,一切都還完好。
4? 還是張希夷
張希夷生于1919年5月4日,這日子特別好記。介紹他的這個生日,喜歡說自己這一生有“五四”的兩個口號伴隨,本質(zhì)上是愛國的,或者說天生就是愛國,不只是愛國,而且還講科學、講民主。當然這種自我介紹是在張希夷的晚年,都是冠冕堂皇的后話,事實上,他年輕時并沒覺得自己生日有什么特別。張家是世家,計算生日用的是陰歷,張希夷生于己未年戊辰月丙辰日的午時,也就是陰歷四月初五,過生日從來都按照這個日子,直到解放后,一個偶然機會,才查到自己生日跟“五四”運動竟然是同一天。
張希夷的晚年被尊為國學大師,他很不喜歡這個頭銜,因為國學二字,常會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國學之門檻聽上去很高大,很名正言順,最容易被不學無術的人拿來蒙事,拿來招搖撞騙。張希夷一再表示,作為“五四”文化運動熏陶出來的一代人,自己的一生都是新派,他喜歡新生事物,喜新不厭舊,不愿意讓年輕人覺得他保守,覺得他陳舊和頑固。類似的話,張左也聽外公說過,上了年紀的人都這樣。外公和張希夷如出一轍,一輩子都不愿意說自己保守,最恨別人說自己落后。再往前看,張左曾祖父張濟添也是著名的新派,雖然是舊朝遺老,當年也屬于維新人士,名列新黨之榜,遭到朝廷棄用,郁郁不得其志。
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無論張希夷如何強調(diào),如何反對,一次次標榜自己從不落伍,在別人眼里,他就是代表著傳統(tǒng),早就已經(jīng)掉隊。好在他晚年的時代風氣,是尊重傳統(tǒng),講資歷看資格,越老越吃香,越老越值錢。古語說長壽則多辱,這話用在他身上,正好反過來。張希夷這一輩子,越活地位越高,越活越有身份,用他自己的話調(diào)侃,老而不死是為賊,三千寵愛在一身。八十歲為他舉辦了書法文獻展,九十歲是關于他的學術道路回顧周,整整研討了一個星期。一百歲還沒到,張希夷的弟子和學生,為如何隆重慶祝,已經(jīng)討論過好多回。
張左與張希夷幾乎同時進入同一所大學,在此之前,他是一家小煙酒食品商店營業(yè)員。1975年中學畢業(yè),街道辦事處以張左不是獨子為由,要安排他下鄉(xiāng)。那時候外公已過世,外婆身體也不太好,居委會派人上門了解,向街道匯報情況,如果讓張左去農(nóng)村插隊,外婆由誰來照顧?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到了尾聲,不像前些年一刀切,只要能找到理由,就可以逃避下鄉(xiāng),獲得留城名額。最后張左被分配到小巷中的煙酒食品商店,一干就是三年。當年在南京城區(qū),類似的小店很多?;謴透呖家院?,張左參加了考試,最后被金陵大學的化學系錄取。
對張左來說,考上大學屬于非常幸運,錄取化學系,是心想事成。當時還填報了數(shù)學專業(yè),并不是他對數(shù)學有興趣,根據(jù)要求,必須填寫兩個志愿。張左高考分數(shù)還可以,他擔心會被數(shù)學系錄取,隨著錄取越來越近,對數(shù)學興趣越來越遠,擔心也越來越重。事實上,不僅對數(shù)學興趣不大,對化學也是自以為有愛好。中學化學老師是隔壁班的班主任,他喜歡她班上的一位女生。吳姨女兒素素是工農(nóng)兵大學生,學的正好也是化學,張左對她一直有些暗戀。于是陰差陽錯,化學純粹成了一種情結。
與張左一同進入大學的張希夷,當時也面臨同樣困惑。粉碎了“四人幫”,高校迫切需要引進一些人才,張希夷同時被中文系和歷史系看中,也就是說,那時候中文系和歷史系都想要他,或者說都可以要。張希夷有些為難,一方面,兩個系都要他,另一方面,兩個系老教授都還在,和真正有學問的老先生相比,他知道自己遠不如他們。張希夷的訴求并不復雜,在博物院他只是普通職員,這時候,已經(jīng)五十九歲,第二年就要退休回家。進入高校,意味著還可以再干幾年,可以延遲退休。最后同樣是陰差陽錯,他選擇了歷史系,選擇了考古專業(yè)。
說起考古專業(yè),張希夷也算正牌的科班出身,當年在中央大學學的就是這個,留學美國,學的也是這個。然而他知道,在過去的二十多年,大多數(shù)時間所做的學問,與考古基本上沒關系。當時中文系的一號老先生與張左外公是好朋友,年紀比魏仁都大,學問也更好,已經(jīng)八十多歲,對張希夷知根知底。張希夷登門求教,虛心聆聽意見,老先生力主他先去歷史系,具體落實在哪個專業(yè),并不重要。先進了高校再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取長補短相得益彰,時不我待,真要有心想做學問,在哪兒都行,只要能做就行。
時間退回到四十年前,1937年的初夏,十八歲的張希夷中學畢業(yè)了。他當時絕對想象不到,接下來會發(fā)生一些什么樣的事,六月初,通過了自己學校的畢業(yè)考試,緊接著七月初,參加教育部舉辦的全國會考,會考及格,領取中學畢業(yè)證書。有了這一紙證書,才能獲得報考大學的資格。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張左的曾祖父張濟添逝世了,張濟添有過功名,張家是世家,就算是有些破敗,喪事也不能從簡。張希夷是長房長孫,這個規(guī)矩那個禮數(shù),一樣也不能少,磕了無數(shù)頭,燒了無數(shù)紙,續(xù)了無數(shù)香,最后自己也生病了。請醫(yī)生來看,說是受了風寒,中了邪氣,需要服中藥。
這一年,國立中央大學、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國立浙江大學、國立武漢大學,在全國進行統(tǒng)一招生考試,也就是俗稱的“五大名校聯(lián)考”。雖然是在病中,聯(lián)考本身并不緊張,還能夠?qū)Ω?,張希夷對考試?nèi)容很快就忘了,可是所服食中藥的那個苦,卻一直牢記在心頭。做試卷的時候,他喉嚨口全是殘存的藥味,那種苦澀讓人作嘔。后來在自述中回憶這次聯(lián)考,張希夷用了一個十分形象的比喻,說自己當時的狀態(tài),活脫像個新婚后害喜的孕婦。
如果不是后來教科書上反復提到,作為土生土長南京人,張希夷對發(fā)生在北方的“七七盧溝橋事變”,完全不知曉。會考終于結束,他的風寒也好了,喉嚨口連綿不斷的苦味,那種動不動想吐的感覺,不再讓他煩惱。天氣非常熱,熱得讓人無法睡覺,這是一年中最熱的日子,仿佛生活在火爐之中。會考后的各地試卷,集中在中央大學評閱,就在這時候,抗戰(zhàn)突然開始了。對于南京人來說,真正的抗日戰(zhàn)爭,從上海的“八一三”抗戰(zhàn)開始。這是真刀真槍地打,很快,日本人飛機到南京來轟炸,一時間死傷無數(shù),群情激昂,人們紛紛上街,游行、示威、募捐、呼喊口號。
