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小軍

(上海戲劇學院 創(chuàng)意學院,上海 200040)

一

文徵明(1470—1559年)原名壁(或作璧)，字徵明，四十二歲后，以字行，改字為徵仲，自號衡山居士(1)周道振、張月尊：《文徵明年譜》(卷3)，上海：上海百家出版社，1998年，第209頁。。在畫史上文徵明與沈周、唐寅、仇英合稱“明四家”(又稱“吳門四家”)。在詩文上，與祝允明、唐寅、徐禎卿并稱“吳中四才子”。文徵明的繪畫兼善山水、蘭竹、人物、花卉諸科，尤精山水。文徵明是繼沈周之后吳門畫派的領袖，門人、弟子眾多，形成當時吳門地區(qū)最大的繪畫流派。

文徵明出生于蘇州府長洲縣，自1495年開始直到1522年期間27年間9次應試均落第，1523年經(jīng)推薦任翰林待詔(2)周道振、張月尊：《文徵明年譜》(卷3)，上海：上海百家出版社，1998年，第322頁。，1526年辭官，次年(1527年)返回家鄉(xiāng)定居。除短暫出游外，一生大部分時間均生活在吳中地區(qū)。

初歸時，適玉峰朱公希周與公先后歸，又同里闬；時吳中前輩多已雕謝，遂以二公之德望文學并稱者垂三十年(3)[明]文嘉：《先君行略》，周道振編：《文徵明集》(附錄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622頁。。

文中所稱朱希周(1463—1546年)是1496年的狀元，官至禮部右侍郎，在吳中地區(qū)有著廣泛的社會影響。1527年文徵明辭官回鄉(xiāng)時，唐寅(1470—1524年)、王鏊(1450—1524年)、祝允明(1461—1527年)等吳中地區(qū)的文化名人均已去世，文徵明實際成為吳中地區(qū)書畫與鑒藏活動的引領者，好事者認為與之交游乃為時之幸事。

先生門無雜賓客，故嘗授陳道復書，而陸儀部師道歸自儀部，委質(zhì)為弟子。其最善后進者王吏部榖祥、王太學寵、秀才彭年、周天球。而先生之二子彭、嘉亦名能精其業(yè),時時過從,談?chuàng)n藝文,品水石,記耆舊故事,焚香燕坐，蕭然若世外。而吳中好事家,日相與載酒船,候迎先生湖山間,以得一幸為快(4)[明]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8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1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1986年，第370頁。。

文徵明憑借其文學與藝術方面的素養(yǎng)，實際上引領了吳中地區(qū)近三十年的書畫風尚。吳中地區(qū)原先多樣化的書畫風格亦開始漸漸轉(zhuǎn)變?yōu)槲氖巷L格一統(tǒng)的局面。

明代中后期，中央對地方控制力逐漸減弱，地方社會力量的主導作用逐漸凸顯，同時地區(qū)性的聯(lián)系逐漸加強。在地域性的紐帶作用之下，吳中地區(qū)的書畫家群體形成了藝術上的彼此認同感，書畫風氣亦盛極一時，“學詩、學畫、學書，三者稱蘇州為盛，近來此風沿入松江”(5)[明]范濂：《云間據(jù)目鈔》(卷二)，《叢書集成三編》(第83冊)，臺北：臺北藝文印書館，1973年，第396頁。。

吾吳中自希哲、徵仲后，不啻家臨池，而人染練法書之跡，衣被徧天下，而無敢抗衡(6)[明]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154)，《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1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1986年，第485頁。。

吳中書畫由文徵明推向了高峰，其門下弟子甚多，經(jīng)前人整理大致有40余人(7)周道振、張月尊：《文徵明年譜》(卷八)，上海：上海百家出版社，1998年，第730-734頁。，“他們在與文徵明的關系之外，各享有不等的社會地位,有出身于書香門第的鄉(xiāng)紳階層,也有實際上靠薪金過活的雇員。用來描述他們的語言亦各有等差,有的用以稱高門大族,亦有用于呼販夫走卒的”(8)[英]柯律格：《雅債：文徵明的社交性藝術》，劉宇珍、胡雋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171-172頁。。其中跟從文徵明專注學習并精通書畫的弟子中，以王寵與陳淳最為優(yōu)異，可惜都在文徵明之前去世，并不能傳承其薪火。

