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時進
清末民初,中國社會經(jīng)歷著前所未有的歷史大變局。數(shù)千年承傳之社會制度“為五大洋驚濤駭浪之所沖激,為十九世紀狂飆飛沙之所驅(qū)突。于是穹古以來,祖宗遺傳深頑厚錮之根據(jù)地,遂漸漸摧落失陷,而全國民族,亦遂不得不經(jīng)營慘淡,跋涉苦辛,相率而就于過渡之道。故今日中國之現(xiàn)狀,實如駕一扁舟,初離海岸線而放于中流,即俗語所謂兩頭不到岸之時也”①。就在梁啟超撰寫這篇《過渡時代論》的1901年,秦森源在無錫出生;1925年,當許多青年人的思想被喚醒而開始新人生的時候,她卻因病辭世。森源的人生,恰在這個“過渡時代”度過。短暫的生命、有限的交游、過早的擲筆,使她的形象和文字極易被遮蔽。但如果回到那個亟須痛徹省思、凝鑄國魂的歷史現(xiàn)場,考察心靈對文學主體構(gòu)成的意義,深掘精神與時代之間的契合、互動,便可發(fā)現(xiàn),這位江南才女在近代詩史的天空,閃耀著奇特的光焰。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堪稱“過渡時代”特定歷史條件下浴火“鑄魂”的典型文學樣本。
奇人,乃群體中的卓杰非凡者。近代奇人之出現(xiàn),除特殊的社會歷史背景外,還往往與個人家族史及接受知識教育過程相關(guān)。秦森源之為“奇女子”,是清、民之際歷史紊流激蕩生成的,同時與家族血脈傳承、新式教育養(yǎng)成有著密切關(guān)系。
森源之父秦毓鈞,屬江南名族秦氏錫山一支,乃晚清諸生,承傳家學,以文辭用世,名聞江南。森源出生次年,毓鈞在新政實施的風氣中與一批青年赴日留學,兩年后回國,在濟南、松江、無錫等地從事教育工作。光緒三十四年(1908) 受聘為《申報》主筆,舉家遷居上海,后入《時報》和《亞洲日報》任主筆,直到1920年應聘為《錫報》主編,方回到無錫。
森源短暫的二十五年生命歷程中有十二年是隨父在上海度過的。在滬期間,她曾短期就讀于蔡元培創(chuàng)辦的愛國女學,黃炎培、章炳麟等革命先行者都曾任教于該校。《蘇報》案后,愛國學社被迫解散,愛國女學也隨之停辦。接著,父親送她就讀于維新人士吳懷疚創(chuàng)辦的務(wù)本女中,這是一所可與愛國女學相媲美的為社會培養(yǎng)獨立新女性的私立女子學校②。后來森源回到無錫,在競志中學讀書,高景憲、李法章兩位老師對她影響甚大。由于才華橫溢、出類拔萃,1924年6月畢業(yè)后即留校擔任教員;因在學校和地方報刊上積極宣傳進步思想,激烈抨擊弊政,受到校方干涉,1925年初憤然辭職。此時她已患病多年,加之對世事憂患日深,郁積苦悶,年底終于不治而逝。
森源的思想和才華受到兩個方面的直接影響。一方面是家族,尤其是從事教育和新聞工作的父親。秦毓鈞是受啟蒙思想啟迪和甲午之戰(zhàn)后危機意識影響的士子,性格亦剛正不阿。在日本留學期間曾與從弟秦毓鎏、同邑友人侯鴻鑒等參觀大阪博覽會,發(fā)現(xiàn)我國福建省產(chǎn)品置于臺灣館內(nèi)(其時臺灣正處于清朝簽訂《馬關(guān)條約》后的“日據(jù)時代”),極為不滿,即與主辦負責人交涉,迫其將福建產(chǎn)品移出,后置入四川館內(nèi)展出③。1913年,任上?!稌r報》主筆,后因袁世凱陰謀復辟帝制,欲以強權(quán)控制言論,含憤去職。秦毓鈞在各個報社撰寫時評,皆秉筆直書,文思敏捷而洞中竅要。
另一方面,森源的成長也得益于領(lǐng)風氣之先的兩所上海女學。在上海的十多年,她經(jīng)歷了包括五四運動在內(nèi)的國內(nèi)重大政治事件,接觸到站在維新—革命最前沿的愛國志士的思想,感受到《新青年》等刊物和報紙散發(fā)的啟蒙社會、鼓動民眾的激情。她稱贊:“新聞紙乃介紹時事之需要,于吾人以激刺,所以促其志念之奮發(fā)、思想之進步,豈特有益于吾人知識而已哉,誠興衰強弱之利器也?!保ā秷筝d近事有無感觸》)④如果沒有這段經(jīng)歷,她應該會成為那個時代秦氏家族最優(yōu)秀的女性,但斷不會在風云激蕩的時代鐫下深刻的思想者烙印,在光明和黑暗搏擊的歷史上書寫出一代奇女子的書劍人生。
