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杰
權力〔1〕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分析和界定的“權力”,主要是指法律意義上的國家權力,也即我們常言的公權力這一概念。既是日常生活的常用詞,也是學術研究的高頻詞,更是建構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的關鍵詞。眾所周知,法治雖然具有多個可能的價值面向,如保障個人權利自由、維護社會和平秩序,但法治最根本、最核心的要義卻是對國家權力加以控制和約束,這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常言的那樣,是“要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里”:“縱觀人類政治文明史,權力是一把雙刃劍,在法治軌道上行使可以造福人民,在法律之外行使則必然禍害國家和人民?!薄?〕習近平:《在省部級主要領導干部學習貫徹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精神全面推進依法治國專題研討班上的講話》(2015年2月2日),載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習近平關于協(xié)調推進“四個全面”戰(zhàn)略布局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117頁。正因如此,當我們回顧人類歷史發(fā)展與社會文明進步的規(guī)律時即可發(fā)現(xiàn):對權力的規(guī)范與制約是歷史發(fā)展的永恒主題與社會文明進程的關鍵議題。因應于此,現(xiàn)代法治的根本價值即在于優(yōu)化權力的理性要素、消弭權力的意志要素,通過對權力要素的合理分析與優(yōu)化組合,以此達至最大程度上的公民權利和人的尊嚴之保障。自然,學術界關于權力的研究并非什么新鮮話題,但問題在于,以往關于權力的傳統(tǒng)理論研究和制度實踐的基本路徑,都是通過價值層面的導引和規(guī)范層面的設計,將權力概念和權力模式納入可控的規(guī)范結構和法律體系中,借此規(guī)范權力運行、強化權力理性。對于此研究范式,我們可以將其稱為權力理論與制度實踐的外部性視角。然而僅有外部視角的研究是明顯不夠的,對事物本源的研究應當體現(xiàn)為內、外兩個層面,即基于事物內在機理的內部性視角,以及基于事物同關聯(lián)概念的體系關系而形成的外部性視角。而在當下,我們在研究層面所缺乏的正是基于權力概念內在邏輯機理所生成的系統(tǒng)分析。有鑒于此,本文寫作的基本問題意識在于:我們是否能夠從內部性視角對權力的性質予以再分析和揭示,從而為權力理論和制度實踐提供一種本體性觀照?以“義務性”這一主題切入權力的本質屬性,正是試圖使用內部性視角觀照權力的嘗試。
學界長期以來對權力的性質有著不同的理解和分析,例如,政治學學者往往從公共性的角度來看待權力的性質,將權力視作一種公共力量并以此強化權力的公共性觀點;社會學界則側重于從影響力的層面解析權力的性質,將權力看作社會成員以及成員的組織體之間的一種相互影響;倫理學學者傾向于從正當性的視角衡量權力的性質,亦即將權力視為一種正當且必要的善,以此彰顯權力的正當性;法學界則多以合法性的概念來解析權力的性質,以探究規(guī)范性層面的權力概念,進而展現(xiàn)權力的規(guī)范維度與合法向度。凡此種種,都在一定程度上為我們全面、系統(tǒng)地認知和分析權力的性質和內涵提供了必要的助益。
首先需要明確的是,無論是基于何種學科或分析視角,對權力概念和性質的研究都應當充分考量權力內涵的本體層面,其原因在于,性質是源自于物自體本源的一種特征描述和客觀表達,對事物本源(體)的分析往往最為直觀也最為精準地揭示出事物的本真狀態(tài)。因此,只有在對權力這一事物的本源予以全面審察和精準界定的基礎上,才有可能“識得權力真面目”,從而為理性意義上的權力關系互動與權力狀態(tài)和諧提供思想論基礎和認識論前提?;诖?,對權力概念和內涵的本源考察在理論與實踐層面都有著特殊的意義與價值。筆者曾嘗試從“權利性”的角度對權力的性質予以揭示,并且將“權利性視角”界定為論證權力的合法維度、尊嚴維度和理性維度的重要路徑?!?〕參見胡杰:《論權力的權利性》,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3年第2期,第83-89頁。而事實上,如果從更為宏觀性和體系化的層面來思考,權力的內在特性除了權利性要素外,還應當包含義務性和責任性要素,換句話說,權利性、義務性和責任性三種特性共同構筑了權力的基本性質。具體而言,權利性是權力的邏輯起點,彰顯了權力主體的人格、自主、理性和尊嚴,契合了權力概念的目的性考量和規(guī)范性評價;義務性是權力的落腳點,體現(xiàn)了權力行為與權利行為的本質區(qū)別,進而強化了權力行為的法律評價與事實評析;責任性是權力的評價基準,突出了權力運行的后果主義評價與考量,是評價和優(yōu)化權力行為的保障措施。
自然,權力的權利性、義務性和責任性并非我們對權力內在性質的隨意給定,而是有著其內在的邏輯機理。先看權利性。如德國學者施瓦德勒認為,“正是在對人諸權利的尊重中,國家權力資格的根據(jù)與界限就重合了?!薄?〕[德]瓦爾特?施瓦德勒:《論人的尊嚴——人格的本源與生命的文化》,賀念譯,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60頁。由此可見,保障人的權利既是權力得以成立和運作的合法動因,也是國家權力運作和行動的界限,質言之,超出保障人們權利自由的范圍,即是權力的非法運行或者存在非法的權力。可見,權利的概念既是權力概念的邏輯起點,也是權力概念的邏輯終點。與此同時,經由權利的理念塑造權力的概念,進而形成社會和國家的觀念,并在法律的精細和法治的完善過程中塑造公私雙方符合其功能定位的義務與責任要素。申言之,經過權利、義務、責任等概念的共同攝入,從而在權力的定位上形成一個概念融洽、價值互補、體系融合的邏輯閉環(huán)。再看義務性和責任性。一般而言,在公私法層面對于基本法學范疇的概念存在著不同的側重點,私法層面強調對于權利和義務的比較分析,而在公法層面則致力于對權力和責任的關聯(lián)研究。當然,這種研究的視角并非意味著私法層面的權利和責任概念之間的關聯(lián)缺失,也不意味著公法層面的權力和義務之間的關系逃逸。其落腳點在于,義務性的概念較之于責任性的概念具有更多的主觀性和主動性,換言之,義務性的概念是一種前置的話語,而責任性的概念則是一種后果主義的考量。正是這種不同概念話語間研究視角和分析維度方面的側重點差異之存在,為我們系統(tǒng)、全面、準確、多維地認識相關的基礎性法學概念范疇提供了綜合的分析和比較視角。簡言之,權利性特質指向了權力概念的證立前提,義務性特質表征著權力概念的規(guī)范維度,責任性特質揭示出權力概念的實踐要義。
