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冬
通常認為,突厥回鶻的圣地于都斤,古代突厥語作?tük?n。學界對此并無異議。不過,在北周隋唐的漢籍中,于都斤又作烏都鞬、尉都犍、烏德犍(建、鞬)、郁督軍等①岑仲勉《外蒙于都斤山考》(《突厥集史》下冊,北京:中華收局,1958年,第1076—1084、1088頁)對此進行了歸納與介紹。岑先生以為《元史》記錄的鈋鐵胡蘭山、《圣武親征錄》記錄的月忒哥忽蘭也是于都斤之異名。筆者對此不敢茍同。。其中,于都斤、烏都鞬和尉都犍的第2字“都”均帶有韻母uo/u,而烏德犍(建、鞬)和郁督軍的第2字“德”和“督”均帶有入聲韻尾-k。看得出,前三者是古突厥語?tük?n的標準譯法,而后二者與?tük?n略有出入。若按后二者反推,則其古突厥語音作?tükk?n 較為貼合。即,于都斤(?tük?n)存在是?tükk?n 的韻尾-k 與聲母k-合二為一之后的寫法之可能。
在突厥魯尼文碑文中,?tük?n 寫法存在以下幾種:ü t k n>?tük?n(暾欲谷碑)②第1碑南面第8行1次,第10行2次。此據(jù)大阪大學東洋史研究室藏暾欲谷碑拓片。,ü t ük n >?tük?n(闕特勤碑)③南面第3 行1 次,第4 行2 次,第8 行1 次,東面第23 行1 次。關于闕特勤碑相關文字主要參見T. Tekin,OrhonYaz?lar?,Ankara,2014 所收赫爾辛基藏拓片錄文第3 頁第18 行,第7 頁第47 行,第8 頁第51、52 行,拉德洛夫(W.Radloff)拓片Ka 第3、4、8 行,拓片K 第23 行。其中,赫爾辛基藏拓片第8 頁第51 行第2 個錄文與第52 行(即南面第3、4行)錄文作ü s ük n,當有誤。,ü t ü k n>?tük?n(闕特勤碑)④南面第8行1次,詳見前注。,ü t ük n>?tük?n(希內(nèi)烏蘇碑)⑤北面第2 行,東面第7、8 行,南面第4 行各出現(xiàn)1 次。參見白玉冬《希內(nèi)烏蘇碑譯注》,《西域文史》第7 輯,2013年,第82、86—87、89頁。,ü t ük n >?tük?n(塔里亞特碑)⑥東面第3行,南面第6行,西面第1、2行各出現(xiàn)1次,西面第5行出現(xiàn)2次。參見[日]片山章雄:《タリアト碑文》,[日]森安孝夫、奧其爾編:《モンゴル國現(xiàn)存遺蹟·碑文調(diào)査研究報告》,豐中(大阪):中央歐亞學研究會,1999年,第168—170、172—173頁。。雖然未能窮盡,但上述寫法代表的是后突厥汗國與回鶻汗國的正統(tǒng)語音。這些碑文中,用于表達k音的文字k與ük均只出現(xiàn)一次,這無疑降低于都斤原音讀作?tükk?n 的可能性。不過,毗伽可汗碑東面第25行中,拔絲密部落的首領稱號寫作i D uQ T>?duq qut(亦都護)①毗伽可汗碑文字見T. Tekin,Orhon Yaz?lar?所收赫爾辛基藏拓片錄文第14頁第17行,拉德洛夫拓片X第25行,轉寫與譯文主要參見T. Tekin,A Grammar of Orkhon Turkic,Indiana University,1968,p. 243,275;耿世民《古代突厥文碑銘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59頁。。即,此處以一個文字uQ同時代表-uq音與qu-音。同理,ü t k n/ü t ük n/ü t ü k n 三種寫法中,單一的文字k 或ük 還存在同時代表-ük 音與-k? 音的可能。
近來筆者重新釋讀突厥魯尼文葉尼塞碑銘,發(fā)現(xiàn)赫姆奇克河東岸的卡婭烏珠(Khaya-Uju)巖刻文的第16條刻銘中出現(xiàn)于都斤之字樣?,F(xiàn)給出該銘文的換寫、轉寫與譯文:
關于上述刻銘,包括土耳其學者Aydin 的最新研究在內(nèi)②E. Aydin,R. Alimov and F. Y?ld?r?m,Yenisey-K?rg?zistan Yaz?tlar? ve Irk Bitig,Ankara,2013,pp. 68-73.,前人并未進行釋讀。據(jù)波塔波夫(L. P.Potapov)介紹,圖瓦地區(qū)至今仍存在于都斤山崇拜③[前蘇聯(lián)]波塔波夫:《古突厥于都斤山新證》,原載Sovetskoye vostokovedeniye《蘇聯(lián)東方學》1957 年第1 期;蔡鴻生中譯文載氏著《唐代九姓胡與突厥文化》,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238—240、244頁。。雖然在已被解讀的葉尼塞碑銘中尚未發(fā)現(xiàn)其他相關于都斤的記錄,但于都斤之名出現(xiàn)于此并不偶然。上文中,句尾的küdir-,是動詞küd-(服侍,照看)的正在進行時的終止形④Küd-參見G. Clauson,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 Century Turkish,Oxford:Clarendon Press,1972,p. 701。。從內(nèi)容不難看出,此文是對于都斤的祈禱文,küdir-轉譯作“護佑”更貼合文義。