那是個動蕩和激動人心的年代,就在這時候,張希夷被中央大學歷史系錄取。這也是預料之中。他的英文和古文成績很好,與其他同學相比,不只是很好,是相當突出。張希夷父親是大英帝國留學生,學習法律,談不上有多大出息,但對兒子的英文一直抓得很緊。張希夷的古文受教于祖父,老人家從小就讓他背古文,背了一篇又一篇,張濟添相信只有背誦,才是最有效的學習方法。進了歷史系,張希夷攻讀的是考古專業(yè),這也是他爺爺張濟添生前的遺愿。
錄取的是中央大學,這所大學校址在當時的首都南京,可是張希夷沒在南京上過一天課。剛報到,學校便西遷重慶,一路顛簸,到達重慶不久,南京淪陷了。大學四年,張希夷算不上用功的好學生,也不能算是不用功的壞學生。國難當頭,大家心思很難用在學習上,有一段日子,張希夷興趣完全不是考古,他更想研究中國的改朝換代,對農(nóng)民起義興致盎然。當然也只是腦子里想得多,或者因為老師的課講得好。大學畢業(yè)前,一度還想報名參加遠征軍,他外語好,可以當翻譯,為盟軍服務,結果去報名的途中,遇上抓壯丁的國民黨軍隊,看見壯丁像螃蟹一樣被捆綁著,就果斷地放棄了從軍的念頭。
這以后,斷斷續(xù)續(xù)干過許多事,張希夷當過中學教員,當過銀行職員,在一家制造肥皂的工廠,給老板當文書,一度還升級做過襄理。沒有一件差事干得長久,終于熬到抗戰(zhàn)勝利,國民政府勝利還都,西遷的難民紛紛東歸,張希夷沒有選擇跟著人流返回故鄉(xiāng)南京,而是參加留美升學考試,獲得了留學美國的資格。在美國一待就是四年多,眼看要拿到博士學位,學位論文已經(jīng)準備得差不多,張希夷忽然又有了歸國的決定。
張希夷的歸國與失戀有關,在美期間,他與一位叫卡戴珊的美國姑娘有了戀情。六十歲之前,張希夷從不主動跟人談及這段異國之戀,除非向組織匯報,除非向造反派交代。向組織匯報,張希夷強調(diào)了自己的愛國,控訴美帝國主義對中國人民的不友好,歧視亞洲人。向造反派交代,除了以上兩點,張希夷還增加了兩點,一是卡戴珊有狐臭,人又太風騷,他很難接受,適應不了。二是卡戴珊個子太高,人太健壯,比他高出半個腦袋,對此也不是很喜歡。這兩點說得都有些輕薄,在后來的自述中,張希夷做了檢討,說他當時這么說,只是為了討造反派喜歡,只是覺得造反派希望他這么說。
在自述中,張希夷幾乎用了完整的一章,敘述卡戴珊的故事。他糾正了此前對卡戴珊的不實之辭,強調(diào)與卡戴珊的那段戀情,其實是非常美好??ù魃汉芷粒浅I屏?,出生于一個比較保守的美國家庭,父母不贊成女兒嫁給一個中國人。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張希夷在美國讀書時的一位中國同學回國探親,老友相聚,出示了一張當年拍攝的照片。照片上不僅有老同學與自己女友,還有張希夷和卡戴珊。當時是四個人一起去郊游,從照片上看,卡戴珊確實很漂亮,確實比張希夷個子要高一些。老同學與女友結婚了,此次回國也一起同行,卡戴珊因為與張希夷分手,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張希夷說他與卡戴珊的戀情,是人生第一次真正意義的初戀。此前也短暫交過一個女朋友,那是大學畢業(yè)在四川,肥皂廠老板的女兒看中了他,或者換句話說,只是老板夫婦看中自己。交往時間很短,大家都有些勉強,很快覺得不太合適。老板女兒也是受過新式教育,對包辦婚姻抱有反感,交往了一些日子,和平地分了手,張希夷也離開那家肥皂廠,兩人之間并沒有實質(zhì)性接觸。與卡戴珊則不一樣,他們在一起同居一年,后來有了孩子,正式去教堂結婚。
導致分手的真正原因,是孩子夭折,張希夷忙于博士論文,無法理解卡戴珊的過度悲傷。他覺得孩子可以再生,可以再生一個健康嬰兒。意外夭折并不是張希夷的過錯,他們的孩子是個早產(chǎn)兒,生下來后,一直都是病歪歪的,雖然不幸夭折,未嘗就是什么特別糟糕的事情。人算不如天算,他這樣說,本來也只是想安慰卡戴珊,希望她從痛苦中解脫出來,沒想到卻火上澆油,成了分手的導火索。貧賤夫妻百事哀,那段日子是張希夷手頭經(jīng)濟最窘迫的時候,他自小是個公子哥,在抗戰(zhàn)期間也有過幾天苦日子,可是一旦手上有錢,花起來就是大手大腳,完全不考慮以后怎么過。
張希夷從美國回來時,中美關系已經(jīng)很糟糕,有人好心勸過他,讓他不要回國,讓他再觀察觀察。時間是1951年春天,這時候,轟轟烈烈的抗美援朝戰(zhàn)爭打響了,也就是美國人說的韓戰(zhàn),正打得不可開交,如火如荼。張希夷說他當時多少還是有些愛國之心,既然中美如此敵對,為什么非要賴在敵國不走呢。況且自己已與卡戴珊離婚,美利堅合眾國并沒有什么值得他太留念。張希夷在美國學的仍然是考古,論文說的是中國地底下的文物,他的導師威爾遜也贊成他回中國去做學問。
回國買的是美國到香港的船票,從香港到廣州,坐火車到上海,從上海回南京。一轉(zhuǎn)眼,離開家鄉(xiāng)十四年。離開南京的那一年,祖父張濟添過世,這次回來,母親也過世了。父親還健在,已經(jīng)續(xù)弦,也就是為他找了個后媽。到家與家人相聚,老老少少,先一起上館子聚餐,然后弟弟妹妹分別向張希夷告狀,訴說后媽種種不是,說她在經(jīng)濟上如何克扣,對老爺子如何照顧不周?;貒埃瑥埾R脑鴮懶排c父親商量,問及找工作事宜,父親回信說,你一個堂堂美國留學生,回來報效祖國,還害怕找不到工作?他忘了自己就是學習法律的大英帝國留學生,忘了自己一輩子都沒找到過合適的工作。
一年以后,經(jīng)歷了十分嚴格的政治審查,反復地甄別,張希夷總算入職南京博物院。這個博物院,前身是國立中央博物院,創(chuàng)建于民國二十二年,也就是1933年。和北京故宮博物院一樣,其中很多精華,已被國民黨帶到臺灣去了。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即便有這樣那樣的損失,館藏依然足夠豐富。接下來,聽到最多的詞匯是思想改造,是勞動鍛煉。運動一個接著一個,要讓知識分子洗澡,要讓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變成無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博物院的生活相對平靜,張希夷從來就是喜靜不喜動,因為美國留學生的身份,很容易被懷疑成美蔣特務。審查來審查去,交代完再交代,玩到最后有點荒誕,審查的人相信他不可能是美國特務,張希夷則懷疑自己是不是真有問題。
張左的母親魏明韋早在十四歲,就參加過南京地下黨領導的寒假生活營。那時候,還是汪偽時期,魏明韋還是一名初中生。在生活營里,與同學們一起,歌唱進步歌曲,閱讀進步書籍。她積極向上,一直都在追求進步,在地下黨組織的引薦下,十八歲時正式參加了共產(chǎn)黨。入黨的第二年,南京解放了,共產(chǎn)黨得到天下。當時的魏明韋可以說是前途似錦,她根正苗紅,又光輝又燦爛。張希夷回國,與魏明韋初次見面,她問的第一句話就是:
“從黑暗的資本主義社會,來到光明的社會主義社會,你不會感到后悔吧?”