有必要指出的是,法學學者多從公益性、合法性、規(guī)范性等角度出發(fā)對權力的性質進行過相應的界定和分析。〔5〕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最新論述可見吳玉章教授的論文,他將權力的性質界定為法律權力受到法律規(guī)范的限制、法律權力受到法律監(jiān)督的制約兩個方面。具體論述可參考吳玉章:《法律權力的含義和屬性》,載《中國法學》2020年第6期,第291-294頁。我們認為,公益性的概念無論是在法學理論抑或法律實踐層面尚未達成共識,對公益性的界定仍需更為縝密的邏輯推論和實踐推定。而合法性則是法律概念的共性評價標準,合法性的概念構成了一切法律概念的共同評價指標,很難彰顯權力概念的特殊性。固然這兩個概念對于認識權力的性質有著積極的助益,但如何從本體、性質以及法學概念的特殊性角度界定權力概念的特殊意蘊和法治價值尚需回到法律概念體系的基礎性和本源性層面。因此我們認為,權利性、義務性和責任性的概念有著包容上述兩重概念的可能性,進而為權力性質提供更為準確的界定??傊?,從純粹的法學視角觀察,我們可以將權力的性質界定為權利性、義務性與責任性三重性質并舉:權利性側重于對權力的目的、來源以及正當性予以證明;義務性傾向于對權力的運行及其規(guī)范邊界予以設定;責任性立基于對于權力行使和運行承擔評價式的規(guī)范保障和價值導引,三種性質共同鑄就了權力的應然本性和基本價值。在此背景下,我們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如果同時將權利性、義務性和責任性界定為權力的內在屬性,那么,這三種性質之間在關系上是否存在差異與暗合,我們又應當如何理解這三種不同的性質在分析和研究權力的理論和制度實踐中所承載的意義與價值?
事實上,作為權力的內在屬性,權利性、義務性和責任性概念既存在差異也存在耦合,而對差異性與耦合性的說明有助于更好地認識權力概念以及不同類型的屬性在權力實踐中可能產生的排列組合,從而有可能優(yōu)化權力的規(guī)范理論及其制度實踐。大致說來,權力這三種屬性的差異性主要表現(xiàn)為:權力的權利性特質旨在從價值層面對權力的性質予以揭示,權力的義務性概念則意從實踐層面考察權力的目的和功能,權力的責任性則從規(guī)范性后果的層面評價權力的運行及其效果??梢姡瑱嗬?、義務性和責任性三種性質分別從“動態(tài)—靜態(tài)”“實然—應然”“文本—行動”角度界定了權力內涵及其實踐的理性表達與理想圖景。進而言之,權力的權利性可能揭示的是權力的“自由—理性”維度,權力的義務性意在表達權力的“規(guī)范—約束”維度,權力的責任性則闡釋了權力的“行動—后果”維度。易言之,權利性偏向于對權力來源的正當性考察,義務性側重于對權力運行的規(guī)范性探究,責任性則聚焦于權力運行的正當性和規(guī)范性判斷及評析。
權力三種屬性的耦合性,則表現(xiàn)為權利性、義務性和責任性并非處于各自割裂的狀態(tài),相反,三種屬性之間存在膠著與重疊的關系:首先,無論是權利性、義務性抑或責任性,這三種性質的界定都是在規(guī)范性意義層面展開的,都是一種規(guī)范主義的評價方式;其次,權利性是權力性質的正當性說明,義務性是權力性質的規(guī)范性界定,責任性是權力性質的合法性敘事,這三種性質都指向了“權力理性”的概念,意在為權力的來源、性質、運行以及優(yōu)化提供科學而完備的價值評判標準;最后,通過權力的權利性、義務性和責任性三種屬性的界定,有助于為我們勾勒出護衛(wèi)人權、造就和平、規(guī)范運作、權責統(tǒng)一的權力理想圖景,為權力理論和權力實踐增添內部的考察視角和理性的分析結論??偠灾?,權力的權利性、義務性與責任性在邏輯上是關聯(lián)的、在價值上是互補的、在結構上是融洽的、在實踐上是整合的,三種不同的定性描述有助于合理彰顯權力內涵的系統(tǒng)核心要素。因此,通過對權利性、義務性和責任性三種性質的系統(tǒng)分析,可以更為精準地提煉權力內涵、分析權力功能、因應權力實踐、強化權力理性。
當然,權力的權利性、義務性和責任性是一種應然的描述,表明權力處于被法律所控制和約束的規(guī)范狀態(tài),也就是在法治背景之下的國家權力。其中,權利性特質指向了權力的有限自由,這種有限自由僅僅在保障公民權利、契合權力目的的意義上得以成立;〔6〕較之于權利的自由度,有限意義上的權力自由度需要同時滿足目的評價、程序考量以及后果評估三方面的規(guī)范性評價。換言之,權力的自由度不只在于滿足權力主體的自由而更在于契合權力對象的自由,權力的自由度不只在于行為方式的自由而更傾向于程序主義行為范式的自由,權力的自由度不只在于對行為結果的自由評價而更在于對行為結果和效果進行充分法律權衡和法理考量后所生成的自由意蘊。義務性特質指向了權力的規(guī)范邊界,正如權力清單的規(guī)定一般,為權力行為設定了一個合理的邊框,以此契合“法無授權即禁止”的基本法權理念;責任性特質指向了權力運行可能發(fā)生的偏離、異化現(xiàn)象,是一種源自于規(guī)范層面的后果主義評價模式以及救濟方式。權力的權利性、義務性和責任性三重性質,為我們描繪了法治意義上的權力概念和理念,展示了權力的規(guī)范圖景和理想范式,指向了法治權力觀和規(guī)范權力觀,為權力的實踐運行提供了必要的理論儲備與價值指導。通過權利性、義務性和責任性三重性質的界定,有助于為我們完整而清晰地展示權力人格、權力要義、權力內涵和權力價值。需要說明的是,關于權力的權利性筆者已有專文著述,權力的責任性則另文探討,本文僅探討權力的義務性問題。
