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廣臻 林廣思 黎淑翎
摘要:我國古代州府城市近郊有著大量的湖泊分布。這些湖泊最初作為城市水利灌溉功能,經(jīng)由歷代不間斷的風景營治,從而轉(zhuǎn)化為今天的公共風景空間。古代福州西湖的歷史發(fā)展,很好說明了這個復(fù)合風景建設(shè)的轉(zhuǎn)化過程。研究此類風景公共性的研究,應(yīng)當從公共管治和公共營造兩個角度出發(fā),探討其營治過程中的具體內(nèi)容。通過針對南宋趙汝愚營治福州西湖的緣起、程序、內(nèi)容、管理機制的歸納,探討其營治過程中的政治策略和手段。進而認為此類古代城湖的營治,在形式上包含著公共風景的建構(gòu)內(nèi)容。亦指出,這種公共風景和現(xiàn)代意義上的公共風景存在著實質(zhì)的差別。
關(guān)鍵詞:州府城市;趙汝愚;福州西湖;公共性;古典公共園林
中圖分類號:TU98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1-2641(2021)06-0032-05
收稿日期:2020-09-21
修回日期:2021-02-22;2021-05-26
Abstract: ?A large number of lakes located around state capitals in ancient China. These lakes were initially used for the water and irrigation of the cities, the landscape of which has been constantly developed and shifted to today’s public scenery places. The ancient development history of Fuzhou West Lake perfectly demonstrates the shift process of this complex landscape development. The research of the publicity of this kind of landscape should be based on two perspectives, public governance and public construction, and discuss the specific content of its construction process. Through analyzing the origins, process, elements and management mechanism of the development of Fuzhou West Lake by Zhao Ruyu in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political strategies and methods of the development. Further, it implies that the development of these city lakes, including Fuzhou West Lake, contains public landscape development in form, which is substantially different from the meaning of modern public landscape.
