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律
一記重重的耳光,一腳狠命的正踹,一個女生就這樣被打進了醫(yī)院。過年前發(fā)生在澳大利亞阿德萊德唐人街奶茶店的這段震撼視頻,就像是賀歲檔大熱《唐人街探案3》的“負面預告片”,提前將“唐人街”,這樣一種從華人討生活到游客觀光點的全球性景觀,呈現(xiàn)于因疫情而中斷了國際旅行的看客眼前——雖然這一次,展示的是職場欺壓、低薪賴賬、暴力橫行等陰暗面。
本來,高票房的唐探系列,作為合格乃至好看的商業(yè)大片,通過喜劇元素的堆砌,以及對境外著名城市浮光掠影的“風光片”式展現(xiàn),已經(jīng)開始改變著世人對唐人街的負面印象。 很多有出國旅行經(jīng)驗的國人,都或多或少意識到,正是唐人街,尤其是西方發(fā)達國家的唐人街,在某種程度上,塑造著外國人對華人和中國的偏見乃至錯誤認識。 這些入口處立著拱形牌坊、趴著石獅子、沿街掛著紅燈籠的地方,往往都是落后、骯臟、逼仄的窮街陋巷,那兒藏污納垢又危機四伏,與我們身處并熟悉的當代中國社會完全風貌迥異。
相比生活場景早已翻天覆地的中國本土,春節(jié)時的舞龍舞獅反而在海外唐人街得到了保護和傳承。
雖然名為《唐人街探案》,但劇情展開的地方遠不局限于唐人街。系列第一部,王寶強飾演的主角唐仁,是一個在曼谷唐人街謀生的落魄小男人。第二部,唐仁和他的遠房外甥秦風來到紐約破案,提及“初來乍到語言不同的華人嫌犯最可能去哪?”答案顯而易見,正是兼具黑工中介功能的唐人街。
到了最新“唐探3”這部“東京風光片”,亞洲最大的橫濱中華街,就只作為5秒左右的背景板,一個鏡頭從牌坊到湯池大門,草草掠過。
環(huán)球旅行這十年,世界各地的唐人街于我,要么是拍照打卡的迥異奇觀景點,要么是好吃不貴的中國胃接納點。 滿足好奇心的前者,而今只零星存在于發(fā)展中國家的城市角落。如加爾各答東部的“塔壩”,據(jù)信是印度唯一的唐人街。來自廣東、福建、江西和湖北的華人,世代在此生活了200多年,也正是在已經(jīng)凋敝的這些街巷,跟一位還能說幾句中文的祖籍湖北天門人聊天,我才第一次得知海外天門人,一度憑“挑牙蟲”的江湖伎倆游走四方。
巴拿馬的城市街道和度假島嶼,鮮少能見到東亞面孔,而只要鉆進商店,十有八九將碰到來自廣州花都的同胞。 通過鄉(xiāng)鄰間以誠信互助為基礎(chǔ)的民間放貸協(xié)會,10多萬花都人相繼來到這個中美洲小國,“只要不拿去瞎賭,基本都能賺回來”,一個手機店老板告訴我,而坐落于中央商務區(qū)的電子產(chǎn)品、創(chuàng)意餐廳和花店,也取代了過去的洗衣房、粵菜館和推拿鋪,成為當代的新唐人街商業(yè)樣貌。
隨著新一代華人生意做大或者往地產(chǎn)金融方向轉(zhuǎn)型,南美一些地區(qū)的唐人街,甚至很難見到華人了。去伊瓜蘇跨國大瀑布巴西這一頭的游客中,好奇心強的那些,或許會以沒人管的公開“偷渡”的方式,去河對岸的內(nèi)陸國家巴拉圭打個卡,過了橋,就是拉美城市中亞裔比例最高的東方市,絕大部分來自中國臺灣。
泰國曼谷唐人街。
答應領(lǐng)我過去轉(zhuǎn)一轉(zhuǎn)的巴西朋友保證,“過去后,全是商場超市,里面你們那的人?!?/p>
可是過去轉(zhuǎn)了大半天,買了耳機喝了阿根廷馬黛茶,自始至終就沒見到亞洲臉,一家金鋪的店員說,“是的,我們老板是臺灣人,但也就每個月來一趟看看自己生意吧。”