聽上去很像是一句玩笑,又不太像。張希夷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如何應答。事實上,這句話對于魏明韋來說,既是玩笑,又不是玩笑;既大大咧咧,又一本正經(jīng)。當時是在吃飯桌上,張希夷去張左的外公家做客,外公留他吃晚飯,兩人正喝著酒,魏明韋穿著列寧裝,從外面下班回來,弄明白張希夷是誰,互相招呼,很不客氣地問了這么一句。張希夷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暗想這個小妹妹怎么會變得這么厲害。說起來也是老相識,小時候見面不能算,那時候她還是小黃毛丫頭,誰想多少年后初次見面,剛二十二歲的魏明韋,竟然這么咄咄逼人。
張希夷比魏明韋大十一歲,他們的婚姻有點像火星碰地球,本應該是個非常小概率的事。兩人性格中有太多的不和諧,太多的難以理解。他們的結合從一開始就是錯誤,魏明韋熱情似火,心直口快,嫁給張希夷,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要改造好他的思想,要讓張希夷建立工人階級的正確立場,要讓他建立正確的觀點和方法,只有這樣,才能很好地為人民服務。年齡雖然要小許多,然而在張希夷面前,更像一個革命的老大姐。張希夷在自述中,說起這一段婚姻,也是說他當時思想比較落后,與她結合,成為革命伴侶,更有利于自己的思想改造。
魏明韋后來承認,自己當時看中張希夷,不是因為他是美國留學生,那時候的女孩子,思想都很進步,并不覺得留洋回來的男人有什么了不起,不過張希夷人長得很精神、很帥氣,女人難免會喜歡帥氣的男人。她已經(jīng)二十二歲,在那個年代,女孩子到這歲數(shù),也不能算太小,關鍵在于張左的外公和外婆,都還喜歡張希夷。解放后實行新婚姻法,男女婚姻自由,父母之命可以不從,媒妁之言可以不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個誰也攔不住。
魏明韋與張希夷之間有太多的不應該,她覺得自己與張希夷的關系,她可能更主動一些,兩人很相愛算不上,很相恨更算不上,只是有些遺憾,有緣而無分,注定不能白頭到老。1978年落實政策,給右派平反,魏明韋又一次回到南京,回到了市機械局,她就是在這個單位被打成右派。事過多年,仍然堅持認為當年自己是被錯劃,不應該把她打成右派。不是因為她當時思想有什么問題,完全是個人恩怨的打擊報復,也就是說,是當時有關領導的錯誤決定。
婚后的張希夷和魏明韋,似乎一直都處在運動之中。他們屬于不同的單位系統(tǒng),各自上班,張希夷和魏明韋經(jīng)常會好多天不見面。博物院的庫房動不動就搬家,一會兒往東搬,一會兒往西挪。有一段時候,張希夷上班只做兩件事,搬家,為搬動過的文物寫卡片,填登記表。魏明韋則是沒完沒了地集中學習,學習一結束,又立刻深入基層工廠,指導這個指導那個,即便已經(jīng)懷孕了,仍然還是這樣。在轟轟烈烈的反右運動中,魏明韋突然被打成了右派,回到家中,向張希夷訴說委屈,發(fā)牢騷,張希夷安慰說:
“你應該好好地想一想,要想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犯錯誤?”
“我犯什么錯誤了?”
“你反黨了?!?/p>
“誰說我反黨了?”
魏明韋在婚后始終處于強勢,她想到自己在單位里受委屈,回到家里,居然還會被思想落后的丈夫質(zhì)疑,心中頓時怒火萬丈。讓魏明韋更加難以接受的,張希夷不僅質(zhì)疑,而且還主動檢舉揭發(fā),說自己的思想覺悟不夠高,一直都以為魏明韋思想進步,沒想到她竟然會是個反黨分子。多少年以后,魏明韋成了一名離休干部,她回憶當年,說當時要離婚也是她的意思,張希夷并不想離,魏明韋堅決要離。她覺得被張希夷這樣的書呆子質(zhì)疑,被他檢舉揭發(fā),是不能容忍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5? 張左和張希夷
1982年1月初,張左大學馬上就要畢業(yè),臨畢業(yè),輔導員挨個找大家談話。輪到張左,輔導員說,你這情況比較復雜,可以留在南京,也可以不留南京。情形和中學畢業(yè)后該不該下鄉(xiāng)的遭遇相似,張左并不能算是獨子,他母親再婚,又生了三個孩子。他父親也再婚,雖然沒生育,可是有個繼女,由于長期在一起生活,從法律上來講,也可以等同親生子女。因此他沒有資格享受獨子留在父母身邊的待遇。張左對自己是不是要留南京,并不是很在乎,不過當時他已經(jīng)有了對象,對象是南京人,她對張希夷是不是留在南京,非常在乎,覺得這并不是小事。
張左的對象叫卞敏霞,一直到離婚,他都是叫她“小卞”。小卞與張左同系,低一級,是歷史系78級的學生。她聽說張左畢業(yè)分配,有可能不留在南京,便讓他去找自己父親張希夷。張左也就是在那時候,發(fā)現(xiàn)對父親的了解,還不如自己對象小卞。小卞告訴張左,張希夷是歷史系這次評上的唯一一名博導,這個博導含金量非常高。能評上“文革”后第一批博導的人數(shù)非常少,當年在申報時,歷史系的著名教授排名第一的老先生已經(jīng)過世,正處于青黃不接之際,校方反復平衡,精心設計,最后為張希夷量身定制了考古史。在考古學方面,張希夷有影響的論文并不多,可是他是國外名校的留學生,在同年齡教授中,有這資歷的絕無僅有。
第一批博導的光輝,奠定了張希夷此后的顯赫身份和地位。有時候,機會就這么來了,天上突然掉塊大餡餅下來。歷史系一號老先生不在了,二號三號四號老先生還在,二號老先生歲數(shù)太大,比一號老先生都大,身體也不太好,不能進入評定名單。三號老先生很有學問,毫無疑問比張希夷更有資格,更有學術地位,可惜批林批孔運動中,表現(xiàn)太過積極,跟“四人幫”走得太近,竟然給江青同志寫過幾封信,在學界名聲極壞,就算是報上去,肯定也會被評委淘汰。畢竟“文革”結束不久,大家記憶猶新,這種事情是不太肯原諒的。四號老先生的學問,與張希夷旗鼓相當,只比張希夷大一歲,他與當時的校長是兒女親家,據(jù)說為避嫌,內(nèi)部討論時,校長投了張希夷一票。
都說張希夷最初是沾了年齡的光,最后也是這樣。一開始,是因為年輕,頂替了二號老先生。三號老先生后來再評,已經(jīng)是第二批,說是過七十歲,不能再評,討論了半天,連報上去的資格都不允許。四號老先生第二次報上去沒評上,直到七十歲退休前,第三批才趕上一趟末班車。這以后,張希夷成了當仁不讓的第一號人物,在這個位置上越坐越穩(wěn),他活得又長久,年齡越大,資格越老。剛評上博導,還會有人不服氣,覺得名不副實,漸漸地,別人想不服氣都不行,能稱為老先生的,包括比張希夷年輕的,一個個都不在了,都走了,張希夷仍然還是很健康,精力充沛。