Key words: State capital; Zhao Ruyu; Fuzhou West Lake; Publicity; Classic public gardens
“鑿開百頃碧融融,潁上錢塘約略同”是南宋名相莆田人陳俊卿《題閩縣西湖》[1]中的一句,詩人認為福州西湖的風光可媲美潁州西湖、杭州西湖。如今的福州西湖作為福州保留最完整的一座古典園林,被譽為“福建園林明珠”[2]。
福州西湖始建于東晉時期,至今有1 700多年的歷史,始于福州太守嚴高鑿湖以灌溉福州城周邊農(nóng)田。五代十國的閩國時期,閩王王審知修筑福州城池,在福州西湖旁取土筑城,連通了福州西湖和南湖。王審知次子王延鈞(?-935年)弒兄奪權(quán)后,“辟福州西湖為御苑”[3],建水晶宮,在西湖周邊營造亭、臺、樓、榭等風景建筑。王延鈞稱帝后不久就被繼子王繼鵬篡位。王延鈞死后十年,閩國被南唐所滅。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福州西湖“承載了閩越國的興亡”[4]。
宋代,福州西湖轉(zhuǎn)化為兼具水利、防洪功能的城市近郊的公共風景之地。淳熙十年(1183年)趙汝愚①對福州西湖的營治,是福州西湖千余年營治歷史中十分重要的一次,具體經(jīng)過被收錄在《淳熙三山志》中。據(jù)曹臻考據(jù),《淳熙三山志》所記載的趙汝愚知福州重浚西湖之事,應(yīng)在成書之后,當為后人所補[5]。明代解縉編撰的《永樂大典》援引《淳熙三山志》,將趙汝愚營治福州西湖一事詳盡收錄[6]?!队罉反蟮洹愤€同時收錄了杭州西湖、惠州西湖、漢州西湖等州府的西湖。
這些西湖留有遺存的,多轉(zhuǎn)化為今天的城市公園或公共風景區(qū)。陳燕紅認為,歷史上西湖的組織功能主要有3種:城防建設(shè)(防火、軍事防御等)、城市水利(筑堤防洪、蓄水灌溉等)和風景營建(娛樂、游憩、雅集等)[7]。具體來看,這些職能都有著十分明確的“公共性”特征。然而,對于是否存在“古典公共園林”這一概念,目前還未有一個普遍認可的結(jié)論。
從“公共”這個概念的本身出發(fā),此類風景的公共性特征表現(xiàn)在2個方面:1)作為“公共機構(gòu)”的州府城市當局的事實治理行為,及其投入公共資源的支持程度,可以視為其公共性特征的一個表現(xiàn);2)從純粹的風景園林空間的使用功能來探討,對使用人群的開放程度可以視作公共性特征的另一個表現(xiàn)[8]。
因此,探討福州西湖的公共性特征,首先應(yīng)該從“公共營造”和“公共管治”來切入,即探討針對福州西湖的營治行為。事實上,趙汝愚營治福州西湖的初衷正是著眼于一種“公共利益①”的衡量。
1公共利益的衡量
1.1被侵害的公共利益
趙汝愚于淳熙九年(1182年)五月除集英殿修撰,帥福建,到任半年后,上疏論福州便民事,其首項即為“疏浚西湖舊跡”事[9]。趙汝愚營治福州西湖,包含有服務(wù)于城防生態(tài)、農(nóng)田水利灌溉、放生祝圣、風景建設(shè)等一系列安排??傮w而言,這些都是某種古代“公共利益”訴求。
此時的福州西湖被少數(shù)人侵占,“或塞為魚塘,或筑成園囿”,出現(xiàn)了不經(jīng)官府勘驗而違法出售土地的現(xiàn)象,“甚至違法立券相售如祖業(yè)”。這樣的情勢導(dǎo)致了福州西湖下游的田畝在旱時缺水,澇時浸水,而占用福州西湖的少數(shù)人“公然坐享重利”[6]。
