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內(nèi)容提要:本文主要從社會學和文學兩個層面對梁鴻的《梁莊十年》進行考察。其社會學價值集中體現(xiàn)為鄉(xiāng)村政治的渙散與鄉(xiāng)村女性部分主體地位的缺失。其文學價值集中體現(xiàn)為對梁莊若干女性人物深度精神世界的藝術(shù)勘探。作品一個總體性的思想內(nèi)涵,就是思考現(xiàn)代化或者說城市化思潮強勁沖擊下,像梁莊這樣的鄉(xiāng)村世界到底應該向何處去。
只有在這次面對這部《梁莊十年》(載《十月》雜志2021年單月號第1期)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梁鴻那部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廣泛影響的長篇非虛構(gòu)文學《中國在梁莊》在《人民文學》雜志發(fā)表(發(fā)表時的作品標題是《梁莊》),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十年的時間。當然,與此緊密相關(guān)的一點是,非虛構(gòu)文學這樣一種提法的出籠,在中國文壇也同樣是整整十年的時間。盡管說在西方文學界,建立于豐富創(chuàng)作實踐基礎(chǔ)上的一種非虛構(gòu)文學概念的形成,其時間絕對要早于中國文壇許多,但具體到中國文壇,明確提出所謂非虛構(gòu)文學的概念,并且在文學界產(chǎn)生廣泛影響,且這種概念主導下的文學實踐一直延續(xù)至今不絕如縷,其始作俑者是2010年的《人民文學》雜志。從那個時候開始,作為一種文學文體的非虛構(gòu)文學,以其相當豐富的創(chuàng)作實績,最起碼取得了能夠與曾經(jīng)長期流行的報告文學分庭抗禮的文學地位。這一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就是為我們奉獻出“梁莊三部曲”(《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梁莊十年》)的梁鴻。
我們都知道,在具體從事非虛構(gòu)文學創(chuàng)作之前,梁鴻是一位成績突出的當代文學批評家。一直到現(xiàn)在,她那些關(guān)于鄉(xiāng)土文學與河南(或者說中原)作家的真知灼見,都依然是相關(guān)研究者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的重要存在。以我所見,很大程度上,正是作為學者的梁鴻在這一方面所取得的文學批評實績,構(gòu)成了作為作家的梁鴻在非虛構(gòu)文學的寫作方面一個不可忽卻的基本前提。這里的一個關(guān)鍵問題在于,身為學者的梁鴻的研究領(lǐng)域,與后來變身為非虛構(gòu)文學作家的梁鴻的寫作對象,有著不容忽視的疊合同一特征。所謂的疊合與同一,就是指梁鴻從事文學批評工作時作為研究對象的鄉(xiāng)土文學和河南(中原)作家,與具體成為其非虛構(gòu)書寫對象的河南省穰縣吳鎮(zhèn)梁莊,有著不可忽略的同一性。而這也就意味著,當梁鴻試圖以非虛構(gòu)的方式進入作為標本或者說寫作對象的梁莊的時候,她所攜帶的,正是在長期的文學批評工作過程中所形成的關(guān)于鄉(xiāng)土文學、關(guān)于河南這一特定地域的理性定見。從這個角度來說,梁鴻非虛構(gòu)文學的寫作過程,也正是她所長期形成的理性定見,與田野調(diào)查過程中所實際觀察到的現(xiàn)實狀況,發(fā)生強烈碰撞的過程。當然,如果換一個角度,這也可以被看作梁鴻先驗的理性定見不斷被修正的過程。無論如何,假若梁鴻不是一位在鄉(xiāng)土文學與河南(中原)作家研究方面有著超卓識見的文學批評家,那她所創(chuàng)作出的“梁莊三部曲”肯定也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模樣。