張左與小卞去見張希夷,他剛評上博導,剛在學校分配了新房子。這已經(jīng)是他第二次調(diào)整新居,進校不久,學校分過一個小套給他。原來在博物院分配的房子,騰出來讓繼女素素結婚。張左他們?nèi)サ哪翘?,吳姨正在為素素整理嫁妝,沙發(fā)上堆的都是新的綢被面。張希夷見張左帶著一個女孩子來,有些詫異,問他有什么事。張左怔了怔,開門見山地問張希夷,能不能跟校長打個招呼,讓他可以留在南京。
當時是在客廳談話,張希夷沒聽明白,張左又說了一遍,張希夷直截了當?shù)鼐芙^了:
“這怎么行,校長那么忙,有太多的事要做,才不會管你一個大學生應該如何分配?!?/p>
張左立刻啞口無言。
張希夷看了看吳姨,回過頭來,對張左說:
“大學分配這種事情,應該服從組織安排。”
張左無話可說。
小卞也有些尷尬,沒想到他們父子之間,會是這樣的對話。而且張左傻乎乎的,也不介紹小卞是誰,這樣一來,她傻傻地站在張左旁邊,說話不是,不說話也不是。還是吳姨解了圍,問張左這位是不是他女朋友?問明白了以后,吳姨又主動與小卞敷衍,小卞也因此從尷尬中解脫出來。張希夷聽說小卞是歷史系的學生,臉上開始有了笑容,問她有沒有聽過自己的課。張希夷給本科生開的是選修課,小卞并沒有選,不過她聽過他的講座。
胡亂地聊了幾句,小卞解釋說張左想留在南京,目的也是為了以后和將來,對家中的老人可以有所照顧。吳姨聽了這話,頓時不樂意,冷笑著說,這個倒也用不著,用不著你們操心,我們呢,確實是年紀越來越大,不過我們的女兒素素很懂事,她會照顧我們,我們有她照顧就行了。說著,似笑非笑地看著張希夷,讓他表態(tài):
“老張,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離開時,張左心里很不痛快。今天只是自己碰壁,只是自己出丑出洋相,也就罷了,沒想到會害得小卞跟著一起受委屈。小卞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走出來很遠,才安慰張左,說,我總算明白后媽是怎么回事,總算明白你為什么不太愿意找你爸,沒關系,我們另想辦法。小卞說到做到,她父親是某機關不大不小一位領導,小卞讓他為張左的分配想辦法,未來的岳丈嘴上說不一定有辦法,說開后門不太好,可是立刻就打了電話,托人去打招呼。結果,張左還是留在了南京,有兩個選擇,去化工局搞行政,去中學當老師。張左不愿意搞行政,選擇了去中學。
小卞比張左低一級,時間上只相差半年,他去中學報到,不久小卞也畢業(yè),去了省級機關事務管理局。張左說,你一個學歷史的,去那個地方干什么,有什么意思?小卞說,我也知道沒意思,不過跟你說實話,學歷史更沒意思,我從來也沒覺得學歷史有什么好玩,女孩子學歷史,從一開始就是錯誤。小卞承認自己上大學只是為了混個文憑,這一代人中小學沒好好地上課,數(shù)理化程度一塌糊涂,考文科是沒辦法,像張左這樣,居然還考上了化學系,真是太不容易。
大學畢業(yè)了,自然要考慮結婚,婚房倒是現(xiàn)成,就是原來外公的房間。外公過世,張左搬進了這個房間,這是小樓中最好的一間房子。有一段時候,一直都是張左一個人住。右派平反,魏明韋先回來,很快陸師傅和三個孩子也一起過來,住進了小樓。張左上大學,住學校宿舍,他的房間一直空關著。魏明韋聽從前同事的意見,以無房戶身份回原單位,先取得了一間單身宿舍,這樣就有了新房的分配資格。根據(jù)當時公房政策,有私房的不可以參與分配。陸師傅帶著三個孩子回來,戶口也落在魏明韋單位,就是機械局宿舍,因此雖然住小樓里,戶口并不在這兒。
因為地處市中心,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就有風聲要拆遷。當時城建拆遷很野蠻,主要是看戶口,私產(chǎn)保護幾乎不存在,也就是大概估價,三錢不值兩錢地就打發(fā)了。因此最好的辦法,先找買家出手,賣掉房子。旁邊一家福利好的單位,正準備蓋房子,看中了這塊地皮,可是公家不可以買賣私房,就請懂行的人幫著操作。借張希夷的名頭,買下這個小樓,當時作價一萬人民幣,錢是福利好的那家單位出的,張希夷不過出個人名,然后再搞轉(zhuǎn)贈手續(xù),將房屋捐贈給福利好的單位,雙方簽字蓋章,私轉(zhuǎn)公便告成功。
本來很簡單的一件事,當時也絕對程序合法,福利好的單位許諾,在原址新建公房后,按戶口,每戶給一個小套。對張左夫婦來說,這是件好事,老房子衛(wèi)生設備早就不能使用,能搬進新房子求之不得。但是陸師傅不干了,他已經(jīng)住在這兒,雖然戶口不在此處,按照現(xiàn)在這樣的操作,豈不是要把他們趕走嗎?魏明韋不吭聲,她在機械局新分了房子,有了公房,不能再說話。陸師傅的態(tài)度很堅決,他可以和魏明韋離婚,離了婚,他和三個孩子沒地方住,怎么辦?這有點胡攪蠻纏,當時社會風氣,就吃這一套,福利好的單位也沒辦法,只好答應再拿出兩個小套,給張左的兩個異母兄弟。
張左的大舅二舅在國外,對賣房子不發(fā)表意見。小舅在寶雞,對賣房子也沒什么意見,畢竟也是迫不得已,可他有意見的是賣房子那一萬塊錢。一萬塊錢進出與張希夷無關,最后應該落實到誰的手里,總不能讓魏明韋一家,得了那么多套房子,又不聲不響地把賣房款獨吞了。大舅二舅發(fā)表意見,說小妹吃了很多苦,只有他們家生活在南京,這錢就給小妹吧,外公在世,最疼小妹,這錢給了她,老人家也不會有意見。小舅堅決不答應,那年頭,一萬塊錢對國內(nèi)的人來說,不是小數(shù)目,他提出來要打官司。
真的差點鬧上法庭,鬧到最后,經(jīng)過多方調(diào)解,這錢一分為二,小舅和魏明韋各得五千元。魏明韋從此不與小舅來往,所得的五千元重新進行分配,她和陸師傅得一半,剩下的二千五,四個孩子平分。
外公在張希夷結束干校勞動不久后過世,從干?;貋恚^一段日子,他就會過來看望外公,談談讀書做學問的體會,留下來吃頓便飯。也正是在那段時候,外公身體突然就變得不好了,去醫(yī)院看病,也查不出有什么太大問題,醫(yī)生說歲數(shù)大了,建議吃些中藥。外公過世,張希夷匆匆趕過來,臉色陰沉,跪在地上,給外公磕了三個頭。
這以后,有相當長時間,張希夷沒再露過面。外公有退休工資,他老人家在的時候,日子還好過。外公走了,外婆沒了生活來源,靠存款過日子,歲月立刻開始變得艱辛。剛開始的怨言,還是覺得多了張左一張嘴,畢竟兩個人花銷,要比一個人大,因此她動不動會冒出來一句,你為什么不跟你爸去過,他是你爸,為什么他就不能養(yǎng)你呢?這些話從來只是嘴上說說,外婆并沒有真趕他走過。
過了也就一年多,外婆身體也開始走下坡路,先是一條腿變得僵硬,走路必須要用拐杖。于是許多家務事,不得不交給張左去做,譬如買菜,又譬如倒馬桶。張左家小樓原本挺不錯,有衛(wèi)生間,有抽水馬桶,外面的下水道年久失修,張左記憶中,自他懂事后,好像從未暢通過。老是要堵塞,最后是絕對不能再使用,只好與周圍老百姓一樣,不得不用馬桶,天天要去倒。刷洗馬桶向來被認為是女人做的事,張左為此非常難為情,時間久了,也就習慣成自然。
