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瑋
(中國政法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0088)
提要: 問答對話是先秦時期重要的人際交往和知識傳播方式,體現(xiàn)了彼時發(fā)達的口頭傳統(tǒng)。史傳所載大量的君臣問答對話體現(xiàn)了早期的諮議制度。問答對話還多用于貴族教育,后來逐漸演變?yōu)殛U釋經(jīng)典的重要方式。春秋時期,士人不再囿于制度而進行政治觀念的闡發(fā),而是通過對話尋求自由的思想爭鳴。而戰(zhàn)國之后,問答對話則演變成了士人假設(shè)問答、論辯設(shè)難之作,對問體在這時確立并趨于成熟。問答對話從早期君臣諮議的政治活動,發(fā)展到師生問答的教育活動、思想活動,再到純文學意義上的假設(shè)對問之體,文體的生成與成熟實際也是逐漸脫離政治視域,從無意識到有意識,從含混到清晰,從生活實際走向文學表達,逐漸擁有獨立話語的過程。
問答對話一直以來都是重要的知識傳播和人際溝通方式。早在甲骨卜辭中,就有了問答對話的雛形。廣泛被認可最早的對問體文章是宋玉的《對楚王問》,但這已經(jīng)是戰(zhàn)國晚期的作品。前代學者多從文體學視角討論對問體的生成,但卻較少提及更早時期問答對話形式對對問體生成的影響,同時也忽視了由問答對話所反映出來先秦時期發(fā)達的口頭傳統(tǒng)。在文字產(chǎn)生之前,人類經(jīng)歷的是漫長的口頭傳統(tǒng);即使文字產(chǎn)生之后,口頭傳統(tǒng)也并沒有消亡殆盡,而是和文字共同承擔著知識傳播的功能[1]。先秦時期,口頭和書面是兩種并存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歷史書寫方式。
實際上當跳出狹義的文體學視角,可以發(fā)現(xiàn)史書所載早期問答對話多為蘊含于諮議制度的君臣問答形式;春秋之后則表現(xiàn)為具有教育功能的師生口授和思想交流;而后又逐漸演變成“文學”表達體式。本文也將從以上三個方面討論先秦口頭傳統(tǒng)與問答對話形式的演變,揭示對問體的生成過程。
早在商周時期就有了監(jiān)察制度,包括諮議、勸諫等,既有上對下的督察,也包括下對上的監(jiān)督。《管子》記載早在黃帝和堯、舜、禹、湯時就制定了詢問制度,并且有專門的詢問場所,“黃帝立明臺之議者,上觀于賢也;堯有衢室之問者,下聽于人也;舜有告善之旌,而主不蔽也;禹立諫鼓于朝,而備訊唉;湯有總街之庭,以觀人誹也;武王有靈臺之復,而賢者進也”[2]。雖然此說或有傳說成分,但《左傳》《國語》《周禮》中明確記載君主身邊有專職的監(jiān)察官員小宰、官正、宰夫或御史等;有專門負責咨詢的官員太史、內(nèi)史、祝、瞽矇、誦訓等,都是伴隨在君主身邊,以備隨時咨詢、諫言。《左傳·昭公元年》載:“君子有四時,朝以聽政,晝以訪問,夕以修令,夜以安身?!盵3]1220《國語》有“問謗譽于路”?!吨苷Z上》載仲山甫言:“賦事行刑,必問于遺訓而咨于故實?!盵4]23《晉語八》也記載:“吾聞國家有大事,必順于典型,而訪諮于耇老而后行之?!盵4]424反映了君主向年長者咨政的情形。這些都說明了先秦時期諮議詢問制度的普遍性。史傳中詳盡記載了君臣問答對話,是對早期諮議制度的直接反映。
《尚書》以記言為主,六體①中猶以典、謨、訓、誥的問答對話較多,有意模仿說話者的語氣,還原說話的真實語境,是先秦時期諮議制度的直接體現(xiàn)。先秦時期的“典”有兩種類型:一類是以口誦為主,《尚書》中的《堯典》即屬此類;另一類則是作為匯編文獻的“典”。《說文》曰:“典,大冊也?!钡浼嬗锌谡b與書寫性質(zhì),這恰恰體現(xiàn)了先秦時期口頭與書寫并行的情形。雖然早在殷商時期就有了文字書寫,但口頭傳播并沒有被完全取代?!渡袝虻洹范嗍强谡Z化的對白,仿佛是一次推舉人才的部落聯(lián)盟會議。《周禮·天官》載大宰掌建邦之六典,包括治典、教典、禮典、政典、刑典、事典?!秶Z》記載楚國的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又能道訓典。可見典這種文體曾以誦讀的方式在宮廷傳播?!秶Z·楚語上》:“在輿有旅賁之規(guī),位寧有官師之典,倚幾有誦訓之諫,居寢有褻御之箴,臨事有瞽史之導,宴居有師工之誦[4]501。”說明典和諫、箴、誦都是以口誦讀,旅賁、官師、瞽史、師工也都是伴隨君主身邊的官員,為君主訓誦,只不過各自訓誦的范圍和內(nèi)容略有差異?!秷虻洹吩谙惹氐浼斜灰枚噙_14次,《禮記》《左傳》《國語》《孟子》《荀子》《逸周書》等都曾引用。但不少學者認為《堯典》最初是口頭流傳,經(jīng)匯輯相關(guān)材料整理而形成文字,后又有加工潤色。典實質(zhì)是以文字記載的口頭敘事內(nèi)容,經(jīng)過了從口頭到書面的轉(zhuǎn)化過程。