關于于都斤的含義,伯希和(P. Pelliot)最早提出其與蒙古的女神?tüg?n(即etügen)或itügen 含義相同⑤[法]伯希和:《古突厥之“于都斤”山》,原載T’oung Pao,vol. 26,1929;收入馮承鈞譯著:《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五編,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第120—126頁。。符拉基米爾佐夫(B. YA. Vladimirtsov)亦提議?tük?n 與蒙古的地神etüg?n(即etügen)或?tügen 相同,都是薩滿的信仰、概念和薩滿的稱謂⑥[前蘇聯(lián)]符拉基米爾佐夫:《關于古突厥于都斤山》,《蘇聯(lián)科學院報告集》乙編,1929 年第7 期,第135 頁。此處轉引自波塔波夫《古突厥于都斤山新證》,載蔡鴻生:《唐代九姓胡與突厥文化》,第235—236頁。。威爾金斯(J. Wilkens)將柏孜克里克千佛洞第38 窟摩尼教壁畫的回鶻語第3 條銘文釋讀為?tük?n[w](a)x?ikan? qutluγ tapm?? qy-a küyü küz?dü tut·zu[n](愿女神?tük?n 保護Qutluγ Tapm?? Qy-a?。?,進一步佐證了上述伯希和的觀點⑦譯文據(jù)筆者理解。參見J. Wilkens,“Ein Bildnis der G?ttin ?tük?n”,收入張定京、阿不都熱西提·亞庫甫編:《突厥語文學研究——耿世民教授八十華誕紀念文集》,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9 年,第449—461 頁;白玉冬:《回鶻語文獻中的Il ?tük?nQut?》,《唐研究》第22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448—450頁?!,F(xiàn)在,我們還可以加上一條,即前面介紹的E24卡婭烏珠(Khaya-Uju)巖刻文??磥恚诙冀?tük?n即女神之名,此概無疑。
此外,在17 世紀的羅藏丹津著蒙古文史書《黃金史》(AltanTob?i)中,大地記錄作etügen eke(大地母親)⑧喬吉校注:《黃金史》,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90頁注7。。在海西西整理的蒙古薩滿教神歌第16曲祭火歌第12行中,亦出現(xiàn)etügen eke(大地母親)⑨W. Heissig ,Mongolische volksreligi?se und folkloristische Texte:aus europ?ischen Bibliotheken mit einer Einleitung und Glossar,Wiesbaden:Steiner,1966,p.109.。因蒙古語etügen 的gen 可以視作?tük?n 之-k?n 的濁化音,認為?tük?n 原始詞義為大地,并由此衍生出女神之義,概無大問題。不過,按筆者此前的分析,?tük?n最初的音值存在?tük k?n的可能。就其中的k?n是表示高等級事物的名詞構詞詞綴而言①[德]A. 馮·加班著,耿世民譯:《古代突厥語語法》,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2頁48節(jié)。,單獨的?tük 存在大地之義的可能。馬合木·喀什噶里(Mah·mūdal-Kā?γārī)編《突厥語大詞典》(D?vanuLu?at al-Turk)收錄有?tük?n,言其是鄰近回鶻之地的達靼草原中的一個地名②Mah·mūd-al-Kā?γārī,Compendium of the Turkic Dialects,Edited and Translated with Introduction and Indices by Robert Dankoff,in Collaboration with James Kell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inting Office,3 Vols,1982-1985,vol.1,p. 159.,惜未收錄有?tük或ütük或?t?k。其他在克勞森編《十三世紀以前突厥語詞源詞典》③G. Clauson,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 Century Turkish,pp.46b,51ab.,拉德洛夫(W. Radloff)編《突厥語方言詞典》④W. Radloff,Versucheines W?rterbuches der Türk—Dialecte,Sankt-peterburg,1893-1911,vol.1,pp.1265a,1865a.以及蒙古帝國時期編撰的詞典《庫曼語匯編》(Codex Cumanicus)中⑤K.Gr?nbech,Komanisches W?rterbuch. Türkischer Wortindex zu Codex Cumanicus,K?benhavn:Einar Munksgaard,1942.,筆者亦未能發(fā)現(xiàn)?tük/ütük或與其相近的詞匯。