“權力就是一種能力,這種能力保證在一個由集體組織構成的系統(tǒng)中,各個單位在根據(jù)有約束力的義務與集體目標的關系而授予這類義務以合法地位時,能夠履行這些義務?!薄?〕轉引自[美]史蒂文?盧克斯:《權力:一種激進的觀點》,彭斌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3-64頁。帕氏的理論所蘊含的基本觀點是:作為能力的權力從動能意義上來說是源自于組織機構(系統(tǒng))的賦權,而系統(tǒng)賦權或曰權力證成的依據(jù)在于義務的合法性以及對合法義務的契合與滿足。可見,這一觀點直指權力的義務性這一基本命題,并且將義務性提升到衡量權力的性質與能力的基礎范疇。據(jù)此我們可以認為,基于來源與運行層面的權力考量充滿了義務的要素與義務性的評價,換言之,權力的義務性這一概念在某種意義上能夠借助于組織(權力系統(tǒng))運行及其行為的合法性與合目的性得以表達和評價,并由此增添了對權力自身規(guī)范性的必要審思。與此相對,社會學家丹尼斯?朗則試圖從公民權利的角度對權力的性質予以揭示,他認為:“人的權利或公民自由權的正式法定保證,規(guī)定了權力綜合性和強度兩者的極限。就綜合性而言,某些領域是專門規(guī)定不受掌權者控制的。對權力強度的法定限制,減少了掌權者控制領域內可供選擇的范圍。”〔8〕[美]丹尼斯?朗:《權力論》,陸震綸、鄭明哲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頁。這一立論的基本邏輯在于:權力的綜合性和強度應當受制于人的權利和公民自由的設定和要求。顯然,丹尼斯?朗所謂的綜合性或者強度在特定意義上就構成了權力行使的范圍、界限以及限度,而無論是范圍的確定、界限的描述還是限度的設定,都在確定性的意義上挖掘和揭示了權力行為的義務性這一基本命題。綜合以上論述可得,權力的義務性在形式和價值層面源自于尊重和保障公民權利與自由的基本要求,在規(guī)范和實證層面則意味著尊重和保障公民權利與自由的邏輯展開及實踐指向。
從法學的應然層面來看,權力的存在及其正當性源自于公民賦權這一具體行為,權力存在的目的和理據(jù)即在于最大限度地尊重、保障和維系公民的權利(義務)、自由和尊嚴,此既社會契約論的思想遺產和實踐寄托,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論一再重申的內容。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人民當家作主是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本質和核心。人民民主是社會主義的生命。沒有民主就沒有社會主義,就沒有社會主義的現(xiàn)代化,就沒有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我們必須堅持國家一切權力屬于人民,堅持人民主體地位,支持和保證人民通過人民代表大會行使國家權力?!薄?〕習近平:《在慶祝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成立六十周年大會上的講話》(2014年9月5日),載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習近平關于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第83頁。以此觀之,現(xiàn)代法治背景下的權力觀將權力的生成與合法性歸納為公民權利的委托和讓渡,將權力的目的和目標定位于對公民權利之充分尊重與合理保障,并在此前提下衍生出對權力的約束力以及由此而產生的規(guī)訓權力運作的義務規(guī)范,此即權力的義務性之基本要義。從“約束”這一角度來說,應當圍繞公民權利、自由和尊嚴的尊重及保障程度對權力運行予以動態(tài)考察和效果分析,體現(xiàn)“權為民所用”的權力宗旨;從“義務”這一方面而言,則意在強調權力是一種基于賦權行為和法律規(guī)范所形成的必為狀態(tài),權力主體必須積極履行法定職責,而不得有推諉或瀆職行為。
權力義務性的內涵既如上述,那么,為什么說權力的義務性是權力內在的基本屬性呢?筆者認為,對權力的義務性之法理邏輯可以從三方面說明:
首先,權力的義務性是權力概念的應有之義,是理性權力觀的必然要求。如果從描述性的角度出發(fā),我們可以將權力界定為理性與意志的復合體,權力中既包含著理性的要素,也包含著意志的要素:理性要素反映了權力的應然狀態(tài)和理想范式,意志要素則反映了權力的實然狀態(tài)和現(xiàn)實邏輯,兩種要素之間處于此消彼長的關系?!?0〕關于權力的概念界定,筆者借鑒了周永坤教授關于法律是理性和意志的復合體這一觀念。筆者認為,權力的概念和法律的概念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融會貫通地加以理解和解讀。具體論述可參見周永坤:《法理學——全球視野》,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權力發(fā)展和演變的歷史就是權力的理性要素不斷豐富、意志要素不斷消減的過程,最終兩種要素之間形成一種極值意義上的平衡關系?!?1〕同法治、人權、自由等概念一樣,權力將處于不斷發(fā)展和趨近但始終無法達到最佳狀態(tài)的動態(tài)過程之中,權力中的理性因素和意志因素始終存在且會長期共存,兩種要素之間只會存在程度的差異而不會出現(xiàn)相互完全替代的情形。正因此,對權力主題的關注熱度始終不減,對權力主題的研究經久不衰。由此,我們提出權力中的理性要素和意志要素之間在極值意義上處于一種動態(tài)平衡關系。由此而言,人權和法治的進步與權力理論和實踐的優(yōu)化如影隨形,正是在權力的理性要素不斷增加和豐富、意志要素不斷減少和優(yōu)化的基礎上,人權和法治的理論研究和實踐進程才得以日趨完善、日益精細。
不僅如此,無論是從理性要素的層面抑或意志要素的角度衡量,權力的性質都應當也必然包含著義務性的基本要素。其原因在于,權力中的理性要素指向了權力的應為性,權力中的實踐要素指向了權力的實為性。“應為”是一種規(guī)范性的理想狀態(tài),指引著權力應有的行動宗旨和行動方向;“實為”則是一種描述性的實然狀態(tài),體現(xiàn)出權力運行的實際狀況與客觀效果。在理想狀態(tài)中,權力現(xiàn)象從概念到實踐都圍繞著“權力主體履行其對權力對象的義務”這一基本認知;在意志要素中,權力主體至少需要承擔最低意義上的衛(wèi)護權力對象安全和自由的基本義務,因為即便是在實行專制統(tǒng)治的前現(xiàn)代社會,統(tǒng)治者作為權力的集大成者仍然需要在形式意義上關心和考慮“保障治下民眾的基本安全和生存”這一社會命題并履行與之相關的派生義務。從具體內容來看,權力的義務性主要表現(xiàn)為兩方面的內容和意蘊:其一,規(guī)范意義上的權力概念意味并昭示著權力主體應當能動施為,也就是權力不得放棄且必須合理合法行使的基本要求,這方面可以表現(xiàn)為法理念層面的基本法權理念以及憲法行政法等學科中的比例性原則、合理性原則等;其二,權力概念意味著權力主體對權力事項的必為狀態(tài),如當下所推行的權力清單、負面清單等制度就是在這種義務性的意義上被揭示和展開的。由上可知,權力的義務性與理性主義的權力觀以及權力基本內涵是高度吻合的,是權力概念的應有之義和必然要求。