宋代田畝分為官田和私田。福州地區(qū)的官田大致在北宋初年就已經(jīng)私田化了,“官佃戶對于官莊田土的使用權(quán)(耕佃歲久),通過繼承權(quán)之中介(父子相承),深化而為所有權(quán)(以為己業(yè)),只是法律形式尚欠完備而已”[10]。然而,宋真宗、宋仁宗時期,都拒絕承認這種轉(zhuǎn)化的合法性,從而引起地方民眾的抗議。極其復(fù)雜的利益交錯下,曹穎叔、程師孟、蔡襄、樊紀等都曾小規(guī)模治理過福州西湖,但收效甚微。這種情況并非孤立,元代郭思誠任職桂林時勘察桂林西湖就發(fā)現(xiàn)了此類將土地偷偷“掩為己產(chǎn),立券售于市戶”的行為,進而查處糾正“迫索偽立契據(jù)”[11]。此類田湖之爭,貫穿了古代州府城市近郊風景的歷史發(fā)展。
之所以會出現(xiàn)少數(shù)人能夠公然“坐享重利”的情況,是因為唐代均田制瓦解之后,在宋代放寬了對于田地的兼并,因此出現(xiàn)了兼并大量土地的地方豪族?!斑@種‘田制不立’‘不抑兼并’的態(tài)勢,令大地主階級一方面嚴酷剝削農(nóng)民,另一方面與最高統(tǒng)治者對抗,從而造成了民不聊生,財富集中,國家落后的局面,是一切動亂的基礎(chǔ)”[12]。
所以具體來看,這中間被侵害的公共利益,實際指向少數(shù)“豪民”侵占了官府在官田的所有權(quán)及稅收,和下游州民在灌溉水利上的利益。這促使趙汝愚需要解決上述這些問題,以避免公共利益受到侵害,“今來若不申明朝廷,誠恐向后轉(zhuǎn)見堙廢,難以興復(fù),并湖之民永被其害”[6]。這中間蘊含著宋代政治體制上的要求。
1.2政治上的治理考核
對于地方行政官員的治理要求,宋代有著十分明確的管理標準?!氨O(jiān)司考核州縣的內(nèi)容主要是增戶口、勸農(nóng)桑、平冤獄、捕盜賊等四善四最內(nèi)容”[13]。北宋元祐四年(1089年),朝廷頒布了“四善三最”作為州、縣兩級長官的考核標準。宋徽宗時期又將“四善四最”的考核用于州官。南宋紹興二年(1132年)制訂了《守令課》《縣令課》來考核州縣官員?!白越B興五年(1135 年)立‘諸路殘破州縣守令勸民墾田及拋荒殿最格’,紹興八年又令縣令在任所修水利數(shù)記入印紙,作為考核內(nèi)容,旨在田土墾辟、戶口增加”[14]。包括圩田、圍田在內(nèi)的各種基于水利設(shè)施的灌溉田,稱之為水利田。宋代中央政府極為重視對于農(nóng)田水利的建設(shè)。熙寧二年(1069年)王安石變法就要求,各地因地制宜,興修水利[15]。元豐八年(1085年)王安石變法失敗,但此后仍然將“勸課之最”作為考核內(nèi)容。終宋一朝,水利興修一直是中央施政的主要政策。這對州府近郊空間形態(tài)的管治有著直接影響。
福州城面積自五代閩王朝開始擴大,南宋之后,民戶大增,成為東南沿海一帶頗具規(guī)模的城市。宋代福州城市的發(fā)展建設(shè),促使行政機構(gòu)需要提供足夠的“公共產(chǎn)品”。古代州府作為負責地方行政事務(wù)的“公共機構(gòu)”,當然有責任為地方提供一系列的“公共產(chǎn)品”。
綜上,糾正被侵害的公共利益,完善當?shù)毓仓卫恚且粋€政治衡量。趙汝愚是作為行政主官在營治西湖,營治核心在于如何獲得營治合法性。
2營治合法性的建構(gòu)
2.1程序上的合規(guī)考慮
根據(jù)《宋刑統(tǒng)·擅興律》中“興造料請、工作不如法”的法條文,營建工程需要上報,并如實申報營造所需預(yù)算,違法有相應(yīng)的處罰[16]。
趙汝愚將調(diào)研情況詳列后呈送奏疏向朝廷匯報,在得到“圣旨依奏”批復(fù)后,才著手向福州州民告示申明具體工作安排。此外,按《宋刑統(tǒng)·擅興律》“興造料請”的要求,趙汝愚特別強調(diào)了在農(nóng)閑時期進行工程建設(shè)。
