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慧勇
在目前的國際環(huán)境之下,很難建立起一個真正平等對話的全球化國際文化交流環(huán)境。西方國家依托長期以來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的霸權,在全世界推行西方價值觀。雖然在口號上宣傳全球化和多元文化,但這種全球化和多元化必須以西方文化為核心的前提絕對不能動搖。這種簡單粗暴的西方中心主義,對于其他文化的健康發(fā)展帶來了很大的威脅,也因此造成了持續(xù)不斷的文化沖突。
在全球化帶來的文化沖突中,中國長期以來一直是弱勢的一方,并且多次產生了文化自我認同的危機,在文化身份重構過程中遭受過巨大的痛苦,傳統(tǒng)文化也遭受過巨大的破壞。經(jīng)過幾代人的不懈努力,在二十一世紀初,中國文化身份重構的曙光出現(xiàn)(1)2012年11月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全國代表大會提出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三個自信”,2016年7月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95周年大會,習近平總書記將其拓展為“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四個自信。,但是又立刻面對西方國家主導的反全球化的浪潮,民族保守主義再次盛行,中國的對外文化交流被指責為文化擴張和沙文主義,中國的對外文化交流又面臨新的矛盾和沖突。
這種情形的主要原因在于西方文化中根深蒂固的二元對立世界觀。在人類進入現(xiàn)代社會之后,在西方國家主導下建立起來的全球文化圖景,始終面對著一個西方和非西方之間的對立,文化層面上的主要矛盾是西方文化對非西方文化的擴張和侵蝕與非西方文化的抵抗之間的矛盾。
中國的和諧世界觀為世界秩序提供了一種新的選擇。中國提出的多元文化世界觀、人類命運共同體等概念在很大程度上能夠消解二元對立,推動世界文化的和諧共處、共同繁榮。從理論上或者歷史經(jīng)驗上來看;都應當是對目前這種矛盾的一種有效的應對方案。但是,在外部環(huán)境上,中國面臨西方國家鼓動的抵制和對抗,在主觀的方式和手段上,中國的對外文化交流與傳播又缺乏新的途徑,而通過傳統(tǒng)的文化傳播模式推介中國文化,客觀上也引起了部分國家的疑慮與排斥。即使這種方案具有良好的前景,但是在全球范圍內被接受的效果并不理想,對此我們可能需要一種新的思路。
本文認為,雖然中國目前已經(jīng)基本完成了重建文化自信的任務,并且提出了未來國際文化交流的理想模式體系,但是在未來文化圖景的建立上,很大程度上仍然沿襲了西方的二元對立話語模式,而要建立起未來多元平等的全球文化圖景,需要中國突破這種話語模式。未來新的文化交流話語模式,應當消解文化交流中主體與客體的對立,超越原有的宣傳和傳播導向,以面向未來的文化自信,對人類文明進行整體闡釋。
當前的全球文化秩序,是由西方主導、在西方文化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不可避免地沿襲了西方文化中的一些核心特征,比如二元對立(Dualistic Opposition)、個人/個體主義(individualism)與自由競爭(free contention)。這些特征能夠極大地激發(fā)文化的競爭力,但是同時在文化交流中又對很多弱勢文化帶來了巨大的破壞。這一問題,在目前的世界文化秩序框架下無法解決。
西方文化中主客二元對立的劃分,在主流哲學中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哲學如柏拉圖先哲的思想。而充滿沖突和矛盾的二元對立模式在圣經(jīng)中逐漸成形,并且隨著文化的發(fā)展不斷加強?!妒ソ?jīng)舊約》中《十誡》的第一條“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別的神”(《出埃及記》20章3節(jié))就表達了主客體之間的絕對對立,類似的表述在《圣經(jīng)》中多處出現(xiàn)。
基督教沿襲了猶太教的一神教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在歷史上有過非常積極的作用。在戰(zhàn)亂四起,各種社會矛盾激烈,人心思變的時代,基督教作為一神教增強了社會內部凝聚力;同時由于一神教中主神不再干涉世間具體事務,這一設定將人們對物質世界的認識從神的直接支配下解放出來,推動了對外在世界認識能力的發(fā)展。
但是除了這些積極作用之外,基督教強烈的排他性在整個西方文化發(fā)展過程中一直被沿襲下來?;浇虃鹘y(tǒng)基礎上的世界觀形成了對世界非善即惡的簡單二元劃分,這種簡單粗暴的認知方式帶來的結果是難以認同一切與自我不同的他者。因此,西方世界具有一種激化與他者之間矛盾的潛在趨向。這種文化傾向先后導致了一些歷史上重大的沖突事件,其中包括基督教與異端之間的斗爭,如十字軍東征;基督教內部因為對教義的理解差異而形成的斗爭,如各教派之間的斗爭;也包括二戰(zhàn)之后的冷戰(zhàn);乃至于“911”事件之后時任美國總統(tǒng)布什向世界宣布“在反恐戰(zhàn)爭中,所有國家如果不是美國的朋友,就是美國的敵人”等。在歷史的發(fā)展中這種非善即惡、非此即彼的傾向不斷帶來各種沖突,而這種傾向自身又不斷在這些沖突中被進一步強化。
