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文忠
(廣東警官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廣州 510230)
社會的城市化是人類創(chuàng)造新型社會空間的歷史進程,是人的實踐活動和生存方式的巨大進化。馬克思在揭示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科學研究中,城市及其空間是破解歷史之謎的重要范疇,也是分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重要基點。雖然戴維·哈維否認馬克思對空間問題的理論研究:“馬克思經常在自己的作品里接受空間和位置的重要性……地理的變化被視為具有‘不必要的復雜性’而被排除在外。我的結論是,他未能在自己的思想里建立起一種具有系統(tǒng)性和明顯具有地理和空間的觀點。”[1]但事實絕非如此,馬克思雖然沒有專門構建一套城市空間理論,但沒有把城市空間問題視為哈維所說的“不必要的復雜性”,尤其是馬克思所研究的資產階級社會、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實際上就是工業(yè)城市中的實質性內容。這意味著,一方面,馬克思對城市及其空間的分析已經融入研究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唯物史觀之中特別是嵌入在研究資本主義發(fā)展進程的理論視野之中?;蛘哒f,若沒有對城市空間變化的關注,就會忽視揭示資本主義生產規(guī)律的物質環(huán)境,就無法全面地把握資產階級社會的發(fā)展趨勢。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馬克思基于唯物史觀對城市及其空間的分析,不僅是一種基于現(xiàn)實狀況的社會研究而且更是一種具有革命立場的社會批判,或曰城市批判。馬克思分析城市問題的實質在于要對資本主義城市空間進行批判和變革,重構有利于實現(xiàn)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新城市空間。對此,這樣一種嵌入性的理論視野以及革命性的城市批判,構成了馬克思“在批判舊世界中發(fā)現(xiàn)新世界”的重要內容,從中展現(xiàn)了社會的城市化與空間的資本化的發(fā)展趨勢。在這一意義上,如何把握城市空間的實質、如何實現(xiàn)城市空間的變革,是馬克思研究資本主義發(fā)展規(guī)律的重要體現(xiàn),也是我們根據(jù)馬克思主義來思考城市空間的重要問題。
在馬克思的唯物史觀視域中,西方現(xiàn)代城市的形成,是資產階級經濟活動的產物,起自于市民社會的發(fā)展。馬克思指出:“‘市民社會’這一用語是在18世紀產生的,當時財產關系已經擺脫了古典古代的和中世紀的共同體。真正的市民社會只是隨同資產階級發(fā)展起來的?!盵2]市民社會是由中世紀后期從事工商業(yè)活動的市民所構建的物質生產和交往關系。這些工商業(yè)者逐漸擺脫封建神權統(tǒng)治下的虛假共同體的羈絆,用對物質利益和世俗生活的追求來取代對神學權威和天國理想的迷信。正是如此,市民在日益頻繁的物質生產和交往活動中形成了滿足自身需要的新的共同體——市民社會。
馬克思在對市民社會的研究中洞察到資產階級社會的世俗基礎,發(fā)現(xiàn)資產階級社會的內部矛盾和演變趨勢,從而建立了分析城市問題的理論起點、開啟了城市批判的理論進路。在馬克思看來,市民社會標志著人們獲得了追求物質利益和私人財產的自由,也標志著人們活動的社會空間的“商品化”改造?!罢诔霈F(xiàn)的資本主義形態(tài)要求私人財產的合法正當性,而這將帶來不僅僅是城市空間的‘商品化’而且也是社會其他許多方面的‘商品化’。”[3]這樣一來,導致的結果是社會的持續(xù)進化,行業(yè)工會和幫工隊伍的聚集,工業(yè)活動和商業(yè)活動的推廣,市民社會的活動空間不斷擴大。