《說文》解釋“謨”即議謀。謨是君臣上下級之間商討謀議的文體。《皋陶謨》記載了皋陶與舜和禹之間的議謀。帝詢問皋陶和禹,皋陶和禹向帝匯報民生民情,以及對國家政治的見解??装矅ⅲ骸胺虻洹⒅?,圣帝所以立治之本,皆師法古道以成不易之則?!笨追f達正義:“堯舜考古以行,謂之為典;大禹、皋陶考古以言,謂之為謨?!盵5]102謨正是在諮議制度下產(chǎn)生的文體。前代學者多認為謨和典文體近似,均以“曰若稽古”這樣的程式化“套頭”開篇,行文多韻語,具有典型的口頭文體特征。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描繪到夔“擊石拊石,百獸率舞”以及“帝庸作歌”“皋陶載歌”“簫韶九成,鳳皇來儀”的場面,儼然是一場大型樂舞祭祀表演。同時也證明了諮議儀式場合除了口頭對話,還會伴隨一些歌樂舞表演,或有宗廟祭祀儀式。
訓也是君臣間的對話、訓導,有上級對下級的訓導,也有下級對上級的問答。《說文》:“訓,說教也?!薄对姟ご笱拧A民》:“古訓是式,威儀是力。”鄭玄箋:“故訓,先王之遺典也?!盵6]1434《詩·大雅·抑》:“四方其訓之?!薄睹珎鳌罚骸坝?,教也?!盵6]1367《高宗肜日》先交代告訓的緣由,繼而記錄了訓的內(nèi)容:“高宗肜日,越有雊雉。祖己曰:‘惟先格王,正厥事?!擞栍谕酰弧盵5]255《尚書·盤庚》:“王命眾,悉至于庭。王若曰:‘格汝眾。予告汝訓:汝猷黜乃心,無傲從康’?!盵5]228仿佛是對話現(xiàn)場的真實再現(xiàn)。
誥是告誡之文。《說文》:“誥,告也?!薄渡袝分械恼a有君主告誡臣下,如《大誥》《康誥》《酒誥》《多士》等篇;也有臣子勸告君主,有《召誥》《無逸》等。《洛誥》篇是周公和成王針對居洛之事的對話。
周公拜手稽首曰:“……”
王拜手稽首曰:“……拜手稽首誨言。”
周公曰:“王,肇稱殷禮,祀于新邑,咸秩無文。予齊百工,伻從王于周,予惟曰:‘庶有事?!裢跫疵唬骸浌?,宗以功作元祀?!┟唬骸晔苊V弼,丕視功載,乃汝其悉自教工?!孀悠渑?,孺子其朋,其往!無若火始焰焰;厥攸灼敘,弗其絕。厥若彝及撫事如予,惟以在周工往新邑。伻向即有僚,明作有功,惇大成裕,汝永有辭?!盵5]357
此篇言辭懇切,記載周公和成王對話時增添了不少細節(jié)和動作的描繪,生動還原了對話的場景。拜手稽首這樣細節(jié)的反復描繪,細致刻畫了周公和成王的推心置腹,顯示了互相信任、團結(jié)一心的君臣關(guān)系。
人類最初的敘事實質(zhì)是對諸多儀式的記錄和描繪?!渡袝分械膯柎饘υ捲从谥J議制度下的儀式現(xiàn)場,具有強烈的實用功能和現(xiàn)實意義。儀式中有口頭宣讀或誦說文辭,偶爾伴有樂舞表演,而這些“儀式性、口頭性的行為往往會通過書于竹帛或琢于盤銘的方式保存下來”[7]。將語音形式轉(zhuǎn)化成文字形式,最通用的方式是直接引語,“旨在復現(xiàn)人物實際使用的語言”[8]。
《尚書》中大量語氣詞如“哉”“嗚呼”“俞”“若”“矣”“乎”“咨”“焉”“其”“嗟”“都”“噫”等虛詞的使用[9],使記錄更加生動。還有不少韻文,如《皋陶謨》中大量整齊的四言句,以及《元首歌》和《股肱歌》這樣音律和諧的韻文,可以更好地還原對話情境,增強現(xiàn)場感、真實感,也體現(xiàn)了早期書面記載仍然保留著鮮明的口頭特征遺存,證明了口頭傳統(tǒng)的廣泛性。雖然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尚書》是結(jié)集成冊的經(jīng)典之作,但不可否認的是口頭敘事的狀態(tài)是曾經(jīng)存在的。
除《尚書》外,《國語》中也多是君臣問答對話。語,本就是二人問答對話之意。《詩經(jīng)·大雅·公劉》:“于時言言,于時語語。”孔疏:“直言曰言,謂一人自言。答難曰語,謂二人相對。”[6]1310但需要區(qū)分的是,與《尚書》不同,《國語》多諫言,《尚書》多號令。劉知幾《史通·六家》云:“蓋《書》之所主,本于號令,所以宣王道之正義,發(fā)話言于臣下,故其所載,皆典、謨、訓、誥、誓、命之文?!盵10]4《國語》書寫的目的則是為了向君主提供治國的方針和理念,“采錄前世穆王以來,下訖魯?shù)恐遣D,邦國成敗,嘉言善語。陰陽律呂,天時人事,逆順之數(shù)”[4]594。除此之外,《左傳》《晏子春秋》《呂氏春秋·直諫》《說苑·正諫》,《逸周書》的《大開武》《小開武》也都有用大量篇幅記載諮議制度,此處不再贅述。