計量福州西湖堤路時,趙汝愚區(qū)分了官尺和鄉(xiāng)尺的測量比例,“以上系用鄉(xiāng)尺,若以官尺為準,每丈實計八尺七寸”[6]。“官尺”即營造官尺[17],說明了這是官方行為,從而區(qū)分開使用“鄉(xiāng)尺”的私人行為,從側(cè)面強調(diào)了本次營治的合法性。
趙汝愚是按照法定程序進行建設(shè)準備,而上級機關(guān)(朝廷)的授權(quán)和批復(fù)則是其營治工作程序合規(guī)的一切來源。在此意義上,營治福州西湖完全是福州地方政府的一次施政行為。
2.2放生池的功能轉(zhuǎn)換
唐肅宗始置放生池,至北宋真宗詔令天下復(fù)建放生池,南宋紹興十三年(1143年)高宗又詔令天下復(fù)建。趙汝愚在奏疏中直陳,“兼照得本州舊無放生池,如蒙朝廷許從今來所請,仍乞?qū)⑸蠈⑽骱聊虾粠ВM充本州放生池,禁止采捕,仰祝兩宮無疆之壽”[6]。將福州西湖轉(zhuǎn)化為放生池,既順應(yīng)皇帝心意,也是一種政治策略。
營治西湖的初心是解決湖面被侵害的問題,然而,能夠“公然坐享重利”的豪民中隱藏著各種地方勢力。明代李思誠在重浚福州西湖時就指出,此處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都是地方豪強在暗地里施加影響,“議改里排,輪佃夫,里排,豪強之隱名也。議増稅給業(yè)夫,増稅侵漁之詭計也”[18]。這些侵占湖面的田產(chǎn)背后隱藏著很深的利益輸送,使用了“鄉(xiāng)尺”的私人田主們和福州本地勢力之間相互合謀,“自為寅緣者請射為池戶”[6]。因此,收回被侵害的湖面,需要直面地方豪強的抵制,需要更為強力的政治支持。
另一方面,福州西湖在之前也有部分收入用來補貼福州各級官員。公使庫是宋代地方政府儲存用于官員公務(wù)消費的公使錢和公使物的倉庫,實際是“留在地方的財賦,在名義上屬于中央,原則上支用權(quán)歸屬朝廷,地方不得隨意支用”[19]。但是宋代地方官們往往把公使庫當成了“小金庫”。倘若只是針對地方豪強,強行收回豪強“侵占”的土地,則不能服眾,因此趙汝愚也對內(nèi)進行“改革”,把公使庫的這部分收入免去。由于公使庫的錢物在名義上屬于中央,趙汝愚要把此項本應(yīng)納入公使庫的收入免去,需要向上報告,順勢借助放生池來爭取西湖營治的政治支持,從而獲得合法性。
綜合來看,趙汝愚將福州西湖轉(zhuǎn)換放生池功能的做法至少有4點考慮。
1)生態(tài)保育,保證灌溉功能。借助放生池將功能問題轉(zhuǎn)化成政治議題,獲得皇帝支持。
2)排除非議。減免福州西湖原有充公使庫的歲入會帶來同儕們的非議,趙汝愚需要一個正當理由。
3)拱衛(wèi)皇權(quán)。福州西湖原是閩王朝“御苑”,將其轉(zhuǎn)化為祈祝宋皇的放生池,徹底消解掉了這個存在,“宋代政府對西湖的修葺,讓西湖從閩王的私家園林轉(zhuǎn)變?yōu)楣矆@林”[20]。
4)順勢營治風景。根據(jù)《宋刑統(tǒng)·擅興律》的法條文,興造池亭賓館類的建筑,必須要申報和合乎時宜[16]。轉(zhuǎn)化為放生池,可借皇帝的名義順勢營造風景。
2.3公共評議
雖然營治福州西湖是展現(xiàn)皇朝政治昌明的一個方式,但是趙汝愚也需要別人為他評議,來引證他此番做法的正確。
趙汝愚營治西湖之后,邀請了朱熹、陳俊卿等人前來游賞。朱熹(1130—1200年)和趙汝愚二人可謂“政治上的同盟者,也是思想上的同道者”[21]。趙汝愚曾與朱熹探討營湖之事, “從朱熹書信中的語氣可以推斷,趙汝愚開浚西湖在當時必定招致議論紛紛,責難為多”[8]。支持趙汝愚的外部力量,主要就是來自朱熹。朱熹是理學大儒,出生于福建尤溪,在福建為官授學,對福建一地有著足夠的影響力。
