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父
麥子揚花時,我接到了大女兒招娣的電話。招娣說,爸,你跟我媽分開多長時間了?我掰了掰指頭說,今年應(yīng)該是第十二年吧。招娣說,你倆也該合在一起過了。
十二年前,也是春末,我把夏天穿的襯衫和冬天穿的棉襖都打成了捆,塞進到兩只尿素口袋里。我對老婆麥香說,你照顧好孩子,我走了。麥香撐開單薄的身體,堵住了門。我只是輕輕一推,她便后退幾步,跌坐在門前的草垛上。招娣從屋里撲出來,抱住我的腿拼命地喊:爸爸別走、爸爸別走。我掰開招娣的雙手,把她放在門前的歪棗樹上。那天招娣騎在樹上,把“爸爸”兩個字喊盡后,便一頭栽了下來。
怎么也沒有想到,多年來,一直視我如仇人的招娣,不僅給我打來電話,還破天荒地喊了我一聲“爸”。這一聲“爸”,就像下了一場透地雨,把我干燥多年的身體澆了個透。說實話,已有很多年沒人喊我“爸”了。有一年,我正在半空中砌樓呢,突然聽到一個小女孩在喊“爸爸”。我找了很長時間,終于在地面的小公園里找到了一個小女孩,她像一只貓蜷縮在爸爸的懷里。我猜,那小女孩的聲音也比貓的聲音大不了多少,可是那么微弱的聲音,竟然能穿透工地的噪聲,傳到一百多米高的空中。還有一次,我夢到招娣了,她剛從樹上摔下來,額頭上還流著血。我伸手去抱她,可怎么也摟不著。醒來后,我已經(jīng)滿臉是淚了。
可是,招娣的電話又讓我深感不安。讓我不安的,除了這一聲從天而降的“爸”之外,還有就是跟麥香復(fù)合的事了。當(dāng)初,我離開孟莊,就是為了跟麥香分開,或者說,就是為了盡快逃離麥香。至于我要逃離她的原因,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的,姑且放在以后慢慢說吧。
我和麥香分開,沒有動一拳一腳,也沒有驚動村里的一只貓狗,所以算是和平分手。我倆都分開兩、三年了,孟莊人才知道我倆不在一起過了。他們不相信好好的一對夫妻,不聲不響就散了,連分手架也沒有打一場,臟話也沒罵一句,這太不可思議了。
孟莊人打電話問我,你和麥香散伙的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說,是真的。
孟莊人刨根究底,這怎么可能呢,你倆也沒紅過臉呀,是不是麥香犯了什么錯?
孟莊人說一個女人犯錯,往往是指犯那個方面的錯誤。孟莊人認為一個女人能犯的最大錯誤,就是那個方面的錯誤,可大家對于犯那個方面錯誤的女人,又礙于情面,不愿說破。還有,孟莊人把那個方面的事,叫做“那個”。以前,我和麥香也一樣,我倆在地里鋤黃豆,我問她今天晚上那個不那個?麥香低低地回了一聲“那個”,然后她就放下鋤頭,提前回家做飯、燒水去了。
我對孟莊人說,麥香沒有犯錯,我也沒犯錯,我倆就是不能在一起過了。
那些年,總有好事的人打探我和麥香分開的原因。我說,沒有原因。說實話,兩只貓狗打架都有原因,兩個人分開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沒有原因呢??赡窃?,就像傷疤上剛剛長出的嫩肉,被我萬分小心地呵護著,碰都不能碰一下。