森源卒后,秦毓鈞在整理編纂《錫山秦氏文鈔》時,于第12卷輯入了女兒《讀屈子離騷》 《鳴機夜課圖記書后》 《增設(shè)女子大學校議》 《我之德國興復觀》等8篇文章。這是一個兼顧作品的思想和情感傾向、藝術(shù)性以及社會接受性的精心選擇,一個新女性的形象從中已然得以樹立,但許多思想激進、鋒芒四射的文章都未選及,難見森源雛鳳高翔的全貌。未收入的作品主要是時事政論類,如《論國民道德墮落之原因》《我之武力解決時局論》 《我之奉直戰(zhàn)論》 《論今日南北不統(tǒng)一之害》 《書鄒威丹革命軍后》 《整理時局神圣無上之條件——解決救亡》 《革命家的責任》 《我們?yōu)槭裁匆返繉O中山先生》;另有爭取女權(quán)類,如《為“五卅”慘案敬告吾邑婦女界》 《女子教育的改造》;以古啟今類,如《讀顧寧人先生東南形勢論書后》 《命名兆亂論》等。這些缺收之文幾可視為那個時代年輕女性的極限寫作,思致新穎而觀點獨到,筆卷嘯風,足令人傾倒。
今存森源之文章,最早的寫于二十歲前后。回無錫后的幾年是其思想表達最積極、最激烈的時期。泚筆寫來每每數(shù)千言,雄辯之風似長江大河,滔滔滾滾。一文未盡胸臆,則連寫數(shù)篇,如《我之奉直戰(zhàn)論》即分《兩軍曲直觀》 《結(jié)果勝負之推測》 《勝負誰屬之中國前途談》三論,激揚文字,揮斥方遒。如果說此前是她文化積累、思想陶育時期,可謂一介書生的話,那么二十歲之后,她就是以筆作劍的女杰了。這是一個欲拔劍奮起而馳騁大陸、弒白刃于諸盜國賊民者之頸的斗士,是一個不搗黃龍誓不休、有志相率中原豪杰保我河山的豪杰。生命的最后幾年,一系列壯懷激烈的文字顯示出她個性和思想的超拔出眾。在《我們今后的態(tài)度》一文中,她闡發(fā)了作為“新舊過渡時代知識階級”的態(tài)度:“我們不幸生在舊禮教深深束縛的中國,我們更不幸生在新舊宣戰(zhàn)的過渡時代,我們尤其不幸被社會人們加上知識階級的徽號。知識階級在今日,是怎樣受社會人們熱忱地、殷勤地矚望和推崇,而同時可是又怎樣在那兒詛咒著失敗,發(fā)出懷疑、譏諷、厭惡的論調(diào)。新舊過渡時代的知識階級,真?zhèn)€———負著如何更重、更大的責任?應該具有如何沖鋒陷陣的勇氣?”⑤
這是她1924年6月中學畢業(yè)時寫下的文字。同時發(fā)表過一篇《江蘇代用女子中學甲子級畢業(yè)刊宣言》,有云:“我們雖不敢比著先烈的偉績,而不敢不有先烈之志念。誦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們哪能不惕然以驚、穆然以思……可以曉得,我們印刊本紀念冊,為的是受大自然支配著我們的新使命和依著‘不平則鳴’的原則,并不是為著將要畢業(yè)了,轉(zhuǎn)瞬風流云散,留此算作他日的雪泥鴻爪?!雹薮宋目d于當年《無錫評論》第15期,安劍平發(fā)表評論說:“這本畢業(yè)刊中六位教職員寫的六篇序文,思想見解倒不及一篇學生秦森源的大著來得巨眼卓識,鳳鳴高岡,使老先生一齊俯首。”⑦李法章更是以“奇”激賞:“詩文進步之速,與宗旨之堅定,尤非恒人所及,法持教二十余年,男女生徒數(shù)千百,而卓卓多奇氣,森源實為其最?!保ɡ罘ㄕ隆栋厣磿罚?/p>
“奇女子”不可能是一個時代女性的普遍追求,但完全可能成為某些天賦異稟者的自覺企望。森源受到“過渡時代”批判思潮的理性與激情驅(qū)動,頗有成為“奇女子”的自覺意識:“吾感今日之我,吾不能無回想四千年歷史之我之沉淪痛苦,蒙奇羞大辱,而揚東海之波,決揚子之水,不足蕩滌其萬一……嗚呼,‘女子無才便是德’七字,吾不知埋沒古來幾許奇女子矣!”(《班昭作女誡馬融即令妻女誦習論》)⑨顯然森源是深感“無才是德最堪傷,往事今朝漫忖量??颖M中華奇女子,教人苦寂守蘭房”(《歲暮感懷》十六首之四)⑩的,她立志沖破歷史陰霾,讓“奇女子”的出現(xiàn)成為歷史進程中的必然。
所幸20世紀的中國社會給予了知識女性呼喚女權(quán)并充分展現(xiàn)反思立場、斗爭意識和文學才華的機會,在激蕩的歷史風云中“奇女子”譜系于焉形成。森源未曾辜負那個時代,在這個譜系中沒有缺席,她以挾風霜、振金石的文字,更以其卓杰不凡的精神,贏得時人“生為一代奇女子”?之評,近一個世紀后回望,仍為不刊之論。
“奇”對詩人來說,是性格使然,乃一種天賦能力的表現(xiàn),當然,也源于一定的自我意識結(jié)構(gòu)。這種自我意識結(jié)構(gòu)是個體語境與社會語境共同孕育而成的,當主觀自我在與客體自我、社會自我的對話中堅定而高傲地凸顯出來時,這種自我意識結(jié)構(gòu)便充溢著內(nèi)在精神的力量,具有濃厚的理想色彩。
