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橋

一

位于杭州西湖邊的雷鋒塔，曾因《白蛇傳》的傳說和列入語文課本的魯迅雜文《論雷鋒塔的倒掉》而廣為流傳，家喻戶曉。

在我的硯臺藏品里，有一方黃元秀手制并題銘的雷峰塔磚硯，是一件重要的藏品。這方磚硯就是以雷鋒塔的塔磚為材雕刻而成的。此硯形制碩大，樸茂蒼古。兩側(cè)有“西關(guān)”“吳甲口口”等銘文，正面刻硯堂硯池，硯首刻雙龍戲珠圖和“雷鋒塔磚”四個剛勁有力的大字。硯背刻無量壽佛和雷鋒塔圖案，塔如老衲，閱盡蒼桑。硯背右下刻有一段題銘：“雷鋒塔亦名黃妃塔，又名西關(guān)塔，吳越國王錢俶黃妃所建，成于宋太祖開寶五年，圮于十三年九月二十五日，歷九百五十三年。塔圮后一日虎林黃文叔題。”（圖1）

清代末年，雷鋒塔漸漸欹側(cè)歪斜。其原因是，傳說塔磚有驅(qū)邪、利生之說，家中如能有一塊雷鋒塔磚，必定平安如意，人畜、財源旺盛，特別是“利生貴子”，無論什么兇事都能化吉。所以有些人就偷偷挖雷鋒塔的磚帶回家，日久基空，雷峰塔終于在1924年9月25日下午1時40分崩圮。著名學(xué)者俞平伯在俞樓親眼目睹崩圮的情景，并即親赴現(xiàn)場撿得塔磚和經(jīng)卷。《俞平伯全集》第一卷的《西關(guān)磚塔藏寶笸印陀羅尼經(jīng)歌》、第二卷的《記西湖雷鋒塔發(fā)現(xiàn)的塔磚與藏經(jīng)》和《雷鋒塔》考略等文章中，都有詳細的記述。

鄧之誠《骨董瑣記》載：雷鋒塔磚皆刻磚匠姓名，間刻“吳王吳妃”四字，邊刻“王官”二字。施蟄存《北山談藝錄》也附一條專講雷鋒塔磚的跋文，文日：

右杭州雷鋒塔磚文二紙，俞陛云手拓，其一文日“西關(guān)”，其一文日“王官”，字皆古樸。雷鋒塔建于吳越錢氏，傾于民國甲子八月。塔磚中有藏小經(jīng)卷者，其題識云：“天下兵馬大元帥吳越國王錢俶造此經(jīng)八萬四千卷，舍入西關(guān)磚塔，永供充養(yǎng)。乙亥八月日記?！笔钱?dāng)時稱此塔為西關(guān)磚塔也。西關(guān)者，史稱錢氏增筑羅城七十里，城門十座，其西日西關(guān)門，即在塔下?？芍舜u是西關(guān)官窯所造也。塔圮后，余亦得一磚，有三字日“夕照庵”，塔下梵寺也。戰(zhàn)亂時，家屋蕩然，此磚亦亡失，未留拓本，故以為憾。

二

名磚名瓦，以其特殊的歷史信息、文化藝術(shù)價值，向來為文人所推崇。又因一些古磚瓦燒制質(zhì)量非常好，堅硬細膩，且存世量有限，故以名磚名瓦制硯，又是文人們的好古的雅嗜，更為文房錦上添花，所以愈顯珍貴，歷來是收藏家們搜求的珍寶。雷鋒塔崩圮后，收藏塔磚并制成磚硯，有記載的不乏其人。比如當(dāng)時浙江省政府主席張靜江就曾藏有雷峰塔磚硯一方，并親撰銘文：“雷鋒片羽”。姜丹書、朱孔陽也各藏一方。朱氏的書房名為“二硯齋”，其中一硯就是指其收藏的雷鋒塔磚硯?？上У氖牵瑤捉?jīng)浩劫之后，如今不少文化瑰寶都不知下落了。近聞朱孔陽所藏的雷峰塔磚硯現(xiàn)藏杭州博物館，確實是不幸中的萬幸！

黃元秀親手雕琢的這方雷鋒塔磚硯，其幾經(jīng)碾轉(zhuǎn)，近百年之后仍完好地留傳下來，存于吾齋——來燕堂，這冥冥中或有神助乎？

黃元秀（1884 - 1964），浙江杭州人（圖2）。字文叔，號山樵。辛亥革命元老、著名的武術(shù)家和佛教界人士。早年留學(xué)日本，協(xié)助孫中山、黃興組織同盟會，與秋瑾、徐錫麟、蔡元培、章太炎等交游。回國后參與主持浙江同盟會，為光復(fù)浙江，做出過極大的貢獻，在浙江軍政各界享有很高的聲譽。黃元秀與黃興感情尤篤，結(jié)為“同宗”兄弟。黃興曾書“當(dāng)風(fēng)縱怒馬，跨海屠神鯨”條幅贈黃元秀，并親自為黃元秀的父親書寫墓志銘。日軍占領(lǐng)杭州后，汪精衛(wèi)一伙鑒于黃元秀在浙江的影響力和號召力，欲威逼利誘其主持浙江偽政，黃元秀斷然拒絕，并大義凜然地表示：“我生為中華人，死為中華鬼，絕不出賣祖國。”