中國古代文字雖然早已有之,但書寫并不是十分便利,攜帶更是不便。史官為何不刪繁就簡,經(jīng)過提煉之后,言簡意賅記錄,而是不勝勞力,詳細記錄問答對話的全部過程。這和先秦時期記錄歷史的方式是密切相關(guān)的。《漢書·藝文志》講到:“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盵11]1715《禮記·玉藻》中記載“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卻和《漢書·藝文志》所載左右史之職正好相反。唐人劉知幾指出:“蓋古之史氏,區(qū)分有二焉:一曰記言,二曰記事。而古人所學,以言為首。至若虞夏之典,商周之誥,仲虺、周任之言,史佚、臧文仲之說,凡有游談、專對、獻策、上書者,莫不引為端緒,歸其的準?!盵10]270劉知幾所劃分的游談、專對、獻策、上書四類,是對議對內(nèi)容的分類,也是文體層面的分類。楊樹達先生在論述青銅器的言事記錄時曾說:“私謂鐘鼎銘辭,以文體別之,可分為二事。一曰純乎記事者,二曰純乎記言者。其記事之中有言,則言統(tǒng)于事,以事論,不以言論也。記言之中亦有事,則事統(tǒng)于言,亦以言論,不以事論也。”[12]可見青銅銘文中就已經(jīng)有了言事結(jié)合的書寫方式。章學誠《文史通義·書教上》同樣也說:“《尚書》典謨之篇,記事而言亦具焉;訓誥之篇,記言而事亦見焉。故古人事見于言,言以為事,未嘗分事言為二物也?!盵13]
實際上,以《尚書》為代表的早期中國歷史書寫時代,多是檔案式的記錄,并非歷史的總結(jié)與闡釋,其目的在于還原“王言”。“王若曰”“王曰”的固定格式,正是史官對“王言”的實錄。劉起釪言《尚書》有史官記錄王的言論,以殷人代宣王命的詞語來表示所記為王的原話[14]。宋代張表臣《珊瑚鉤詩話》有:“帝王之言,……道其常而作彝憲者謂之‘典’;陳其謀而成嘉猷者謂之‘謨’;順其理而迪之者謂之‘訓’;屬其人而告之者謂之‘誥’;即師眾而申之者謂之‘誓’;因官使而命之者謂之‘命’?!盵15]典、謨、訓、誥此類問答對話形式文體的生成源于儀式現(xiàn)場和實際制度,即使以書面形式記載,仍會有意模仿說話者的語氣,其目的在于還原“王言”的真實語境,使文字記載具有現(xiàn)場感,從而獲得神圣感、權(quán)力感。一方面體現(xiàn)了歷史記錄的重要目的——還原;另一方面比平鋪直述更加能夠體現(xiàn)語言的力量,從而凸顯話語權(quán)力所構(gòu)建的政治秩序。
而到了春秋時期,歷史記錄“記王言”的目的逐漸消解,對話被詳盡記錄的重要原因在于此時“立言”的人生觀和價值觀?!蹲髠鳌は骞哪辍份d:
穆叔曰:“以豹所聞,此之謂世祿,非不朽也。魯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沒,其言立,其是之謂乎!豹聞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m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盵3]1088
《文心雕龍·諸子》篇也言,“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紛雜而莫顯;君子之處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達,則炳曜垂文,騰其姓氏,懸諸日月焉”[16]307。三不朽的價值觀,揭示了春秋時期貴族評價的標準?!吨芤住は缔o上》云:“言行,君子之樞機?!盵17]孔子也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蹲髠鳌は骞迥辍份d仲尼言:“《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而無文,行而不遠。晉為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為功。慎辭也!”[3]1106《禮記》講到言語是選拔人才的重要標準之一,“或以德進、或以事舉,或以言揚”[18]551。春秋時期,貴族階層有很高的道德目標和政治目標,有留名后世的強烈愿望。因此這樣的立言觀決定了史官要將問答對話詳盡記錄,以君子之言彰顯君子之德。