淳熙十年,朱熹來到福州與趙汝愚相見。陳俊卿(1113—1186年)為此撰有《西湖紀游》,可視為對朱熹、趙汝愚等人開浚之舉的回應(yīng)和支持[22]。其贊許了福州西湖營治之后的風景,“波涵翠巘層層出,潮接新河處處能。輿誦載涂農(nóng)事起,從今歲歲作年豐①?!?/p>
朱熹則寫有《伏承侍郎使君垂示所與少傅國公唱酬西湖佳句,謹次高韻,聊發(fā)一笑二首》,指出趙汝愚的功績是為國分憂的百年大計,“酬唱不夸風物好,一心憂國愿年豐”(其一),“百年地辟有奇功,創(chuàng)見猶驚鶴發(fā)翁”(其二)。
羅愿則寫有《福州趙侍郎開城西古湖以溉田,既成,冀得致政丞相福公一臨,于是有唱和之篇》二首,指出趙汝愚的做法合君王之意,“欲識元侯疏鑿意,君王勤儉正卑宮(其一)”。
陳、朱、羅三人五首詩,體例相同,韻腳相同,為古代文人席間唱和之作。朱熹所說的“少傅國公”和羅愿所說的“丞相福公”,便是陳俊卿。陳俊卿是福建莆田人,南宋名相,曾主政福州,淳熙九年以太子少保,魏國公致仕。陳俊卿在福建德高望重,在此間官職最高也最年長。他主持賦詩一首,朱熹和羅愿唱和兩首,即是對陳俊卿的尊重,也是對趙汝愚的肯定。
與朱熹、陳俊卿不同的是,羅愿(1136—1184年)的父親羅汝楫是伙同秦檜于紹興十一年(1142年)構(gòu)陷岳飛致冤案的元兇之一 [23]。羅愿并沒有因為其父被牽連、排擠,淳熙六年(1179年)還獲得了宋孝宗的接見,后被委任鄂州(今湖北武昌)知州??筛Q此間政治關(guān)系十分微妙②。
朱熹、陳俊卿、羅愿在南宋的政治譜系中,都有著不同的立場和身份。趙汝愚把這些人團結(jié)在一起,共同慶賀福州西湖營治成功,傳遞出的信息便是福州西湖營治得到了各界肯定。
綜上,趙汝愚在爭取營治福州西湖合法性上所體現(xiàn)的政治策略和手段,實際說明了此類風景作為一種“公共空間”的本質(zhì),“公共性界定的關(guān)鍵不在于什么永恒的品質(zhì),而在于其政治的特質(zhì)……因此,公共性其實就是政治”[24]。評價和判斷“古典公共園林”的存在,先要觀察的是這個營治過程中是否有“公共”政治的介入,繼而探討空間開放程度和公共服務(wù)的存在。
3公共產(chǎn)品與公共管理
3.1公共產(chǎn)品的供給
福州西湖作為“公共”產(chǎn)品,一是要滿足周邊農(nóng)田灌溉水利的需求,二是作為公共風景空間。福州西湖營治之后,下游“承食水利民田”的田畝數(shù)目“總計一萬四千四百五畝”[6]。這些田畝在宋代水利田制度下,除非有皇上的上諭敕令免稅,否則應(yīng)該都是要繳稅的,這也是數(shù)目統(tǒng)計的意義所在。
趙汝愚在西湖堤岸中種植柳樹、楊樹等加固堤岸,并在西湖沿岸修建水仙宮、澄瀾閣等風景建筑,將山水文化與水利工程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25]。
根據(jù)朱熹等人的詩詞描述,可以大致想象趙汝愚福州西湖營治之后的景象。此時的福州城外一片湖面碧波蕩漾,荷花盛開,楊柳堤岸綠樹成蔭,周圍田畝由于得到了福州西湖湖水的灌溉,往后年年豐收有望。人們從福州西湖遠眺,只見一片群山疊翠,天高海闊,此間風景,可媲美杭州西湖與潁州西湖。
經(jīng)過趙汝愚一番營治,福州西湖成為南宋時期福州城外一個著名的公共游賞之地,趙汝愚親自品題福州西湖八景:仙橋柳色、大夢松聲、古堞斜陽、水晶初月、荷亭唱晚、西禪曉鐘、湖心春雨、澄瀾曙鶯。