正如同作品的標題已經(jīng)明確交代的,具體到“梁莊三部曲”最后一部的《梁莊十年》所集中書寫的,是從2010年到2020年這十年間梁莊那些值得注意的人和事。我們注意到,雜志編者在“卷首語”中曾經(jīng)刻意強調(diào)《梁莊十年》有著突出的“去社會學化”的特征:“放棄先在的問題設(shè)定,和對于深度意義的焦灼企圖,從村莊內(nèi)部翻騰的人事開始敘述,是文學或者小說的觀察方式。盡管章節(jié)結(jié)構(gòu)仍然借用‘房屋’‘土地’等社會學主題,這一次的《梁莊十年》,梁鴻在社會學與文學的天平兩端明顯偏向文學。這不僅指溢出章節(jié)主題的復雜故事維度,也包括作家在文本形式上的輕度潔癖,剔除議論和主觀、保留細節(jié)與故事,將材料和思辨的部分以腳注的方式呈現(xiàn)?!?一方面,我們固然承認編者如上一種解讀分析的合理性;但另一方面,即使在這部貌似“去社會學化”的《梁莊十年》中,我們卻仍然能夠真切地感受到一種社會學價值的存在。又或者,從根本上說,一種社會學價值的具備,正是非虛構(gòu)文學這一文體區(qū)別于其他文體比如小說的根本特征所在。面對一部小說作品,我們未必非得從中獲得某種社會學價值的啟示,但在面對一部非虛構(gòu)文學作品的時候,如此一種衡量標準的存在,似乎又是一件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梁莊十年》的社會學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這樣兩個方面。其一,鄉(xiāng)村政治的渙散以及村民公共意識的相對匱乏。這一點,集中體現(xiàn)在第三章“土地”中的“人家”一節(jié)。鄉(xiāng)村政治渙散的主要問題,就是黨員的老齡化與村支書的難產(chǎn)。首先是黨員的老齡化:“一調(diào)查,才發(fā)現(xiàn),農(nóng)村黨員的老齡化極為嚴重。以梁莊為例,兩千多口人,六十歲以上的有十幾個黨員,五十歲左右的四個,四十歲以下有五個,年輕人有五個,這五個主要是那些在外上學的大學生,他們在學校期間入黨,指標會轉(zhuǎn)回到村里。在外打工的年輕人幾乎沒有入黨的,除了栓子?!敝詴侨绱?,與那些出外打工者客觀的生存狀況緊密相關(guān)。這些打工者常年在外工作,每年返鄉(xiāng)過春節(jié),前后只有十多天的時間。在這短暫的十多天時間里,他們需要完成鄉(xiāng)村倫理所規(guī)定的各種使命。與此相連帶的一點是,既然黨員都這么難產(chǎn),那必須從黨員中選舉產(chǎn)生的村支書的難產(chǎn),就更是可想而知了。具體到梁莊,先是在2016年初的時候,時任村支書的韓治景,連同村會計一起,因“公款私用”被人告狀,結(jié)果是韓治景被上級免職。緊接著上臺的韓天明,為人過分老實,因為實在無法適應村干部的工作狀態(tài),于2016年底堅決撂了挑子。萬般無奈之下,鄉(xiāng)領(lǐng)導只好在征求本人同意的情況下,把外出打工者中唯一符合條件的黨員栓子推上了梁莊村支書的領(lǐng)導崗位。盡管在和梁鴻(也即小清)的交談過程中,栓子似乎充滿了雄心壯志,但在接受梁鴻關(guān)于栓子這個村支書稱職與否的詢問時,村民的回答卻是:“在說到栓子這三年到底干得如何時,大家相互看了一眼,干笑兩聲:‘哈,啥咋樣?成天都見不到人家一面。’”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落差的存在,于此即可見一斑。盡管因為作品中沒有明確交代栓子成為村支書的具體時間是什么時候,但明太爺?shù)谋瘎≡诤艽蟪潭壬险f明著村一級政權(quán)的不作為,或者胡作為。具體的情況是,國家因為修建南水北調(diào)大河,占用了梁莊的不少土地。按照國家的相關(guān)規(guī)定,占地的賠償款是一個人兩萬多元。要想拿到賠償款,就必須有戶口本。但明太爺家的戶口本上,卻沒有兒媳婦和孫子的名字。于是,明太爺一家便急急忙忙設(shè)法去辦理上戶口的相關(guān)事宜。沒承想,等到他們前前后后用了快一個月的時間辦好后,卻遭遇了一個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土政策”:“寒露前交戶口本的,能分到錢,寒露后就沒了。”