以《尚書》為代表的早期史傳以記錄性為主,其中所載君臣問答對話,是上古諮議制度的體現(xiàn)。史傳中的記言大部分都屬于直接引述,將人物間的問答對話盡可能還原。韓高年認為早期的問答對話對后來諸子散文無論是內(nèi)容還是形式都有極大的影響[19]。的確如此,史傳記載西周時期的問答對話發(fā)生在上層君主和貴族之間;春秋戰(zhàn)國之后則下沉至士人,問答雙方的身份、心態(tài)乃至目的都與早期有了較大差異。這實際也是政治制度演進、社會變革的體現(xiàn)。對話的內(nèi)容通過史官的文字記錄得以保留,也反映了早期文獻從口頭到書面過渡的形態(tài)。
在西周時期的官學教育體系中,問答對話是主要的教育之法,用于橫向的知識傳播;而到了春秋之后的私學教育,問答對話多用于師生思想交流,乃至后來逐漸演變?yōu)殛U釋經(jīng)典、思想爭鳴的重要方式。
從教育的起源與發(fā)展來看,西周時期就已有了自上而下完備的教育體系,“天子命之教,然后為學,小學在公宮南之左,大學在郊,天子曰辟雍,諸侯曰泮宮”[18]309?!抖Y記·內(nèi)則》記載貴族子弟學習,“九年教之數(shù)日。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學書計,衣不帛襦褲,禮帥初,朝夕學幼儀,請肄簡諒。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成童舞《象》,學射御。二十而冠,始學禮,可以衣裘帛,舞《大夏》,惇行孝弟,博學不教,內(nèi)而不出”[18]724。十三歲時開始學樂,誦習《詩》,學習《勺》舞。十五則開始學習《象》舞、射箭和駕車??梢姶藭r所學禮樂射御等內(nèi)容基本以口授為主,需要書面閱讀的教材內(nèi)容并不多。另有《禮記·文王世子》:“凡學世子及學士,必時。春夏學干戈,秋冬學羽龠,皆于東序。小樂正學干,大胥贊之。龠師學戈,龠師丞贊之。胥鼓南。春誦夏弦,大師詔之。瞽宗秋學禮,執(zhí)禮者詔之;冬讀書,典書者詔之。禮在瞽宗,書在上庠。”[18]551可以發(fā)現(xiàn)一年四季不同時節(jié)有相應不同的教學內(nèi)容,干、戈、羽、籥、詩、《書》、禮、樂等均在不同的地點學習,實際也反映了早期詩書禮樂教育的主要方式多為口授。
《周禮》中記載,瞽、保氏都是教育貴族子弟的官員。西周金文中也有保,但地位要高于《周禮》中所載的保氏,職能類似[20]?!吨芏Y·地官》記載,保氏“掌諫王惡,而養(yǎng)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shù)”[21]352。保氏教育子弟的內(nèi)容——六藝,基本都是技藝形態(tài)的學習?!吨芏Y·大行人》載:“王之所以撫邦國諸侯者,歲遍存,三歲遍覜,五歲遍省,七歲屬象胥,諭言語,協(xié)辭命;九歲屬瞽史,諭書名,聽聲音;十有一歲,達瑞節(jié),同度量,成牢禮,同數(shù)器,修法則;十有二歲王巡守殷國?!盵21]1105《漢書·禮樂志》有:“自卿大夫師瞽以下,皆選有道德之人,朝夕習業(yè),以教國子?!盵11]1038雖然目盲但善辨音律的瞽能夠被授予教育職能,可見此時的教育更多是通過聽覺形態(tài)來進行訓練。這時期雖然文字已使用,但由于傳播受限,書面文本類的教材實際并未廣泛生成及傳播,所以教育子弟的方式主要是通過口傳身授。施教者通過口頭講授歷史故事和身傳示范禮樂典章來進行教學,受教者通過觀察、模仿、誦讀、問答的方式學習,著重培養(yǎng)貴族子弟的禮樂詩教素養(yǎng)。清華簡《保訓》是周文王臨終時對太子的遺言,“昔前人傳保(寶),必受之以詷(誦)”[22],就是以“誦”的方式講述歷史故事來教育太子。