秘魯首都利馬,位于市中心烏卡亞利街的第7和第8街區(qū),是一片有著牌坊、燈籠的標準唐人街,從長相到服飾都像極了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印加婦女,在街邊賣著鹽焗鵪鶉蛋和烤玉米。 而結(jié)合了安第斯口味和廣式風格的當?shù)夭蛷d“Chifa”(西語發(fā)音廣東話“饎飯”)密布于街頭巷尾,各個角落都飄著從鄧麗君《甜蜜蜜》到梁靜茹《勇氣》的過時流行歌,可是也一樣難以見到除游客外的當?shù)厝A人。
到了物價昂貴的發(fā)達國家,唐人街就成了物美價廉的商超購物處、快餐外賣點、跨國快遞站以及電器快修鋪。第一次穿越美國旅行,筆記本電腦出故障了,相關(guān)品牌的修理得走麻煩的流程,等上一周以上,且花費不菲。
到了紐約,住到位于小意大利和唐人街的朋友豪宅,拿去樓下店鋪,40美元,下午取走,功能全面恢復。繼而,我又在一個轉(zhuǎn)角處,發(fā)現(xiàn)兩家相互競爭的自助餐廳,三菜一湯,外賣4.5美元,堂食4.75美元,不免發(fā)出感慨,“在紐約,只要搞定了住宿,生活真的可以很便宜。” 其實,在人工成本極高、導致人人動手能力都很強的歐美,只要自己會做菜而不要總跑餐館,生活成本甚至能比國內(nèi)還便宜。
也因此,主要城市的唐人街那些大型連鎖超市,已經(jīng)擔負起滿足千奇百怪中國胃的重要功能。要是只想簡單買瓶老干媽、幾袋榨菜,那么只要有點規(guī)模的城鎮(zhèn)就會有亞洲超市。
至于那些到處可見的海鮮粵菜酒樓、川菜館是否正宗,就只得依賴各APP點評,且絕對不能跟著西方人口味決定的Tripadvisor。 一些大城市的唐人街,已經(jīng)明確有了“正宗餐廳”和“游客餐廳”的區(qū)分,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吃得慣“正宗原味”的,那位帶我“偷渡”巴拉圭的巴西朋友,因為長期在地中海上的郵輪工作,到訪南歐各大港口后,就習慣并依賴上了溫州餐廳的炒面。
“好吃不貴”,一樣是她對華人聚居區(qū)餐館的評價。
偏偏也正是“好吃不貴”,導致了春節(jié)前阿德萊德唐人街的沖突事件。課余打工的女生因為跟奶茶店老板討要時薪10澳元的工資,而被幫倒忙的老板朋友狠揍。 而法律規(guī)定的澳洲最低時薪是19.84澳元,雖然實習期拿不到這個數(shù)很普遍,但也只能在唐人街這樣的地方,會比較容易出現(xiàn)對半計薪甚至直接賴賬的情況,要不我們游客所享受到的“好吃不貴”又從何而來?
唐人街存續(xù)百年的潛規(guī)則,又讓被中小資本剝削的勞動者,因擔心自己成了被排擠的刺頭,而忍氣吞聲、無處伸冤。
1974年,羅曼·波蘭斯基拍過一部名作《唐人街》。雖然除片尾有洛杉磯唐人街場景外,整個喪氣的故事無關(guān)這個西方世界的普遍存在,但扮演私家偵探的杰克·尼科爾森,念叨著自己在唐人街做警察時從華人口中學來的口頭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后被老同事安撫,“算了吧,杰克,這里是唐人街”——一條從無規(guī)則改變、也沒法完成探案的“唐人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