亨廷頓著名的《文明的沖突》就加強了西方這種二元對立的認知方式。在這本書的第一章,亨廷頓就確定了其對世界秩序的基本視角:“在冷戰(zhàn)后的世界中,國家日益根據(jù)文明來確定自己的利益。它們同具有與自己相似或共同文化的國家合作或結盟,并常常同具有不同文化的國家發(fā)生沖突。國家根據(jù)其他國家的意圖來確定威脅,而這些意圖以及看待它們的方式受到文化考慮的強大影響。公眾和政治家不太可能認為威脅會產生于他們感到能夠理解和可信任的民族,因為他們具有共同的語言、宗教、價值、體制和文化。他們更可能認為威脅會來自那樣一些國家:它們的社會具有不同的文化,因此他們對之不理解和感到不可信任。既然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蘇聯(lián)不再構成對自由世界的威脅,美國不再構成對共產主義世界的威脅,那么這兩個世界中的國家就日益認為威脅會來自文化不同的社會?!?2)塞繆爾·亨廷頓. 文明的沖突[M].周琪等譯. 北京:新華出版社,1998:15-18.本文并不贊成亨廷頓的相應觀點,但是其表述的確代表了西方大多數(shù)人的認知立場。
在西方文化主導世界之后,世界各國對國際關系包括國際文化關系的認知,都是基于主客二元對立的基本觀念來看待文化之間的差別和沖突。在這種認知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世界秩序中,無論主導者是哪個國家,都始終無法適應沒有敵我之分的世界。即便在和平時期,西方式的國際社會秩序也必須要劃分出不同的陣營,相應的各個國家也需要為自己設置一個假想敵。一旦出現(xiàn)實力接近的兩個以上主體,主體之間的關系必然會出現(xiàn)不可調和的沖突。在西方主流的世界觀中,這種沖突是先天存在且無法避免的。最理想的情況最多是力量的平衡,但是始終無法達成主體之間的和諧共存。
基督教認為人性本惡,建立在基督教基礎上的社會秩序依賴于上帝通過至高無上的意志和能力在人間貫徹的律法。這與東方式以人性本善為基礎,通過倫理道德把社會秩序內化在個人修養(yǎng)中不同,在缺乏外來強制力的時候,西方世界的社會秩序就無法維持,從而出現(xiàn)“無政府”狀態(tài)?;舨妓乖凇独S坦》中提出,在自然狀態(tài)下,個體之間互為敵人,造成的結果是“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zhàn)爭”。雖然之后西方思想史上有大量理論試圖為人類的理性辯護,形成了各種社會契約論,但是無法改變的一點認知是,既然人性本惡,那么在沒有外部力量的制約情況下,“無政府”的狀態(tài)會帶來“混亂”。
當前的國際秩序就是在這個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目前的秩序來自霸權下的權力制衡,而且各種國際規(guī)則服務于主要強國的利益這個本質并沒有變,原有規(guī)則隨時可能會因為利益沖突而被推翻,因此國際秩序在很大程度上仍然處于一種無政府狀態(tài)。亨廷頓認為:“世界確實是無政府主義的,充滿了部落和民族沖突,但是給穩(wěn)定帶來最大危險的是那些來自不同文明的國家和集團之間的沖突?!?3)吳慧勇. 交往理性與倫理理性[D].北京:北京語言大學,2006:29.
而文化層面的情況更加糟糕。由于政治和經(jīng)濟上的沖突會直接導致國家和民族生死存亡的根本問題,經(jīng)過多次的戰(zhàn)爭之后,在世界主要國家的主導下,建立起了目前被絕大多數(shù)國家認可的世界秩序,并維持了整體上的和平。但在文化領域則不同,目前的國際秩序并沒有形成相關的權力平衡,沒有能夠制約強勢文化、保護弱勢文化的良好秩序。實際上,這個領域的沖突雖然不直接導致可見的人員傷亡和物質損失,但是其沖突也同樣兇險激烈。雖然聯(lián)合國在多方面做出了文化保護的努力,但是因為很多文化元素具有非物質性特征,尤其是價值觀等核心文化元素缺乏可衡量的量化標準,因而面對國際交流層面西方文化通過市場手段對非西方文化的侵蝕和破壞時,從理論上和操作手段上都缺乏足夠的應對方式。簡單來說,目前的國際文化環(huán)境建設遠遠落后于國際政治秩序和經(jīng)濟秩序建設,處于更加徹底的無政府狀態(tài),遵循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當處于霸權地位的西方世界觀衍生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飲食結構和娛樂方式等通過全球化的途徑強行擴張時,非西方文化的原有世界觀和價值觀將不可避免遭到破壞。