那幾年,每年都有人替我和麥香的事說和。有人說,麥香帶著兩個孩子挺不容易的,你一個大老爺們,怎么能不管不問?我說,我每月的工資,扣下吃飯和吃藥的,都打給麥香了,怎么能算是不管不問?也有人說,麥香長得不丑,雖不是百里挑一,但十里挑一總該差不多吧,你可別把水仙當(dāng)成大蒜了。我說,這不是美丑的事。
后來,一位當(dāng)村干部的叔父進城找我。他在火車站的站前廣場上,灌了不少的酒。這位叔父見到我時,酒精剛好發(fā)作,眼白全是紅的,像剛剛滴進去了雞血。
叔父說:祥風(fēng),你是知道的,孟莊的地是沒有撂荒的,你要是不種,別人可要下手了呀。
我咬了咬牙說,誰喜歡種,誰就去種吧。
叔父說,你想好了,世上可沒有賣后悔藥的。
我知道,這些前來說和的人,大多是麥香托來的,甚至,麥香還請人家吃了飯,出了來回的車票錢。那時,麥香還想跟我過,撇開感情的事不談,畢竟,我是她兩個孩子的爸爸。有幾次,我想跟麥香把離婚證辦了,彼此都恢復(fù)自由身??伤紒硐肴?,這個婚,我還是不能離。原因嘛,說出來也許你不相信。
我們這個村莊姓孟,叫孟莊。雖然有人說,我們的這個“孟”不是原始的那個“孟”,是幾百年前改的姓,但畢竟一筆寫不出兩個“孟”字來。就像天上的大雁有“領(lǐng)頭雁”、地上的羊群有“領(lǐng)頭羊”一樣,在孟莊三千多口人中,我是“祥”字輩的老大,是這一輩人的“人頭”?!叭祟^”雖不是村委會主任、村會計這樣的實職干部,但說話要比村干部算話多了。村里大事小情,都得我這個“人頭”出面。你說,離婚這個頭,我能帶嗎?
這天,招娣在電話那頭,一口一個“爸”地喊我,好像要把前些年的虧空給補回來。我身體里的那場大雨,也是越下越大,快要內(nèi)澇成災(zāi)了。我抱著腳手架坐了下來,雙手抖得厲害,掏煙時,煙盒掉了下去,低頭找煙時,安全帽又掉了下去。這時,對面新交付的樓盤,有人推開了一扇窗戶,有一輪明晃晃的太陽掛在玻璃上面。那太陽的黑斑在我眼里,以貪吃蛇的軌跡旋轉(zhuǎn)著。
直覺告訴我,家里肯定遇到難事了,而且這事非我出面不可。可是,這么多年來,我家需要我出面的事并不多。我把記憶朝前翻,倒是翻出兩件讓我做主的事來。一件是評貧困戶的事。那位當(dāng)村干部的叔父問我,你在外面打工,一年能掙多少錢?我說,差不多五、六萬吧。叔父說,怎么能掙這么多?你家是兩女戶,你要掙少一點,就能評上貧困戶了。還有一件事是孟莊建設(shè)美麗鄉(xiāng)村,要把老村像搓麻將那樣重新洗牌。叔父跟我手機視頻,談拆老屋的事。他說,我這邊錄著像呢,你要是同意拆,就沖著手機點個頭,再說一句“我同意”。我不想拆,就對著手機搖了搖頭說“我不同意”。
這天,招娣還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她說,爸,你最近有沒有接到陌生人的電話?
我說,接過,昨天還接到一個賣樓的電話呢。
招娣說,我指的是老家打去的電話,要有顯示為老家的來電,你千萬不要接呀。
我問,為什么不接?