其次,權力的義務性是權威概念的一種實踐表達,是由權力達至權威并衛(wèi)護權力神圣理念的必然要求。所謂權威,具體指向了經過適度、合理、有效行使的基礎上權力行為及其主體所獲取的源自權力對象的接受與認同,這種認同源自于對權力主體從事具體權力行為的規(guī)范性評價,這種評價既包括過程意義上的形式/程序性評價,也包括結果意義上的實質/目的性評價。依系于正面評價的累積,將在制度和實踐層面有效積聚并充分形塑著權力的權威功能、意義與價值。以此為理論注釋,權威的概念之所以重要,其原因就在于“合法權威建立起比其他權威形式大得多的預期反應可靠性,正像內在化的社會規(guī)范比更依賴于環(huán)境約束或臨時談判其意義與可行性的規(guī)范,在保證遵守方面有更大的可靠性。合法權威比強制性權威或誘導性權威更有效率,因為它使強制手段經常處于就緒狀態(tài),對權力對象的持續(xù)監(jiān)視以及固定供應經濟與非經濟獎勵等需要降到最低限度。”〔12〕同前注〔7〕,史蒂文?盧克斯書,第59頁。自然,權力的權威性并不會憑空而來,而是需要通過程序的合理和結果的滿意來體現(xiàn)。程序的合理化有助于結果的合理化以及民眾的認同,猶如程序正義在人類生活中所發(fā)揮的功能和價值那般。換句話說,“正義的基本準則是對特定程序的遵循,即程序正義。其基本假設是:如果有關程序得到了很好的遵循,那么,從某種長遠的意義上講,最終做出的決策就是可以容忍的,甚至是令人滿意的。”〔13〕[美]赫伯特?西蒙:《人類活動中的理性》,胡懷國、馮科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09頁。綜上可知,程序正義有助于實體正義的實現(xiàn),并在一定程度上成為權力正義的前置性條件和基礎性要求,權力正義在實現(xiàn)的過程中則應當充分評估并合理借鑒程序正義所蘊含的基本價值和實踐要義。
“權威只是對某些范圍內的行為具有約束力。無論在什么領域,完全不受限制的權威甚至比不受限制的訂約權力更不可欲。如果權威的有效性沒有界限,那么它將是無法容忍的?!薄?4〕[英]萊斯利?格林:《國家的權威》,毛興貴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6頁。格林通過探討界限的方式指明了權威得以存續(xù)的必要條件,事實上,作為權力的上位和高階概念,權威的概念和實踐同樣需要適用范圍和有效性的必要考量。正是因為權威概念一定程度的受限性,確保了權威概念在實踐中得以被提及和認同。具體來說,立基于權威的限制在權力理論及其制度實踐中主要表現(xiàn)為權力的自我約束與自我限縮,這種約束和限縮的目的與其說是限制權力的運行,毋寧說是通過規(guī)范的方式設置權力運行的合理區(qū)間?!?5〕我們認為,在特定意義上可以將空間理解為自由的場域限定,將區(qū)間解讀為合理的范圍限定。以權力概念為例,權力的空間在規(guī)范層面上也就是權力行使的自由場域,權力的區(qū)間在規(guī)范層面則意味著權力行使的合理范圍。在我們看來,正是通過這種合理區(qū)間的設定,反向地創(chuàng)設了權力概念的合法性和權力行為的自由度:在給定區(qū)間和規(guī)范空間之內的權力行為皆為合法,在給定區(qū)間和規(guī)范空間之內的權力行為意味著規(guī)范意義上的自由,在給定區(qū)間和規(guī)范空間之內的權力行為展示了一種應為當為和必為的義務形態(tài)。易言之,基于權威的約束與限制在證成權力的義務性成立之正當性的同時,也構成了權力義務性之具體內涵的研究起點。更進一步,權力概念是一種規(guī)范性狀態(tài)的描述,權威概念則是一種理想性狀態(tài)的描述,神圣性則是對權力、權威、理性、尊嚴等諸多價值予以整合后所形成的權力理念和權力價值,是權力觀念和權力實踐的極值狀態(tài)和最佳形態(tài)。
最后,權力的義務性是衛(wèi)護公民權利和保障人的尊嚴的客觀需要,是實現(xiàn)權力目的和價值的必然要求。權力的義務性中所蘊含的義務內涵指向的是公民權利之保護和公民個體尊嚴之維系,這種義務內涵源自于人們讓渡權利和設定權力的目的和價值,同樣也源自于權力自身理性化和神圣化的客觀要求。畢竟,“國家權威依賴于對根本人類價值的尊敬,以及對他們普遍、客觀特征的認識?!薄?6〕[英]肯尼斯?戴森:《西歐的國家傳統(tǒng):觀念與制度的研究》,康子興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152頁。關于人類價值的譜系,不同的學者或學術流派可能會有不盡相同的判斷和論述,但是,人類社會發(fā)展至今,業(yè)已形成了一些基本的、共識性的、普適性的價值,這種價值不因社會的流轉和時空的變化而發(fā)生更迭,更不會因為特定主體的不同和特定行為的介入而發(fā)生裂變,因而具有持續(xù)性和恒久性。例如,對于法治國家的肯定、對于人的尊嚴的承認、對于社會公平的固守等,無疑應當列入根本性的人類價值這一序列,并由此得到法律的持之以恒地確定和保障。
基于學理常識和社會經驗可知,人的尊嚴及由此派生而出的人的權利、自由即屬于根本性的人類價值,是人類價值的源目錄,是人類價值體系的總綱。正如學者指出的那樣,“國家能夠保護它的所有公民多久,那它的正當性就有多久。”〔17〕同前注〔4〕,瓦爾特?施瓦德勒書,第161頁。可見,國家對公民的保護、公權力對私權利的衛(wèi)護是權力的義務性的基本體現(xiàn)和具體要求,這種源自于公權的保護在民主法治社會中主要體現(xiàn)為對公民權利的全面保障和對人的尊嚴的全面維系。公民權利之保障和人的尊嚴之維系是國家權力得以成立的倫理總綱,也是國家權力具體運行的價值保障,權力的保障義務和權力義務性之具體對象由此形成了理論共鳴。
結合上文的論述,我們簡要對權力的義務性證成邏輯做如下梳理:權力來自于權利的讓渡,而讓渡中必定含有義務的設定及履職的要求;權力來自于法律的委托,體現(xiàn)著人民對權力的期待和需求,因而正當?shù)臋嗔ψ匀灰先嗣竦钠诖托枰粰嗔κ且环N中立性、公共性的制度安排,自然就需要以公平、正義為倫理準則,受制于社會的價值準則和權力倫理。由此展開,法律的意義、權力的價值、法治的光輝正是在于對人的自由、權利和普世價值的尊重和保障中得以全面提升和系統(tǒng)集成!