僅僅因為遲了一個月的時間,就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四萬多塊錢,明太爺無論如何都內(nèi)心不甘。萬般無奈之下,明太爺除了到村委會和鄉(xiāng)政府罵一圈兒人之外,剩下的就是借酒消愁了。從根本上說,正是因為他的內(nèi)心郁悶,因為他無節(jié)制的酗酒,才最終導致他在深度醉酒情況下,被那口破缸的豁口扎死的凄慘悲劇。雖然從表面上看,明太爺死亡的直接原因是酗酒,但細細推敲,卻應該說,只有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土政策”,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罪魁禍首。也因此,明太爺?shù)谋瘎∷浞终f明的,正是我們前面所謂鄉(xiāng)村政治的渙散。
事實上,明太爺悲劇的最終釀成之外,能夠說明這一點的,也還有梁莊房屋建筑的雜亂無序狀態(tài)。由于“新房和舊房,共同造成了梁莊越來越擁擠、越來越混亂的內(nèi)部空間”,所以,一種實際的情形就是:“從我家出門向左,原來通往村莊外面的那條路被一棟房子生生截斷,向右通往村莊后面的路則被沙土堆、垃圾場堵上,而雪上加霜的是,鄰居老支書家兒子,多年來在安陽打工,忽然回來,半年之內(nèi),在他們宅基地的最前端,也就是我家的出路口,蓋了兩層全封閉的樓房,說是按‘趟’蓋的。這樣一來,我家?guī)缀醣蝗υ谒拿娣课葜?,只有一條狹窄的出路,要想進車,就得貼著他家樓房的墻根進去?!闭G闆r下,一個村莊的建筑和道路設(shè)計,都應該有一定的規(guī)劃和秩序,也即文中所謂的“趟”。但梁莊的情況,卻很顯然不是如此。梁鴻她們家竟然“幾乎被圈在四面房屋之中”。所以梁鴻才會不無沉痛地寫下這樣的一些話語:“梁莊內(nèi)部空間,如同一個錯綜復雜的網(wǎng)絡,不在其中,很難摸清楚其路徑?!薄叭绻且粋€旅行者,他所看到的,完完全全是一個雜亂無序的北方村莊?!痹谶@里,錯綜復雜也罷,雜亂無序也罷,從表面上看,所針對的,似乎是梁莊的建筑和道路狀況。但如果從一種象征的角度來說,梁鴻所要表達的,恰好是同樣處于“錯綜復雜”和“雜亂無序”狀態(tài)的梁莊基本存在面貌。
或許與鄉(xiāng)村政治的渙散狀況有關(guān),特別耐人尋味的一點,是梁鴻對梁莊村民社會意識狀況的敏銳洞察和發(fā)現(xiàn)。對“人家”一詞的頻繁使用,所充分說明的,正是這樣的一種狀況:“固然,梁莊是文哥、霞子媽、豐定的家,他們終生都在此生活。但是,在談到一些公共事務時,說到村支書、村會計,甚至哪怕是一個隊的小組長,都會用‘人家’來代替,‘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都是人家上面人管的’,‘人家都是有權(quán)有勢的’等等之類的語氣。這樣說的人不乏那些長期在城市工作且受過一定教育的年輕人。”在描述了以上這種狀況的前提下,梁鴻緊接著結(jié)合她對梁莊村民普遍心理狀態(tài)的了解,對梁莊人口口聲聲的“人家”一詞,進行了足稱深入的語義分析:“‘人家’,這里面包含著兩層意思。一是,大家把自己從公共事務中擇了出來。村莊垃圾、房屋改造、坑塘恢復,等等之類的事情,都是‘人家’要管的事情,和我們這些普通人沒有關(guān)系。二是,自動臣服于某種權(quán)力。‘你想蓋房,那非得找人家不行’,‘那南水北調(diào)的工程,肯定是人家承包了呀,人家有權(quán)有勢的’。在這里,梁莊的村民認同了村干部高于自己并且因此得到很多便利的事實?!鼻罢叩纳顚诱Z義,是一種在公共事務上“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明哲保身態(tài)度。后者所揭示出的,則是梁莊村民們一種普遍的在權(quán)力面前自我矮化的心理狀況。梁鴻在此基礎(chǔ)上對梁莊村民們的集體意識或者無意識又有著進一步的解讀分析:“因此,在梁莊人意識深處,存在著兩個梁莊。