反觀蒙古語材料,17 世紀的薩囊徹辰著《蒙古源流》記錄成吉思汗去世后,全體臣民一直護送到叫作罕·也客·哈札兒(qan yeke γa?ar)的地方(oron)埋葬,作者又介紹,“據(jù)說,主上的金體安葬在按臺山山陰、肯特山山陽的‘也客·斡帖克’(yeke ?teg)的地方(γa?ar)”⑥烏蘭:《〈蒙古源流〉研究》第4卷,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231、601頁。。上述描述還見于同屬17世紀的佚名作者著《黃金史綱》。該書談到成吉思汗死后,“有人說葬在阿爾泰山之陰、肯特山之陽名為大斡托克(yeke ?t?g)的地方(γa?ar)”。關于眾人護送抵達之地,蒙古文寫作qan yeke γa?ar-a tende kürkebei。上文中,qan yeke γa?ar-a 的尾音a 是向位格詞綴,qan yeke γa?ar 與之后的指示代詞tende(那里)屬同位語關系。故筆者不取朱風、賈敬顏二位為qan yeke γa?ar 給出的譯文“汗山大地”⑦朱風、賈敬顏譯:《漢譯蒙古黃金史綱》,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5、161頁。,整句譯作“送到了qan yeke γa?ar那個地方”。顯然,《蒙古源流》與《黃金史綱》記錄的qan yeke γa?ar都是同一地名,應源自成吉思汗埋葬之地。罕(qan)即代指成吉思汗,也克·哈札兒(yeke γa?ar)即大地,此處有祖墳禁地之義。這應與上引史書中記錄的成吉思汗埋葬地的另一名稱也客·斡貼克(yeke ?teg)或大斡托克(yeke ?t?g)意義相同。換言之,此處?teg(斡貼克)、?t?g(斡托克)與γa?ar(地、地方)詞義相同??紤]到蒙古薩滿教神歌中至今仍保留有etügen eke(大地母親),上述?teg/?t?g 不應是古蒙古語?tügen/etügen/?tegen 尾音脫落形式,更應是?tek/?t?k 的濁化音。如是,此?tek/?t?k(地、地方)與前面復原得出的古突厥語?tük 含義相同。《魏書·蠕蠕傳》云:“大檀以大那子于陟斤為部帥,軍士射于陟斤殺之,大檀恐,乃還?!雹辔菏眨骸段簳肪?03《蠕蠕傳》,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2490頁。人名于陟斤中,陟中古音可復原為t‘i^?k⑨陟中古音參見B. Karlgren,Analytic Dictionary of Chinese and Sino-Japanese,Paris:Library Orientaliste Paul Geuthner,1923,p.231。。則于陟斤與前面推定的于都斤最初音值?tük k?n相合。不過,?tük k?n這一寫法尚未在回鶻語文獻中發(fā)現(xiàn)⑩回鶻文文獻中于都斤之名的歸納與介紹,詳見[日]森安孝夫《ウイグルから見た安史の亂》,《內(nèi)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第17 輯,2002 年;收入氏著《東西ウイグルと中央ユーラシア》,名古屋:名古屋大學出版會,2015 年,第21—24、43頁注26;白玉冬:《回鶻語文獻中的Il ?tük?nQut?》,第443—455頁。,且漢字于都斤這一標記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周書·突厥傳》中。看來,在突厥成為蒙古高原主人的6世紀中葉,?tük k?n之音已經(jīng)出現(xiàn)?tük的尾音-k與k?n的聲母k-合二為一的現(xiàn)象??梢哉J為,在?tük k?n/?tük?n的漢語音譯名中,第2字中帶有入聲韻尾-k的烏德犍(建、鞬)與郁督軍,可能來自當時的某一特定群體之語音,是其原始音?tük k?n的最為接近的音寫。
綜上,關于于都斤的語音語義,我們可以歸納如下:其最初的古突厥語音作?tük k?n,其中,?tük是大地之義,k?n 是表示高等級事物的構詞詞綴;在突厥魯尼文碑文中,以往被轉寫作?tük?n 的于都斤,轉寫作?tük k?n更合原音原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