正因為如此,雖然“文明沖突論”在世界范圍受到廣泛批評,大部分思想家都認為文化最終的發(fā)展應當走向“文化全球化”,即全球范圍內文化的平等對話與多元共存,但是目前來看實現(xiàn)這一目標困難重重,甚至于目前很難在這個方向上取得真正的進展。其原因在于,目前的國際文化交流幾乎是完全無序的,隨著“全球化”的推進,在不受限制的國際文化交流中,強勢文化在借助政治、經(jīng)濟等各方面的優(yōu)勢,在所有層面上對弱勢文化帶來巨大的沖擊乃至破壞,對此弱勢文化普遍缺乏有效的應對方式。因此在目前的國際文化交流中,非常容易出現(xiàn)文化虛無主義和文化保守主義兩個相反的極端。沒有秩序的全球文化交流實際上無法推動文化的平等對話,而只是縱容了強勢文化的擴張。如果目前世界文化交流的基本邏輯和秩序不能改變,那么無論提出多么美好的文化理想,都是無法實現(xiàn)的烏托邦。
在面對西方文化的沖擊過程中,我們逐漸開始認識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整體和諧觀,很有可能是一種能夠從根本上解決西方二元對立世界觀的思想體系。
儒家式的政治觀沒有經(jīng)歷過西方式的私產階段,很大程度上集體高于個人,主體間性高于主體性,因此跳出了西方二元對立的世界觀陷阱。儒家所強調的人的主體是一個整體性的主體而非個體,儒家以“仁”為核心的思想強調交互中的倫理行為。儒家理想中的人是在“禮”的統(tǒng)率下,符合“仁”的標準的人,也就是說融入于一個完善的倫理系統(tǒng)中的人?!吨杏埂酚性疲骸爸幸舱?,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薄墩撜Z·子路》中也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這種“和”的觀念是建立在主體間互相尊重而非對立的前提下的倫理行為。
這種倫理行為不同于哈貝馬斯的交往理性,交往理性仍然是一種規(guī)定性,是對于主體的一種外在規(guī)范,一種程序,有明確的基本原則,其規(guī)范是作為背景的“生活世界”的一部分。人遵循交往理性,借此達成共識,并且走向主體間的和諧。但是對于儒家傳統(tǒng)來說,哲學始終和倫理學不分彼此,理性也就和社會道德規(guī)范糾纏不清,而社會道德規(guī)范卻不僅僅是外在于人的對人的規(guī)定性。中國傳統(tǒng)儒家的倫理理性,既內化至主體又形而上,既是社會規(guī)范又是終極追求,既是主體本性又是皈依對象,既是手段又是目的,既是此岸又是彼岸。(4)吳慧勇. 交往理性與倫理理性[D].北京:北京語言大學,2006:29.在這種認識下,儒家道德觀對于社會的凝聚力和向心力作用比西方的觀念要強得多。
在西方個人主義主導的社會構架之下,哈貝馬斯的交往理性缺乏堅實的個人認知基礎,所以其受到的批判很多集中于認為他的理論過于理想化而有烏托邦傾向。布爾迪厄直接將他的交往理論稱為“烏托邦現(xiàn)實主義”。而中國的儒家倫理觀則不同,在理論上有堅實基礎,在歷史上有成熟模式,在實踐上有豐富經(jīng)驗。這種倫理觀的內化為社會和諧穩(wěn)定奠定堅實基礎,其中一個非常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在無政府的狀態(tài)下,社會并不必然走向混亂。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中國古代的完美社會理想“桃花源”中,設定了一個沒有政府存在卻盡善盡美的社會模型。2008年中國汶川大地震中,在政府力量暫部分缺位,災民與外界隔絕的狀態(tài)下,仍然保持了相對良好的秩序,也是這種社會文化帶來的直接的現(xiàn)實結果。
對于以儒家倫理為核心的社會來說,國家之間的關系仍然遵從這種從家庭倫理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秩序。儒家理想中國際關系并非建立在霸權國家制定的世界秩序之上,而是建立在所有國家自發(fā)遵從儒家倫理道德基礎之上。在這種默認內化的道德規(guī)范下,各個國家類似于一個家庭內的各不同成員,在道德規(guī)范基礎上進行自我認知,確定自我身份,然后在這個身份認知之上以自身的謙恭和尊重其他國家為基本原則,各國都抑制一定的欲望,在一種“和”的觀念與理想指導下進行交往互動,從而國際社會終會到達一種安和的狀態(tài)。
這種看起來有一定烏托邦傾向的和諧國際關系理想,在東亞的歷史上曾經(jīng)形成過長時間的穩(wěn)定結構。在中國明朝和清朝前期,中國與東亞的儒家文化諸國就曾經(jīng)整體上形成過這樣一種自我克制,互敬互讓的國際關系。這種和諧狀態(tài)最后的終止往往是因為非儒家文化的外族入侵所造成的,而這種以道德規(guī)范而非強權維系的國際關系的最終失效,是西方世界的帝國主義入侵導致的。當文化、道德都不占據(jù)優(yōu)勢的西方入侵者以遠遠超過東方的武力打破了東方一切的國際平衡之后,原有的東方式的世界秩序就徹底崩塌了。整個世界都依據(jù)西方的發(fā)展邏輯進入現(xiàn)代社會之后,這種東方式的國際秩序與東方原有的農業(yè)生產方式一起,被看作是陳舊落后的表現(xiàn),逐漸被東方各國所拋棄。但是其被拋棄并不表示其缺乏有效性,而只是因為作為主導這一秩序的國家缺乏保護這種秩序的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力量。而在當前重建文化自信的思想指導下,我們有必要對這種以儒家倫理為基礎的國際文化秩序理想進行反思和重構。