數(shù)公而下，吳中皆文氏一筆書，初未嘗經(jīng)目古帖，意在傭作，而以筆札為世道，豈復能振其神理，托之豪翰圖不朽之業(yè)乎？(9)[清]倪濤：《六藝之一錄》(卷286)，《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3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1986年，第225頁。

文徵明去世后，周天球以書法，錢谷以繪畫，以及其子文彭、文嘉及門生傳續(xù)著文徵明的書畫風格，一同支撐著吳中地區(qū)的書畫發(fā)展。

二

明代中后期，商品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商業(yè)市場繁榮，書畫交易亦隨之發(fā)生變化。書畫創(chuàng)作主體、鑒藏群體、消費群體日益增多，書畫交易日趨頻繁。書畫交易漸而正規(guī)化、固定化、專業(yè)化、規(guī)模化，與此同時書畫市場的高度繁榮，亦帶來了一定的負面影響。

在商品經(jīng)濟的刺激和社會“尚雅”風氣的帶動下，書畫作品被賦予區(qū)別雅俗之分的功能，追求書畫收藏成一時普遍觀念，書畫鑒藏作為文人經(jīng)營美感生活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成為文人自我標榜的標志(10)王鴻泰：《雅俗的辯證：明代賞玩文化的流行與士商關系的交錯》，《新史學》2006年第十七卷第四期。。

文人書畫作為文人雅士寄情賞玩之作，備受文人階層的重視，把玩書畫被視為文人階層彰顯個人品位和獨特身份的高雅活動?！拔娜藚⑴c世俗的書畫交易，進而通過對書畫商品的改良使之精致化，符合社會大眾的需求，并進一步通過書畫作品的影響來提升社會文化品位。”(11)王菡薇：《晚明商業(yè)社會對陳洪綬畫風的影響》，《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文人轉(zhuǎn)向于書畫創(chuàng)作以迎合社會潮流漸為普遍，促使傳統(tǒng)文人為追求經(jīng)濟利益向職業(yè)書畫家過渡。在書畫市場交易中，書畫創(chuàng)作主體的經(jīng)濟意識亦隨之增強，漸而追求經(jīng)濟利益轉(zhuǎn)型為職業(yè)書畫家。

隨著書畫消費群體的擴大，消費市場逐漸擴展，供求關系日益緊張，文人的個人創(chuàng)作速度難以適從廣大的消費需求，由此帶來了為名家代筆的行為，進而發(fā)展成作偽，以文徵明為代表的吳中畫派也逐漸波及其中。

產(chǎn)生代筆的主要原因是書畫作品的需求增多，文徵明無法及時完成，只好請弟子代筆來共同完成作品以滿足需要。文徵明以德望和書畫造詣被推崇為吳中地區(qū)的書畫領袖，其作品為時人備受追捧，以至于達到不論真?zhèn)尉写罅康男枨?，涌現(xiàn)重金爭購的現(xiàn)象，甚至“文徵明的書畫贗品在其生前便已于市場上流通”(12)[英]柯律格：《雅債：文徵明的社交性藝術》，劉宇珍、胡雋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214頁。。

夫太史之字與畫，毋論真鼎，即其廝養(yǎng)贗為者，人爭重值購之。海內(nèi)好事家無太史之字與畫以為缺典(13)[明]江盈科：《文翰林甫田詩引》，周道振編：《文徵明集》(附錄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611頁。。