“奇女子”并不是清末民初的獨特現(xiàn)象,放到中國歷史大背景中去探究,不難看到,越是社會劇動丕變時期,“奇女子”現(xiàn)象越是突出。沈曾植在《投筆集跋》中就曾指出:“明季固多奇女子。沈云英、畢著、武烈久著聞于世。黔有丁國祥,皖有黃夫人,浙海有阮姑娘,其事其人,皆卓犖可傳,而黃、阮皆與柳如是通聲氣。蒙叟通海,蓋若柳主之者,異哉!”?然而與主要以尚武和才性顯示特異性的明末“奇女子”相比,秦森源這樣的江南女性,其生活環(huán)境與知識結(jié)構(gòu)都有很大不同。森源生于晚清江南文化世家,當然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影響?,然而在“西學東漸”的背景中,其父輩已經(jīng)具有了接受啟蒙思想的可能,并付諸實踐。家庭與學校教育在一定意義上使森源初步具備了“新青年”的知識要素,進入了向“新青年”人格轉(zhuǎn)變的過程,故而她作為“奇女子”之“奇”,就不僅僅是才華橫溢,同時也具有強烈的社會使命感,而“鑄魂”正是她面向時代的心靈宣告。
秦森源臨終之際,將“枕畔物”——詩文手稿交給父親。其父秦毓鈞將詩編為《后樂軒詩稿》,存詩凡160首,各體兼?zhèn)?。毓鈞《后樂軒遺集小敘》說:“女生不逢辰,慨國事之日非,崇拜中山三民主義,求學之余,憂心時局,并致力女權(quán)運動。女也而士行,因自改名‘思潛’,或署‘鑄魂’,以見志云?!?在生命的最后階段,森源將居所名為“鑄魂室”,所作文字也多署“鑄魂”,表明她從至人守道、閉思潛明的內(nèi)向修為走向如嚴復所倡“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的社會承擔,而要“激發(fā)國人之智魂”并“謀救國自衛(wèi)之道”?(《書鄒威丹革命軍后》),首先須振奮國魂。1899年,梁啟超在《清議報》上發(fā)表《中國魂安在乎》,即感慨道,“我所謂中國魂者,皇皇然大索于四百余州,而杳不可得”,疾呼“今日所最要者,則制造中國魂是也”?。國魂,乃清末民初知識階層精英的精神祈向和強烈呼喚。
在國步艱難的時局中,森源高瞻時代先覺者,將他們的志業(yè)化為自我追求。寫于1923年的《八月十五夜與龔君慕淵、蕭君蕙如、趙君霞影月下小酌》 七首之六云:“合作共扶國魂起,天生爾我始無愆?!?《癸亥雙十節(jié)漫成》云:“高揭義旗江漢隗,濤聲曾挾國魂來?!?客觀來看,她對新的民主共和政體未必具有深刻的理解,但這是推翻封建君主帝制的成果,從這一認知層面上她對之充滿期待,由此也構(gòu)筑起“鑄魂”意志的思想根基?!蹲x李秀成供狀感草十絕》是理解森源“鑄魂”思想根基的重要文本,在詩中她淋漓盡致地抒發(fā)情感:
二百余年天地愁,壯君提劍別恩仇。豈徒心事漢三杰,誓掃強奴血濺頭。(之二)
股肱竭力繼貞忠,半壁河山未付公。十九世紀真代表,太平人物自英雄。(之三)
氣吞日月志吞胡,南海蛟龍騰五湖。不渡中州成大錯,鐘山秋老血模糊。(之五)
才擅蕭韓不見功,凡流寡識惜楊洪。一生誓繼延平志,碧血千年遺恨同。(之六)
太平洋岸美西云,創(chuàng)業(yè)東方莫笑君。一樣精神光日月,莫將成敗論殊勛。(之七)
風云叱咤大江冥,六解圍城慷慨經(jīng)。半壁獨撐干凈土,最憐仍舊污膻腥。(之八)
昧于順逆痛曾胡,錯解人生作敵奴。殺盡同胞媚異族,千秋志士憤高呼。(之九)?
對太平天國的評價是近代史研究中的一個比較復雜的問題,這是一場近代政治革命,還是一次舊式的湯武革命,可討論的空間很大。但總體來看,太平天國起事之初發(fā)布的《奉天討胡檄》宣稱“天下者,中國之天下,非胡虜之天下”?,號召海內(nèi)“同心戮力,掃蕩胡塵”?,具有一定的宗旨意義,其中以夏變夷的思想內(nèi)含著對清政府存在合理性的否定,在清末民初影響頗大。森源關(guān)于太平天國的知識,主要應來源于她在競志中學的老師李法章撰著、高景憲作序的《太平天國志》。該書1923年由常州華新書社出版,一時頗有影響。從森源《呈高李二師》所云“此日春風醒弱眾,擎天振作共和魂”?可知,高景憲、李法章乃主張驅(qū)除韃虜、建立共和者,是她的思想導師。森源《太平天國志跋》云:“吾中華則太平義師繼軌先烈,樹夷夏之辨,求匡復之功,沖腥風、破血浪、叱咤風云、震爍大陸,播最大民族之榮譽。”這一認識與李法章著述之旨契合無間。跋文又云,李師“慨然于夷夏之有辨,感往日外患之侵凌,懼國人種族思想之淪喪,而傷太平建國大義不明于后世也,毅然以立言自任,修太平一代遺事,成《太平天國志》一書”?,將思想淵源交代甚明。