進入二十一世紀,在西方世界取得了冷戰(zhàn)勝利之后不久,短短時間內經(jīng)歷了反恐戰(zhàn)爭、金融危機、新興國家崛起之后,世界發(fā)現(xiàn)原有的世界政治秩序相關理念已經(jīng)開始逐漸失效。而中國沒有遵循西方模式的崛起,也使得中國各界開始審視本國傳統(tǒng)途徑的有效性。目前,國內已出現(xiàn)大量建立在原有儒家倫理觀基礎上新的國際關系理論探索。
在文化領域,學界也逐漸開始探討以中國傳統(tǒng)和諧觀為核心重建世界文化秩序的可能性。在這些理論探討的基礎上,中國共產黨在國家層面上開始提出中國式的全球秩序理想。隨著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的增強,中國開始形成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世界秩序觀。這一重要概念得到了很多國家的廣泛認同,2017年2月,人類命運共同體被載入聯(lián)合國人權理事會決議,成為國際共識。
但是在目前看來,這一非西方的國際文化秩序理想的真正實現(xiàn)仍然面對巨大的障礙,在具體的操作上存在很多的難題。外部環(huán)境和傳統(tǒng)文化的部分特征影響了中國文化影響力的擴大。
首先,中國文化價值體系與當前世界文化秩序之間存在基礎性矛盾。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而不同”為核心建構起來的國際文化秩序理想是“天下大同”,即在尊重不同文化的多樣性和差異性的基礎上,建立多元統(tǒng)一的全球文化體系。而這種文化體系的基礎,是所有國家默認并且遵守“相互尊重、平等對話、互助共進”的道德原則,以道德戒律取代力量平衡,從而在無政府狀態(tài)中,通過個體的自律建立起和諧秩序。但是這種理念與主導當前國際秩序的西方個人/個體主義思想幾乎是本質相悖的,西方文化從個體利益最大化出發(fā),在競爭后達成平衡的觀念根深蒂固。在西方文化看來,“不同”本身就蘊含著潛在的敵對,而不可能走向和諧。中國的文化理想在西方看來是缺乏有效制約力量的烏托邦,因此西方各國根據(jù)自己的歷史經(jīng)驗,會在認定烏托邦必定崩潰的前提下,首先確保通過自身的力量為自己爭取最大利益。簡單來說,中國式的以道德規(guī)范為中心的世界文化秩序,必定會面對強勢的西方文化對這種規(guī)范的不信任和最終破壞。而說服西方各國接受這種道德觀念,意味著對西方價值觀的根本顛覆,這對于西方來說無異于文化戰(zhàn)爭。
其次,世界文化新秩序的具體推行中的悖論。當前的世界文化秩序的一個主要特征是西方通過政治經(jīng)濟等領域的強勢地位進行文化輸出,其他國家在西方文化的影響下進行文化重構。要反對目前的世界文化秩序,建立一個“和而不同”的世界文化秩序,首先要讓世界各國接受“和而不同”的文化觀念。而宣傳這種文化觀念的唯一途徑,是通過文化交流輸出這種理念。但是如果我們努力進行宣傳,會導致很多國家認為中國在采取西方使用過的方式進行文化輸出,從而產生種種疑慮;不進行宣傳輸出,又無法讓世界了解這種新的理想,遑論建立新的世界文化秩序。簡單來說,我們面對著一個不得不以文化輸出來反對文化輸出的悖論,要打破這種局面,就需要贏得強勢文化和弱勢文化的全面信任,而這種全面信任,在目前逐漸走向保守主義的國際形勢下極其困難。
因此,目前的國際文化交流環(huán)境,在具體操作層面上并沒有準備好接受中國所提出的全新的文化交流邏輯,無論這種邏輯展示的未來有多么美好。
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差異中,非常關鍵的一個因素是中國文化建立在主體間性之上,而西方文化建立在主體性之上。中國文化的主體間性意味著,主體之間默認存在高于主體的道德倫理價值,在這個基礎上,通過各主體的自我約束和自我修養(yǎng)來達成主體間的和諧。這種文化觀念在給我們的文化帶來巨大的優(yōu)勢的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使我們在對外文化交流方面遇到了一些困難。
首先,一旦主體間性的基礎缺失,“自我修養(yǎng)”式的文化觀念將會缺乏有效的應對方式。
在以“仁”為核心的儒家文化體系中,“仁”是社會主體之間的共識,這種共識以“禮”的形式來確立社會行為規(guī)范。在每個主體自我修養(yǎng)和約束的同時,也默認其他主體進行同等的自我修養(yǎng)和約束行為。傳統(tǒng)的東亞社會的國際關系也是如此。但是“禮作為行為規(guī)范,通常只是規(guī)定人們應當如何和不應當如何,它靠的是人的自覺遵守,因而雖有教化勸善的功用,但由于沒有國家的強制力量做后盾,不具備制裁的功能,對人就只是一種軟約束,如果有人不遵守這些行為規(guī)范而破壞了社會秩序,禮對他一般來說是無能為力的。這是禮治的致命弱點?!?5)白奚.儒家禮治思想的合理因素與現(xiàn)代價值[J].哲學研究,2000(02):43-50.