“代筆，指的是在書畫家本人認可的情況下，由他人代書畫家本人創(chuàng)作的行為”(14)陶小軍：《民國書畫市場中的代筆與作偽問題》，《文藝研究》2013年第4期。。文徵明的行書多為文彭代筆，畫作多由文嘉、錢谷、朱朗、居節(jié)等人代筆(15)楊仁愷：《中國書畫鑒定學稿》，沈陽：遼海出版社，2000年，第247頁。。除了其子文彭、文嘉之外，代筆的弟子家境大多貧苦。文徵明請他們代筆，在緩解自身書畫應酬的筆債之外，給予他們一部分潤筆用于減輕生活負擔亦是目的之一。

扇骨八把,每把裝面銀三分,共該二錢四分。又空面十個,凡裝骨,該銀四分,供奉銀三錢。煩就與干當干當。徵明奉白子朗足下。(16)[明]文徵明：《致子朗》，周道振編：《文徵明集》(補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468頁。

朱朗從文徵明學畫，畫風酷似，文徵明許多代筆之作皆請他代勞。在這封信里可以看出，文徵明除了對朱朗說明了潤例之外,更是直接附上“白銀三錢”作為代筆的費用，朱朗在為文徵明代筆完成他人委托的作品的同時，也獲得相應的經(jīng)濟收入，可見這種代筆非偶爾為之，應是具有長期合作的默契。

文徵明書畫作品的代筆普遍，在其交游圈中并不是秘密。為了得到文徵明的書畫，需求者有時就直接與代筆者聯(lián)系，請代筆者直接完成作品。

寒泉紙奉上，幸作喬松大石，他日持往衡翁親題，庶得大濟耳。此出吾兄高義不待多囑也，更得早惠，尤感、尤感。姬水頓首。磬室老兄(17)[清]陳焯：《湘館齋寓賞篇》(卷4)，黃賓虹、鄧實編：《美術叢書》(第3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709頁。。

這是黃姬水寫與錢谷的信件，從信中看不出黃姬水對這幅作品的用途，可能是用于收藏或朋友應酬的用途。黃姬水與錢谷一同從文徵明學習過，算是同門師兄弟。黃姬水欲求得文徵明的作品，并沒有直接求于文徵明，而是徑直商請錢谷幫忙代筆，并明確強調(diào)需要在作品完成后送到文徵明家中，由文徵明親自題款后完成全部作品?？梢钥闯鑫尼缑髁鱾飨聛淼漠嬜?，即使有文徵明親題的落款，也不一定是文徵明親筆所作。這也能解釋為什么文徵明有些作品平淡無奇，了無精神。

這種代筆的行為，實際上就是在文徵明本人同意的情況下，彼此合作作偽?！霸谠髡哌@種默認甚至鼓勵態(tài)度的保護下,在平時就已獲得代筆資格的一些書畫家相對于其他模仿者更有可能轉(zhuǎn)變?yōu)樽鱾握摺！?18)陶小軍：《民國書畫市場中的代筆與作偽問題》，《文藝研究》2013年第4期。

(朱朗)學畫于文徵明，乃以寫生花卉擅名，鮮艷有致。其山水與徵明酷似，多托名以行(19)[清]徐泌：《明畫錄》(卷6)，周駿富編：《明代傳記叢刊》(第72冊)，臺北：明文書局，1991年，第101頁。。

朱朗作為文徵明的代筆者，由于其山水畫作品與文徵明自己繪制的作品相似度極高，以至于繪制的作品直接托名文徵明，用于書畫流通，這就從代筆者轉(zhuǎn)變?yōu)樽鱾握摺?/p>

朱朗,字子朗,為衡山高足,徵仲應酬之作多出子朗手。金陵一人客寓蘇州,遣童子將幣于子朗,求徵仲贗本。童子誤送徵仲宅,致主人意,徵仲笑而受之。曰:“我畫真徵仲,聊當假子朗可乎?”一時傳以為笑(20)[明]朱謀垔：《畫史會要》(卷4)，《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6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1986年，第538—539頁。。