外公的一位學生,過來看過外婆幾次。這位學生對外公十分敬重,不過外公生前并不是很喜歡他,覺得他太笨。每次來,對外婆都有所接濟,會留個五塊錢十塊錢,外婆感到難為情,說,怎么可以用你的錢呢,老頭子要是知道,會怪我的。這位學生走了,外婆便會忍不住嘀咕,說,知人知面不知心,要說天下最黑良心的,就是你的那個爸爸,這個張希夷吃了我做的多少頓飯,我們幫他養(yǎng)兒子,幫他這樣,幫他那樣,他呢,唉,不說他了。
晚年的外婆全靠張左照顧,張左中學畢業(yè),上班當營業(yè)員,下了班忙這忙那,盡心盡力。外婆感到欣慰,常對人說,我這個外孫,真是沒白養(yǎng)。有時也對張左發(fā)出感嘆,說,外婆拖累你了,我還是死了算了。張左也不知說什么才好,他不太會安慰人,沒覺得這是一種拖累,反正是應該要做的,他不照顧外婆,誰來照顧呢?好在他上班的商店離家不遠,一起上班的同事,都知道他家里有個癱瘓的老太太要照顧,對他也是網(wǎng)開一面,他要請事假或病假,遲到或者早退,都是睜只眼閉只眼。
外婆逝世前,吳姨來過一次,空著手來的。那時候外婆已臥床不起,吳姨說來看看外婆,其實是來告狀,那時候,她剛從下放的地方重新回到南京,見了外婆,先訴說這幾年吃的苦,訴了一會兒苦,又說在下面也不算特別苦,工資照發(fā),鄉(xiāng)下東西還便宜,當?shù)乩习傩兆鹬厮?,知道她是著名演員。如果不是想到以后南京看病方便,不是想到女兒素素的前途,在鄉(xiāng)下一直待著也沒關系。聊了半天,話才轉(zhuǎn)入正題,原來她回南京后,與張希夷又有了聯(lián)系,大家都吃過苦受過罪,又有了破鏡重圓的意愿,又住到了一起。吳姨說當初就不應該離婚,說他們還是有感情基礎。
吳姨說她和張希夷同居后,才發(fā)現(xiàn)他還有別的女人。外婆聽她這么說,便讓張左離開,吳姨說,張左不要走,他也不小了,讓他也聽聽,讓他知道知道張希夷是個什么樣的貨色。吳姨說,張希夷與一個姓胡的女人不干不凈,這個姓胡的女人是博物院一位老先生家的保姆,這個保姆很厲害的,解放前是上海一位著名畫家的女傭,能燒一手好菜。張希夷是單身,在老先生家嘗到了她的手藝,便也約她每周為自己做幾個菜,改善一下伙食,一來二去,就那個了。
時隔多年,張左再次看到吳姨,他首先想到的是素素,想到張希夷和吳姨帶他們?nèi)ブ猩搅晖?,他與素素往高處爬,站在高處往下看。那以后,他就沒有再見過素素?,F(xiàn)在,張左當然知道吳姨說的“就那個了”是什么意思,他不明白的是她為什么要跑來說這個。吳姨說,不僅有這個姓胡的女人,張希夷還和一位有著三個孩子的年輕女人不清不白,這年輕女人的丈夫是造反派,武斗時把小命給送了。
外婆聽了,搖著頭說:
“想不到他會是這樣一個東西,會這么不要臉。”
吳姨臉上表情很夸張地說:
“說給人聽都會不相信,他就是這樣不要臉?!?/p>
吳姨走了,外婆咬牙切齒地對張左說,過去我和你外公,總覺得你媽太要強了,總覺得你媽也有點不對,現(xiàn)在想想,你那個爸爸張希夷真不是東西,一腦子資產(chǎn)階級壞思想,一腦子資本主義。外婆說,我死了,你也不要去告訴他,我生不想見他,死了也不想見到他。外婆是帶著對張希夷的憤恨離世的,這一點張左始終不能想明白,為什么她老人家臨終前,沒有想到大舅,沒有想到二舅,沒有想到小舅,也沒有想到魏明韋,外婆總是在喋喋不休地念叨張希夷,恨他對張左不聞不問,恨他對張左沒盡到撫養(yǎng)的義務。盡管張左已經(jīng)成人,已經(jīng)可以獨立生活,外婆仍然還當他是個孩子,對他的未來不能放心。
外婆過世,魏明韋和小舅都趕回來奔喪,魏明韋是獨自來的,小舅帶著兩個兒子,匆匆來去,也沒什么說話的機會。大家都走了以后,張左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獨。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獨棟的小樓,居然會是那么大,那么空曠,有那么多房間,閣樓上有那么多灰塵。多少年來,他一直與外公外婆生活在這兒,外公死后,張左與外婆相依為命,現(xiàn)在,他將開始真正意義的獨自生活,好在已工作了,有一份不太高的薪水,衣食已經(jīng)無憂,可以這么渾渾噩噩地過下去。
如果不是恢復高考,未來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無法想象。張左并不是一個積極向上的人,他從來沒覺得自己應該要求上進,恢復高考,能夠考上大學,最要感謝的是煙酒食品商店的無聊。那年頭當營業(yè)員很清閑,因為物資極度匱乏,買什么都要票,煙票酒票醬油票,連肥皂和衛(wèi)生紙都要票。當時每家每戶都會發(fā)一種副食品票,上面是編了號的,到時候會發(fā)出通知,具體什么號碼,能買什么樣的物品,遺失不補過期作廢。
張左的同事是兩位中年婦女,她們的年紀可以當他的母親。本來還有個老頭,張左上班不久便退休了。營業(yè)員的工作實在無聊,上班除了等待下班,并沒有太多的事需要他去做。兩位女同事對張左都很好,其中一位同事長得特別像吳姨,尤其是眼神像,看人時眼睛會閃閃發(fā)亮。都說女兒會像媽,無聊的時候,張左便會聯(lián)想到吳姨的女兒素素,想到她小時候的樣子,想到她以后很可能也會像吳姨一樣,也就是眼前中年婦女的這個模樣,便忍不住要笑。
事實上,吳姨在那次上門告狀后不久,就正式與張希夷復婚了。外婆過世的第二年,她帶著素素又一次上門,聽說外婆已走了,大吃一驚,眼睛頓時紅了,很傷心地流出眼淚。素素默默看著張左,不說話。自那次去中山陵游玩,這是第一次又見到她,此時的素素已二十歲,美麗動人,是一所師范學校的工農(nóng)兵大學生。工農(nóng)兵大學生是“文化大革命”的產(chǎn)物,素素跟吳姨下放農(nóng)村,初中畢業(yè)插隊,不久因為普通話說得好,成為公社廣播員,以后又借調(diào)到縣人民廣播電臺,再以后,便被推薦上了大學。
與素素再次見面,張左激動不已,平靜的生活立刻變得不再平靜。他忘不了那次玩中山陵,那時候張左和素素都很小,他還只是小學一年級。這件事久久不能忘懷,與童年和少年時太多的寂寞有關,魏明韋從未帶張左出去玩過,張希夷基本上也沒有。那次玩中山陵之外,張左與他在一起相處,也就是干校那幾天。因此對素素的記憶,其實就是對家庭的記憶,就是對父親的記憶,它意味著一種對正常家庭生活的渴望。張左常會有一種錯覺,覺得吳姨才是他媽,而素素則是他姐姐,與這個姐姐相比,父母更喜歡女孩子,他們不喜歡男孩子,所以張左被扔給了外公外婆。