那么在一個無政府狀態(tài)的國際文化交流環(huán)境中,注重自我修養(yǎng)的東方主體在遭遇注重主體利益最大化的西方主體時,儒家社會中默認的道德共識基礎已經(jīng)不存在了。在這種文化沖突中,傳統(tǒng)中國文化主體依據(jù)自己的文化慣性,尋求的解決方式往往是如何進一步自我改善,而西方主體的選擇則是試圖戰(zhàn)勝并壓制對立的另一主體。內斂的中國文化主體在面對侵略性的文化主體時的選擇過于被動。最后的結果往往是,在各方面力量并不占絕對優(yōu)勢的情況下,被動的一方常常面臨被壓制和征服。即使中國文化憑借自己的強大生命力帶來了文化的再次繁榮,但是由于在文化交流中本質上缺乏擴張性和侵略性,無論文化體系有怎樣的優(yōu)點,在文化的激烈競爭中要獲得廣泛承認和接受,都會面對更多的困難。
其次,自我完善的教化傳統(tǒng)不易得到西方的認同。
中國傳統(tǒng)社會以儒家思想為基礎,從人性本善的認知出發(fā)強調道德教化,從而使整個社會形成高度的道德自覺,主動并且自然的使個人行為合乎社會規(guī)范?!坝每档抡軐W術語來說,這個發(fā)源于人自身的決斷和能力,就是意志對自己的決定,它打破了自然的因果律,乃是一種自由的決定。由此,德性之善乃被理解為人之天職,或人之所以為人的先天的規(guī)定。人的行為之超越性價值,亦因此而轉由人自身所決定和賦予。”(6)李景林.哲學的教化與教化的哲學——論儒學精神的根本特質[J].天津社會科學,2005(06):19-26.
這種以“仁”為核心的教化體系通過“禮”的形式泛化融入到整個社會的社會生活中,成為傳統(tǒng)中國人主動遵守并且追求的個人素養(yǎng)。最終的理想結果是“民親愛則無相害傷之意,動思義則無奸邪之心。夫若此者非法律之所使也,非威刑之所強也,此乃教化之所致也?!?(王符《潛夫論·德化》)這是一種非常理想的社會和諧狀態(tài)。
但是,在西方文化發(fā)展過程中沒有形成這種建立在自由決定基礎之上的教化體系?;浇獭霸铩钡母拍顜砹藢θ诵员緪旱恼J知,這樣以來道德教化就應當是一種通過外力的強制性約束。中世紀結束之后,西方文化秉承個人主義,高舉個人自由的旗幟反對教會對人性的壓抑,在文化心理上形成了對道德教化的排斥心理。西方文化環(huán)境下成長的人,以自己的文化邏輯來解讀中國文化中的教化因素時,便會形成一種錯誤認知,認為這是以意識形態(tài)來束縛個性和思想自由。而在整個西方,很少有人能夠對這觀念上的偏差有客觀認識。那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產品在進行海外傳播時,我們所引以自豪的倫理和諧的元素,可能會引起西方人的審美欣賞,但是很難讓他們產生價值認同。在某些情況下,甚至會引起普通西方人有意或者無意的抵制。這種來自價值觀的差異非常容易被政治化,在西方一些媒體的刻意煽動下,中國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的任何有關和諧和自律的宣傳與引導,都會被夸大扭曲成為意識形態(tài)控制,從而阻礙中國文化影響的擴大。近幾年孔子學院的發(fā)展在西方一些國家遇到的障礙就是這種矛盾所導致的結果。
對于習慣了在暴力機器下遵守秩序的西方社會而言,要推廣這種主動自律的文化理念困難重重,目前還難以看到能產生重大成果的操作方法。
第三,自我修養(yǎng)觀念中隱含著的消極自我中心主義影響了文化交流的效果。
儒家文化向自身修養(yǎng)尋求解決方案的道德傳統(tǒng)隱含了一種內向消極的自我中心主義,這種消極自我中心主義的一方面表現(xiàn)為“不為天下先”,缺乏擴張的侵略性;另一方面是對傳統(tǒng)的固守和由此而來的文化保守性。
儒家傳統(tǒng)在倫理學的基礎上建立社會秩序,對于外在世界問題的解決方式最終落腳于自身的個人修養(yǎng),是以強調“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修身、養(yǎng)性、齊家、治國、平天下”,自我修養(yǎng)是世界秩序的基石,是社會和諧的保障。但是同時,這種對自我修養(yǎng)的追求也會導致在面對不利環(huán)境時仍然向自身尋求解決方案。是以《孟子》中有言“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独献印分小拔矣腥龑殻辉淮?,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中也表達了類似的邏輯。那么在面對世界文化交流時一旦遇到障礙或者問題,我們的應對方式往往是自我反省與自我修正,試圖通過自我完善的方式來獲得其他文化的承認和接受。