這個事件中，金陵客商原本是打算去朱朗家直接購買文徵明的贗品書畫，由于差遣去辦事的童子會錯了意，直接到了文徵明家。文徵明在弄清楚來意后，并不生氣，反而坦然受之，并半開玩笑的提出“真徵仲與假子朗”的話語。由此可見朱朗在當時作偽文徵明的書畫作品，不僅對購買者是一個公開的秘密，文徵明本人亦是默許，乃至于是縱容。門人在代筆的過程中有更為著意去模仿文徵明的書畫風格，在藝術審美上承襲文徵明臨古溫雅的一脈風格，這也使得其門下弟子拘于師法家風，不再取法古帖，在技法上難有進一步的變革與創(chuàng)新。

從代筆者轉(zhuǎn)為作偽者亦是一步之遙，畢竟“落款文徵明”的書畫作品不僅好出售，而且在價格上亦比自己創(chuàng)作的作品價格上要高很多。由于文徵明本人對書畫作偽的默許，文徵明的門人在文徵明在世之前與去世后從事書畫作偽來謀利。

三

書畫市場繁榮，大眾書畫消費盛行，由于書畫鑒賞話語權掌握在文人階層手中，普通消費者多受社會“好古”風氣影響進行書畫消費，并未具備一定的鑒賞眼光，購買者整體賞鑒書畫能力低下，促使投機營利者抓住商機，投其所好，售以名家之偽作，以供其需。

在明代中后期濃郁的商業(yè)氛圍之下，社會經(jīng)濟基礎發(fā)生變化，經(jīng)濟意識普遍得到提升，傳統(tǒng)的思想價值體系受到?jīng)_擊，而書畫市場的暗流涌動，進一步促進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轉(zhuǎn)變，鄙棄舊有的價值觀，確立新的價值觀念，重商趨利、求財拜金蔚然成風。經(jīng)濟利益的使然，亦促使謀財逐利者投身其中，投機盈利以主動迎合市場；進而形成擅長于作偽的群體、作贗的地區(qū)，書畫作偽整體水平得到提升，書畫市場魚龍混雜，真者無多，贗者充斥。例如沈周之作，“片縑朝出，午已見副本，有不十日，到處有之，凡十余本”(21)[明]祝允明：《記石田先生畫》，《佩文齋書畫譜》(卷九十)，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34頁。。

吳中地區(qū)由于商業(yè)經(jīng)濟繁榮，在商業(yè)領域占有相當大比重的書畫市場亦隨之興盛。隨著書畫消費的盛行，消費群體逐步擴展到社會各階層，書畫的市場消費需求激增，促使書畫作偽成為一時之風。

姑蘇人聰慧好古，亦善仿古法為之，書畫之臨摹，鼎彝之冶淬，能令真贗不辨(22)[明]王士性：《廣志繹》(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3頁。。

在市場需求和利益驅(qū)動下另一種作偽方式為改畫作偽。隨著作偽水平的不斷提高，書畫作品真?zhèn)坞y辨，書畫上的名人題跋成為鑒別書畫真假的重要參考依據(jù)，這種觀念的流行反而成為作偽謀利的流行途徑，主要手段是填改名人款識，以售高價。吳中鬻古，皆署以名人款求售(23)[明]姜紹書：《無聲詩史》(卷七)，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46頁。。

作偽只圖謀利，而不顧書畫質(zhì)量之高低。面對市場需求，書畫作偽蔚然成風。正是由于書畫市場繁榮，經(jīng)濟利益的誘惑，促使書畫作偽漸至規(guī)?；?、規(guī)范化。伴隨作偽的興盛，形成了專門精于作偽的地區(qū)，最為著名的便是蘇州地區(qū)的書畫作偽，漸而突起，時稱“蘇州片”(24)“蘇州片”是指明末到乾隆時期蘇州地區(qū)一批專造歷代名家青綠山水、花鳥畫和工筆重彩人物的書畫。據(jù)記載，蘇州山塘街專諸巷和桃花塢一帶聚集著一批民間作畫高手，以分工合作的作坊形式專以制造假畫為業(yè)。參見朱紅亮《海派、浙派書畫品鑒》， 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 2015年，第55頁。。