一個梁莊是自己的家,自己院子和院子以內(nèi)的那片地,每個梁莊人都花大價錢來打造、修建;還有一個梁莊是‘人家’的、公共的梁莊,一個宏觀的、不可撼動的梁莊,跟‘個人’沒有關(guān)系。”在中國,有著甚為悠久的家國一體的傳統(tǒng),個人的小家與國家這樣一個大家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但在梁莊人的心目中,只有那個院子里的小家才是屬于自己的,至于院子之外的其他種種,均屬于與己無關(guān)的“人家”。但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這個“人家”恰恰就是事關(guān)每一個村民的梁莊公共事務。僅此一斑,我們不難從中見出梁莊人一種建立在社會關(guān)懷基礎(chǔ)上的公共意識的普遍匱乏。正是在如此洞見的前提下,也才會有梁鴻關(guān)于梁莊公共意識悖論的進一步論述:“這樣一來,‘人家’和‘人家’相關(guān)的那部分梁莊事務變成大家聊天議論時的對象,而不是與己相關(guān)的生活。那么,誰來當村支書,梁莊怎么發(fā)展,梁莊的集體用地到底多少,北崗地是租還是不租,就沒有那么重要了。雖然,梁莊最后如何發(fā)展會涉及到每一人的利益。”
其二,鄉(xiāng)村女性部分主體地位的缺失,以及她們?nèi)松瘎〉蔫T成。談論這一問題的一個必要前提是,按照梁鴻在文本相關(guān)注釋中的自述,她曾經(jīng)自以為是一位有著自覺女性意識的寫作者:“這么多年以來,我一直覺得自己算是一個比較有自覺意識的女性,早年讀博士時,正是中國女性主義思潮興盛時期,我也買了大量的相關(guān)書籍,一度想以女性主義為主題寫博士論文?!钡挥性趯懽鬟@部《梁莊十年》的過程中,梁鴻卻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在潛意識深處,仍然還是一位傳統(tǒng)思維的束縛者:“可是,在無意識深處,,在最日常的表述中,我仍然以最傳統(tǒng)的思維使用語言。沒有人覺得有問題,我沒有察覺,好像讀到這兩本書的人也沒有察覺?!闭且驗橛辛诉@種自覺,梁鴻才對自己長期習焉不察的語言問題有了新的認識:“語言潛流的內(nèi)部包含著思維無意識和文化的真正狀態(tài)。”問題真正的觸發(fā)點在于,在書寫到《梁莊十年》的第二章“芝麻粒兒大的命”的時候,梁鴻突然意識到梁莊的日常生活中,相當多的女性的姓名,實際上一直處于被嚴重遮蔽的狀態(tài)之中。在一次一眾鄉(xiāng)村女性聊天的過程中,梁鴻的大姐突然發(fā)問:“對了,五奶奶,你叫什么名字?”面對大姐的突然發(fā)問,“大家都愣了一下,面面相覷,似乎從來沒想過這件事情,似乎第一次意識到這是個問題”。正因為有著五奶奶究竟叫什么名字這個問題的觸發(fā),才會有梁鴻對相關(guān)問題的深入思索:“我看著眼前的這一群女人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梁莊的女孩子都到哪兒去了?我姐姐們的、我的童年伙伴都到哪兒去了?五奶奶的、霞子媽的,那個‘韓家媳婦’的童年伙伴都到哪兒去了?我好像太久沒想到她們了。在村莊,一個女孩出嫁的那一刻,你就被這個村莊放逐了,你失去了家,你必須去另外一個村莊建設(shè)新家庭,而在那里,終其一生,你可能連名字都不能擁有,直接成了‘××家的’‘××媳婦’。如果你是個城市女孩,嫁到一個不錯的家庭,在家庭社交場合,別人會‘尊稱’你為‘某太太’,這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墒羌毦科饋恚鳛榕?,一旦出嫁,你主體的某一部分就被抹殺掉了?!苯栌靡痪湓?jīng)流行過的歌詞來表達,大概這就叫“多么痛的領(lǐng)悟!”盡管一向自稱擁有堅定女性意識的寫作者,但梁鴻也只是到寫作《梁莊十年》的時候,方才真正意識到了鄉(xiāng)村日常稱呼中性別問題的存在。也因此,她才會在注釋中不無自責地寫道:“就在打下這一行字的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在寫前面‘小字報’那一章時,我寫的是‘韓家媳婦’怎樣怎樣,我非常自然地這樣寫,是因為我確實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沒有想到應該寫出她的名字。