但是問題在于,我們的自我完善方式往往是封閉的,是依據(jù)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內核與世界普遍接受的表面標準來進行自我改造。這種自我改造能力形成了中國文化極其強大的生命力,但是很少能夠接納外來文化的核心元素。中國傳統(tǒng)文化5000年博大精深的底蘊,與獨特的漢語一起,在某種程度上形成了文化交流中的一道屏障或者藩籬,在滋養(yǎng)我們、保護我們的同時,也將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涇渭分明地區(qū)別開來。前面已經(jīng)提到,這種區(qū)別會帶來西方文化的疑慮,不僅如此,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在于,這種區(qū)別賦予中國文化一種置身事外的超然態(tài)度,在面對西方文化時能夠做到非常開明地進行認知、交流甚至學習,但是很難做到與西方文化匯流,融入世界整體文化發(fā)展之中。我們與外界文化交流時所秉承的和諧理念,很大程度上仍然是類似于中國儒家傳統(tǒng)待人接物的“客氣”態(tài)度,在尊重中表現(xiàn)出一種親疏有別,無論怎樣的尊重與和諧,主體都被隔離出來,在尊重對方和自我保護的同時,隱含著一種難以擺脫的自我與他者的明確區(qū)分。
這樣的文化交流中,我們往往秉承一種觀念,即只要我們自己做得足夠好,表達得足夠充分,就能夠得到對方的理解。但是出于對他者的尊重,我們在交流中很少去主動闡釋和評價其他文化的不同內容,我們的建構和表達都圍繞著自身進行,希望別人來積極理解我們的表達,卻沒有表達出真正接受對方并融為一體的意愿。這樣一種文化交流中尊重態(tài)度帶來的疏離感,在對外傳播過程中,容易導致交流對話的另一方的不合作,從而讓我們陷入自說自話的尷尬境地,很難得到西方世界的主動共鳴。同時,由于前面提到的中國文化自我修養(yǎng)的基本特性,也決定了我們不可能選擇過去幾百年間西方世界建立在殖民邏輯上的文化傳播方式,通過某種壓制性力量來強迫對方的合作。這樣就導致了我們在文化交流面臨缺乏有效手段的尷尬境地。
綜上所述,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中,圍繞“仁”和“禮”建構的自我修養(yǎng)體系是核心價值所在,是中國文化面對西方文化時最大的依仗,形成了中國文化最主要的核心優(yōu)勢所在。但是因為其相對的內斂和消極導向,又導致了我們在文化傳播中缺乏西方文化那樣的擴張性和侵略性,從而在西方強勢文化的競爭下,難以表現(xiàn)出應有的吸引力和競爭力。在主客二元對話的文化交流中,客觀環(huán)境本就不理想,我們作為文化主體的擴張性又并不突出,文化交流的效果就受到很大的局限。
本文認為要擺脫這種境地,在對外文化交流方面,我們應當尋求一種更加有效的基本邏輯,來最大限度的發(fā)揮我國文化的優(yōu)勢。
建立具有全球化特征的文化體系,首先當然是要突破既有的二元劃分的世界認知。西方二元對立的世界觀作為當代世界秩序的基石之一,正受到國內外學界越來越多的抨擊。
根據(jù)王向遠的研究整理(7)王向遠.“世界體系”理論中的“東方—西方”[J].國際比較文學(中英文),2018,1(03):473-486.,世界主流的世界史或全球史研究,圍繞著“二元論”經(jīng)歷了幾個不同的發(fā)展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從十八世紀的孟德斯鳩到二十世紀的馬克思·韋伯,這段時期表現(xiàn)出非常明確的西方中心主義,主流思想認為,西方的路線是唯一正確的路線。與之對應的,東方以及其他所有非西方的歷史,在1500年之后自身發(fā)展就停滯下來,并匯入了以西方為主導的世界史發(fā)展。這種觀點有一些其他的變體,比如“傳統(tǒng)—現(xiàn)代”的劃分、“中心—邊緣”的劃分,但是本質上都是以西方為中心的二元劃分。
第二個階段以美國的沃勒斯坦提出的“現(xiàn)代世界體系”為起點,試圖扭轉以西方歷史代替世界歷史的狀態(tài)。沃勒斯坦把世界分為“中心-邊緣-半邊緣”三個區(qū)位,從經(jīng)濟角度修正了西方中心主義的視角。但是“總的看來,沃勒斯坦的‘現(xiàn)代世界體系’所描述的畢竟還是以歐美或西方為中心的現(xiàn)代世界體系,本質上仍是西方中心主義的話語體系?!?8)王向遠.“世界體系”理論中的“東方—西方”[J].國際比較文學(中英文),2018,1(03):473-486.