《周禮·春官》載:“以樂德教國子,中、和、祗、庸、孝、友;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以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大合樂?!编崱蹲ⅰ罚骸芭d者,以善物喻善事;道讀曰導,導者,言古以剴今也;倍文曰諷,以聲節(jié)之曰誦,發(fā)端曰言,答述曰語?!辟Z《疏》解釋說:“‘興者以善物喻善事’者,謂若老狼興周公之輩;亦以惡物喻惡事,不言者,鄭舉一邊可知。云‘道,讀曰導’者,取導引之義,故讀從之;云‘導者言古以剴今也’者,謂若《詩》陳古以刺幽王、厲王之輩皆是。云‘倍文曰諷’者,謂不開讀之。云‘以聲節(jié)之曰誦’者,此亦皆背文,但諷是直言之,無吟詠,誦則非直背文,又為吟詠以聲節(jié)之為異。……云‘發(fā)端曰言,答述曰語’者,《詩·公劉》云:‘于時言言,于時語語。’《毛》云:‘直言曰言,答述曰語?!盵21]575注疏對興、道、諷、誦、言、語做了十分詳細的注解,可以發(fā)現(xiàn)“興與道,是話語之修辭手段,側(cè)重表意的方面;諷與誦,為話語之聲音手段,側(cè)重發(fā)音;言與語,則為語言行為之兩種不同的類型,為禮活動的場合與節(jié)次所決定”[23]??梢姰敃r已經(jīng)根據(jù)聲音、講唱方式的不同,對六種樂語有了詳細的區(qū)分。《列女傳·母儀傳·周室三母》記載:“古者婦人妊子,寢不側(cè),坐不邊,立不蹕,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目不視于邪色,耳不聽于淫聲。夜則令瞽誦詩,道正事。如此,則生子形容端正,才德必過人矣。”[24]瞽誦詩歌、講述歷史故事甚至已經(jīng)是重要的胎教方式??谑趥鞑ト绱似毡?,實際也是先秦時期發(fā)達的口頭傳統(tǒng)在教育層面的體現(xiàn)。
先秦時期的書寫雖然起源較早,但在春秋之前多用于記錄和保存,較少用來橫向傳播知識、教育子弟或用于教材編纂。基于這樣的物質(zhì)文化背景之下,這一時期的教育必然無法通過統(tǒng)一編纂的書面教材來實現(xiàn),主要靠口頭傳授。從官學到私學,問答對話逐漸由教育之法演變?yōu)樗枷虢涣鞣绞?,影響了此后的解?jīng)方式,甚至固定為師生問答解經(jīng)之體。班固《漢書·藝文志》載:“及末世口說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鄒、夾之傳?!盵11]1715及至漢代,《公羊》《穀梁》都延續(xù)了問答對話形式的解經(jīng)方式。
目前所見先秦有完整教育文獻留存的是魯國和楚國,孔子的教材就是五經(jīng)?!墩撜Z》問答對話的主客體為孔門師徒,大都針對一個主題而進行,一般為三兩個回合,開放式結(jié)果?!墩撜Z》的對話方式與《尚書》有很大差異,不再是君臣間制度性的問答,沒有了發(fā)號施令,多為平易近人的思想討論?!墩撜Z》的問答對話,一種是直接針對一個核心話題進行簡單問答;另一種是開篇首先交代場景,接著老師提問,然后學生回答,還原了完整的教學情境。如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蔽之而無憾?!鳖仠Y曰:“愿無伐善,無施勞?!弊勇吩唬骸霸嘎勛又?。”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論語·公冶長》)還有《子路冉有公西華侍坐》(《論語·先進》)等章。諸如此類的問答以孔子為問答主體,出現(xiàn)了多方的討論,展現(xiàn)了由對話來推動情節(jié)層層遞進和思想闡發(fā)逐漸深入的過程。同時還刻畫了人物神態(tài),例如“子路率爾而對曰”,“夫子哂之”,“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是對師生問答對話教學情境的完整還原。
《論語》中的問答對話,多為孔門弟子出于自覺意識所記錄,因此口授、傳抄過程中會出現(xiàn)“傳聞異辭”?!稘h書·藝文志》論述《論語》的編纂過程:“《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盵11]1715《論語·衛(wèi)靈公》載:“子張問行。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立則見其參于前也,在輿則見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訌垥T紳?!盵25]紳即大帶。子張直接將老師說的話隨手記在腰帶上,正是班固所言“弟子各有所記”。所以也有學者推論今本《論語》,應該就是編者從孔門弟子所記載的孔子言行文字之中精選出來的節(jié)本或精華本[26]。