至此,工商業(yè)發(fā)展所推動的社會空間的建構和擴張,醞釀和推動著市民社會向城市社會的過渡和躍遷。馬克思指出:“以前那種封建的或行會的工業(yè)經營方式已經不能滿足隨著新市場的出現(xiàn)而增加的需求了?!谑?,蒸汽和機器引起了工業(yè)生產的革命?,F(xiàn)代大工業(yè)代替了工場手工業(yè);工業(yè)中的百萬富翁,一支一支產業(yè)大軍的首領,現(xiàn)代資產者,代替了工業(yè)的中間等級?!盵2]273市民社會的發(fā)展,必然是城市社會的形成,同時也正是資產階級成為統(tǒng)治階級的過程。資產階級構造了自己專屬的生存邏輯的城市空間。這個空間,體現(xiàn)了城市社會與市民社會的根本區(qū)別,那就是工商業(yè)和市場的巨大發(fā)展——機器大工業(yè)取代了工場手工業(yè),蒸汽機器取代了手工工具,以及由此帶來的資產階級代替中間階級(城關市民)。同時,工商業(yè)和市場的巨大發(fā)展是城市空間得以構造和擴展的現(xiàn)實邏輯,并由此決定了農村的命運?!百Y產階級使農村屈服于城市的統(tǒng)治。它創(chuàng)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農村人口大大增加起來,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脫離了農村生活的愚昧狀態(tài)?!盵2]276-277也就是說,在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方式的日益工業(yè)化,城市的日益巨大化,使農民變?yōu)槭忻瘛⑥r村生活變?yōu)槌鞘猩?、農村空間變?yōu)槌鞘锌臻g,資產階級就是這樣創(chuàng)造了人類前所未有的新型社會空間,社會的城市化成為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顯著特征,城市空間在現(xiàn)代意義上開始成為人類生存發(fā)展的活動范圍。
面對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發(fā)展形勢,馬克思描述了城市化的一個基本事實:“城市已經表明了人口、生產工具、資本、享受和需求的集中這個事實?!盵2]104在資本主義社會的城市化進程中,在社會主體層面上,市民社會中原來的市民以及農村的農民日益聚集在機器大工業(yè)所驅動的社會空間之中;在社會客體層面上,日益發(fā)展的生產工具和市場需求也聚集在機器大工業(yè)所驅動的社會空間之中。兩大層面的聚集與結合構成了資產階級社會的城市化過程??傊Y本主義生產力的發(fā)展是這一社會空間出現(xiàn)的物質基礎。馬克思所分析的城市,就是工業(yè)城市,是機器化、工業(yè)化、商業(yè)化的新型社會空間。進一步說,這種城市空間,是資產階級主導的社會空間,是專屬于資產階級生存發(fā)展的社會空間。那是因為,只有在這種空間中,才能滿足資產階級的根本需要,同時,只有滿足資產階級的根本需要,才能擴展這種空間。資產階級的根本需要,就是資本化,也就是資本的增殖和財富的積累。馬克思明確指出:“資產階級生存和統(tǒng)治的根本條件,是財富在私人手里的積累,是資本的形成和增殖?!盵2]284據(jù)此,馬克思眼中的城市化,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地理空間的改造和變化,而是資本主義的社會空間的形成和發(fā)展。在資產階級社會,城市空間實質上是資本主導下的空間生產,資本在特定空間的集中構成了城市化的動力,城市化的基本事實是資本化的生產空間。資產階級社會的城市化、城市空間的日益擴大,實質上是資本不斷增殖的現(xiàn)實邏輯,資本化是空間生產即城市空間形成和構造的根本經濟源泉和物質動力。