我想起來,在《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中,當談到大堂哥二堂哥時,我會詳細寫出他們的名字,但是,在寫到女性時,我也從來沒想到寫出她們的名字,都是直接用‘建昆嬸’‘花嬸’‘大嫂’‘二嫂’‘虎哥老婆’來代替,我甚至沒有想到要問她們的名字。”毫無疑問,當這些梁莊的女性即使在梁鴻的筆下,都被無意識地徑直稱呼為‘××家的’或者‘××媳婦’的時候,她們主體某一部分的被剝奪,就的確是無法否認的一種殘酷事實了。大約也正因為如此,梁鴻也才會把專注于梁莊女性書寫的第二章,干脆就命名為“芝麻粒兒大的命”。
與那些似乎永遠都會駐守在家鄉(xiāng)的鄉(xiāng)村男性相比較,一個不容否定的事實是,每一個鄉(xiāng)村女性,大約都不僅要出嫁,而且往往會嫁到別的村莊去。有了這樣一個看似非常合乎社會倫理的“遷徙”過程之后,鄉(xiāng)村女性某種不可逃脫的部分主體喪失悲劇命運的發(fā)生,也就不可避免了。對此,梁鴻曾經(jīng)借二姐的口吻做出過精要的分析:“不是,我理解這個意思,不是說追究哪是家的問題,而是說,一個女孩子,怎樣才算是她自己?這個感受我很深?!薄跋裎覀冞@個年齡,五十歲左右,基本上就是一結(jié)婚就出門打工,對新村莊沒有任何感情,在那個村里,肯定沒有自己的位置,最多就是‘××家媳婦’,而童年少年時的那個村莊,也自然早就被遺忘了。真要是從女人角度講,我這一輩子都沒根沒秧。婆家哩,咱不認識幾個人,娘家哩,慢慢地沒幾個人認識咱,小時候的玩伴大多數(shù)沒影沒蹤,娘家婆家都不是我的家?!睙o論如何,我們都得承認,梁鴻在這里提出了一個非常嚴肅的雖然長期存在卻處于習焉不察狀態(tài)的問題。一方面,正所謂“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鄉(xiāng)村女性一旦出嫁,就不再屬于自己出生的那個村莊。另一方面,進入丈夫所在的新村莊之后,又未必能很好地融入其中。即使融入了其中,更多時候也還是會被稱作“××媳婦”,其對丈夫也即男性的依附性不容否認。這方面的一個典型例證,就是年事已高的五奶奶。盡管說五奶奶在梁莊的生活也稱得上是有滋有味,但她內(nèi)心里總還是有一塊虛空無法被填補:“沒根沒秧。王莊(五奶奶出生的那個村莊——筆者注)不再是五奶奶的家,她二十歲以前的生命不再重要,她的少女時代,因為主體身份的喪失而化為虛空?!币驗槌黾薅鴮е碌泥l(xiāng)村女性這樣一種部分主體被剝奪的無根無秧狀態(tài),絕對應該引起相關(guān)研究者的高度關(guān)注?;蛟S正是出于某種打抱不平的心理,梁鴻才不無鄭重地把若干梁莊女性的名字羅列在了文本之中:五奶奶的名字是王仙芝,霞子媽的名字是趙秋艷,二堂嫂的名字是崔小花,虎子老婆的名字是王二玲,韓家媳婦的名字是李先敏……
所幸的是,或者與中國城市化進程中農(nóng)民工的進城打工有關(guān),到了梁鴻所集中關(guān)注記述的最近十年,諸如燕子、春靜、小玉等一眾從梁莊走出的鄉(xiāng)村女性,不僅不復因出嫁而喪失身為女性的部分主體,而且已經(jīng)在打工生活中憑借自己的勤勞和智慧確立著女性的某種生活主體地位。比如,那位在梁莊一直被緋聞纏身的燕子。或許與燕子的過于漂亮有關(guān),在梁莊大多數(shù)村民的口口相傳中,她被描述為一位不守本分的風流女性:“唯有一點可以肯定,燕子不守本分,招蜂引蝶,后來到外面去,不知道干了什么事,最后,找了一個年齡很大、相貌很丑的男人結(jié)了婚?!睂嶋H的情況如何呢?只有在梁鴻和燕子、春靜以及小玉她們仨見面深談之后,方才了解到事情的真相所在。卻原來,所謂的風流成性,對于燕子來說,絕對是莫須有的不白之冤。依照燕子的自述,自己不僅從來都談不上風流成性,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受了過于漂亮的害:“可以說,那些追我的男人把我的一生給毀了。到現(xiàn)在為止,我都沒談過戀愛,沒和任何人談過戀愛。