素素大學學的是化學,怎么就談到這個話題,怎么就有滋有味地開始討論,張左已回想不起來。這顯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素素從此有了聯(lián)系,然后就連綿不斷,一直都保持。他們都默認了那種不同父不同母的姐弟關系,都對對方懷有好感。吳姨那時候剛拍完一部電影,她扮演了一位農(nóng)村婦女,可惜內(nèi)容與反擊右傾翻案風有關,最后并沒有能夠公映。吳姨告誡張左,不能滿足于一直當個營業(yè)員,應該抽空讀些書,看些好的外國小說,他畢竟還年輕,要積極向上。素素則是鼓勵他,希望他能像她一樣上大學,學什么不重要,關鍵要不斷地學習。這次見面,她們好像就是專程過來為張左打氣的。
對張左來說,粉碎“四人幫”,最大好處是恢復了高考。不恢復高考,永無出頭之日,永遠都是個站柜臺的營業(yè)員。不恢復高考,不可能離開小巷深處的商店,不可能有上大學的機會。與當營業(yè)員相比,他毫無疑問更愿意上大學,更愿意當化學老師。很長時間,他一直覺得自己對化學有興趣、自己喜歡化學。漸漸地,張左開始有所懷疑,開始厭倦,想改行,想干些別的什么事。作為一名中學老師,他最多也只能算稱職,反反復復教同樣的課程,始終面對同樣的高考升學壓力,這與當年的站柜臺一樣無聊。
高考改變?nèi)松?,調(diào)整了命運,也促成了張左和小卞的姻緣。不恢復高考,他們不可能走到一起。都說干一行討厭一行,與張左情況相仿,小卞對自己的工作也不滿意。機關事務管理局干的活,全都是婆婆媽媽,什么破事都管。西方政府有不管部,有不管部長和不管部大臣,管的事比其他部門更多?!拔母铩焙笞畛醍厴I(yè)的兩屆大學生很吃香,各單位青黃不接,急需用人,無論張左還是小卞,即使對自己的工作不太滿意,仍然不影響成為業(yè)務骨干。張左是教研組長,小卞沒幾年提了副處。他們有個兒子,小卞單位又分了新房,原來的小套,換成兩室半的中套。
小卞突然動了要讀在職博士的念頭,張左覺得這不太可能,她根本不是個讀書人,也不喜歡歷史。結果還是考上了,小卞說在職博士就是蒙人,憑我這外語水平,憑我這管理局的副處頭銜,最關鍵一點,還是張希夷的媳婦,他們說什么也得錄取吧。小卞并沒有去找誰,并沒有動用張希夷這塊金字招牌,她只是嘴上這么說說。這時候,張希夷在歷史系的地位,在學界的影響,已經(jīng)無人可以撼動,她根本不用再托人去打招呼。
接下來,小卞的人生開始步入輝煌,博士還沒讀完,她就跟著歷史系同學辭職下海做房地產(chǎn)。改革開放后,文科生中敢在商海打拼,最后又獲得成功,絕對是學歷史的居多。用小卞的話說,我們學歷史的人,更具有超前眼光。當然只是一句玩笑,歷史系出身的,還真是人才濟濟,小卞一連報了幾個房地產(chǎn)大亨的名字,說誰誰是學歷史的,誰誰誰也是學歷史的。隔行如隔山,張左并不知道這些誰是誰。小卞成了人生的贏家,說起來是在做房地產(chǎn),其實是房地產(chǎn)公司里的高層,分管人事和財務,拿非常高的年薪,忙得不可開交。
1999年秋天,張左和小卞分手了,離婚的導火索是兒子的中考。兒子張卞性格有些叛逆,初中升高中沒考好,小卞決定讓兒子去英國留學。平時張卞的學習都是由張左負責,兒子沒考好,責任當然在張左。小卞因此很自責,說沒想到你就是這樣管兒子的。接下來,前前后后都是小卞做主,聯(lián)系學校,送兒子出國,都是她一手操辦。最后,兒子安頓好了,小卞很認真地與張左攤牌:“張左,你我的緣分到頭了,我們離婚吧?!?/p>
張左很吃驚,雖然心里已經(jīng)有所準備,還是覺得很突然。說分手就分手了,自從下海經(jīng)商,小卞變得越來越難以捉摸,她變得有些神秘,張左根本不知道她成天在忙些什么。有些事是阻攔不了的,張左并不想離婚,強扭的瓜不甜,小卞要離,他也就只能隨她了,張左只是想要一個答案。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緣分到頭了?!?/p>
小卞不愿意解釋,她只強調(diào)了一點:
“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這個,你用不著多心?!?/p>
小卞把房改房留給了張左,又留了不小的一筆錢給他,然后凈身出戶。張左有些莫名的惆悵,倒不是感情上的依依不舍,而是不習慣那種久違的孤獨。兒子不在了,老婆也沒了,他好像又重新回到了外婆過世后的那段日子,心情變得非常不好。這樣懵懵懂懂過了三年多,兒子在英國高中畢業(yè),選了一家僅次于牛津和劍橋的名牌大學讀書。小卞突然打電話給張左,約他一起去英國看望兒子。張左喜出望外,兒子出國,三年中只回來過一次,與張希夷不一樣,張左心中一直惦記兒子,畢竟在國內(nèi)時,兒子都是由他照顧,張左真的很想念兒子。
出國探親這事,都是由小卞手下的人代辦,當然是很順利。這是張左第一次出國,乘坐的竟然是公務艙。三年多不見,小卞沒什么變化,依然那么精干,辦事更利索,說話更干脆。到了倫敦,有一位女司機來接,這是小卞事先雇好的專職導游。見面前,小卞白了他一眼,說:
“我沒跟導游說我們的事,你就裝糊涂好了?!?/p>
張左立刻明白,小卞是不想讓導游知道他們夫妻已經(jīng)離婚。從倫敦直接驅(qū)車,去兒子所在的城市,先入住一家五星酒店,然后去看張卞,把兒子接到酒店一起住。訂了三間房間,有一間是為女導游預訂的,沒想到她在這個城市有相好的情人,當晚要住到他那里去,兒子傻乎乎地說:
“這樣也好,我們可以一人住一間房?!?/p>
吃完晚飯,海邊散了一會兒步,回房間說話。兒子說學校里的情況,小卞聽著聽著,睡著了,她顯然是太累,沒有休息好。接下來,由導游陪同游覽英倫三島,這一路,都是住最好的酒店,張左和小卞住一間,兒子單住一間,導游另住,因為旅游公司有規(guī)定,會安排導游的住宿。兒子嫌張左睡覺打呼嚕,不愿意跟他一間,小卞就讓張卞跟自己住,兒子說,你是女的,我才不會跟你住呢。張左和小卞知道,兒子其實是希望他們復合,故意這么說的。
與小卞在一起,很有些鴛夢重溫,既陌生,又熟悉。張左說,我現(xiàn)在睡著了,可能會打呼嚕,會影響你睡覺。小卞便說,你真要是打呼嚕影響我,我就給你另開一間房。結果張左沒有什么呼嚕,呼嚕聲更響的,反而是小卞。她好像平時太缺睡覺,只要有機會,就一直睡,一直在睡。在床上,在浴缸里,在旅途中,一連昏睡了幾天。終于變得清醒,開始愿意跟張左說說話、聊聊天,問他這些年有沒有別的女人,有過幾個?張左說沒有,真的沒有。小卞說,你用不著瞞我,有也很正常,沒有呢,也正常。小卞又說,當初提出來要分手,并不是說她有了別人,并不是覺得張左有什么不好,是覺得像她這樣,確實不太適合有家庭,不適合當別人老婆,太耽誤人家,她如果不提出分手,這是不對的。
小卞非常誠懇地向張左表示歉意,當初提出離婚,她很糾結、很難受,因為張左父母是離婚的,她知道張左很在意家庭的完整。事實也證明,張左其實是一個非常不錯的男人,一個很稱職的丈夫。小卞父母剛開始不贊成他們談戀愛,理由是父母離婚家庭的孩子,心理會有陰影,以后很可能會重蹈父母覆轍,沒想到最后提出來要分手,竟然是小卞,她覺得自己這么做,真的很對不住張左。