《論語》之后,對話形式一直在延續(xù),從師生講授逐漸演變成了思想交流的方式,問答主體也不限于師生之間,其目的在于闡發(fā)思想,更具有思辨性?!睹献印费匾u了《論語》的對話形式,多是孟子和君主間的問答,孟子作為主體所具有的滔滔氣勢,已經(jīng)體現(xiàn)了辯士的風格?!肚f子》《墨子》《荀子》《商君書》《公孫龍子》也多是士人問答對話的場景。有學者考證為孔子所作的《禮記·哀公問》以對話形式記錄魯哀公與孔子就禮、政進行問答[27]。同一事件也見于《論語·為政》《禮記·中庸》《儒行》《大戴禮記·哀公問于孔子》《孔子家語·哀公問政》《荀子·哀公》,上博簡《魯邦大旱》、定縣八角廊漢簡《哀公問五義》和阜陽雙古堆一號木牘《魯哀公問孔子當今之時》等文獻,內(nèi)容較多重出之處,有不同程度的增刪或改編,這實際上也說明了口頭向書面轉(zhuǎn)寫、傳抄過程中的異文現(xiàn)象。上博簡《民之父母》《子羔》記載孔子與學生子羔關(guān)于禹、契、后稷的感生神話的問答討論?!遏敯畲蠛怠贰都靖?康)子問于孔子》《孔子見季桓子》《弟子問》《顏淵問于孔子》《史蒥問于夫子》等出土文獻也都記載了問答對話形式的思想交流。
問答對話是思想激發(fā)過程的展現(xiàn),所以對話盛行的時代,也是思想煥發(fā)的時代,對話形式是對哲學和社會問題闡發(fā)的重要途徑。朱光潛評價說,“在柏拉圖的手里,對話體運用得特別靈活,向來不從抽象概念出發(fā)而從具體事例出發(fā),生動鮮明,以淺喻深,由近及遠,去偽存真,層層深入,使人不但看到思想的最后成就或結(jié)論,而且看到深的思想的辯證發(fā)展過程,柏拉圖樹立了這種對話體的典范”[28]。實際上,不僅是古希臘,中國早期思想家也將對話藝術(shù)作為推理的一種“助產(chǎn)術(shù)”。對話形式是推動思想闡發(fā)層層遞進的過程,就如巴赫金所說,“真理不是產(chǎn)生和存在于某個人的頭腦里的,它是在共同尋求真理的人們之間誕生的,是在他們的對話交際過程中誕生的”[29]。也就是說,在對話雙方彼此認同的情境中,能夠引發(fā)對話,激發(fā)思想的交鋒。
先秦時期,問答對話形式是貴族教育、知識傳播、思想闡發(fā)的重要方式。西周之時,文字教材并不多,多以問答的形式來進行言傳身教;而春秋之后,隨著私學的興起,問答對話逐漸演化成了闡釋思想的主要方式,問與答是開放性的辯證過程。值得注意的是,此后問答對話體式文本的篇幅逐漸加長,還出現(xiàn)了專論體。士人也逐漸開始有意識地整理和編輯材料,匯編文獻。問答對話形式一方面向篇幅更長的對話發(fā)展;另一方面向?qū)U擉w發(fā)展。問答對話由早期諮議勸諫制度的產(chǎn)物,變成激發(fā)思想的途徑,同時也說明到了春秋戰(zhàn)國以后,士人不再是囿于制度而進行政治觀念的闡發(fā),而是通過對話尋求自由思想的爭鳴。
對問體在古人的文學論著中又稱作對問、問對、難、設(shè)難、答、應、問、對等,種類繁多,可見古人對對問體的認識各有所言,并不統(tǒng)一。吳承學認為文體學意義上的對問體,是指“君臣、師弟、客主、朋友之間圍繞一個主題,以問答的形式進行論難辯駁,由此形成的有中心論題,思想集中緊湊的論說文體”[30]。而他也強調(diào)了對問體的根本特征在于辯論。關(guān)于問答對話形式與對問體的關(guān)系,前人論述頗多?!段男牡颀垺るs文》:“宋玉含才,頗亦負俗,始造對問,以申其志,放懷寥廓,氣實使文?!詫栆院?,東方朔效而廣之,名為客難,托古慰志,疏而有辨?!盵16]193劉勰認為宋玉始創(chuàng)對問體,后世多有效仿。吳訥《文章辨體序說》云:“問對體者,載昔人一時問答之辭,或設(shè)客難以著其意者也。《文選》所錄宋玉之于楚王,相如之于蜀父老,是所謂問對之辭。至于《答客難》《解嘲》《賓戲》等作,則皆設(shè)辭以自慰者焉。”[31]48吳訥認為對問乃主客設(shè)難問答之意。宋洪邁《容齋隨筆》有:“自屈原詞賦假漁父、日者問答之后,后人作者悉相規(guī)仿?!盵32]馬積高先生認為對問可分為兩種[33]:一種是設(shè)客主就某一問題進行辯駁論難,以申述作者對某一問題的見解或某種現(xiàn)象的意見,其行文純是無韻的散文,如黃宗羲《明文海·問答甲》所收的趙汸《葬書對問》、劉基《賣柑者言》、貝瓊《土偶對》、董軒《補余氏潮汐對》《名實對》等,這種文章如劉勰所言,只能歸入論說或雜文;而第二種則是設(shè)客難以剖白作者的內(nèi)心矛盾與不滿情緒,如東方朔《答客難》、韓愈《進學解》之類,實則是抒發(fā)作者不得志的牢騷與進行自我寬慰而已,行文雖與散文或駢文相似,但它大體有韻,與前種對問體有明顯的區(qū)別,應屬于有韻之文,歸入辭賦一類,都是主客問答辯難之體。