和我現(xiàn)在的老公,那也是想著趕緊結(jié)婚算了。這也不是說追我的人有多壞,也都不是壞人,可是,對我來說,就是把我毀了,說這,一點也不為過?!逼鋵?,天生麗質(zhì)的燕子,不僅天資聰穎,而且在上學時非常喜歡讀書,曾經(jīng)一門心思地想要通過考大學的方式改變自己的命運。然而,年幼的燕子根本就想不到,僅僅因為外貌的漂亮,就給自己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煩惱。還只有虛歲十三歲,剛剛上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就有一個已經(jīng)上了班的名叫王子河的成年人,不管不顧地拼命追求燕子?!翱晌夷菚r候才十三四歲,十三四歲,啥也不懂,他那個追勁兒直接把我嚇倒了,把我對感情的感覺也破壞了。他們覺得那是真愛的表現(xiàn),對我,那就是騷擾,實實在在的騷擾?!标P(guān)鍵的問題是,在當時,以求愛的方式行騷擾之能事者,在王子河之外,也還有吳鎮(zhèn)派出所的所長以及那個時候已經(jīng)在上海讀大學的學民。正因為燕子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是跑哪兒都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都無法擺脫王子河們的瘋狂追求,萬般無奈之下只好輟學回家。因為這個時候的人們已經(jīng)開始出門打工,所以,燕子便不管不顧地和村里的錢家父子結(jié)伴,坐火車到北京去打工了。沒想到,她的這一走,帶來的依然是村民們不懷好意的議論紛紛:“后來,我才知道,村里人們傳著說,我和他們一起跑了,私奔了。媽天爺啊,咋會那樣想呢?我們到北京就分開了,他們不管我,我自己不知道咋找的,找到勞務市場?!本瓦@樣,燕子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成了最早一批毅然走出梁莊的打工者,開始了一段新的生活歷程。這個過程中,尤其不容忽視的一點,是燕子婚姻問題的最終解決。明明從各方面衡量,兩個人都不般配,更何況這位丑男不僅沒爹沒媽,還是一個二婚,燕子之所以最后決定嫁給他,只圖了一個他人特別老實:“和我現(xiàn)在的老公,就是圖他是個老實人,沒有花言巧語?!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燕子在婚姻問題上如此一種無奈的選擇,與她少女時期曾經(jīng)被數(shù)位成年男性瘋狂追逐的那段特別經(jīng)歷之間,肯定有著不容剝離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好在燕子的生存意志與精神心理都足夠強大,她不僅走出了王子河他們的瘋狂追逐所造成的心理陰影,而且重返北京,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位置:“2005年,農(nóng)歷十一月十五,我又來北京,開始賣菜,一個半月,掙了8000塊錢,我高興得不得了,就想著,以后我就干這個了?!?/p>
事實上,真正的明眼人應該早已發(fā)現(xiàn),我以上的文字,一方面固然是在一種社會學的意義層面上分析鄉(xiāng)村女性部分主體的被無端剝奪;但另一方面,當我的筆觸開始對如同燕子這樣一些梁莊的個體生命進行分析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兼顧一種文學的意義層面了。誠如《十月》雜志的編者在“卷首語”中所言,《梁莊十年》的確是一部文學語義豐富的非虛構(gòu)文學文本。其中,無論如何都不可或缺的一個方面,就是對梁莊若干女性人物深度精神世界的藝術(shù)打量與勘探。比如,那位真正可謂有著一部斑斑血淚史的春靜。依照春靜的自述,她如同燕子一樣,也沒有談過戀愛:“我真是沒談過戀愛。你看,連你們都不信。這是真的。燕子最清楚。李明江纏我都快把我纏死了,我根本都來不及想別的?!迸c燕子的情況相類似,春靜的沒談過戀愛,也與這個名叫李明江的成年男性的死命糾纏緊密相關(guān)。