李法章所著《太平天國志》中有《李秀成傳》,應是森源《讀李秀成供狀感草十絕》寫作的觸發(fā)點?。從“心存匡復滅胡羯,志士黃岡功業(yè)同”?可以看出,作者將太平天國運動視為與黃花岡烈士廣州起義相提并論的偉業(yè),故有“氣吞日月志吞胡,南海蛟龍騰五湖”的贊揚和“雄風四溢大江邊,德惠三吳政頌賢”這樣與史實并不完全相符的評騭?。值得注意的是,“一生誓繼延平志,碧血千年遺恨同”與“昧于順逆痛曾胡,錯解人生作敵奴”呈現(xiàn)出相對的人物形象,前者是作為抗清英雄的延平王鄭成功,后者是鎮(zhèn)壓太平之師的湘軍領(lǐng)袖曾國藩、胡林翼。心儀也好,痛憎也罷,思想的焦點仍在于對待“異族”的態(tài)度上。由此可知,森源的立場根柢是“尊夏排滿”的民族主義,這決定了其所欲鑄之魂,是激發(fā)國家意識、建構(gòu)強大的民族主義之魂。
對森源來說,太平天國運動提供了思想之川中的歷史資源,而在她短暫的生命中更親身經(jīng)歷了幾乎清末民初的所有重大歷史事件,諸如辛亥革命之前的內(nèi)憂外患、革命成功后的兩度復辟、國內(nèi)軍閥內(nèi)戰(zhàn)、“二十一條”秘密條約簽訂、五四運動、賄選總統(tǒng)案……這些事件發(fā)生的時期,正是近代史上各種矛盾最為錯綜復雜之際,外辱與內(nèi)亂共生,災難與希望同在,其中有難堪的恥辱,也有無上的光榮。對知識階層而言,排滿未到完成時,攘夷又成為現(xiàn)實問題,需要更堅定、更勇敢地面對。這一背景形成了20世紀前十年特有的大文學場域,這里充溢著激憤的情緒,神州陸沉與雄獅覺醒的能量相撞,孕育出世紀初那種激昂、悲壯的詩風,如森源的《壯士行》:
壯士不怕死,寶劍新橫磨。腰間作龍吟,歲月空蹉跎。十年未敢遽嘗試,光芒四射沖牛斗,夜夜對月悲長歌。斫斷昆侖殲白虜,倒注東海灌強仇。斬首樓蘭系南越,壯志不為覓封侯。美酒盈樽停不飲,酒器須覓仇家頭。饑不愿采首陽蕨,渴不愿酌潁川流。首陽蕨廉雖可食,不如強奴肉味可療愁。潁川水清雖可飲,不如仇兒熱血可洗羞。羞兮愁兮何日伸,國愁未報敢惜身?劍魂夜夜凝血淚,太平之潮盡酸辛。飄然辭家邯鄲道,為覓高歌擊筑人。邂逅天涯意氣好,朝歌燕市暮入秦。月落風寒易水浦,秦庭血花濺如雨。壯士本不求生還,雄鬼強如作生虜。君不見,莽莽神州國賊家奴肆妖焰,帝國主義侵略逼迫羞難掩。問誰提劍奮勇謀,掃除狐鼠,振作山河,不使圣土禹域留微玷。吁嗟乎,病驥伏櫪更胡為,悲鳴長夜無人知。匣中寶劍光漸老,涕淚形骸非舊時。蒼蒼白日愁還暮,百年事業(yè)懼朝露。欲求振作激剛腹,荊棘叢叢礙行路。吾欲怒提三尺劍,橫掃中原斷長流!?
全詩略分三個部分:先總抒“國愁未報”之恨,再以“君不見”為界分兩個層次寫內(nèi)憂與外患。詩人既感慨于“劍魂夜夜凝血淚,太平之潮盡酸辛”,表達出強烈的驅(qū)虜之志;復譴責“帝國主義侵略逼迫”,疾呼“掃除狐鼠,振作山河”,守護家國圣土禹域。顯然,與《讀李秀成供狀感草十絕》相比,《壯士行》所涵容的思想和情感更為復雜豐富。就體裁而論,近體詩即使采用組詩形式擴大體制,也不足以表達澎湃激蕩、深遠無涯的激憤,不足以抒發(fā)風蕭馬鳴、堅蒼壯烈的悲情,只有大氣磅礴的古體詩才能盡情地一吐深衷。主題相同的作品還有《感憤》,同樣采用古體詩形式。全詩亦長,節(jié)錄如次:
君不見,燕云慘淡生腥風,茫茫五洲環(huán)虎雄。伺隙耽耽噬肥弱,鷸蚌相爭利漁翁。賣國之約已密訂,神州遍地妖氛兇。諸君豈敢作人隸,欲求自強奮厥躬。國恥重重誓當雪,應悼當年革命功。流血豈獨男兒貴,西方羅蘭全球崇。莽莽中原神圣土,木蘭良玉豪氣隆。莫邪新磨請君見,不成鬼雄亦快胸。世間未有艱難事,熱血灑遍霎時中。大好頭顱貴一擲,老死牗下亦殊庸……醒兮同胞,邯鄲道上夢黃粱;我請從軍,仗劍進行殺強敵。?
甲午戰(zhàn)敗后,“泰西諸國之群集而環(huán)伺我者”?之勢日顯,日本更是一直虎視眈眈。1915年初,“二十一條”密約的簽訂,使長期累積的民族情緒爆發(fā)出來,群情激憤,視為國恥。在國家面臨極大危機之際,知識階層從批判的武器走向武器的批判,法國大革命時期羅蘭夫人投身政治、毫不懼死的傳奇事跡激勵了眾多知識分子?!傲餮M獨男兒貴,西方羅蘭全球崇”“莽莽中原神圣土,木蘭良玉豪氣隆”等詩句,表達出森源遠追中外巾幗英雄的心志。入清以來“誰言兒女不英雄”?的聲音漸起,至近代更成黃鐘大呂之鳴。森源這樣的作品最真切地表明女性與男性同樣能夠卷起乾坤風云,其所表現(xiàn)出的具有近代革命性的思想鋒芒,已經(jīng)使她接踵同盟會女杰,趨為一隊了。
既以“鑄魂”自命,便承擔起新造自我與警醒世人的雙重使命。如何使世人警醒?譚嗣同作為革命先驅(qū)對森源影響甚大,她在《整理時局神圣無上之條件——解決救亡》一文中有言:“先烈譚嗣同之言曰:‘各國變法,無不自流血而成,中國則請自嗣同始?!医窀乙灼湓~,以勖我覺悟階級之青年曰:‘各國救亡,無不流血成者,而中國則請自我始?!?這是甘以我血薦軒轅的醒人之志,因而在森源作品中,“易水風猶急,好教鏟不平”(《別后寄朱君碧霞》)?,“拼將萬斛同仇血,誓血頻年國恥來”(《書憤》)?之類灑血舍命的誓言很多,隨手拈來便構(gòu)成“鑄魂”句圖,即使置于當時熱血男兒敢拋頭顱的普遍話語中,也如驚雷閃電,振聾發(fā)聵。