林淳寫有三首《水調(diào)歌頭·次趙帥開西湖韻》描述了趙汝愚此次營治后的風景。其中一首《水調(diào)歌頭·農(nóng)利遍三山》,點評了趙汝愚營治的初心是重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使君重本”,而“初不在游觀”,然而營治之后的風光好,“留與后人看”。
紹熙三年(1192年)辛棄疾赴福建任提點刑獄,游覽福州西湖后,寫下三首《賀新郎》,懷念趙汝愚營治福州西湖,將西湖比作未嫁的美人西施,“煙雨偏宜晴更好,約略西施未嫁?!?/p>
經(jīng)由趙汝愚的營治,福州西湖轉(zhuǎn)化為福州一地的公共景觀空間,其湖水供給周圍農(nóng)田灌溉。從某種意義上比對,這實際是一次古代公共景觀基礎(chǔ)設(shè)施的建設(shè)。
3.2公私機構(gòu)合作的監(jiān)管模式
結(jié)合水利工程整治山水環(huán)境,進而建設(shè)風景,供給州民使用,顯然需要古代州府官員們的主持建設(shè)。特別的是,在趙汝愚營治的實踐中還采用了一些創(chuàng)新的做法—他進行了一次“公私合作”的監(jiān)管嘗試。
在趙汝愚營治福州西湖之前,“湖中歲有菱芰之屬以助公帑”[6]。公帑即是財政,趙汝愚為了福州西湖的營治取消了這部分財政收入,說明了財政對于福州西湖營治的投入,也杜絕了公使庫再次介入福州西湖管理的可能。趙汝愚要求上斗池和南湖“惟許種蓮,不得別種他物”,沿湖的民眾“以農(nóng)為業(yè)”,不許在湖中“置捕魚網(wǎng)具”[6]。趙汝愚還對福州西湖周邊的土地進行測量,明確界定了福州西湖湖面范圍,將侵占湖面的土地收歸官府所有。這些土地勘驗后,匯編成10本《西湖新買官地砧基簿》①歸檔儲存在官府和寺廟中。
官府在福州西湖中立碑告示,設(shè)立巡鋪屋三所,派駐士兵巡邏看管,防止近湖居民占用湖面,“每所差延祥寨兵士四人守宿,十日一替”[6]。
此外,趙汝愚還借助了“私人”機構(gòu)的力量來完善監(jiān)管。其在福州西湖中設(shè)立七座閘口,東湖設(shè)立五座閘口,指定閘口附近的寺廟負責看管。趙汝愚對閘口進行了制度規(guī)定,如西禪寺看管的迎仙橋閘,尺寸明確為“高一丈一尺,長五丈二尺。板二重,各四片,高三尺九寸,長一太六尺”。這些閘口需要兼顧沿湖周邊的農(nóng)田灌溉,趙汝愚對閘口開啟的細節(jié)也進行了制度規(guī)定 [6]。
福州西湖是放生池,由寺廟進行看管名正言順。寺廟可以看做是相對獨立于官府之外的一種“私人”機構(gòu),但較其他機構(gòu)有著更大的社會信任度,可以比對現(xiàn)代社會的非營利組織。趙汝愚的制度設(shè)計將官府和私人結(jié)合起來,降低了監(jiān)管執(zhí)行的成本。
4結(jié)論:形式上的“公共”風景
通過趙汝愚的營治,福州西湖的農(nóng)田水利灌溉系統(tǒng)重新得到了完善。雖然兩宋時期福州西湖的湖面已經(jīng)不似之前寬廣,但是此次營治是福州西湖1 700年發(fā)展歷史上的一次轉(zhuǎn)折。丘新洋認為:“之所以西湖在宋朝為盛,是因為福州西湖在這個時期開始進入文人墨客的文筆之中,西湖被較好地開發(fā),在福州市井階層和文人墨客的生活中起到了重要的娛樂休閑作用”[26]。自此,福州西湖的功能從福州城外野湖陂塘,五代時期的偏安僭帝的御花園,轉(zhuǎn)化為祈祝宋皇的放生池,可供公眾游賞,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游覽區(qū)”[27]。
趙汝愚對福州西湖營治中所呈現(xiàn)的程序上的合規(guī)考量、制度上的合理安排、“公私合作”的創(chuàng)新以及所謂“數(shù)目字”的精細化管理能力,在今天看來都是十分精巧的“繡花式”管理。詳細探討趙汝愚營治的福州西湖,其同樣有著公共利益的維護、公共政治的介入、公共產(chǎn)品的供給和公共空間的開放,管理上甚至還是創(chuàng)造性的“公私合作”治理,在形式上可以比對今天的公共園林。