相比之下,徐師曾對對問體生成的解讀更加全面?!段捏w明辨序說》:“按問對者,文人假設(shè)之詞也。其名既殊,其實復異。故名實皆問者,屈平《天問》、江淹《邃古篇》之類是也;名問而實對者,柳宗元《晉問》之類是也。其他曰難,曰諭,曰答,曰應,又有不同,皆問對之類也。古者君臣朋友口相問對,其詞詳見于《左傳》《史》《漢》諸書。后人仿之,乃設(shè)詞以見志,于是有問對之文,而反復縱橫,直可以舒憤郁而通意慮,蓋文之不可闕者也?!盵30]134區(qū)分了不同類型的對問體,名實皆問、名問而實對。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徐師曾注意到了見于《左傳》《史記》《漢書》的君臣朋友問答對話對后世對問體的影響。雖然史傳中的問答對話并不具有獨立的文體意義,而是記錄歷史的方式,但對于對問體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
基于文學視域,可以發(fā)現(xiàn)早在《詩經(jīng)》中就有對話形式呈現(xiàn)?!多嶏L·女曰雞鳴》《齊風·雞鳴》都是問答對話。錢鐘書在《管錐編》中對《齊風·雞鳴》篇的對話形式做了闡釋:“意作男女對答之詞,更饒情致。女促男起,男則淹戀;女曰雞鳴,男闢之曰蠅聲,女曰東方明,男闢之曰月光。亦如《女曰雞鳴》之士女對答耳?!盵34]以上兩篇都是妻催夫早起,夫妻間的問答充滿了生活情趣。《詩經(jīng)》中還有《鄭風·溱洧》《召南·野有死麕》也是問答對話的形式,盡管在《詩經(jīng)》中并不占多數(shù),但已經(jīng)讓我們感受到歌謠應該是彼此交流的“對話”,而不是沉思默想的“獨白”[35]。而以上這些都是采用了問答對話的形式來進行主題深發(fā)或闡釋,并不能算作文體學意義上的對問體作品。
問答對話在戰(zhàn)國之后逐漸演變成了假設(shè)問答或設(shè)難游戲之作,本來是層層問答闡發(fā)思想,后來演變成逞口舌之能,展現(xiàn)了戰(zhàn)國游士的論辯之術(shù)。這體現(xiàn)了問答對話除了能夠闡發(fā)思想、政治問答之外,還被賦予了娛樂功能,這也進一步刺激了對問體的生成。戰(zhàn)國時期,論辯之風盛行,齊楚學術(shù)中有“辯難”一門,斗智爭奇?!稇?zhàn)國策》記載“荊宣王問群臣”“楚王問于范環(huán)”“威王問于莫敖子華”等諸多著名的論辯,都是此種風氣的表現(xiàn),諸子散文中也多有記載。然而問答對話有時也不全是有意義的討論,也有無意義的口舌爭辯,如《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載“鄭人爭年”,《呂氏春秋·別類》載“相劍堅韌”?!妒酚洝分杏涊d了直到漢代爭辯之風依然盛行。魏劉劭《人物志·流業(yè)》篇歸納總結(jié)了當時十二種主要職業(yè)就有“口辯”。
這種主客論辯的假設(shè)問答對話實際上開啟了“述客主以首引”的形式[36],或托古慰志、或戲謔自嘲。如章學誠《校讎通義·漢代志詩賦第十五》論到:“假設(shè)對問,《莊》《列》寓言之遺也?!盵37]洪興祖《楚辭補注》云:“《卜居》《漁父》皆假設(shè)問答以寄意耳?!盵38]劉永濟在《十四朝文學要略》里說到《卜居》《漁父》是對問體的開始[39]?!恫肪印贰稘O父》是否是屈原之作,歷來爭議較多。從文體來看,較《詩經(jīng)》而言,以更具象的對話展開交流,以假設(shè)問答的形式步步闡發(fā)詩歌主題。毫無疑問《楚辭》對后世多種文體都有深遠的影響。從文體特征來看,《卜居》《漁父》的確是對問體的雛形?!段倪x》“對問”收錄了宋玉的《對楚王問》。《對楚王問》是楚王關(guān)于宋玉為何多遭讒毀的提問,宋玉進行一番辯解,說因為自己不同流俗,超然于外,才招致眾人的誹謗。宋玉《大言賦》《小言賦》,包括銀雀山漢墓出土《唐勒賦》都是對話結(jié)構(gòu)。宋玉、唐勒之后,對問體的客主問答結(jié)構(gòu)更加明晰,鋪彩摛文、勸百諷一的風格也逐漸凸顯,論辯性逐漸增強,對問文體最終確立并趨于成熟。尹灣漢簡《神烏賦》,漢代《僮約》《責須髯奴辭》等諸多傳世俗賦,及至敦煌遺書中的《茶酒論》《燕子賦》等,象征著西漢以后中下層文人所寫俗賦體對早期主客問答形式的對問體的直接接受和轉(zhuǎn)化,甚至對戲劇形式也有深刻的影響。
如果說文體學意義上的對問體確立于宋玉、唐勒之時,那么在此之前的君臣問答、師生口授、士人論辯,都是為此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只是此時的對問體早已失去了早在西周君臣問答時的政治性功能,而是在文學性內(nèi)核下開始書寫個人理想,或“設(shè)疑以自通”,或“發(fā)憤而表志”。