森源逝世后,無錫報界馮耕庸作《哀鑄魂》引用其作品說:“‘鋼刀舉處血濺衣,頭顱滾滾怒欲飛’,這是何等精神?‘飛劍斫盡強權(quán)種,快刀斬除眾國賊。拼將同胞熱血熱,灑向空中白日赤……’,這是何等志愿?朋友,看啊,這不是活潑潑底鑄魂女士嗎?”?這位“活潑潑底鑄魂女士”詩中有激進者的血色壯彩,頗為激越沉痛,其堅勵之處可以起頑振懦,痛絕之處益足摩蕩靈魂。
在清末民初的歷史大變局中,一批救亡圖存的仁人志士在汲取傳統(tǒng)主流文化思想作為人生觀的同時,也從非主流文化中尋求行動的力量。“俠”是當時頗受推崇的文化品質(zhì)和行為方式,甚至被視為“鑄魂”的必要手段,具有嶄新的人格意義。楊度1903年《湖南少年歌》“欲返將來祖國魂,憑茲敢戰(zhàn)英雄氣”?之論最具代表性。而1904年梁啟超撰寫《中國之武士道》,更將“常以國家名譽為重,有損于國家名譽者,刻不能忍;國際交涉,有損于國家權(quán)利者,以死生爭之;茍殺其身而有益于國家者,必趨死無吝無畏”?的俠義精神提升到“新民”的人生哲學層面。1914年,陳獨秀在《安徽俗話報》曾連載《中國兵魂錄》 《東海兵魂錄》,從一定意義上說,也是將以武赴死作為提振國魂的典范?。
森源是“俠”精神的推崇者和傳播者,她在《直搗黃龍》中說:“上海是上海的上海啊,中國的上海啊,恥??!黃浦江的銅像,多么巍峨;南京路的印捕,多么雄糾???,中華民族的精神那里去了?軒轅黃祖決勝蚩尤的‘俠魂’那里去了?英日帝國主義的威權(quán),可以慘殺我上海的同胞,可以挾制我北京的政府,可以愚弄我中國的軍閥,可以凌辱我無告的僑民,可是你們沒有本領(lǐng)來殺盡了、挾制了、愚弄了、凌辱了我們的偉大民族性之精神、軒轅黃祖遺下的寶——俠魂!”?這篇文章可以看作森源對“俠”之精神與作用的理解,《雜感》詩則對歷史上的俠客大加贊賞:“觸目河山感慨多,神州荊棘長妖魔。誰堪揮劍伸豪氣,不是虬髯即政軻。”在森源看來,對于軟弱了太長時間的中國,實現(xiàn)救國圖強尚有賴于千萬“匕首千金好自謀”?的俠者,面對強權(quán)若彷徨于捧硯與投筆之間,決不會有成功的前景。
然而非常不幸的是,森源雖美人如玉、劍筆似虹,但從上?;氐綗o錫之后就陷于病痛之中,萬不得已只能成為女界“病俠”。近代江南號“病俠”者不乏其人,著名的有吳江薛鳳昌與常熟龐樹柏。鳳昌以整理地方文獻聞世,詩不多見;“劍門病俠”龐樹柏則能詩擅詞,其《別館即事四首》之二云:“自笑書生貧病久,癡情除卻百無功?!薄抖赏吩疲骸敖?jīng)秋蘇病肺,厭世剩剛腸?!?每首都表現(xiàn)出病態(tài),但又充溢著癡情、狂氣、剛腸。森源的“詠病詩”與之頗為相似,而俠氣之烈決不輸須眉。
森源的《后樂軒詩集》近三分之二的作品都寫到病,故而以病為考察視角,最能夠切近其創(chuàng)作現(xiàn)場,深入其內(nèi)心奧區(qū)。宋人曾有詩云“多情如病苦難醫(yī)”?,我們不妨稍易字句,以“多病憂深苦無醫(yī)”來形容這位江南奇女子。以下對其詠病詩稍作分類,從三個層面進行論述。
一曰病俠之憂懷。在森源今存的160首詩歌中,“愁”字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達40次;其次是“秋”,達26次;“恨”“憤”“悲”“痛”“淚”“寒”等情感色彩濃厚的詞匯在在皆是。這些詞匯的使用,往往都與“病”的敘述相連。試看《年來多病,今夏益劇,暑假五旬,計先后臥床三十余日,今距校中上課僅三日,猶未霍然,伏枕悵然,口占二絕》:“歲月匆匆逐世波,頻年書劍感蹉跎。浮生豈是無涯岸,太息光陰付病魔?!薄皣买梵ゲ∫嫔?,秋風大地動哀吟。愁來縱飲千鐘藥,痛憤難醫(yī)此寸心?!?此詩蓋為1922年夏因感于直奉戰(zhàn)爭爆發(fā),北方陷入軍閥混戰(zhàn)而作。對于這次國內(nèi)戰(zhàn)爭,森源曾連續(xù)發(fā)表三篇論文,分別討論“曲直”“勝負”“前途”,以第三篇最為深刻。前兩篇以聲討奉張“兇暴之素行”“有賣國之嫌疑”為基調(diào),此篇則曰:“吾將問今日禍國之軍閥,豈僅奉張一人已乎?今日之中國,豈去一奉張即足以救亡乎?吾正見勝利屬直,中國前途之無限恐怖黑暗未有艾也?!崩^而更深刻言之:“吾恐袁死而繼袁者出,段去而代段者起,倪禍皖矣,倪去而皖禍仍未已也……以暴易暴,此去彼代,國家之禍不知伊于胡底!”(《我之奉直戰(zhàn)論(下)》)?