然而,仍然需要明確的是,這不是一個現(xiàn)代意義上所認識的公共園林。包偉民先生認為,“在唐宋城市史研究領(lǐng)域就存在不少這樣的概念糾葛。諸如公共空間、市民文化、城市網(wǎng)絡(luò)、開放結(jié)構(gòu)等等被廣泛應(yīng)用的那些概念,都不是可以簡單移用的”[28]。引申來看,古代風景園林中存在的“公共”營造的部分(或者說“公共性”特征),不能直接作為“公共園林”這個概念的嵌套。
園林建設(shè)是反映特定社會關(guān)系的產(chǎn)物。例如,英國倫敦的海德公園是將英王的皇家園林(Royal Park)轉(zhuǎn)化為服務(wù)公眾的公共園林(Public Park),這和趙汝愚將福州西湖從服務(wù)閩王的御花園轉(zhuǎn)化為服務(wù)州民的公共風景,在形式上存在相似性,但二者的實質(zhì)并不相同。在19世紀西方社會漸次開展的城市公園建設(shè)運動中,包括利物浦伯肯海德公園、紐約中央公園等園林實踐,都是反映了所在城市在現(xiàn)代社會背景下的公共生活。“公共具有自身不可抗逆的歷史邏輯。從公共據(jù)以產(chǎn)生的社會背景上講,公共永遠都只是某種歷史形態(tài)的公共”[29]。從這個角度出發(fā),公共園林也只能是反映某種歷史形態(tài)(背景)的“公共園林”。
趙汝愚針對福州西湖的營治是一次公共建設(shè)行為,反映了一定的“公共性”特征,但是趙汝愚對于福州西湖的建設(shè)和管理,顯然不是一個基于現(xiàn)代性框架下的“公共”建設(shè)和管理的概念。
趙汝愚所代表的古代行政長官或者文人介入下的“公共”營造,依靠的是封建時代的長官權(quán)力,是作為皇權(quán)的延伸。例如,趙汝愚以公共利益的名義將某些私權(quán)利的個體直接定義為“豪民”,通過道德評價模糊其土地所有權(quán)利的來源,否定永佃權(quán)的事實存在,“令一家租佃,則因仍歲久,認為已業(yè),將復(fù)有前日堙塞之弊,此不可不戒”[6]。這與現(xiàn)代社會中強調(diào)公權(quán)與私權(quán)邊界的認識完全不同。如果在古典園林中生搬硬套地嵌入公共園林這個現(xiàn)代性概念,就會出現(xiàn)在邏輯上無法自洽的概念演繹。除此之外,在我國古代此類公共風景的營治實例還有很多,如惠州西湖、潮州西湖、桂林西湖等州府園林。這些案例,都不能簡單的嵌套、移用公共園林的概念。
從歷史來看,包括福州西湖在內(nèi)的此類古代州府城市近郊風景,在其發(fā)展過程中離不開州府這一級行政機構(gòu)的介入和支持。這些風景空間在使用上多元、包容、開放,具有一定“公共性”特征。不妨把這些在形式上和現(xiàn)代公共園林有著相似特征的“古典公共園林”稱之為“公家園林”,用以區(qū)別現(xiàn)代意義的公共園林,并作為皇家園林、私家園林之后的一個分類補充。
參考文獻:
[1]管仁杰. 羅愿生平事跡編年考證[J]. 古籍研究,2017(1):237-256.
[2]潘冬東. 福州市文化旅游融合發(fā)展研究[J]. 福建省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16(4):98-105.
[3]劉庭風. 嶺南園林的地理歷史[J]. 園林,2003(1):15.
[4]張雪葳,王向榮. 與天地參,居山水間——福州山水風景體系研究[J]. 風景園林,2018,25(9):34-39.