更重要的是,馬克思揭示了資本增殖和財富積累的條件不在于資產階級,而在于無產階級。“資本的條件是雇傭勞動。”[2]284資產階級城市空間賴以形成的動力在于資本化,而資本化的條件在于無產階級及其雇傭勞動。換句話說,資產階級的城市空間,作為一個工業(yè)化的社會空間、資本化的生產空間,是無產階級通過工業(yè)生產而實現(xiàn)資產階級資本增殖的市場空間,體現(xiàn)了資本主導下的空間生產過程——勞動空間的構造和城市空間的創(chuàng)造。一方面,資產者為了滿足資本增殖的根本需要,必然要構造一種有利于雇傭勞動者進行工業(yè)生產的勞動空間。馬克思在對機器化大生產的分析中指出:“現(xiàn)代工業(yè)已經把家長式的師傅的小作坊變成了工業(yè)資本家的大工廠。擠在工廠里的工人群眾就像士兵一樣被組織起來。他們是產業(yè)軍的普通士兵,受著各級軍士和軍官的層層監(jiān)視。”[2]279工業(yè)城市中的大工廠,實質上就是勞動空間,這個勞動空間是資產者有組織地按照機器生產的流程對工人勞動進行有序化的分工設置的社會空間,或者說,這是一個工人勞動的機器化空間。對于資產者來說,只有構造出這樣的勞動空間,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工人的勞動,才能更高效率地實現(xiàn)資本的增殖。另一方面,在工業(yè)城市,遍布著越來越多的大工廠,實質上就是越來越多的勞動空間充斥著整個城市空間。工業(yè)城市,相當于一個正在無限擴大的勞動空間。因此,資產者為了滿足資本增殖的根本需要,必然要構造一種有利于各個資產階級的勞動空間進行工業(yè)生產的外部空間,同樣需要有組織地對工業(yè)生產的社會環(huán)境進行有序化的布置,通過城市化為資本主義工業(yè)化的有效運轉建立必要的物質條件。“大工業(yè)應當首先創(chuàng)造出必要的手段,即大工業(yè)城市和廉價而便利的交通?!盵2]116在馬克思看來,為了推動大工業(yè)生產的發(fā)展,資產者還必須建設與大量勞動空間相適應的城市空間——便利的交通和公共的房舍?!斑@就是城市里的集中和為了各個特定目的而進行的公共房舍(監(jiān)獄、兵營等)的興建?!盵2]116-117從資本增殖的運動過程來看,勞動空間的構造,提供了商品生產(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的社會空間,城市空間的創(chuàng)造,提供了商品流通(實現(xiàn)剩余價值)的社會空間,這可以視為是對《資本論》關于產業(yè)資本運動在空間上并存的觀點的另一種表達。在這一意義上說,資產階級社會在工業(yè)化基礎上形成的城市化,是一種空間的資本化的發(fā)展過程,是資本主導下的空間生產。當然,空間生產本身不是目的,而是資本增殖需要這種空間。此外,在資本主義社會,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三卷最后關于階級問題中提到的三大階級:工人階級、資產階級、地主階級,其中的地主階級即便沒有直接參與空間生產,但是其對土地空間的占有和壟斷就足以適應空間的資本化邏輯。“空間壟斷就會導致更高的地租,馬克思主義所提到的‘壟斷地租’一詞就是由此產生的?!盵4]資本主義的城市空間是資產階級和地主階級共同剝削工人階級的巨型勞動空間。
而且,在馬克思看來,空間的資本化還包含了政治化的現(xiàn)實邏輯。資產階級在工業(yè)化中所建立的經濟基礎,“由此必然產生的結果就是政治的集中”。[2]277在社會的城市化及其空間的資本化過程中,資產者為了維護資本增殖的既成空間秩序,必然要在城市空間中建立與工業(yè)生產相適應的政權機構。如果說,資本的增殖需要空間生產,那么政治的集中用于空間控制,包括對勞動空間以及由日益增加的勞動空間所構成的城市空間的控制。政權機構成為維護和促進資本主導下的空間生產的重要保障。
總之,空間本來是純粹的自然性質,后來也只是簡單的社會性質,此時卻已是強勁的資本性質。資本主義工業(yè)城市的形成,是資本在城市空間運動的過程,是社會的城市化及其空間資本化的過程。資產者為了實現(xiàn)資本增殖和財富積累從而構造有利于工人提高商品生產效率的勞動空間以及便利于工人加快商品流通速度的城市空間。從這一意義上說,城市空間對于資本主義具有特殊的本體意義。從類比的角度來看,若用古希臘原子論哲學的話來說,空間之于資本,猶如原子論者的虛空之于原子,沒有虛空,就沒有原子運動的場所,也就沒有原子的運動,其結果便是原子無法創(chuàng)生萬物,同樣,沒有空間,其結果便是資本無法實現(xiàn)增殖。資本主義的工業(yè)城市,是資本主導下的“大空間”和“小空間”“勞動空間”和“城市空間”相統(tǒng)一的巨型社會空間。