抗戰(zhàn)勝利后，黃元秀辭官回鄉(xiāng)。主持成立中國佛教學(xué)會杭州分會，創(chuàng)辦佛教圖書館等。又皈依“三寶”，由凈土、禪宗轉(zhuǎn)入密宗修持，與弘一、虛云、太虛、馬一浮等交往甚篤。是虛云長老的在家弟子。虛云長老賜其法名日“寬元”，字“佛秀”。1955年，杭州佛教界迎請?zhí)撛崎L老到凈慈寺主持祈禱世界和平法會，黃元秀是主要的發(fā)起人。法會期間，虛云長老還親書一聯(lián)，贈與時年剛好70歲的黃元秀。聯(lián)日： “晚風(fēng)吹落葉，曉月映空潭?！?/p>

黃元秀還是著名的武術(shù)家，得武術(shù)大師楊澄甫、李芳宸真?zhèn)鳌?929年杭州舉行國術(shù)游藝大會，他是主要負責(zé)人之一，擔(dān)任大會秘書長和監(jiān)察委員。著有《武當(dāng)劍法大要》《武當(dāng)劍法筆記》《太極要義》《武術(shù)叢談》《武術(shù)叢談續(xù)編》等。他又是著名的收藏家，宋高宗手敕岳飛《起復(fù)詔》手卷，即由他收藏。黃元秀擅長書畫，擅畫松石佛像，杭州靈隱寺天王殿“靈鷲飛來”匾額即出其手筆。

三

雷峰塔磚硯入藏吾齋不久，我即親自動手拓了一份拓片，裝裱成軸，先后邀請吳小如、閻家憲、許宏泉、吳香洲、周栗、吳笠谷、周同祥、唐存剛、趙胥、韓戾軍、羅琳、李吉人等師友對磚硯鑒賞審定后在拓片上題跋。（圖3）

吳小如先生題跋：“小孤桐軒主人藏雷峰塔磚硯。今已成文化遺產(chǎn)矣！”題跋是在2009年，那年他88歲，也是碩果僅存的學(xué)界老輩了。撫今追昔，老人不勝蒼桑感慨。所以他題的硯銘，看似題硯，實則也是夫子自道。個中深意，又有幾人能體會得到呢？

如今，閻家憲先生也歸了道山。他一生癡迷硯臺收藏，晚年出了兩大本藏硯集，數(shù)十年甘苦總算有了交待。他對我教益很多，教會我很多鑒賞古硯的方法，也為我收藏的幾方硯臺題過銘文。我對硯臺保持興趣并堅持尋覓收藏，與他的鼓勵教導(dǎo)是分不開的。我一直很感激他，懷念他。所以，我要好好的研究收藏硯臺，以期對硯文化的傳承盡一點兒綿薄之力，也算是對他的一份告慰吧。閻家憲先生為此磚硯的題跋是：“來燕堂藏吳越雷峰磚硯。塔以評彈而名，又因魯迅文而著。今塔已不存，磚尤不可得。此磚又經(jīng)辛亥元老、武學(xué)大師黃元秀居士所琢并銘，可謂名人品題價重十城也！”每讀到此段銘文時，閻家憲先生當(dāng)時對這方磚硯品評贊美的情景一一浮現(xiàn)在眼前，令人難忘！

好友許宏泉有前后兩題。前題于2009年，抄錄吳昌碩詠雷峰塔磚的詩：“黃妃千年一朝仆，雷峰之名等煙霧。華嚴佛說難劫逃，片石流傳禪一悟?！?2015年初秋再題：“湖光塔影堪流連，殘磚片瓦足可珍?！庇譃槔L墨筆《雷峰塔影》小圖于上，水影山光，一塔如衲，精彩殊勝。圖右有好友周栗題詩一首日：“湖上煙雨看迷濛，塔影斜陽有無中。拾得千年磚作硯，清歌艷曲譜玲瓏。鳳橋社長先生雅命。仙客周幼鶴謹題?！迸c許宏泉所繪之圖恰成連璧。