從語義層面來看,權力的義務性主要是指權力的內在屬性中包含著義務性質和意蘊的規(guī)范指向與功能,即權力從證成到起源、運行、發(fā)展以及監(jiān)督等全周期、全過程都要受到義務性意蘊的規(guī)范評價與價值衡量。固然,在現(xiàn)代性學術語境中,權力怎樣才能證成(即權力為何正當以及有何必要),不同的學者、學派可能會有不同的觀點,但是證成權力問題的核心恰恰在于將其與赤裸裸的暴力相區(qū)分,并且賦予權力概念更多的規(guī)范性要素。義務性內在屬性的揭示,正是在行為規(guī)范這一層面為權力證成提供了必要的依據(jù);同樣,權力或源起于公民權利的讓渡,或以公民權利的保障為目的,凡此種種,都框定了權力起源中的義務色彩,亦即國家權力對于公民權利之維系義務;在權力運行和發(fā)展的動態(tài)分析和價值設定層面,核心的評價指標在于權衡并考量權力主體是否完整、全面、準確、合理地履行了保障公民權利、人之尊嚴這一核心義務維度。筆者認為,權力的義務性既有理論層面的學術意蘊,也有實踐層面的操作維度,只有通過對理論層面的完整分析和實踐層面的系統(tǒng)構造,才有可能精準認知這一概念命題的基本要義。具體到實踐要義層面,對權力的義務性的界定和認知主要可以通過目標定位、路徑依賴、價值依系等要素的細化分析來予以揭示。
當我們強調和凸顯權力的義務性要素時,它的目標指向應當如何予以確定和提煉呢?在我們看來,這可以從顯現(xiàn)的和隱在的兩個層面來予以表述。在顯現(xiàn)層面,權力的義務性之目標主要指向于公民權利和人的尊嚴;在隱在層面,權力的義務性則致力于實現(xiàn)國家權力與公民權利、權力理性和公民理性之間的理性互動。當然,無論是在顯性層面還是隱在層面的衡量,都充分說明了權力概念是一種派生物和衍生物,僅具有手段意義上的概念和價值。換句話說,權力本身并非目的,權力的目的僅僅存在于保障公民權利和維護個體尊嚴之中??梢哉f,借助于顯性與隱在兩個維度的展開,權力的義務性命題既充分揭示了權力的應然本質,同時也能夠有效回應權力的理性行使問題。
人的尊嚴是現(xiàn)代社會根本的倫理原則和法律總綱,權力的運作自然也受限于這一原則和總則。權力的義務性指向的權力對人的尊嚴之維系,主要表現(xiàn)為通過國家義務的履行,合理確定“符合人的尊嚴的最低生存條件,使人們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維持起碼的生活水準”?!?8〕陳愛娥:《自由—平等—博愛:社會國原則與法治國原則的交互作用》,載《臺大法學論叢》第26卷第2期,第121-142頁。必須強調的是,即便人的尊嚴具有崇高的地位,但如果無法通過具體的公民權利得到有效表達,那么,人的尊嚴“至多只能作為一項孤立的宣言而存在,從而失去其規(guī)范國家、社會、個人行為的作用和意義”?!?9〕胡玉鴻:《“個人”的法哲學敘述》,山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89頁。基于此,為了有效回應人的尊嚴的法律實踐,權力的義務性要求可以被轉譯為如下職責:在法律上合理、充分設定作為人的尊嚴所能夠衍化的權利內容和類型,用以對抗來自外部的侵害以及爭取尊嚴實現(xiàn)的社會條件??傊斘覀冊诤饬繖嗔Φ牧x務性命題時,與其說是在強調國家的保護義務或者權力的義務色彩,毋寧說是重申人的尊嚴和公民權利之于國家(政府)權力的先在性和絕對性價值。
需要指出的是,“每個人都應該公平地承擔創(chuàng)造和維系正義制度的義務。”〔20〕[加]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下),劉莘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542頁。也就是說,無論是公民抑或國家都負有維系正義制度的義務,而維系正義制度首要的義務主體應當是國家和政府。申言之,公民層面的義務承擔構成了公民資格的基本要求,國家層面的義務要求則構成了國家(政府)資格的邏輯起點,前者是個體人格的具體表現(xiàn),后者則是國家人格、權力人格的具體印證。公民權利、政府權力和國家義務的互動關系在于:“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力所保護的價值包括基本的自由、正當?shù)姆沙绦蚝驼误w制的參與等。無論這些權利是如何界定或解釋的,其含義顯然是讓政府去保證每一個公民充分享有這些權利。如果有人得不到這些權利,除非是特殊情況,那就意味著不公平。這一理念關聯(lián)著權利的概念和相關的義務以及正義的概念,使權利各具鋒芒?!薄?1〕[加]L. W.薩姆納:《權利的道德基礎》,李茂森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5頁。與之相適應,權力的義務性通過公民權利的創(chuàng)設、國家權力的修為和政府義務的履行三者間的良性互動和密切配合,進而為公民身份與國家職能的協(xié)調性、公民理性和權力理性的融貫性提供務實的行動方案。易言之,權力的義務性在創(chuàng)設國家權力合法性和正當性行使之基調的同時,反向要求公民應當履行其對國家公權及其具體行為合理合法正當行使的忠誠和容忍等關聯(lián)性的公民義務,以此增進國家與公民間的相互認同與理解共識。
權力的義務性是一個概括的、籠統(tǒng)的且具有整體性的命題,其實現(xiàn)的路徑主要表現(xiàn)為觀念意義上的依賴。筆者認為,對正當法律程序的尊重和彰顯是在實踐層面驗證權力的義務性之不二法門。學術界普遍將正當法律程序視為破解法治之謎、塑造法治之魂的重要路徑,進而將對正當法律程序之尊崇視為現(xiàn)代法治國家和民主社會的核心準則。正所謂“命令的發(fā)布以及強制的實行都須以公布的法律為基礎。因而法治的程序方面便是對該原則的強有力保障?!薄?2〕[美]埃爾曼:《比較法律文化》,賀衛(wèi)方、高鴻鈞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0年版,第94頁??梢哉f,法治理想最普遍的形式是通過為政府的決定提供有說服力的、合理的和公正的理由來減少權力的專橫與任性,正當法律程序的概念在評價和實踐的意義上為權力的義務性提供了重要的路徑指引。