國事蜩螗至此,她只能發(fā)出“一榻呻吟百感時,漫將余墨寫新詞。殘棋滿局誰收拾,書劍無成勞我思”?(《病中寄朱君》) 的憂懷哀嘆;而“愁來縱飲千鐘藥,痛憤難醫(yī)此寸心”最為痛徹心扉之語,道盡心理、生理與社會、國家之關(guān)聯(lián):在這個沉疴深重的時代,誰能療治社會之?。可鐣〔荒墀熤?,國家處于恐怖黑暗之中,一己之病身,“縱飲千鐘藥”,又如何能治愈呢?
長期伏枕臥病,使森源對蕭瑟之秋風最為敏感。她寫過多首悲秋哀病之作,甚為感人,如《代簡寄肖君慧如》:“病懷搖落又經(jīng)秋,片片愁心逐水流。壯志當年君莫問,盡教灰去付沉浮。”?《重九感賦》:“登高無計路漫漫,大地烽煙黯未闌。病客添愁籬菊瘦,蕭條暮色望中寒?!?每一陣秋風,每一輪秋色,都浸染著時局的悲愴,使森源愁思更添數(shù)重,病軀更趨羸弱?!氨铩边@個中國詩史上的千年詠嘆調(diào),在多病女子的歌吟中因感時傷心,更顯得激楚蒼涼。
二曰病俠之劍膽。任俠之士必有劍膽,即使是病俠,也定然帶有不可掩之豪氣。森源是20世紀初女權(quán)主義運動的積極響應者,又是民族主義精神的熱情推崇者,正是這兩方面的力量熔鑄成她的熱腸劍膽,使她的筆下橫溢著一股豪俠之氣。森源的女權(quán)主義思想,除在“西學東漸”過程中受到法國羅蘭夫人事跡激勵和美國批茶夫人(即比切·斯托) 著作影響外,還受到她的前輩秋瑾和競志女中師范班同學楊玉英(即石癯) 之熏陶?!秹糁新勶L雨作,醒而感秋烈士“秋風秋雨愁煞人”句,即于枕上得詩一絕》:“打窗秋雨夢頻驚,蕉葉無端奏恨聲。愁煞儂心當此夜,感君遺句泣三更?!?《贈別石癯同學》四首之三:“妖霧彌天黑霧橫,罡風吹散自由盟。早知巾幗須眉客,藏有胸中十萬兵?!敝模骸岸d筆難投志未消,女兒豪氣亦凌霄。好憑三寸生花筆,文字收功革命潮?!?1907年1月,秋瑾在上海主辦《中國女報》。秋瑾就義后,《中國女報》與《女子世界》合并,更名為《神州女報》,對于其時初到上海的少年森源應有一定的啟蒙影響。而楊玉英與森源同歲、同鄉(xiāng)、同校,先后在報刊發(fā)表多篇倡導“新婦女”意識的文章,是我國最早的婦女解放事業(yè)的組織者、實踐者。
在“四海嗟鼎沸,女權(quán)沉淪中”,森源深知“匡時挽狂瀾,責任在吾躬”?(《別后寄朱君碧霞》)。她是民國肇始以后女權(quán)主義大潮的積極弄潮者,但與秋瑾、楊玉英不同,森源始終未參加過相關(guān)社會團體,某種程度上應是受到身體羸弱多病的牽絆。幾年中,她“詩從愁里得,病向苦吟深”[51](《冬夜感賦》),而為病魔侵擾愈深,書寫俠骨意氣就愈加感動人心。如《雜感》:“病鶴羸癯徹夜啼,盡教困苦首難低。世人不識沖天志,也道鄰園鴉雀棲?!盵52]這是一首詠物明志詩。首句以一個因病羸癯不堪、徹夜痛苦呻吟的病鶴形象作為喻體,詩人寫它嘗遍千辛萬苦也絕不屈服,贊美它引頸向上,懷有沖破云天之宏偉志向,與鄰園棲雀不可同日而語。 《歲暮感懷》 十六首之九:“揚子寒風萬種愁,此生慷慨幾時休?魯連蹈海驚濤息,熱血終教洗國羞。”[53]首句采用復義雙譬的手法。“揚子”表面是用西漢辭賦家揚雄曾因病免官典,自寫罹病,“寒風”則是臘月歲梢的自然意象;而與《服藥自嘲》“采藥朝朝兀自忙”“竟作神農(nóng)嘗百草”[54]合讀,可知作者是借“揚子毛茛”(即辣子草) 與“寒風草”(即小龍膽草)兩種藥名表明臥病后飲下了太多的苦劑。巧妙的是,兩種解讀都與“萬種愁”自然關(guān)聯(lián),寫出無盡的愁懷,也引出慷慨不平將伴隨人生的激昂悲楚?!棒斶B蹈?!眱删浔M抒豪俠之氣,將寧死不受強敵屈辱的志士氣節(jié)宣泄得淋漓盡致?!抖詹≈凶鳌啡字骸巴纯揞l年舊越王,沼吳心計總茫茫。今朝辨盡黃連味,藥汁權(quán)充膽汁嘗?!盵55]“沼吳”典出《左傳·哀公元年》:“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吳其為沼乎?”[56]這是以二十年為計徹底征服敵國的謀略,既然如此,“辨盡黃連味”也便“權(quán)充膽汁嘗”了。
誦讀森源之詩,不能不為其深染沉疴而感傷;體悟森源之情,又不能不為其俠義赤膽而慕嘆。馮耕庸《哀鑄魂(一)》激賞道:“女士是一個同環(huán)境奮斗到底之有涵養(yǎng)、有學識、有毅力、有主義的熱血女子,而非一個‘化妝品信徒派’?!盵57]這是相當中肯切當?shù)脑u價。
三曰病俠之琴心。氣雄須眉的豪壯氣魄和驚天泣鬼的義肝俠膽并非森源氣質(zhì)的全部,這位清末民初江南女子既有無畏矢石、敢蹈湯火的義士之勇,也不乏知識女性的溫婉琴心。她讀鄒容《革命軍》,有“孤燈危燭三復斯篇,不覺提劍躍起,馳騁叱咤,求頸血之濺,嘗劍花之腥”(《書鄒威丹〈革命軍〉后》)[58]的激越;而讀蔣心余《鳴機夜課圖記》,也感動于作者“以至情至性之筆墨,寄委婉凄楚之文詞”書寫母愛,認為“凡同具此良知而讀之者,能無黯然淚下,油然而生劬勞悲痛之思”(《〈鳴機夜課圖記〉書后》)[59]?森源詩以寫俠膽豪放之情為多,但也不乏抒發(fā)琴心之作。此類作品不只富有才氣,亦見性情之美。