也同樣是因為李明江的存在,春靜很早就輟學上班:“我就去上班了?,F(xiàn)在想想,要說后悔吧,也不后悔,我偏科,就是沒那個人,我可能也考不上,可是最起碼,我不會過恁艱難。你看,連你也覺得我天天談戀愛,所有人都覺得我在談戀愛,實際上,我連男孩子的手都沒拉過?!焙艽蟪潭壬?,春靜也正是攜帶著這樣的一種心理陰影走向了和丈夫老許的現(xiàn)實婚姻。具體來說,她和老許這位時任鄉(xiāng)黨委書記的兒子,是通過別人的介紹而認識并結(jié)婚的。但春靜無論如何都料想不到,自從嫁給老許,她就開始墜入了某種噩夢般的人生歷程。倒也不是說老許不愛她,不喜歡她,而是因為老許酒后無節(jié)制的家暴:“老許喝酒我一直知道。那時候他在糧管所,下去收糧食,天天喝,經(jīng)常醉醺醺地找我。那時候也傻,覺得男人都是這樣的,應酬嘛,很正常。我根本沒想到他喝完酒是那樣子。他平時說話聲音都很低,可溫柔?!敝挥姓嬲Y(jié)婚住到一起之后,春靜才體會到了醉酒后的丈夫老許有多么可怕:“老許喝完酒,回家就打我。臉上,身上,哪兒都打,不讓你睡覺,不停地折磨你?!泵鎸ψ约旱恼煞颍红o也曾經(jīng)嘗試過想要離婚。到最后之所以不夠堅決,主要因為春靜覺得,除了酒后打人這一項之外,老許還是愛自己的:“他從心底深處是愛我的,但是,就是這個喝酒。”既然無法以離婚的方式擺脫丈夫老許,那生性過于柔弱的春靜,也就只好忍無可忍地繼續(xù)忍受下去了:“后來,我就不躲了,你打吧,打夠了累了趕緊睡覺,我還得接著干活?!笔聦嵣?,正如你已經(jīng)料想到的,如此承受家暴長達十九年的直接結(jié)果,就是春靜反應的麻木與遲鈍:“春靜的眼睛依然明亮。但是,如果仔細觀察的話,會發(fā)現(xiàn)略微有點遲鈍,缺乏必要的反應,那是長期被折磨所留下的痕跡。整個臉龐沒有一點光彩,泛黃、僵硬,神情看上去很疲倦。她給人的感覺就好像心早已破碎了,只是胡亂縫補一下,勉力支撐著活下去,再加上她略微沙啞、緩慢的聲音,看著她,就好像她被人不斷往水里摁?!?/p>
《梁莊十年》中不容忽視的人物,還有那位似乎總是在搖擺著跳舞的吳桂蘭。這位自稱“網(wǎng)紅”的吳桂蘭,具體職業(yè)是吳鎮(zhèn)的一位環(huán)衛(wèi)工。梁鴻初遇她的時候,她正在一個人的激烈舞蹈狀態(tài)中:“她旁邊是一輛三輪垃圾車,上面有拖把、大桶,還有一些凸出來的紙盒之類的東西?!彼同F(xiàn)如今已經(jīng)癱瘓在床的丈夫,雖然育有一兒三女,但只能夠兩個人在一起相依為命:“沒有,他們都在外面。我三個閨女,一個小兒子,都不在家。他們都在外面做生意,寧夏的,甘肅的,我小兒子在鄭州,都可不錯?!标P(guān)鍵的問題是,這四個孩子卻總是拒絕回家:“他們都不回來。我說,我不要你們錢,我要你們回來。你們回來看看你爹。我也不要他們錢,我掙的錢,也夠花了。我就想他們回來看一下?!蹦撤N意義上,這位被兒女“拋棄”了的吳桂蘭,也還可以被看作整個吳鎮(zhèn)的“棄兒”。這一點,突出不過地表現(xiàn)在她總是一個人在舞蹈:“沒有人跟她跳。對面燒烤店里的年輕人發(fā)出此起彼伏的喧鬧聲,有乘涼的人三三兩兩在路邊聊天,不時發(fā)出笑聲,而她這邊,是一個人的喧鬧。在瘋狂的舞動中,唯有她的裙子配合她,閃耀著艷麗而詭異的光。”甚至,因為梁鴻大姐的帶動,吳鎮(zhèn)的人們在參與到舞蹈之中的時候,也仍然會對她采取排斥的態(tài)度:“蹲在地上的吳桂蘭,身體姿勢有些疲乏,也有些孤獨。人們聽著她的音樂跳舞,卻并不怎么和她說話?!蹦敲?,吳桂蘭又何以會被整個吳鎮(zhèn)拋棄呢?對此,一個中年女人給出了一種明確的答案:“你去看看我們跳的。晚上七點開始,八點半結(jié)束。不影響誰。你不知道,人們都煩死她了,早晨四五點就放那么響的音樂,掃哪兒放哪兒,擾民,人們說她,她也不聽。她那閨女兒子為啥不回來?嫌丟人!”更進一步地,這個中年女人還特別強調(diào):“一般外地人看見吳桂蘭,都可興奮,覺得可有意思,你看,在吳鎮(zhèn),誰和她說話?他們兩口子年輕時都不正經(jīng)干,她老頭好喝酒,中風都是在酒場上中的,正喝著,頭一歪,出溜到地上,不行了。吳桂蘭也是,年輕時好跑,到處跑,不好好養(yǎng)孩子。