在現(xiàn)代社會,當我們強調正當程序的意義時,主要是希望通過理性對話、合理商談或有效溝通程序的引介,為權力運行的正當性和有效性提供充分的說理論證與程序保障,確保將公正的實現(xiàn)置于程序的空間之中予以評判。職是之故,通過正當民主的立法、司法和執(zhí)法程序,能夠為權力的理性行使提供規(guī)范和價值導引,并借此合理塑造、解釋和闡明公民權利。如公法學者所言,“要求對合理性提供證明的確起到了一種重要的預防功能。行政法和憲法的歷史充滿了這種例子。無論如何,程序上的要求常常產生實質性的結果?!薄?3〕[美] 斯蒂芬?L.埃爾金、卡羅爾?愛德華?索烏坦編:《新憲政論──為美好的社會設計政治制度》,周葉謙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235頁。一言以蔽之,權力的義務性絕非空洞的說辭或虛偽的教化,它是建立在對權力本質的理性揭示和權利要求的充分考量的基礎之上所生成的概念命題。對該命題的實踐審思之所以需要借助于正當法律程序的設置和引介,原因可能在于:一方面,對正當法律程序的合理建構與充分遵循是權力主體的基本義務和規(guī)范要求,程序是一種規(guī)范性設置,通過程序的設定能夠為權力的運行提供基本且必要的規(guī)范向導;另一方面,通過正當法律程序的充分適用,有助于強化權力主體的程序意識和理性認知,以程序主義的范式創(chuàng)設權力運行的可識別、可信任和可接受機制,以此提升權力的權威價值和權能,進而為權力的義務性之實現(xiàn)提供一種程序主義范式下的規(guī)范保障、價值衡量與實踐證成。
法治的形式固然可以多種多樣,但就現(xiàn)代社會來說,人們對法治基本價值的認知已經形成了基本共識和默契,那就是對權力的規(guī)范和制約,對人權的尊重和保障,對人的尊嚴的確認和敬畏,對憲法的尊重和信仰,對公民自由的設定和保障。與此同時,法治的概念主要指向了公共維度,其本質在于規(guī)范公權力運行且賦予公權力以足夠的規(guī)范力和效能,以此作為推動公民權利的充分保障。基于此,權力領域構成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最為重要的理論視域和實踐場域。也就是說,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從方法論與價值論層面構筑了權力理性和權力神圣兩大主題,權力理論的價值依系即在于其與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的契合和匹配程度。
基于法治思維的價值預設和法治方式的基本要求,我們可以更進一步從公民對政府(公權主體)的權利期待這一視角來看待權力的義務性之價值依系。因為“法律是公共的、以規(guī)則為基礎的,并且給人們以行動理由。但是規(guī)則要想得到理解和遵循,官員和國民之間就必須有對規(guī)則的共同解釋。而且,公民有權利從一種向他們主張權威并引起關于它自身行為的預期的建制那里期待這種融貫性,與他們的權利相對的是法官在法庭上將法律運用于具體案例的義務?!薄?4〕同前注〔14〕,萊斯利?格林書,第140-141頁。結合上述格林的觀點,我們可以做出如下推論:權力的義務性其實是建基于公民對國家以及公權主體的一種合理的權利期待,公民的這一權利期待構成了權力義務性的原始動力和原初動機,也構成了國家存續(xù)和發(fā)展的根本動力,在當代中國,黨和國家所確定的“不斷滿足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這一理念即是公民合理之權利期待以及國家公權積極回應互動的最為直觀和深刻的表述。事實上,公民的權利期待在構筑和形塑國家權力合法性與正當性的同時,也為國家權力的運行設定了基本的空間維度。正如德沃金所指出的那樣,“任何政府,除非它同意兩條基本原則,否則都沒有合法性。其一,它必須對自己主張擁有統(tǒng)治權的每一個人的命運給予平等的關心。其二,它必須對每一個人自主決定如何讓自己的生活更有價值的責任和權利給予充分的尊重?!薄?5〕[美]羅納德?德沃金:《刺猬的正義》,周望、徐宗立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頁。德沃金的論述指明了政府正當性在法治語境中所蘊含的基本要求:一是要因應公民的權利要求,二是要履行政府的義務要求。而政府義務的具體內容則源自公民層面的權利要求,公民的權利要求與合理期待構成權力義務性和政府正當性的必要來源。更進一步,我們認為,法治思維可以細化為三種具體的思維類型:首先是規(guī)則思維,即強調所有政府決策和行動均要于法有據(jù);其次是權利思維,即審視任何決定或行動應當充分考慮有無損及民眾的合法、正當權利;最后是程序思維,即任何政府決策和行為都要建基于合法、合理的程序之上。與此同時,法治思維在公私法層面具有一定的同構性與同源性。概而言之,權力的義務性是在公民與國家、正當性與合法性的互動中所確證并存續(xù)的概念,權力的義務性對標的是個體對公民權利的合理預期與權力運行的規(guī)范審視。凡此種種,皆需通過法治思維與法治方式的價值指引,法治思維的融入和公民權利期待的應允由此構成了權力的義務性之價值依系。
需要說明的是,本文對權力的義務性概念之提倡和探討主要是基于兩方面的考量:首先,我們試圖通過權力的義務性之探析,從本體論的層面和本源的角度挖掘和豐富權力的內涵和性質;其次,我們試圖通過對權力的義務性之倡導,為權力理論研究尋找可能的學術增長點。權力的義務性將權力命題置于合法性的視野中加以考察,從而為權力來源的正當性提供說理論證;將權力運行置于特定的規(guī)范空間和效力層面予以分析,從而為權力運行的合理性提供規(guī)范指引;將權力實踐置于權威和理性的視域中進行評價,從而為權力規(guī)范的權威性與可接受性確定路徑。具體來說,可以從三個方面提煉權力的義務性之法治維度。