小卞與張左相約,如果到六十歲,她還是單身,他也還是單身,他們兩人就一起養(yǎng)老。到那時候,把第三代也接過來,讓他們也好好地享受享受,享受一下當爺爺奶奶的清福。小卞說,到時候我會主動來找你,我們先說好,先這么說好,如果你愿意等,如果你還是一個人,大家就真的在一起,再不分開。
張左對張希夷一直有這么個童年記憶,他與吳姨結婚后,怕老婆,什么事都是吳姨說了算。傳說張希夷可憐兮兮地到處跟別人討香煙抽,理由是吳姨在經(jīng)濟上控制,不讓他抽煙。又說他穿衣服,穿來穿去,總是一件四個口袋的中山裝,上衣口袋永遠插著兩支鋼筆,也是因為吳姨對人民幣的管控,沒錢買新衣服。這都是“文化大革命”前的舊事,外婆經(jīng)常會當笑話講給張左聽。由此也得出一個簡單結論,因為怕老婆,所以張希夷也不敢去看兒子。童年記憶中的張希夷,一直是個懦弱男人,一個書呆子,別人說起他,難免都帶有一些取笑的意思。
男孩子不會喜歡一個文弱父親,童年記憶讓張左對張希夷的感情,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相比較而言,雖然沒血緣關系,兒時的張左更喜歡吳姨,首先外公和外婆喜歡她,她拍過電影,是個有名的演員。其次她強悍,就像在舞臺上扮演的那個壞女人一樣,男孩子有時候會覺得壞女人挺好玩,譬如說女特務。小時候見面不多,吳姨并沒給張左留下太壞印象,起碼每次遇到,表面上都還算客氣。如果說后來有過不愉快,就是那次與小卞為工作去找張希夷,那一次,吳姨真是太不客氣,太不給面子。從那以后,她的態(tài)度完全改變,對張左始終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戒心。
張希夷的形象也被吳姨那次登門告狀,徹底顛覆了。根據(jù)吳姨的描述,張希夷簡直就是個大流氓,一個不折不扣的下流坯,他和姓胡的保姆有過私情,還和有了三個孩子的年輕寡婦有過一腿。張左從小接受正統(tǒng)教育,這種事照例都是非常無恥的,只有壞人才會這么干,才可以這么做。更讓張左感到吃驚,與張希夷有過茍且的那個保姆,那個胡阿姨,在張家當保姆,一直干到七十多歲。也就是說,吳姨與張希夷復婚,明知道曾發(fā)生過那樣的故事,這位善于做一手地道南京菜的胡阿姨,依然還能泰然自若,依然還能在女主人吳姨滿懷妒意的眼皮底下,繼續(xù)做她的保姆工作,一直干到再也做不動。
張左有時候也懷疑,傳說中的這事那事,其實很可能是捕風捉影,根本就沒事。曾與小卞討論過父親可能有過的風流,她對這事倒是很看得開,說,你爸首先是個男人,年輕時應該還是個很帥的男人,有點這有點那,也不奇怪。小卞見過姓胡的保姆,吃過她做的菜,對她印象并不壞。小卞說,女人漂亮不漂亮,有時候也無關緊要,有時候,能做一手好菜,比漂亮更討男人喜歡。小卞還說,你爸這人,很可能是個直截了當?shù)哪腥?,根?jù)我的判斷,不太可能在女人身上花太多時間,有出息的男人都這樣。
張希夷晚年成了他所研究領域的祖師爺,他的弟子和學生,遍布各大高校,占據(jù)重要位置。學界有種種傳聞,說張希夷是一棵大樹的根,根深則葉茂。都說他做學問擅于布局,能夠開風氣,他的學生只要肯學,肯下功夫,按照他設計的思路深入研究下去,發(fā)揚光大,便能夠曲徑通幽,前途無量。名師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張希夷太厲害,在學術上沒有點成就,沒有點江湖地位,都不好意思稱自己是他的學生。在聲勢浩大的學術道路回顧周活動中,高齡九十的張希夷神采奕奕,作了一個多小時的演講。他回憶了自己的人生,總結成功經(jīng)驗,無非是干活,一直都在干活。張希夷強調(diào)他一生的經(jīng)驗,在于堅持不懈,在于不浪費時間,沒有浪費時間。
張希夷回憶人生,說自己這一輩子,也浪費過三次時間。一是大學畢業(yè),沒找到正經(jīng)工作,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活活糟蹋了一段日子。再就是回國,在博物院里打雜,動不動搬家,整天搬箱子,沒完沒了登記卡片。三是在干校養(yǎng)牛,吃辛吃苦把牛養(yǎng)健壯了,為了什么?為了讓它在春耕時可以犁地,結果呢,要過年了,先把牛拉出一頭來殺了吃了,水牛肉又不好吃,殺它干什么?說起干校這段日子,張左已開始有印象,畢竟在那里待過,雖然短短三天,隔著時間長河,重新回想都不太真實,然而張希夷半夜起來,在風燈下看書學習的情景,仍然記憶猶新,歷歷在目。
兒時印象一輩子都不會忘,張左對素素有種特別的好感,真心希望有個像她那樣的姐姐。他小時候一直以為素素就是自己親姐姐,外婆喜歡騙人,說張左不乖,不聽話,所以爸爸媽媽就不要他了。素素說她也遇到過同樣的威脅,吳姨和張希夷結婚時,她還小,還沒有記憶,只知道自己有個弟弟,因為調(diào)皮不聽話,就擱在外婆家了。吳姨警告她,如果不聽話,也要把她送外婆家去。張希夷很喜歡素素,對她就像親生女兒,知道他不是自己親生父親,那也是后來的事,這事曾讓素素很傷心。
在張希夷晚年,張左和素素因為工作關系,經(jīng)常要碰面。小時候,素素是姐姐,當然要比張左個子高。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其實很矮,非常矮,比他矮一個頭都不止。與張左的性格內(nèi)向不同,素素生得小巧,為人雷厲風行,說一不二。她酒量非常大,自稱從來沒醉過。俗話說女將上場,必有妖法,都知道她能喝,別人輕易也不敢跟她喝。她呢,仗著自己酒量好,經(jīng)常在酒桌上逞能。張希夷八十歲壽宴,弟子中有一位能喝酒的不服氣,說是想與師妹見個底,看看究竟是誰能喝。喝到最后,這位弟子鉆到桌子底下去,吐得到處都是。
素素最后也出過洋相,能喝的名聲在外,遲早都會翻船。一晃又是十年,張希夷的一位弟子評上了博導,一定要請幫過他忙的人喝酒。選擇的時間是在學術道路回顧周結束之際,會已經(jīng)開了好幾天,很多人離開了,剩下的都是具體辦事的。這位弟子說,好吧,我要請的就是你們這些辦事的人,籌備這么一個活動不容易,我一定要請你們喝酒。于是就喝,大家確實也累了,學術道路回顧周辦得很成功,參會者一致叫好,張希夷的弟子之一,參會的一位省領導倡議,以后類似的活動,最好每年都能搞一次,這樣的聚會很有意義。
那天剩下的也就一桌多人,買單請客那位、徐麗華、張左、素素,還有幾個在讀的張希夷學生的學生,有男有女,加上山莊兩位副老總。中午喝過一輪,請客的那位特別能鬧酒,盯住素素不放,說我知道師姐酒量,今天一定要跟姐姐好好喝。給人感覺是早就喝高了,一會兒師姐,一會兒姐姐,一會兒又喊起了吳姐,顛來倒去亂叫,說,你干嗎是吳姐,不是張姐?素素不把他的酒量放在眼里,說,我姓吳,跟我媽姓,你當然應該叫我吳姐。沒想到這是個越喝越清醒的家伙,一開始,他老是要說,我不行了,今天真不行了。素素還跟他說笑,說男人不能說自己不行,不行也要說行。喝到最后,真正不行的是素素,素素喝高了。