到老了,你看天天穿得花里胡哨的,不像個樣子?!边@個中年女人在進行以上這一番表述的時候,還表現(xiàn)出了一副正義在握的義正詞嚴情狀:“她的聲音開始高亢起來,帶著天然的道德和正義,那是吳鎮(zhèn)潛藏很深的卻又一直被大家遵守的道德。一旦有誰逾越,便會遭受懲罰。這種懲罰從來沒人說出來過,也從來沒人認為自己在執(zhí)行,但是,你從被懲罰的人身上,一眼便看出來?!辟|(zhì)言之,這種在吳鎮(zhèn)潛藏很深的不成文道德規(guī)則,便可以被看作吳鎮(zhèn)那個地方世世代代沉潛下來的所謂集體無意識。正因為這種集體無意識特別強大,所以,如同吳桂蘭這樣的叛逆者才會受到相應的懲罰,才會既被整個吳鎮(zhèn)孤立和遺忘,也會被自己的兒女孤立和遺忘。但反過來,也正是面對著如此一種幾乎處于板結(jié)狀態(tài)的集體無意識,吳桂蘭身上那種極度個性化的叛逆者色彩,也才顯得特別難能可貴:“我不知道吳桂蘭有沒有意識到自己被懲罰。她眼神中的渴望,她弄出來的巨大聲響,她三十年如一日地在吳鎮(zhèn)大街上跳舞,似乎在反抗,也似乎在召喚。她兀自舞著,顯示出自己的力量,也釋放著善意和無望的吶喊?!痹谝徊恳岳潇o客觀的諦視為突出特點的長篇非虛構(gòu)文學作品中,梁鴻這段明顯注入了主觀感情色彩的文字,所強烈凸顯的,其實是作家對吳桂蘭的一種肯定和認同。
敏感的讀者很可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們以上所分析的,幾乎是清一色的女性人物。之所以會是如此,或許與梁鴻本人身為女性有關(guān),雖然活躍于《梁莊十年》中的梁莊人有男有女,但相比較而言,能夠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其實更多的還是那些女性人物。但這并不意味著作品中的男性人物,就全部黯然失色。作品中雖然著墨不多,但依然能夠令我們印象深刻的男性人物之一,就是那位名叫大勝的被抱養(yǎng)者。“2010年左右,大勝向礦上請假,父親生病了,他得回家照顧一段時間。父母就他這一個獨子。沒想到,這一回來,就是十年?!敝詴侨绱耍c大勝父母的身體狀況密切相關(guān)。先是罹患食道癌之后的父親,因為身體極度衰弱,必須有人攙扶才能勉強走動一兩步。由于母親無法勝任此項工作,大勝只好停薪留職,留在家中專門照顧父親,“他老婆留在廠里繼續(xù)工作”。說實在話,大勝絕對稱得上是一位稱職的服侍者,未曾料到的是,父親尚未去世,母親又突然中風。于是,“辦完父親葬事,大勝又去礦上,這次辦了早退,踏踏實實回到梁莊,一心一意照顧母親。妻子一有假期,也會從外地趕回來”。放眼梁莊周邊的鄉(xiāng)村世界,如同大勝這樣的孝子,其實并不多見。關(guān)鍵的問題是,大勝怎么會如此這般地孝順呢?這里所潛藏著的,是大勝一種難言的苦衷:“人們都說,不光梁莊,就是方圓幾十里,誰能找出大勝這樣的孝子?更何況,大勝還是抱養(yǎng)的。為了照顧父母親,自己連孩子都不生?!⒆印募毠?jié)我們當然無從得知,但是,作為一個‘抱養(yǎng)’的兒子,這里面蘊含的意義可就多了。在梁莊和周邊村莊,很多抱養(yǎng)的孩子往往比親生兒女更照顧家里,他們從小忍受閑言碎語和莫名的歧視長大,一當家里需要回饋時,付出不止一倍兩倍的辛苦,甚至因此自己的小家破碎掉,好像一定要證明什么,這里面有著不為他人所知的道德包袱和壓力?!睘槭裁匆驗槭潜槐юB(yǎng)者,就必須在孝順父母時付出超過一般人的辛苦?面對如此一種過于強大的鄉(xiāng)村倫理,大勝的所作所為,恐怕也只有在精神分析學的意義層面上,才可以獲得合理的解釋。
包括這部《梁莊十年》在內(nèi)的梁鴻的“梁莊三部曲”,一個總體性的思想內(nèi)涵,就是在思考表現(xiàn)現(xiàn)代化或者說城市化思潮強勁沖擊下,如同梁莊這樣的鄉(xiāng)村世界到底應該向何處去的根本問題。盡管說梁鴻也不可能給出相關(guān)的最終答案來,但她的真切書寫過程本身就具有重要意義和價值。
注釋:
1 “卷首語”,載《十月》2021年單月號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