到第三階段,學者們更加注重從經(jīng)濟史角度來闡釋東西方之間的歷史交流。其中比較典型的包括阿布-盧格霍德、彭慕蘭和安東尼·瑞德,他們的研究強調了東方歷史發(fā)展的自洽邏輯,進一步消解了西方在世界史中的中心地位。
第四階段是進入二十一世紀后,以柄谷行人為代表的以“資本-民族-國家”三位一體的體系重新構建了世界史研究的出發(fā)點,徹底摒棄了“東方-西方”的二元論劃分。
相關領域研究的發(fā)展,在世界學者的努力下,正在一步步拋棄東西方二元劃分的舊格局,其研究成果對于世界未來的整體和諧發(fā)展做出了巨大的理論貢獻。但是在文化研究領域的情況與歷史研究又有所不同。對于世界史或者全球史的研究,無論基于什么樣的研究視野,基本上都承認世界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的整體結構一體化和趨同化的歷史大趨勢。這種政治和經(jīng)濟上一體化和趨同化的趨勢被當做是人類進步的正確方向,并不令人反感。同時,在王向遠的整理中可以看出,歷史學界對于東西方二元論的突破,主要目的在于擺脫傳統(tǒng)的西方中心主義,強調各個不同民族國家在世界歷史發(fā)展中的獨特地位,增加在世界發(fā)展進程中原來被邊緣化的國家的能動作用和話語權。
文化領域的不同之處在于,包括最強大的文化主體在內,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希望看到全球文化一體化是一種趨同化的發(fā)展,更不希望自己的文化在所謂的全球進步中變成需要整理保護的歷史遺產。文化主體需要的不僅僅是歷史話語權,更重要的是主導自己未來發(fā)展的良好前景。這樣一來,每一種文化都面對著本土文化和外部文化的主客二元劃分,每一個文化主體都在竭力保持本土文化在主客二元對立中的主體中心地位。這種二元劃分,是全球文化一體化最大的障礙,當然也是中國文化提高對外影響力的最大障礙。
要突破這種二元劃分的障礙,在難以打破文化傳播對象國的二元劃分邏輯的情況下,應當首先摒棄自身的二元劃分邏輯。應當指出,無論是在半殖民地半封建時期中國文化的救亡圖存,建國之后的臥薪嘗膽,還是在近幾年的自信自強,我們對于世界文化交流的認識始終沒有突破傳統(tǒng)西方二元論的話語體系。
在半殖民地半封建時期,我國在文化交流上完全沒有話語權,文化上也出現(xiàn)過自我懷疑,救亡圖存是文化理想的主題。在完成了救亡圖存之后,新中國成立,對于對外文化發(fā)展交流上的理想目標,最為著名的就是費孝通先生的表述“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這一表述對于文化交流提出了幾個不同的層次的構想,長期以來為中國文化發(fā)展確定了思想基礎和發(fā)展方向。但是限于當時中國文化的弱勢地位,這一表述的根本出發(fā)點,是希望弱勢文化在面對強勢文化的時候,能夠保持自己的特點,并且在文化對話中獲得話語權,最終達到不同文化之間和諧共存的目標。這一話語在當時歷史環(huán)境下的表述初衷,并沒有完全突破二元對立體系,而是希望對立的主體中強勢方能夠為弱勢方保留足夠發(fā)展空間。
即使是中國在逐步建立的文化自信之后,文化交流中的基本邏輯也仍然是在主客二元對話交流中獲取更多的話語權。對于西方很多叢林法則的信仰者來說,中國文化的良好發(fā)展本身,就是對西方文化的威脅。因此如果無法擺脫與西方文化的二元劃分,就無法擺脫不同文化之間的矛盾與對立。那么我們所提倡的平等對話、和諧共存等理念雖然是被廣泛接受的終極理想,但是在實際操作層面仍然面對很多的障礙。
需要注意到的是,無論是“共存”也好、“平等”也好、還是“對話”也好,其實都是來自西方文化話語體系,都建立在二元劃分基礎上。從基本邏輯上來講,文化上的平等對話可以簡化描述為以下的模型(如圖1):
圖1 文化平等對話模型
在這個模型里面,“文化對話”可以簡化為兩個講述過程,即“把世界講述給中國聽”和“把中國講述給世界聽”。這種模式對以往的突破在于,消解了以往的西方中心主義,將中國放在了與其他文化(特別是西方文化)對等的地位上進行對話。但是這種模式無法避免二元論的根本缺點,即無法從根本上消除對話雙方的二元對立,這樣在講述過程中雙方都會面臨如何保持主體性的問題,而這種各自保持主體性的基本立場又會不可避免的導致不同層面不同程度的矛盾和沖突。
本文認為,根據(jù)目前的世界文化形勢,對于中國來說,更為理想的文化交流模型應該符合下面的模型(如圖2):
圖2 文化交流模型
根據(jù)這個模型,重點不再是講述而是闡釋,對于文化的闡釋可以分為幾個基本模式,各自代表不同的發(fā)展階段。
首先是單純以中國話語闡釋中國故事,基本上屬于自說自話,在這個階段并沒有與其他文化進行交流的能力或者意愿,中國歷史上自我封閉的時期基本都與之相符合;當開始以中國話語闡釋世界故事的時候,就是開始了初步的雙向交流,試圖主動引進和學習其他文化的優(yōu)秀成果,這種交流是非常積極的,起到了巨大的歷史推動作用。以世界話語闡釋中國故事,是開始試圖將自己的文化向世界傳播,希望世界理解中國,認同中國文化的優(yōu)點,增強文化互信,這是我們目前階段的一個工作重點。但是只有我們能夠同時以中國話語和世界話語闡釋中國故事和世界故事的時候,才是真正走出了主體對立、個體中心的格局,獲得了最終的文化從容和自信。
這個模型與之前的“講述”為主題的模型有幾個基本理念的重要區(qū)別:
(1) 在這個新的模型消解了主體間的對立,強調“中國”是“世界”的一部分,個體主體融入更大的整體主體。在強調“人類命運共同體”時,首先個體要主動融入整體。個體從屬于整體而對整體負有責任,整體回饋個體并呵護個體發(fā)展。此時,中國的文化自信這一概念的內涵就被大大拓寬了,不限于向世界展示自己本國的文化成就,更重要的在于,能夠面對整個世界人類文化產生整體自信,自信能夠成為人類整體文化的主要繼承者,并且在這個基礎上,自信能夠積極推動世界文化的未來發(fā)展。如果按照之前的模型來闡釋“文化自信”,其自信的主要指向的是已有的文化成果,對文化傳統(tǒng)和當代文化成就的自信,是一種文化身份的認同。而新的模型中的“文化自信”則更進一步,除了對已經(jīng)獲取的文化成就的自信,還包括對未來文化發(fā)展前景的自信,對人類所有文化遺產的開放繼承態(tài)度,對人類整體文化發(fā)展方向的整體把握。這種文化自信的來源不僅僅指向歷史和現(xiàn)在,而且面向未來。
(2) 這個模型消解了客體,即講述的對象,不再試圖讓某個文化客體接受自己的文化觀念或者價值核心。消解了客體之后,不再強調文化的講述,而更加關注文化的闡釋。不僅是闡釋中國文化,而且是主動以自己的視角并印證對方的視角闡釋對話另一方的文化,在這樣的基礎上進行交流。這樣的文化交流目標不僅在于相互理解,更加在于對文化的共同闡釋和創(chuàng)新,從而有希望能夠最大程度的減小各自的疑慮和對立。
從模型本身來說,最理想的情況應當是世界各文化主體共同闡釋世界所有文化內容,也就是費孝通先生理想中的最終的“天下大同”,但是目前而言,只能做到由極少數(shù)有能力的文化主體來先做這樣的事情。中國目前正需要逐漸建立這種能力,而中國文化強大的包容性,也為這種全球化闡釋創(chuàng)造了基礎條件。
(3) 如果說之前中國文化自信的主要展示途徑,是以與其他強勢文明平等的姿態(tài)向世界展示中國文化。那么,在這個新模型下,原有的這一展示途徑就收縮為以“中國話語”(9)使用話語(narrative)而不是語言(language)這一術語,主要是指以中國的思想和價值觀體系進行講述,而不限于語言。和“世界話語”講述“中國故事”。而新模型將“講述”拓寬為“闡釋”的同時,拓展出了兩條新的途徑,即面向世界同時以“中國話語”和“世界話語”闡釋“世界故事”。
在這樣一個新的模型中,“文化自信”不在于主體對客體的壓制或者征服,而更多的是一種主體自身的行為。換句話來說,這一模型的最終指向,其實又回到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華所在的“自我修養(yǎng)”,回到了我們最熟悉也最自信的途徑。這個層面上的文化自信,已經(jīng)無需再向外界尋求標準而自然形成標準,無需再向客體尋求認同而自然獲得認同,正是《論語》中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境界。在文化交流的具體操作層面,表現(xiàn)不僅在于向其他文化主體展示和傳播自己的文化,更重要的是以足夠的自信來闡釋人類整體文化,并且以面向未來的自信來繼承世界文化遺產和引導世界文化發(fā)展。
根據(jù)本文所建立的文化闡釋模型,費孝通先生“天下大同”的理想不可能一蹴而就,只能是首先由少數(shù)已經(jīng)具備以世界話語來闡釋世界文化能力的文化主體來進行主導,而后帶動整體一步步來達到最后的完滿結果。在人類歷史上所有存在過的文明中,只有美國文化初步達到了這一能力層次。其具體表現(xiàn)在于能夠立足美國文化而對整個人類歷史的全部文化產品進行闡釋和再創(chuàng)造,其生產出來的文化產品,以好萊塢電影為例,可以讓古希臘古羅馬,古代中國,遙遠未來的外星人都很自然地說英語,講述各自的故事,卻最終表達美國式的價值觀。美國的文化產業(yè)通過文化擴張讓文化產品暢游全球。
但是問題在于,美國的文化自我中心主義根深蒂固,雖然已經(jīng)具備了以世界話語闡釋世界故事的能力,卻仍然始終堅持了以美國話語講述世界故事的基本路線,這就是當前被世界廣為詬病的文化霸權主義。在可以預見的未來,美國是不會放棄這種以擴張為導向的文化霸權路線的。
因此,無論是為了克服本國對外交流過程中遇到的障礙,還是為了推動世界文化秩序理想的實現(xiàn),都需要一個文化主體突破二元對立世界觀和既有的世界文化交流邏輯。這個文化主體必須足夠強大到能夠掌握以世界話語闡釋世界文化的能力,足夠自信到能夠超越個體主體性,足夠自制到能夠抵抗以自己的強勢文化來支配世界的巨大誘惑。中國很有希望能夠成為這樣一個主體。
中國目前的文化發(fā)展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一種蓬勃向上的勢態(tài),中國式的整體和諧世界觀理想也被越來越多的國家看做是一種迥異于西方的有效方案,這一有利因素為中國奠定了成為未來世界文化發(fā)展引領者的基礎。因此,在中國已經(jīng)解決了文化救亡圖存的問題,隨后又逐步獲得了與西方文化平等對話的力量和地位之后,中國文化自信的建設應該著眼于更加廣泛的人類整體文明和更加遙遠的世界大同理想。我們應當在繼承并發(fā)揚文化傳統(tǒng)的同時,不囿于文化傳統(tǒng)的限制,跳出不同文化之間競爭對抗的窠臼,以一種博大的胸懷和面對未來的自信繼承并發(fā)揚人類整體文化,構建一個全新的世界文化闡釋圖景,以自我修養(yǎng)和自我建設來驗證這種圖景,為人類文明發(fā)展指明新的方向,從而帶領世界文化交流走向一個全新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