這可能是素素平生第一次喝醉,是大醉,她不承認自己喝多了,一個勁地說沒事。本來說好要與徐麗華一起連夜趕回南京,看她走路東倒西歪,徐麗華便說還是在山莊再住一夜吧。開回南京要三個小時,徐麗華怕她在路上會吐,讓張左留下來陪她。山莊副老總立刻表態(tài)說,這沒問題,房間反正都是空的,就安排老先生住的那間豪華套房,我們明天派專車送好了。素素便鬧,嚷著非要一起走,她越是要鬧,嚷得越兇,徐麗華越是不敢讓她走。結果一輛面包車把大家都拉走了,剩下素素和張左姐弟,加上兩個女學生。
面包車剛離開,素素就吐了。她依然覺得沒什么事,說吐了就好,吐了就輕松了,說還真從來沒吐過。張希夷住過的豪華套房確實夠氣派,有兩個衛(wèi)生間不說,大沙發(fā)大電視,竟然還有小書房。素素依然瘋瘋癲癲說自己沒事,拉著副老總的手要聊天,引得兩位女學生不住地暗笑。張左也是第一次看素素這樣,站都站不穩(wěn)了,說話顛三倒四。終于副老總找到了借口脫身,說,我有點事,一會兒再來吧,或者這樣,有事你們打電話給我。副老總走了,素素對兩位女學生說,哼,他是騙我,以為我不知道,他不會來了,你們也走吧,我沒事,有我弟弟陪就行,你們走好了。
說著站起來,作勢要轟那兩位女學生走,剛站好,又跌坐下去。然后就是想吐,張左趕緊扶她去衛(wèi)生間,兩位女學生也跟著一起照應。到了衛(wèi)生間,素素仍然說我沒事,沒事。憋了一會兒,又翻江倒海吐起來。這次吐得有些難受,坐在地上,抱著抽水馬桶,折騰了半天。終于平靜下來,對兩位女學生說,不好意思,嚇到你們了,其實我沒事,我好了,你們走吧,我沒事了。兩位女學生早就被她鬧得吃不消,聽她這么一說,也不客氣,說,吳老師你要沒事,我們就真走了,有事給我們打電話。
素素吐的時候,張左也不知道怎么幫忙,只能一直幫她揉背,一把一把給她搓毛巾、換毛巾。她坐在地上不能起來,一動就吐,吐到最后,竟然趴著馬桶沿要睡著。張左說我抱你到床上睡。素素說好吧,到沙發(fā)上去躺一會兒。于是張左就將她抱起,她死死地勾住他脖子,說想不到你還有點力氣。到沙發(fā)上,素素又沒了睡意,人也清醒多了,聞了聞自己,說,不行,我得洗個澡,身上難聞死了,必須得洗,要洗一洗,去幫我放一浴缸熱水。
張左去為素素放熱水,一邊放,一邊擔心,怕她會跌倒在浴缸里。水放得差不多,素素洗澡。張左打開電視,一邊看電視,一邊胡思亂想。擔心她洗澡時睡著,浴缸很大,弄不好會淹死人。因此隔一會兒,張左便到浴室那邊去敲門,問候一聲。素素回答說沒事。看來是真沒事,泡了一會兒,開始改洗淋浴,嘩啦啦的沖水聲。再過一會兒,她穿著浴衣,濕漉漉搖搖晃晃走了出來,跌坐在沙發(fā)上,與張左一起看電視,身上依然帶著酒氣。張左先以為她沒穿內(nèi)衣,瞄了一眼,不由得心驚肉跳,忍不住又瞄幾眼,弄明白了,原來是一條黑色內(nèi)褲。電視里正在播放情感類綜藝節(jié)目,素素很吃驚,說,你怎么喜歡看這種節(jié)目,真是沒有檔次。其實張左平時從來不看這個。
通往父親之路
張希夷直到九十八歲,才真正顯露出了老態(tài),開始老態(tài)龍鐘。他令人驚嘆的記憶,開始出現(xiàn)了嚴重問題。這一年,張左正好六十歲,說起來也是年過花甲,可能是老父親還在的緣故,他似乎感覺不到自己正在衰老,雖然辦理了退休手續(xù),張左的實際工作狀態(tài)并沒有改變。張希夷的書還是他在編,編不完地編,他屬于返聘性質(zhì),工資還是和原來一樣,還是要上班,還是原來的那張辦公桌。
變化只是張左當了爺爺,兩年前就當上了。張卞結婚了,娶了個英國的混血女孩,祖上有黑人血統(tǒng),還有拉丁人和斯拉夫人的血統(tǒng),皮膚有點黑,人很漂亮,非常像一位電影明星。張卞去英國之前,一直都是張左在照顧,兒子去英國讀高中,張左剛開始很不習慣,總覺得生活中少了什么。再后來,他終于習慣了一個人,一個人自由自在,也沒什么特別的不好。中途和小卞一起去英國看過一次兒子,兒子回國,也過來看過他?,F(xiàn)在,有孫子的感覺十分奇特,小孩出生后,張卞給他傳過照片,張左想象不出這孩子長大,會是什么模樣。他可能是有些返祖,既不像張卞,也不像母親,比他媽黑得多,完全像個小黑人,張卞夫婦給他取了個英國王子一樣的名字,叫查爾斯。
張左帶著回國的兒子和英國媳婦,抱著小孫子查爾斯,一起去看望張希夷。張希夷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素素大聲地告訴張希夷,這是他的重孫,他老人家當老太爺了。張希夷便很認真地問,什么是重孫,誰的重孫,這外國人是誰呀?大家都笑,素素讓小查爾斯開口叫太爺,小家伙不會說中國話,用英語叫張希夷,張希夷一聽到英語,立刻來勁,竟然也用英語與小查爾斯對起話來。大家都說了不得,太厲害了,老爺子的英文真棒。
素素嘆了一口氣,說:
“唉,完了,我們家外語都不行,就老太爺能和小查爾斯說話。”
張卞一時不知道查爾斯應該怎么叫素素,素素說:
“叫什么,叫姑奶奶!”
這時候,吳姨過世也好幾年,保姆小聶還在,不過也可以算是老聶了。除了她,還有一位中年男護工幫著照料張希夷。房子足夠大,張希夷又分到了一套院士和副省級干部享受的住房,二百多平方,離張左與素素住的地方都不遠,他們要過來還算方便。當然,素素對老爺子的照顧,肯定要更多一些,她遠比張左更負責任。
過去二十年里,張左所做的一切,都與張希夷分不開。但是對張希夷還是會有那種陌生感,那種陌生感與生俱來,好像永遠不會改變。他們在一起,常常找不到話說,張左覺得張希夷距離別人更近,距離素素和他的學生,要比他這個兒子近得多。張左覺得他與張希夷始終隔得很遠,不知道兒子張卞與自己,張卞的兒子小查爾斯與張卞,是不是也有同樣感覺。通往父親的道路太漫長,張左發(fā)現(xiàn)他從來就沒有真正走近過張希夷,有時候走得越近,感覺越遠。張左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身份,這就是國學大師張希夷的兒子。與父親有關的書編得越多,他越覺得不了解張希夷。
最后是拍照和錄像,除了張左,除了張希夷,大家都用手機不停地拍。張希夷顫顫巍巍坐在輪椅上,提出要抱著查爾斯認認真真照張相。素素便把小查爾斯抱到張希夷膝蓋上,張希夷摟著查爾斯,查爾斯因為害怕,怕摔下來,也摟著張希夷,緊緊地摟著。一時間,站在父親身后的張左,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切,他印象中,父親從未這么抱過自己,也從未這么抱過張卞,他們父子從未有過這樣的待遇。
負責拍照的是小聶,她的頭發(fā)也都已經(jīng)開始花白了,興高采烈地讓大家看著她的鏡頭,扯開了嗓子,大喊了一聲:
“茄子——”
2020年5月12日? 三汊河
原載《鐘山》2021年第2期
本刊責編?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