文徵明生活在書畫市場漸入繁榮的時期，對于整個書畫市場的作偽十分熟悉。文徵明不僅是以書畫見長，而且其鑒賞眼光備受時人所重，書畫作品一旦得到其評價，價格就會上漲。

吳善以贗售，得其一言，輒價翔，故以文史玩弄，聲重于王公間(25)[明]劉鳳：《續(xù)吳先賢贊》(卷11)，《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95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13b頁。。

文徵明雖精于鑒賞，但在明代中后期商業(yè)氛圍濃郁、經(jīng)濟意識轉(zhuǎn)變的情況下，若書畫交易雙方買賣自愿，同時出于助人謀生的良好愿望，他常常不點明書畫作品的實際真?zhèn)巍?/p>

衡山精于書畫,尤長于鑒別。凡吳中收藏書畫之家,有以書畫求先生鑒定者,雖贗物,先生必曰此真跡也。人間其故,先生曰：“凡買書畫者必有余之家。此人貧而賣物,或待此以舉火,若因我一言而不成,必舉家受困矣。我欲取一時之名,而使人舉家受困,我何忍焉?”同時有假先生之畫求先生題款者,先生即隨手書與之略無難色。則先生雖不假位勢,而吳人賴以全活者甚眾(26)[明]何良?。骸端挠妖S叢說》(卷15)，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0頁。。

文徵明秉持文人意氣，心懷若谷，為人謙和，性格內(nèi)斂。對于收藏書畫之人求以鑒定真?zhèn)沃拢瑘?zhí)持保留態(tài)度，甚至對于持偽作求其題款以謀利者，亦沒有當面說破，并隨手為之題款。對于贗品的寬容是對貧苦文人的關照，這亦為文徵明贏得了“忠厚”的名聲。

有以書畫求文待詔鑒定者，雖贗必曰真跡，所以周全貧士也。前輩存心忠厚如此(27)[清]嚴有禧：《漱華隨筆》(卷4)，《叢書集成初編》2969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7頁。。

文徵明不僅在鑒定書畫作品時本著“忠厚”之心，在對待作偽自己的書畫作品時亦是寬容。文徵明的書畫贗品，大多為后人、弟子們所做，他不僅主動請人代筆以應付書畫應酬，在知道門人作偽自己書畫時并不制止他們的作偽行為。

文筆遍天下，門下士贗作者頗多，徵明亦不禁(28)[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287)，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361頁。。

然而，文徵明對書畫作偽的縱容雖然為自己贏得“忠厚”的名聲，也幫助了他的門人在短時期內(nèi)獲得了謀生手段，卻斷送了他們在書畫方面的天賦。“作偽者本身也是其作偽行為的犧牲品”(29)陶小軍：《民國書畫市場中的代筆與作偽問題》，《文藝研究》2013年第4期。，在書畫市場需求的帶動下，為了更好地作偽，其門人盡力模仿文徵明的原作，使得自己的書畫才能在無限的模仿中被磨滅。在書畫風格愈來愈追求酷似文徵明的過程中，文徵明的門人們也就開始放棄自身的書畫天分，加上缺少正確的繪畫觀念，他們雖在自身書畫風格上各有特色，在總體上卻趨于雷同。

文徵明去世后，作偽者由于更加沒有了顧忌，大量偽作開始涌現(xiàn)。由于作偽者大部分原本就是文徵明的代筆者，致使整體的偽作水平極高，真?zhèn)螌嶋y辨別，購買者在鑒定上無從下手，這些偽作就與真品相雜在一起，被收藏家所珍藏，以至于流傳下來的文徵明作品中真跡還不到十分之二。文徵明門下弟子的筆意、風格與文徵明神似，在對書畫鑒賞功力不足的收藏者而言，很難分辨出真?zhèn)巍?/p>