招娣說,你別問為什么,你聽我的,不接就是了。
我的電話不多,有時手機幾天也不響一聲。打我電話的人,也相對固定,一個是鋼筋工老顧,他彎鋼筋的地點在食堂的旁邊,聞到飯香了,就打電話喊我下去吃飯。還有一個,就是做飯工楊樹花,她打電話給我,也是為了喊我下去吃飯。我把所有的來電翻了一遍,確定這段時間真沒有從老家打來的電話。
我猜不出來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最有可能,就是錢的事了。這些年,我和麥香唯一的聯(lián)系,就是錢。我在這邊朝存折里存錢,麥香在家里用卡取錢,就像一個人朝水塘里放水,另一個人從水塘里抽水。這些年,我和麥香一直保持著放水與抽水的關(guān)系。如果,我在這邊定期放水,她在那邊定期抽水,就代表彼此安好??墒?,今年春節(jié)過后,我這邊放水出了問題,我和麥香的池塘,已經(jīng)干了兩個多月了。
我找鋼筋工老顧借錢。老顧說,我不是跟你一樣嗎,從過年到現(xiàn)在還沒進過錢呢。我說,你不是有存款嗎?先借兩萬給我,我付你利息。老顧想都沒想地說,不行。稍頃,老顧向我解釋道,老弟,我倆在一起干了七、八年的活,現(xiàn)在又住在一起,算是同居關(guān)系吧。按理說,這個錢我不該不借給你,可是,我的錢還留著辦大事呢。
老顧說的辦大事,指的是娶老婆。老顧從十五、六歲開始,就盤算著娶老婆,可是盤算了幾十年,黃土都埋過脖子了,他的“八”字至今還沒找到另外那一撇呢。不過,老顧沒有死心,他一直為找老婆的事做著準備。他有一只行李箱,底層放著兩張硬紙板,中間像壓標(biāo)本一樣,壓著一套西服和領(lǐng)帶。他把這套西裝隨身攜帶,隨時隨地為結(jié)婚做好準備。
這天晚上,老顧又向我解釋道:我結(jié)婚的錢,肯定是不能動的,不過,我手頭上還有一千多塊現(xiàn)金,你要是不嫌少,就拿去應(yīng)應(yīng)急。說著,他拆開了臟兮兮的棉被,從里面摸出一個同樣臟兮兮的袋子來。他解開了袋子的包扎,把錢拿出來,沾著唾沫數(shù)了一遍。老顧把錢攥在手里,用另外一只手像拍孩子似的輕柔地拍了幾下說:十張、一千塊,你要不要?見我沒有要的意思,他把錢塞進袋子里,重新做好包扎,然后找來針線縫合被子。大概是針生了銹,他把針尖伸到頭發(fā)里蹭頭油,接著,就像被針扎似的“哎”了一聲。
老顧說:哎,你不該向我借呀,你不是還有一個妹子嗎?你向她張嘴,我不相信她不借錢給你。
老顧說的人,是做飯工楊樹花。
在彩虹新城工地,每個工種都有名字。比如,砌墻的叫砌筑工,刷樓的是刷樓工,彎鋼筋的叫鋼筋工,而楊樹花是做飯的,大家就喊她做飯工了。楊樹花進工地前,在工地對面開了一家按摩店,那時她的身份是按摩工??墒牵S著那一片的按摩店越開越多,給人按摩的人越來越年輕,楊樹花的生意不好干了,于是她便發(fā)展轉(zhuǎn)型,到工地的食堂做起了飯。
楊樹花的前任,是一個本地女人,一天三頓做的都是米飯。那女人也嘗試做了幾回面食,可是下面條就下成了一鍋漿糊,做饅頭要么硬得像鐵疙瘩,能磕掉人的牙,要么像放了醋,能酸掉人的牙。工地上的農(nóng)民工,大多是來自淮河以北,在娘胎里就開始吃面,一頓不吃面就渾身沒有力氣。大家一齊嚷嚷,就把那個做飯工給換了。楊樹花之所以能進工地食堂,與她做面食的本事不無關(guān)系。面試那天,她帶著一個臉盆和一團發(fā)好的面團,才藝展示就是做面條。她把那團面拉成了頭發(fā)絲兒,一根面條竟然盛滿了一碗。
楊樹花進工地時,彩虹新城的建設(shè)已經(jīng)接近尾聲,年輕的建筑工人跟老板轉(zhuǎn)戰(zhàn)其他工地了,還留下一些老弱病殘的,在搞外部裝修和小區(qū)綠化。在“老弱病殘”這四項中,我主要是占了中間的那兩樣。今年開春以來,我老是犯暈病,看人也是雙影兒,就像喝過六兩酒。有一次,我拿著瓦刀剁磚頭,竟然剁到了手腕上。于是,我從砌筑工退到二線,干起了刷樓工??墒沁@二線的活,我干得也不稱職。我聞不了涂料的味兒,尤其是那些添了香精,散發(fā)著蘋果、檸檬香味的涂料,我要聞上十分鐘,就能把一天的飯給省了。
有一天中午,老顧給我送午飯,他舉著饅頭說:今天改善伙食,吃饅頭。在南方,中午吃饅頭,對于我們的意義不亞于過年吃餃子。我在饅頭里,一口就吃出了“雪花膏”的味兒。十多年前,麥香涂臉用的就是“雪花膏”。那時“雪花膏”一塊五一小袋,一袋能涂一個冬天。后來,“雪花膏”盛在了半透明的玻璃瓶里,變成三塊五一瓶的“珍珠霜”了。麥香喜歡這種“雪花膏”,因為這種香喜歡朝人的肉里鉆,就跟腌入皮膚似的,拿肥皂、洗衣粉根本洗不掉,早上涂一遍能香一天。可是只要一揉面,那香味就跑進了面團里。
我問老顧,食堂是不是換人了?