馬克思既看到資本主義生產力發(fā)展的客觀現(xiàn)實,也表達了改變資本主義社會的革命立場:“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xiàn)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xiàn)存的事物。”[2]75從這一立場來看,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城市空間的理解,歸根到底在于使城市空間“革命化”的實踐取向。馬克思基于唯物史觀對資產階級社會的批判和分析,實際上集中于對城市的批判和分析,因為只有城市才是生產力和工業(yè)化最發(fā)達、最集中的區(qū)域,同時也就意味著城市是資本主義矛盾最顯著、最尖銳的區(qū)域,馬克思才能從中確切地找到通達未來社會的物質條件和歷史主體。這是馬克思城市批判的鮮明立場和獨特思路。
按照洛根和莫洛奇的看法,城市的本質是財富的增長機器。以此觀之,馬克思時代的城市主要是工業(yè)城市,是機器大生產的集中區(qū)域,每一個工廠就像一臺由各種具體的機器設備所構成的用于資本增殖的“小機器”,而整個工業(yè)城市又是由每一個追求資本增殖的“小機器”所構成的“大機器”。在馬克思的批判視域中,“大機器”造就的社會后果既是財富的急劇增長同時又是生產的社會化與生產資料私有制之間的矛盾。這樣一來,“大機器”的內部空間必然出現(xiàn)深刻的矛盾和危機,空間的資本化會帶來社會的危機化。具體而言,一方面,在城市空間的層面上,“在危機期間,發(fā)生一種在過去一切時代看來都好像是荒唐現(xiàn)象的社會瘟疫,即生產過剩的瘟疫……仿佛是工業(yè)和商業(yè)全被毀滅了”。[2]278資本主義城市空間出于自身的資本化邏輯使原本有序化的空間淪為危機化的空間。在這場工業(yè)城市的瘟疫中深受其害無疑是千百萬的無產階級。另一方面,在勞動空間的層面上,由于資產者按照機器生產的流程對工人勞動進行有序化的分工設置,使得工人的生存活動空間受到嚴重局限和固化?!坝捎谕茝V機器和分工,無產者的勞動已經失去了任何獨立的性質,因而對工人也失去了任何吸引力。工人變成了機器的單純的附屬品?!盵2]279正是機器生產的勞動空間的有序化分工和設置,工人的活動也機器化了,工人的活動空間由此被固定在附屬于機器的操作流程中,人被長期擠壓在一個極其有限的機械勞動空間點上并在這個空間點里從事奴役性的勞動。再者,機器的推廣和改進,還導致工人被淘汰出勞動空間,成為游蕩在城市中的失業(yè)和饑餓的過剩人口。城市空間的圖景將是兩大階級矛盾激化的境地。因此,從總體上看,在工業(yè)城市中,無論是城市空間抑或勞動空間,都是無產者遭受奴役和危機的社會空間,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的活動空間則無從談起。
這種危機性和奴役性的城市空間,給馬克思提供另一個重要的事實。“當人們談到使整個社會革命化的思想時,他們只是表明了一個事實:在舊社會內部已經形成了新社會的因素?!盵2]292在馬克思看來,勞動空間對人的生存的擠壓以及城市空間對人的生存的破壞,也為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新型空間準備了現(xiàn)實的基礎和條件——生產力的發(fā)展和無產者的聚集,二者的最終落腳點就是用革命化的實踐來改變資本化的現(xiàn)實,無產階級將通過革命來重構整個資本主義的城市空間。從唯物史觀來看,重構后的社會空間,是超越了資本主義城市空間、實現(xiàn)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的共產主義社會,這將使人的活動空間尤其是無產階級從極其有限的勞動空間向全面發(fā)展的社會空間拓展,重新建立起勞動空間與城市空間以及生活空間與自然空間在人類解放意義上的統(tǒng)一。對此,馬克思在批判資本主義勞動分工中描述了在共產主義社會里任何人“沒有特殊的活動范圍”從而能從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等自由自主活動。