森源寫過不少感懷詩,風格剛?cè)峒鏉!逗嗉牛f感縈懷,漫有所憶,率成八絕》組詩中即有相當清麗的作品,如之一:“芙蓉遍發(fā)江南好,風物家園憶也不?莫道霜城蕭瑟盡,龍山猶繞碧溪流?!痹娙藢懠覉@風物在秋冬蕭瑟的氣候中仍散發(fā)著江南特有的清雅氣息,特別是龍山的碧溪,淙淙流淌不息。之三:“芳影勞投證瘦肥,比來相見夢依稀。素心一掬懸明月,夜夜清光萬里飛。”[60]月下芳影徘徊,人之瘦肥知否?詩人未言夢中與誰相見,而寫明月高懸,清光流溢,以此襯托出素心之高潔。送別與寄贈詩中,這類琴心之音更為突出。如《留別王君淑敏》二首之一:“梅雨溟濛淡蕩風,憑軒小立話離蹤(悰)。垂柳驕帶三春綠,不綰愁情春意濃。”[61]《贈別徐君劍娜》二首之一:“芰荷濯濯柳絲絲,已到臨歧惜別時。莫向綠楊深處立,翩翩雙燕羽差池?!盵62]《贈別本級同學諸君》二首之一:“熏風拂面子規(guī)啼,一曲驪歌首盡低。最是課闌情切切,那堪勞燕忽東西?!盵63]這幾首都是組詩之首篇,寫得意態(tài)婉約,音調(diào)柔緩,有情之人與含情之景融為一體,清新澹蕩,而諸篇續(xù)作則轉(zhuǎn)而抒發(fā)不惜毀身湔雪國恥的豪情壯志,尤見劍膽之崟崎磊落。
需要說明的是,對森源來說,病乃其身,俠乃其性。20世紀初葉,俠既是“英雄”的代名詞,也是“鑄魂”的實踐之道。但囚于病魔,森源難以將一身俠膽付諸社會實踐。與同時代許多投身改造社會事業(yè)者相比,森源的“鑄魂”觀多呈現(xiàn)為內(nèi)心的激蕩,其形成與表達一直走在思想的道路上。這種思想者的痛苦與無奈,適足促成她深切表達“鑄魂”觀的愿望,“病”與“俠”在詩中便具有了某種互文關(guān)聯(lián),“病”往往成為抒發(fā)殄敵雪恥情懷的內(nèi)驅(qū)力量,使“鑄魂”之思中的獻身精神更加哀頑幽絕。
在近代文學史上,秦森源是一位幾乎被遺忘的女性詩人。這與她的作品遺存不多、傳播未廣有關(guān),同時也因她的生命過于短暫,而且在這短暫的生命歷程中,她既沒有像前輩秋瑾、徐自華、何亞希、杜清池那樣將“行看十萬橫磨劍,并轡中原殺國愁”[64]的俠膽付諸同盟會、南社的革命實踐,也未能像呂碧城那樣將張女權(quán)、興女學的思想化為新聞和教育事業(yè)成就,且具有豐富的海內(nèi)外游歷。森源二十五歲年華絕大部分時間是在學校度過的,而且行跡限于江南,這一顯得單薄的閱歷,也正是她作品傳播范圍有限的重要原因。
然而作為一個“奇女子”,她受到時人的高度肯定。李法章在《哀秦生森源書》中說:“森源負奇才奇氣,恒人所不能識而迫壓之。法頗以為生材不易,生森源之才猶不易;生材于女界之中,而使森源得之更不易。”[65]上?!睹衤暼請蟆房d署名蝶影女士的《哀女杰秦森源》一文說:“氣概激昂、目光遠大之女杰,在無錫有二,一則未生,一則已死。未生者其姓氏吾不知,已死者其森源乎!”[66]森源的“鑄魂”精神也為同道者贊頌,濟民發(fā)表《招同志鑄魂的幽魂》直稱其為“俠魂同志”[67]。安劍平與秦森源有過書面交流,雖未曾謀面,但對其鑄魂意志極為欽慕,在后來發(fā)表的《大俠魂論》中寫道:“‘歸黃魂分吾誰責,上天入地吾黨奮起誓共覓。飛劍斫盡強權(quán)種,快刀斬除眾國賊。拼將同胞熱血熱,灑向空中白日赤。頭怒飛兮何慷慨,叱咤河山盡變色’,這是秦鑄魂女俠底何等無畏主義!”[68]安氏1932年在南京成立“鑄魂學社”,雖然主要基于其自我理念,但在相當程度上也與秦森源的影響有關(guān)。
森源的詩歌,除了少數(shù)婉約之作,總體上像一部以時政為主題的歌劇,節(jié)奏是行進呼號的,旋律是激烈跳動的,用壓倒須眉的聲腔有意識地將自身的性別特征隱藏起來,與她雄辯式的政論文章互為呼應。《我之武力解決時局論》中的以下論述能夠集中代表森源對時事的憂慮與思考:“我中華巍巍獨立之塔光芒甫射,而重遭彼野蠻武人之毀圮,狼虎強鄰之宰割也。軍閥爭權(quán),此訌彼斗,人民血肉橫飛,社會文化中絕。侈設(shè)軍額,而外侮不御;橫征苛賦,而財政破產(chǎn)……而今自命憂國者流,一則曰中國無可救,再則曰中國決不亡。嗚呼!我中國果無可救乎?則吾一稽上下五千年、縱橫九萬里國際之歷史,未嘗有不亂之國、有不治之局也。有致亂之道,即有致治之方。”[69]森源的絕大部分文章乃針對“致亂之道”而求“致治之方”,其詩則主要抒發(fā)由內(nèi)患百端、外侮不御而激發(fā)的民族情緒,具有自我宣誓和啟發(fā)民智的雙層意義,對文學價值的預期置于社會價值之后。在20世紀初那個大文學場域中,文學被用作思想傳播與社會動員的工具,本體特征被部分消解,這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緣此,其積極意義是毋庸置疑的,而歷史局限也顯而易見。森源受到民國初期海內(nèi)外各方面具有民主性、進步性思想的影響,愿意“本剛毅的精神、堅韌的意志,加入革命的救國運動”(《我們今后的態(tài)度》)[70],甚至贊賞“共產(chǎn)黨始終作主義之犧牲,流血精神,不為稍懈”(《整理時局神圣無上之條件——解決救亡》)[71]。基于這一理解的詩歌創(chuàng)作,其積極意義毋庸置疑,但因詩人長期臥病以致沉疴難愈,進步的、革命的組織擬與她直接、深入接觸,她也不得不止步[72],這在客觀上使她對革命救國的認知受到限制。
森源的局限性是自身閱歷與體質(zhì)所致,也是歷史所致。然而每個人都是在局限性中展開自我,對某種無法超越的局限我們無須苛求。其實正是在“有限”與“局限”中,森源及其寫作實踐提供了一個非常接近“過渡時代”社會現(xiàn)場和歷史真相的樣本,呈現(xiàn)了一個20世紀初江南年輕“奇女子”浴火“鑄魂”的真實個案,而這,正是今天我們關(guān)注并討論其“鑄魂”詩的特殊價值所在。
①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一,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29頁。