老顧合了合下巴說,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指了指饅頭說,吃出來的。
我估計這個做飯工的年齡跟麥香差不多,因為只有這個年齡的女人,才能找到并固執(zhí)地使用這種低廉的護膚品。待見到那個新來的做飯工后,我心里暗自一驚:這人竟然與麥香有幾分神似,都是圓臉薄唇,膚色白凈,在塵土飛揚的建筑工地,給人一種一塵不染之感。不過,這個做飯工要比麥香胖一些,腰際有一圈白肉,總愛從腰間探出頭來。這人也比麥香保養(yǎng)得好,身上重要的部位還沒有敗下勁來,還是一副生機勃勃的樣子,尤其是胸前的兩堆肉,見人就動,見風(fēng)也動,人動它動,人不動它也動,總之,就是動不動就動的那一種。這種動,讓人錯覺是一種生長。
有一天,我和老顧蹲在一起吃面。老顧說,孟祥風(fēng),你敢不敢跟我打賭?我聽到別人喊我的全名,本能地站立答“到”。平時,年輕人大多喊我老孟、孟師傅,年長的喊我“祥風(fēng)”,連姓帶名一起喊的,次數(shù)不多。如果有人喊我“孟祥風(fēng)”,肯定是上頭來檢查安全生產(chǎn)或者噴霧降塵了。今天,老顧這么鄭重其事地喊我,看來是有重要的賭要打。我是那種賭一分錢也會心驚肉跳的人。我把身體繃緊了,把心驚肉跳鎮(zhèn)壓在了下面,就像用一層冰鎮(zhèn)壓住水面。
我問老顧,你要賭什么?
老顧說,賭這面條里的雞蛋,你的多、我的少。
還沒等我同意,老顧便把筷子伸到我的碗里扒拉起來。他把我碗里的面條挑起來,像城里女人做瑜伽那樣翻了個身。果然,我的碗底還臥著一個雞蛋。第二天中午,食堂做的是肉丸子,老顧還要跟我賭,賭我碗里的肉丸子比他的多。他伸過筷子,在我的碗里一對、兩對地扒拉起來。我碗里的肉丸子竟然比他的多出了好幾對。
老顧說,孟祥風(fēng),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事不對頭。
我說,不就是肉丸子多幾對嗎,有什么不對頭的?
老顧說,你別水仙不開花——裝蒜了,楊樹花這娘們對你有意思,你能不知道?
老顧從飯碗里,發(fā)現(xiàn)了我和楊樹花的秘密。這個秘密我也是知道的,但一直被我故意忽視或隱藏著。在借錢這事上,老顧一直鼓動我向楊樹花借,仿佛我借到了錢,他便進入了安全區(qū),便心安理得了。為了證明楊樹花有錢,老顧還給楊樹花算了一筆賬。他撿起一小截鋼絲,在地上浮塵中列出一道數(shù)學(xué)算式。
老顧說:楊樹花在開按摩店之前,在老家的石灰窯邊開理發(fā)店。她的老公在石灰窯干活掙老板的錢,她在石灰窯邊上搞服務(wù)掙窯工的錢。就按她一天掙兩百塊來算吧,一年就是七、八萬,這么多年下來,少說也掙了七、八十萬了。
我說,你瞎扯,理發(fā)哪能掙那么多錢?