共產主義社會將出現(xiàn)每個人自由全面發(fā)展的社會空間,是對現(xiàn)存資本化的空間進行革命化而重建的新型社會空間,資本主導下的空間生產將變革為自由主導下的空間生產與空間享用的統(tǒng)一?!霸诠伯a主義的社會空間里,到處跳動著自然界本真的節(jié)奏、韻律,包含著詩興的語言、亮麗的風景以及藝術品般的建筑,因而是自由自在的美學空間、詩意空間。人們的活動是‘自由的自覺的’,不受地域、部門等空間條件的限制。”[5]共產主義的社會空間,將是城市空間乃至整個人類活動空間的又一次歷史性變革。
從社會的城市化及其空間的資本化過程來看,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發(fā)展的批判和研究,為人們了解資本主義城市空間的實質以及實現(xiàn)城市空間的變革提供了科學的理論基礎。馬克思之后的資本主義時代,社會的城市化及其空間的資本化產生了諸多重大新變化,為人們進一步思考如何把握城市空間的實質以及如何實現(xiàn)城市空間的變革問題開啟了新的視野。
當今,資本主義城市化的發(fā)展結果就是都市化。“資本主義都市化進程實質上是資本城市化的進程,是剩余價值的創(chuàng)造與資本積累方式的都市轉型?!盵6]更重要的是,都市不只是在經濟規(guī)模上、物理范圍上比城市更加巨大,都市化是城市化的深度進化。所謂深度進化,從空間意義上說,是都市空間比城市空間更具有全面性和豐富性。當然,這種全面性和豐富性絕非指向馬克思設想的共產主義社會空間,根據(jù)西方馬克思主義慣用的批判性范疇來理解,是異化的全面性和豐富性,是城市空間后現(xiàn)代轉向的本質特征,根源于資本主義社會在當代的重大演變。用詹姆遜的話來說:“資本主義最純粹的形態(tài)已然出現(xiàn),迄今資本在向非商品化的領域大肆擴張?!盵7]如果說,在馬克思時代的資本主義城市主要是工業(yè)化意義上的城市,那么在當今時代的資本主義城市則是后現(xiàn)代意義上的都市。就此而言,都市化是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在城市空間上的一種轉化和體現(xiàn),是資本主義城市空間的后現(xiàn)代轉向,也是異化在空間消費上的延伸和在文化空間中的滲透。
具體來說,首先,在城市空間的后現(xiàn)代轉向中,既有空間生產,還有與之緊密配套的空間消費。一方面,在資本主義都市中,既有為資本增殖而進行的空間生產同時也有空間消費。列斐伏爾指出:“在都市的組織中,在它們的混亂中,存在著一種生產性的消費,即對空間的消費、對交通線路的消費、對建筑的消費?!盵8]空間消費成為城市空間資本化的重要表現(xiàn)并同時為空間生產不斷創(chuàng)造市場空間。另一方面,都市化是消費主義的空間,從工業(yè)化的生產性消費延伸到都市人的生活性消費,確切地說,從過去那種工業(yè)生產的城市社會演變?yōu)橄M主義的都市社會,資本增殖的邏輯逐漸深入到都市人的日常生活空間,演變成為商品而生活的消費空間。正如馬爾庫塞所說:“人們似乎是為商品而生活。小轎車、高清晰度的傳真裝置、錯層式家庭住宅以及廚房設備成了人們生活的靈魂。”[9]也就是說,對發(fā)達交通的空間消費、對舒適住宅的空間消費、對便利社交的空間消費等等,讓都市人“自由”地生活于日益擴大的城市空間之中,不再像馬克思所揭示的那樣被局限在極其有限的機器化勞動空間之中,使曾經受難的無產者逐漸轉變?yōu)椤靶腋!钡南M者。而且這一切空間消費到頭來又促進了空間生產的資本化,實質上就是成全了資本增殖的根本反應?!百Y本主義可能越來越多地滿足人們需求的可能性,它從一開始就排除了這種簡單的解釋:汽車、房產、出國旅游、教育機會和其他需求的增長,是系統(tǒng)為加大生產中的剝削力度(經過其社會化成員需求的調整)而做出的反應。”[10]這樣一來,都市化在資本化的意義上實現(xiàn)了城市空間的生產邏輯與消費邏輯的統(tǒng)一,對于都市人而言整個都市似乎就是一個商品化的生活空間。