[5]曹臻. 《淳熙三山志》研究[D]. 鄭州:河南大學,2011.
[6]解縉,編撰. 永樂大典(第2冊)[M]. 周博琪,主編. 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8:489.
[7]陳燕紅. 西湖敘事空間研究[D]. 福州:福建農(nóng)林大學,2017.
[8]林廣臻,陸琦,劉管平. 古代嶺南州府城市近郊風景的公共性研究[J]. 中國園林,2019,35(3):125-129.
[9]朱麗霞. 稼軒三首《賀新郎》作年考辨[J]. 古籍研究,2004(2):102-107.
[10]葛金芳. 關(guān)于北宋官田私田化政策的若干問題[J]. 歷史研究,1982(3):17-32.
[11]郭思誠. 新開西湖之記[M]//陳永源,奉少廷,編注. 名人筆下的桂林. 北京:新華出版社,2001:168.
[12]耿元驪. 宋代“田制不立”新探[J]. 求是學刊,2009,36(4):136-140.
[13]丁建軍. 宋朝地方官員考核制度研究[D]. 保定:河北大學,2009.
[14]余蔚. 宋代地方行政制度研究[D]. 上海:復(fù)旦大學,2004.
[15]漆俠. 王安石變法[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240.
[16]竇儀,等撰. 宋刑統(tǒng)[M]. 吳翊如,點校. 北京:中華書局,1984:262.
[17]劉春迎. 從北宋東京外城的考古發(fā)現(xiàn)談北宋時期的營造尺[J]. 文物,2018(2):54-60.
[18]李思誠. 重修福州西湖閘記[M]//何振岱,纂. 西湖志. 福州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整理. 福州:海風出版社,2001:7.
[19]江曉敏. 唐宋時期的中央與地方財政關(guān)系[J]. 南開學報,2003(5):95-100.
[20]肖燁宇. 福州宋代古典園林公共活動研究[J]. 南方建筑,2018(4):107-110.
[21]馮會明. 試論朱熹與趙汝愚的交游——以余干東山書院為證[J]. 朱子學刊,2005:173-185.
[22]黃新憲. 朱熹與莆田名儒陳俊卿的交往[J]. 海峽教育研究,2017(2):19-33.
[23]葉文憲. 忠奸之辯——以岳飛和秦檜為例論忠君與愛國[J]. 探索與爭鳴,2004(6):19-22.
[24]夏鑄九. 公共空間[M]. 臺北:藝術(shù)家出版社,1994:14.
[25]闕晨曦,梁一池. 福州古代城市山水環(huán)境特色及其營建思想探析[J]. 福建農(nóng)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1):118-122.
[26]丘新洋. 西晉至清初福州西湖的變遷[J]. 華北水利水電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34(2):5-10.
[27] 雷芳,朱永春. 閩東古典園林發(fā)展史略[J]. 華中建筑,2009,27(7):152-156.
[28] 包偉民. 唐宋城市研究學術(shù)史批判[J]. 人文雜志,2013(1):78-96.
[29] 任劍濤. 論現(xiàn)代公共與古典公共的不可逆關(guān)系[J]. 思想戰(zhàn)線,2009,35(3):32-37.
作者簡介:
林廣臻/1986年生/男/海南萬寧人/博士/中恩工程技術(shù)有限公司(廣州 510700)/研究方向為風景園林規(guī)劃設(shè)計、風景園林歷史理論
(*通信作者)林廣思/1977年生/男/廣東信宜人/博士/華南理工大學建筑學院風景園林系(廣州 510640)/教授/亞熱帶建筑科學國家重點實驗室和廣州市景觀建筑重點實驗室固定研究人員/研究方向為風景園林規(guī)劃設(shè)計及其理論/E-mail: asilin@126.com
黎淑翎/1986年生/女/廣東廣州人/博士/海南大學林學院(???570208)/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外園林史、風景園林規(guī)劃管理與法規(guī)、風景園林規(guī)劃設(shè)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