問答對話是一種雙向交流,蘊含的是一種由語言隱喻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是語言的社會功能的體現(xiàn)。對話的同時就某一行為或事項達成了隱性或顯性的規(guī)范性,其實質(zhì)是一種“交往行為”。對話由問—答構(gòu)成,發(fā)問是人的形而上的本性,包含發(fā)問者、問之所問以及問的情境構(gòu)成的三重因素[40],在主客體對立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中生發(fā)。無論何種形式的問答對話,都有一個主題,主題象征著主客體間的共識和認同,圍繞共同的主題,問答雙方進行反復論述。
語言的本質(zhì)在于對話,人在社會生活的種種場景中,都會發(fā)生對話。被載錄下來的對話主體、形式和意義,在每個時代都有所不同。西周時期君臣問答體現(xiàn)的是諮議制度,問答雙方的身份在言語權(quán)利和政治秩序方面并不平等,語言交換隱含著一種支配與被支配的等級制度。到了春秋戰(zhàn)國之后,士人與君主的問答對話,則是希望對方采納自己的政治主張,無論是對話目的還是形式,都有了不同。除了政治體系,在教育體系下,一方面,在西周官學教育體系中,問答對話是禮樂教育的重要方式;而到了春秋之后的私學教育中,問答對話多用于師生思想交流,乃至到后來逐漸演變?yōu)殛U釋經(jīng)典的重要方式。
無論是君臣問答,還是師生口授,早期對話都在樹立一種由語言建立的典范性,這種典范蘊含于國家制度與知識傳播層面。而春秋戰(zhàn)國之后的思想爭鳴、假設(shè)問答之作,使得對話所具有的內(nèi)在典范意義逐漸被消解,問答對話的意義變成了不同觀念的交鋒。提問者和回答者由早期的單向交流,變成了雙向的互動關(guān)系。早期的問答對話都是問者淺而答者深,一方面,問者是因為需要了解答案而提問,答者進行回答;另一方面,問者是詰問,答者的回答就是為了襯托問者,或者問就已預設(shè)了答案[41]。無論思辨式還是論辯式的對話中,問者和答者都是對等的身份,因此對話并沒有權(quán)利和秩序的制約,交流是雙向互動的,提問和對話只是對提問的前提達成一致,問和答都具有了更廣泛的可能性和延續(xù)性。
如孔穎達所說:“《書》篇之名,因事而立,既無體制,隨便為文?!盵5]20上古文體,皆因事而定名,并非一開始就有固定體制。問答對話從早期君臣諮議的政治活動,發(fā)展到師生問答的教育活動、思想活動,再到純文學意義上的假設(shè)對問之體,文體的生成與成熟實際也是逐漸脫離政治,從無意識到有意識、從含混到清晰、從生活實際走向文學表達、從文章到文學,逐漸擁有獨立話語的過程。文體所反映的是由語言所形成的文本體式,當獨立文體生成并成熟時,也會折射出復雜的社會歷史文化背景。
近些年來,學術(shù)界對口頭傳統(tǒng)的關(guān)注方興未艾。然而由于中國語言系統(tǒng)和早期文字制度的特殊性,中國和西方口頭傳統(tǒng)的研究方法和研究對象都差異較多。如何在有限的材料下探索中國早期口頭傳統(tǒng),這也是研究早期口頭傳統(tǒng)所面臨的最大難題。在先秦時期,問答對話這一樸素的人際交往和傳播方式,承載著重要的功能,它所代表的不僅僅是知識層面的意義傳播和人際交往,同時也是教育、歷史、文化等多維度的構(gòu)建,同時還伴隨著政治制度和秩序的構(gòu)建。對問答對話形式與意義的探討,是對對問體的追本溯源,同時在動態(tài)的過程中揭示早期文體生成與口述行為方式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也是對中國早期口頭傳統(tǒng)研究的進一步具象化。
注釋:
①《尚書序》言:“芟夷煩亂,翦截浮辭,舉其宏綱,撮其機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謨、訓、誥、誓、命之文凡百篇?!眰髟疲骸暗浞捕迤涠?,攝十三,十一篇亡。謨,莫胡反。凡三篇,正二,攝一。訓凡十六篇,正二篇亡,攝十四,三篇亡。誥凡三十八篇,正八,攝三十,十八篇亡。誓,市制反。凡十篇,正八,攝二,一篇亡。命凡十八篇,正十二,三篇亡,攝六,四篇亡?!币?漢)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