其次,在城市空間的后現(xiàn)代轉向中,在空間生產尤其是空間消費的影響下,人的主體性不斷喪失,消弭了無產階級的革命意識,掩蓋了兩大階級的矛盾斗爭。在都市空間中,“在資本邏輯的支配下,不斷被制造出來的消費需求實際上是虛假的需求,這種需求給人們一種假象,似乎人們的需要永遠無法滿足。這種假象的產生與以資本邏輯為主導的意識形態(tài)密不可分,深刻地影響了人們的身心及階級意識”。[11]因此,在資本主導下的空間消費,都市人不再糾纏于曾幾何時的反對資本家的無產階級革命,而是沉迷于追逐和滿足各種虛假需求的消費主義生活方式,產生了消費主義的虛假“幸?!币庾R,喪失了擺脫資本空間的主體性和批判意識。但事實上,資本主導下的都市化,并沒有使所有都市人滿足空間消費的欲求,反而強化了都市社會的階層分化?!百Y本空間化主導下的社會財富再分配是以極不平等的形式出現(xiàn)的?!Y本城市化的最終結果是窮人更窮,富人更富,貧窮不斷地集中,最終導致都市貧民階層出現(xiàn),凝固為永久城市下層階級,城市走向兩極分化?!盵12]按照馬克思的理解,資本的生活本能就是吮吸活勞動來實現(xiàn)我增殖,只要資本仍然存在,資本主義都市就不可能消除固有的階級矛盾和社會沖突,“這意味著人在資本主義社會處于遭受全面壓迫的生存狀況”,[13]不可能在真正意義上實現(xiàn)人的自由和幸福。
最后,在西方城市空間的后現(xiàn)代轉向中,與馬克思時代經濟意義上的空間生產、政治意義上的空間控制相比,都市化還增加了新的空間維度——文化意義上的空間滲透,這是城市空間在后現(xiàn)代轉向中的典型特征。對于西方發(fā)達工業(yè)社會而言,在過去的城市中,資本對人的支配和人的異化主要是在生產過程的勞動空間中,而在當今都市中,資本對人的支配和人的異化則擴展到非生產過程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社會空間中。在資本主義都市空間中,資本增殖和消費主義所建構出來的是文化邏輯,這種文化邏輯在現(xiàn)實意義上主要是服務于這兩種邏輯的大眾文化。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文化批判視域中,這種大眾文化是資本主義都市所特有的并廣泛滲透于都市中各個角落的意識形態(tài)。大眾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就在于把人們置于一種異化的娛樂空間之中。馬爾庫塞指出:“勞動幾乎完全異化了?!麄€工作世界及其娛樂活動成了一系列同樣甘受管理的有生命物和無生命物。在這個世界上,人類生存不過是一種材料、物品和原料而已,全然沒有其自身的運動原則。”[14]可見,與城市空間的雇傭勞動和政權機構相比,在都市空間中,資本從生產勞動意義上對人的奴役性支配深化到從日常生活意義上對人的精神性滲透,連精神生活的空間也在資本化,精神生活通過商品化而成為都市人的需要,大眾文化在都市空間中對人們發(fā)揮著巧妙而持久的精神控制作用,控制著人們走向消費主義的都市生活之中。這樣一來,空間消費和文化空間的雙重疊加,使整個社會呈現(xiàn)出一幅娛樂和消費的都市圖景(而不是從前那種工業(yè)和勞動的城市圖景)。在西方發(fā)達工業(yè)社會,都市化是社會的城市化及其空間的資本化過程在后現(xiàn)代意義上的一個新階段。在這一意義上說,都市化是(資產者)財富的增長機器,也是(無產者和市民)娛樂的供應機器。“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馬克思認為控制了物質生產的人往往也控制了精神的生產。這個說法在出版富豪和媒體大亨的時代比起馬克思所處的時代更具說服力。”[15]這意味著都市化將進一步強化資本的社會控制和鞏固資本的帝國空間,人們在空間的資本化中消弭了批判現(xiàn)存社會的主體性,人的生存狀況在更為自由的假象中更不自由。在這一問題上正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發(fā)起文化批判的用武之地,更是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的積極延伸和當代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