② 本文關(guān)于秦森源的生平介紹,參考了王珂《夢里揮劍斬妖魔,筆下驚雷動天地》一文,詳見王珂輯注:《秦森源遺集》,(香港) 天馬出版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1—26頁。
③ 秦寅源:《秦毓鈞生平事略》,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江蘇省無錫市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無錫文史資料》第22輯,1991年內(nèi)部資料。
④⑤⑥⑧⑨⑩?????????????????????????[51][52][53][54][55][57][58][59][60][61][62][63][65][69][70][71]《秦森源遺集》,第114頁,第127頁,第126—127頁,第196—197頁,第71—72頁,第59頁,第29頁,第88頁,第61頁,第62頁,第56—57頁,第39頁,第83—84頁,第56頁,第56頁,第40—41頁,第51—52頁,第118頁,第58頁,第49頁,第193頁,第131頁,第47頁,第55頁,第153頁,第51頁,第35—36頁,第34頁,第55頁,第64—65頁,第58頁,第45頁,第39頁,第59頁,第42頁,第63頁,第193頁,第86頁,第81頁,第43頁,第63頁,第64頁,第64頁,第196頁,第98頁,第130頁,第121頁。
⑦ 安劍平:《競志中學甲子級畢業(yè)刊的幾篇序文》,《無錫評論》1926年第15期。
? 王啟周:《悼鑄魂女士》,《無錫新聞》1926年1月20日。
? 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標校:《錢牧齋全集》第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55頁。
? 秦森源為無錫世家大族秦氏錫山支的后裔,她與家族文化的聯(lián)系在詩文中時有披露。從上?;責o錫后某年夏游秦氏家族園林寄暢園,森源作《夏日晨游公園即事》,在“愛他一曲清溪水,猶帶先人書意來”句下自注:“公園內(nèi)之大池,為吾宗先族祖讀書之所?!保ā肚厣催z集》,第52—53頁)
? 嚴復:《原強》,王栻主編:《嚴復集》第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7頁。
??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專集》二,第38—39頁,第17—23頁。
?? 楊秀清:《奉天討胡檄》,楊松、鄧力群輯,榮孟源重編:《中國近代史資料選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4年版,第117頁,第120頁。
? 在晚清民初,有多種版本的《李秀成供狀》行世,原稿經(jīng)曾國藩刪改,不同版本內(nèi)容有一定差異,秦森源或有所閱知。
? 王韜:《變法自強(上)》,王韜著,汪北平、劉林整理:《弢園文錄外編》,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6頁。
? 王貞儀:《題女中丈夫圖》,《德風亭初集》卷一二,上元蔣氏慎修書屋《金陵叢書》1914年校印本。
? 劉晴波主編:《楊度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97頁。
? 陳平原:《晚清志士的游俠心態(tài)》,許紀霖主編:《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史論》,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176—202頁。
? 王蘊章編:《龐檗子遺集·龍禪室詩》,涵芬樓1917年版。
? 田錫:《多情》,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中心編:《全宋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1998年版,第457頁。
[56] 吳楚材、吳調(diào)侯編:《古文觀止》,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1頁。
[64] 楊天石、曾景忠編:《寧調(diào)元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7頁。
[66] 蝶影女士:《哀女杰秦森源》,《民聲日報》1926年3月8日。
[67] 濟民:《招同志鑄魂的幽魂(下)》,《無錫新聞》1926年1月19日。
[68] 安劍平:《大俠魂》,鑄魂書局1933年版,第82頁。
[72] 無錫旅滬的青年革命者王啟周說:“君之友為吾友,友知君甚,我亦以是知君。曾欲與君謀一面,共決處世計,乃君以抑郁久病,不得間?!保ㄍ鯁⒅埽骸兜胯T魂女士》,《無錫新聞》1926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