吳香洲兄題日：“年年湖上老衲團，芳草夕照籠煙寒。逢人休說西關(guān)塔，樓外樓與山外山。”畫家本色，詞人風(fēng)流，數(shù)語盡矣！韓戾軍兄亦兩題。前題引用的是王學(xué)仲先生的兩句詩：“遮眼誦經(jīng)緣底事，牛皮看破萬般非?！敝鄣氖峭仄系姆鹣?。乙未再題“雷峰塔作磚，聽雪軒眠云?！比允翘鞕C一片，禪意連綿。

吳笠谷兄題跋是在酒后，引的是俞平伯《雷峰塔圮甲子一周》詩：“隔湖丹翠望迢迢，六十年前夢影嬌。臨別秋波剛一轉(zhuǎn)，西關(guān)殘塔已全消?！弊砭谱鲿?，筆走龍蛇，陽剛之氣與俞平伯的婉約詩風(fēng)恰成對比，一陰一陽謂之道。亦頗有趣好玩，是笠谷兄的風(fēng)格。趙胥兄書法趙樸老，瀟散俊逸，錄的是宋人陳允中《掃花游》詞的一段：“可惜流年，付與朝鐘暮鼓。漫凝佇，步長橋，月明歸去?！崩罴诵稚朴巴?，詩詞也頗可觀。口占俚句題云：“湖上夕陽山外雨，早知雷峰故事長。瓦甓有心磨依鏡，照取劉郎是許郎?！绷_振玉孫女羅琳題的是“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好友周同祥也對這方磚硯極為推崇，贊賞不已，2020年夏，我請他在這件拓片上方題寫了“來燕堂藏雷峰塔磚硯”幾個大字作題目。

我和唐存剛兄于2020年冬相識，但一見如故。他題的是：“昔云：雷峰如老衲，保俶如美人。蓋明時雷峰歷倭劫，通體轉(zhuǎn)蒼赤狀耳。今觀元秀先生之制雷峰磚硯也，老衲圖形神兼?zhèn)?，真遁世之老尼矣。因嘆先輩文不妄作而圖亦不妄繪耳！較今無病呻吟之輩固多勝矣！”此題筆墨文章皆善。唐存剛這幾年主持“硯林”工作，為硯文化的傳播發(fā)展做了很多事情，在硯界頗有影響。人也坦率真誠，不偕流俗，是我的益友之一。

這張拓片上也有我題的一段：“此雷峰塔磚硯。乃清末民初佛學(xué)大師黃元秀居士所制，今歸余來燕堂。傳說得此磚者，平安吉祥，子孫發(fā)達。余因拓裱裝池，請諸師友題跋共賞，以寓佛光普照之意云爾。”我字、文極丑，題完后即非常后悔，幾次想請裱畫師傅挖掉，又怕破壞拓片整體效果，前功盡廢。無奈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只好佛頭著糞，貽笑大方了。

四

老話說，硯無匣不暖。今年夏天，我又請良工給磚硯配了一副紅木天地蓋（圖5），請同岑女史將吳小如、閻家憲兩位先生在硯拓上的題跋摹刻于硯蓋上。同時，我也寫了“朱孔陽先生曾以此磚制硯，現(xiàn)藏杭州博物館，與此硯可稱雙壁”幾句話，請同岑一并刻上。既然丟過丑，也就不怕再丑一次了。

此后，仍感意猶未盡，又請著名近代史研究專家楊天石、著名文化學(xué)者趙珩兩位先生分別題了硯銘，同樣刻在硯蓋上。楊天石的題銘：“傳說雷峰塔磚可驅(qū)害辟邪，又利生育，故盜者眾。久之塔圮矣”。與楊天石含而不露的文風(fēng)相反，趙珩則單刀直入一語中的，題了“危亡之漸”四個字。兩位先生都不愧是通曉歷史的文化大家，雖然是筆墨游戲，仍不忘以物傳史，以史明理，發(fā)揮歷史的警示作用。據(jù)說習(xí)近平總書記在河北省委的一次常委會上，在談到作風(fēng)建設(shè)時，曾拿雷峰塔倒掉的原因做分析。大意是，因為去撿磚的人多，今天你拿一塊，明天他拿一塊，最后塔就轟然倒掉了。并深刻指出，倒下來是頃刻之間的事兒，但過程是漸進的。非常發(fā)人警省！

中華民族之所以歷劫不磨，數(shù)千載仍能興旺發(fā)達，正是一代代仁人志士先天下之憂而憂，匡正時弊，防微杜漸的結(jié)果！這方磚硯也因為有了這樣的歷史意義而彌足珍貴，成為重要的思想文化遺產(chǎn)了。受此啟發(fā)，我又不揣淺陋，寫了一首詩，請同祥兄寫好后令同岑摹刻在硯蓋上。詩日：“塔影悠悠越千年，存亡只在剎那間。曾經(jīng)多少風(fēng)流事，勸君冷眼看此磚！”

詩不足存。然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的道理我是懂的。正好借這方磚硯聊申鄙意吧！

（責(zé)任編輯：尹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