在現(xiàn)代社會,權利當然可以是德沃金筆下的“王牌”,然而,“如果只主張權利的絕對性,而不考慮權利給社會秩序所帶來的各種后果,那將是非常危險的。為了維護權利,我們還必須愿意承擔相應的責任以維持共同體的存在?!薄?6〕[美]基思?福克斯:《公民身份》,郭忠華譯,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年版,第58頁。上述??怂沟挠^點雖然是從權利的角度予以立論,但當我們將權利概念置換成權力話語時,這一表述依然能夠成立,而且其所彰顯的意義和價值同樣值得我們認真對待和嚴肅思考,那就是權力的價值和功能不在于其所具有的絕對性和暴力性,而在于其對義務的實現(xiàn)度和對責任的履行度,在于其所遵循的理性主義邏輯觀和法治主義價值觀的理念及實踐之中。由此,我們在對權力概念予以分析和解讀時,在邏輯和目的層面必然要將規(guī)范性要求、義務性規(guī)定和責任性意蘊涵蓋其中。
實際上,對權力的義務性之強調,也就是在談論權力的責任性。如學者所言,“責任是共同體的精神組織,做出負責任的行為有助于使歸屬感豐富了生活,并借助于義務以提升生活?!薄?7〕[美]菲利普?塞爾茲尼克:《社群主義的說服力》,馬洪、李清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頁。在法律上,義務和責任往往是相互關聯(lián)的概念話語,兩者之間具有邏輯上的關聯(lián)性,責任的存在是義務得以履行的必要保障。尤其是在公權力的話語體系中,當義務隱退(消極不作為)之際,責任必定隨之登場,這也是法律層面“權力不可放棄”的真諦之所在。由此,筆者認為,權力的權利性、義務性和責任性是三位一體的概念,三者的存續(xù)共同鑄就了權力的神圣性和法治場景下的權力理想圖景。綜上所述,當我們在強調權力的義務性時,其隱含的邏輯就是:首先,權力的享有意味著權力主體所擔負的一種特殊的法定責任。與權利的自由行使不同,權力不可放棄,因而權力這一概念始終處于一種應為和必為的狀態(tài)。其次,權力的行使始終要經受責任倫理和義務規(guī)范的約束和制約,在此基礎上才有可能催生出更為理性的權力觀,從而強化和彰顯權力的責任維度和義務面向。從法治視角看,權力和責任幾乎是密不可分的一體兩面的概念,正如權利和義務具有結構上的對稱性一樣,權力和責任也是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的,它們在概念、邏輯和本質上均具有交互性。同時,從規(guī)范層面來看,權力的行使和運行必然要受到成文法的嚴格制約和約束,這種約束可以歸納為“權由法出、權依法行、越權有責、濫權受罰”。誠如習近平總書記所指出的,“要牢記權力就是責任的理念,用權要接受監(jiān)督,確保權力行使不偏離正確方向,確保權力行使的神圣性。”〔28〕習近平:《之江新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60頁。遵循這一論述邏輯,我們認為,權力的權利性、義務性和責任性都是權力理論的本體論述,而權力的神圣性則是對權力觀念的價值判斷和倫理目標。權力的神圣性源自權力來源的合法性、權力行使的正當性和權力監(jiān)督的有效性,并且通過權力的權利性、義務性和責任性命題的充分實踐得以證成和表達??梢哉f,“權力—義務—責任”的維度以及權責一體的理念在強化權力行為概念合法性和正當性的同時,也為我們塑造了權力神圣的可能性。
眾所周知,現(xiàn)代法律體系和法治理念的核心在于對公民權利和人的尊嚴的尊重、維系和保障?!盀榱耸姑總€人都有可能全面地實現(xiàn)自己的權利和自由,國家還有義務創(chuàng)造一定的政治保證。國家的社會價值還在于它以法律為基礎。國家要受法的制約已是現(xiàn)代政治文化的老生常談,這種文化以個人的權利和自由對于國家權力的優(yōu)先地位為基礎?!薄?9〕[俄]B. B.拉扎列夫:《法與國家的一般理論》,王哲等譯,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376頁。立基于此,人的權利和自由的優(yōu)先性亦即人的尊嚴地位,為權力的義務性加注了合法性與必要性說明,同時也為權力增添了尊嚴與神圣要素。最終,國家通過自設義務的方式以保障公民權利和人的尊嚴已成為法治社會的共識。
從公權力的運行和公民權利的保障層面來看,尊嚴概念既構成了公權力介入私人行動的準入門檻,也為國家權力干預私人行動設置了必要界限,正所謂“始于尊嚴且終于尊嚴”。正如羅森所言,尊嚴是私人行動越界后確保國家公權力可以對此采取強制和干預的力量的根本理念。〔30〕參見[英]邁克爾?羅森:《尊嚴:歷史和意義》,石可譯,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74頁。當公權力介入私域之際,應當注意兩方面的要素衡量以確證其維系尊嚴義務之履行度:首先,個體的私人行為如果超越、突破或者挑戰(zhàn)了尊嚴概念的基本范疇,那么,公權力的介入就是合理且必要的;其次,國家干預的合理性、正當性與界限在于恢復個體尊嚴,個體尊嚴限定了公權介入的范圍、尺度和界限?!白饑赖姆蓪嵺`中,焦點在于給國家和它的代表的行動定好界限,而不是個體代理者能夠做什么?!薄?1〕同上注,第91頁。因應于此,國家行動和權力行為的界限將由尊嚴的法律實踐所設定,并對其進行審視和評估。強調權力的義務性,其目的端在于積極回應充分尊重人的尊嚴和保障公民自由的這一基本法治理念,并以此理念權衡和判斷國家權力的理性程度。