書畫作品的真?zhèn)瓮瑑r格的關聯(lián)度極高，賣家為了高價的目的，時常用贗品冒充真跡，買家亦擔心高價購買的真跡作品是贗品，對那些有特殊目的的買家，有時直接購買價格相對低廉的偽作反而是自己更好的選擇，從而進一步促進了作偽的時風。

明代中后期書畫交易市場繁榮，促使書畫作偽的專門化，書畫市場真假混雜，同時作偽水平的高超，令人難以識別真假，而書畫作品的真?zhèn)瓮瑑r格的關聯(lián)度極高。即使頗具鑒賞能力的書畫收藏家，亦不能輕易辨別。

詹景鳳(1532—1602年)是晚明時期重要的書畫鑒藏家，“他廣泛地接觸江南地區(qū)的文人士子、客旅商賈，并與當代重要鑒藏家交游往來，活躍于江南幾個藝文重地，如南京、蘇州、徽州、杭州等，進而樹立了其‘神鑒’、‘具眼’之名聲”(30)劉心如：《新安具眼：詹景鳳與晚明鑒賞家的地域競爭》，《明代研究》2012年第18期。，其在文徵明剛?cè)ナ乐畷r(1559年)購買了一批文徵明書畫，一幅價格大多在一金以下，亦有三到五錢，其甚為得意。

太史(文徵明)短短幅小長條,實為本朝第一。然太史初下世時,吳人不能知也,而予獨酷好,所過遇有太史畫,無不購者。見者掩口胡盧,謂購此烏用。是時價平平,一幅多未逾一金，少但三四五錢耳。予好十余年后吳人乃好,又后三年而吾新安人好又三年而越人好,價埒懸黎矣，夫以太史染抹之奇遇見有淹速,物固不能違時也(31)[明]詹景鳳：《詹東圖玄覽編》(附錄題跋)，盧輔圣編：《中國書畫全書》(第4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年，第51-52頁。。

同一時期的另一個書畫收藏家兼書畫商人項元汴(1525—1590年)，在1556年購買文徵明所作《袁安臥雪圖》，則是花費了“原價十六兩”(32)[明]吳榮光：《辛丑銷夏記》(卷5)，盧輔圣編：《中國書畫全書》(第13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年，第932頁。。再相比于明代中后期書畫名家作品大致在二十兩左右的價格，大致可以判斷詹景鳳購買的文徵明作品為偽作，文徵明同一時代的鑒賞家亦不能看出文徵明書畫的真?zhèn)巍?/p>

四

明代中后期文徵明以其德望、文學成就，成為吳中地區(qū)書畫與鑒藏活動的引領者，主導吳中地區(qū)風雅之好三十余年。作為明代中后期的書畫大家，文徵明是中國書畫史、鑒藏史上的卓越藝術家之一。因其才華橫溢、書畫兼精，在吳中地區(qū)具有廣泛的社會影響。文徵明對吳中地區(qū)的書畫具有引領的作用，其書畫作品頗受時人的贊賞與推崇，在慕名尚奇風氣引導之下，書畫的消費需求激增，文徵明在面對廣泛的書畫市場需求以及社交應酬之時，不可避免地托人代筆以應時需，甚至對代筆、作偽行為持默認、鼓勵、縱容的態(tài)度。而隨著文人經(jīng)濟人格的萌動，在經(jīng)濟利益影響下，其門人弟子主動積極的模仿文徵明的書畫風格、韻味，以迎合市場，為書畫市場帶來了混亂，代筆與作偽作品充斥，而文徵明的弟子們在極力模仿文徵明作品的同時，致使其書畫風格趨于雷同，技法上難以得到變革、創(chuàng)新，最終導致了吳中地區(qū)書畫創(chuàng)作整體僵化，這也是吳中地區(qū)書畫創(chuàng)作從明代中后期開始日益衰微，總體走向衰落，聲名不再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