當然,強調權力的義務性之于公民權利保障和人的尊嚴之意義,既要重視權力的運行對公民權利和人的尊嚴的正面回應,亦不能忽視對個體選擇自由的珍視與呵護。因為,“人需要物質的獲取,但更需要擁有自由,這樣,人才能更好地生活;才能根據(jù)自己的意愿選擇生活道路;才能為人為己”?!?2〕[美]托馬斯?摩爾:《心靈書:找回你迷失的心靈》,劉德軍譯,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227頁。換句話說,“我們不應該忽視這一事實,即人們的選擇各有不同,而且對人的尊重要求尊重人們生活中的自由領域,他們在這些領域內可以做出各自的選擇。因此,在設計任何規(guī)范性的理念時,我們都必須慎重地考慮到對選擇的尊重,務必要保護人們根據(jù)他們的選擇來表達自我的空間”?!?3〕[美]瑪莎?C.納斯鮑姆:《尋求有尊嚴的生活——正義的能力理論》,田雷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75頁。正因如此,權力的義務性必然要求權力運行應當充分尊重公民的選擇自由、尊重公民的多元生活方式、尊重公民的自我表達、尊重公民保持“個性”與“自我”的權利。從本質上來講,“一個看重自由的國家必須將選擇留給個體公民,每一位公民都將為自己作出選擇,政府不能將任何一種觀點強加于人。”〔34〕[美]羅納德?M.德沃金:《沒有上帝的宗教》,於興中譯,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5年版,第99頁。尤其是在一個價值日益多元、利益日漸分化的時代和社會,國家以及公權力主體對于個體自由選擇能力的重視是細化維系人的尊嚴義務之必要且可行的方式,通過對選擇多元性的呵護,人的權利和多樣性以及人的尊嚴方能得到有效踐履。
關于權力理性,學界目前的探討主要是圍繞理性的內涵與權力意蘊的融洽,而對理性概念的探討往往又會借助于哲學層面的學術智識。一般而言,權力的理性向度大致表現(xiàn)為兩方面的內容:一是權力運行的規(guī)范空間與合法尺度,也就是權力的來源和運行的理性;二是權力運行對人的尊嚴的尊重和對公民權利的保障,亦即權力目的和價值的理性。如施瓦德勒所言,“每一個政權都懷有敬畏每一個被其統(tǒng)治的人的尊嚴的義務,這乃是為了防止大量的國家不正當行為。換言之,人的尊嚴的概念成為了防止國家不正當行為的主導原則。正是這一點構成了法權概念的根本特征:法本質上是對不正當行為的防止。”〔35〕同前注〔4〕,瓦爾特?施瓦德勒書,中文版序言,第3頁。由此可見,權力理性能夠借助于消極的義務維度和積極的價值維度得到充分表達:消極的義務維度意味著權力的合理區(qū)間,積極的價值維度則表達了權力行為的合理性和有效性。
讓我們以權力的說理為例加以說明。說理既是公權力主體的法定義務,也是與民眾和當事人進行溝通的渠道。“從掌權者的觀點來說,如果要求少花資源,少冒引起權力對象敵對或反對的危險,說服則是最可靠的權力形式之一?!薄?6〕同前注〔8〕,丹尼斯?朗書,第39頁。易言之,通過說服的方式或者權力說理,有助于使權力對象產生對權力的接受、認同,進而促進權力到權威和理性的價值進化。在此,權力的義務性意味著權力主體具有充分說理和有效論證的義務?!罢f服意味著一種平等關系,讓被勸說者保持完全的自由選擇和‘充分理性’?!薄?7〕同上注,第88頁。此間所蘊含的選擇與理性為公民對權力的理性認知與合理認同創(chuàng)設了重要的心理基礎。而“權威的合法是一個不斷說服的過程,用來不斷召喚和重新激起對象服從的忠誠與義務,從而保證通過預期反應實施控制的可靠性”?!?8〕同上注,第91頁。換句話說,通過“說理—認同—權威—忠誠”的范式,權力的義務性強化了權威認同和權力理性在現(xiàn)代社會的積極意義。
筆者認為,權力的義務性構成了權力理性的基本維度,無論是權力的內容、范圍,抑或權力的運作、限度等,都必須受制于權力理性的基本要求。借助于權力理性的中介,權力的義務性同時也構成了證成和維系國家理性的重要概念?!叭藗兺ǔUJ為,權威與義務之間是相互關聯(lián)的?!薄?9〕同前注〔14〕,萊斯利?格林書,第275頁。依此,對權威的認同其實源自權力主體的義務履行程度以及公民基于權力實踐所形成的義務感。與此同時,權力的義務性意味著權力的規(guī)范行使、理性行使、合法行使、有序行使。就本質而言,強調權力的義務性是為了強化權力概念的正當性與可接受性,進而達至權力理性、國家理性之實現(xiàn),最終推動公民與政府、私權與公權的同頻共振。總之,在一個崇尚民主與法治、尊重自由與人權的國度,提倡權力的義務性概念,其根本價值在于重申對公民權利與人權的有效保障,彰顯國家理性和權力理性之價值,再造公民理性、權力理性與國家理性關系之多元整合。
權力議題始終是人類社會和政治國家的核心議題和關注焦點。自然,當下關于權力的文獻和論著層出不窮,關于權力的制度和實踐日益豐富,關于權力的討論和研究也日益精細。但同樣值得我們關注的是,我們今天的研究呈現(xiàn)出了一種超越概念本身而尋求外在概念、范式、動因等以論證本體概念的趨勢,對于法學研究而言這種范式和趨勢雖然有益且能夠提供一定的智識支撐,但是相關的研究若缺失了對概念本身的機制、原理、價值、性質等元問題的研究,難免會造成研究過程乃至研究結論中本相與殊相的分離。有鑒于此,當我們大多側重于從制度的構建以及理念的塑造層面對權力予以分析、規(guī)劃和設計時,如若能適時將研究的視角回溯到權力概念的本體層面以求正本溯源之效,同時將會促進權力概念的立體化、權力實踐的法治化以及權力思維的理性化。文章寫作的目的即在于此,亦即通過對法學基本概念中權力的語義和性質再解析,以求回歸權力之本源,尋找權力之本真,發(fā)現(xiàn)權力之本質。總而言之,對權力的義務性之研究與分析有助于充分彰顯權力概念的規(guī)范維度、理性維度、尊嚴維度、神圣維度和法治維度,從本體層面認真且嚴肅地對待權力的義務性是我們認真對待權力(利)的必要路徑也是必然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