老顧說,你以為工地邊那么多理發(fā)店、洗腳店,是掙你理發(fā)、洗腳錢的。你想,那窯工在地下鉆了一天,不見女人也不見顏色,上了窯后,碰到又熱又軟的肉,看到有紅有白的顏色,腦子就會發(fā)熱膨脹,就想一個勁兒地把口袋里的錢朝外掏。說著,老顧拿起脫在一邊的解放鞋,把地上的算式抹平,又列出另一道算式。不過,這次不是寫,是點。老顧用那截鋼絲在地上點了點說:據(jù)我猜測,楊樹花還有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私房錢。她的老公不是在石灰窯底下沒有上來嗎?那筆賠款是絕對不會少的。
我被老顧算得頭皮發(fā)麻,想不到這個老家伙對人算計得這么深。這樣的人,也活該討不到老婆??墒菞顦浠ㄔ儆绣X,她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大水淌來的,而是辛苦掙來的,甚至是用人命換來的。再說,我一個老爺們,怎么好意思向一個弱小的女人借錢呢?
老顧說,你別忘了,楊樹花可是喊你“哥”的呀,咱們這個工地有一百多個男人,她為什么只喊你一個人“哥”呢?我說,我比她大兩歲。老顧說,我比她大十七、八歲呢,她怎么不喊我哥,而是喊我老顧,有時干脆喊我老頭。老顧咽了一口唾沫接著說,楊樹花喊你“哥”,說明她沒把你當(dāng)外人,她借錢給她哥,這天經(jīng)地義呀。你要是不想當(dāng)這個哥,我哪天對楊樹花講,就講你沒那個意思,勸她別剃頭擔(dān)子一頭熱了。
楊樹花喊我“哥”,倒是確有其事。
去年工地放年假,有家可歸的都回老家過年去了,無家可歸的留下來看守工地。本來,我和老顧說好一起留下來的,也有個喝酒、說話的人??傻搅伺D月二十八,老顧突然變了卦,要回老家相親。我說,你一年到頭都在相親,也不在乎錯過這一個了。老顧說,不行,四百塊錢的見面費都微信轉(zhuǎn)賬給媒人了,見不見面,這錢都要不回來了。我說,不就是四百塊錢嗎,我給你報銷了。老顧說,不單是錢的事,這次要是萬一相中了呢?老顧半夜出發(fā),買了一張綠皮火車的站票,站了幾千里回老家相親去了。
大年三十那天,我在巡查工地時,聽到食堂里有響動。我躡手躡腳走到門前,通過安裝貓眼的窟窿朝里看,看到另外一只眼睛從里面朝外看。兩只眼睛過了電后,屋里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門打開后,楊樹花把手里的菜刀扔在一邊說,是你呀,我以為是賊呢,你可把我嚇個半死。楊樹花開始拍自己的胸口。不知是被嚇的,還是故意炫耀,楊樹花竟然把胸前拍出了驚濤駭浪。作為懲罰,我?guī)蜅顦浠ò岩夯瘹怃撈亢蛶捉M廚柜挪了位置,又到附近的水龍頭給她拎了幾桶水。楊樹花胸口風(fēng)平浪靜后,她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把乳房托在手臂的上頭,給人一種高不可攀之感。
楊樹花說,老孟,你也是一個人?
我不知道楊樹花的意思,是說我也是一個人過年,還是說我跟她一樣也是單身一人,便附和道,算是一個人吧。
楊樹花說,中午就在我這過年吧,也不在乎多加一只碗、多添一雙筷子。
那天中午,我跟楊樹花碰了兩杯,她的兒子歪頭用果汁敬了我倆一杯。楊樹花問我,老孟,你今年多大?我說,我屬龍,今年四十三。楊樹花說,我比你小兩歲,以后就喊你哥了。從此,楊樹花就喊起我“哥”來。楊樹花喊我“哥”時,那個“哥”字就像老顧擰的鋼絲,是拉細了的、擰著彎兒的,也有人說帶著鉤子的。有人提醒我,楊樹花是別有用心的,她想讓歪頭偷學(xué)我的涂料配方。
我們彩虹新城不是建了四十多棟高樓嗎,這些高樓按照“紅、橙、黃、綠、青、藍、紫”的顏色,分成七個小區(qū),每六棟樓涂一種顏色。就拿紫色來說吧,不可能一下子把六棟樓的紫色涂料配齊,可分批配制要保持顏色的一致,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紅多藍少,就成了玫瑰紅,而紅少藍多,就成藍黑色。我在顏色的配方上,掌握了一些技巧,這個技巧也就是別人所說的配方了。不過,我這個配方,主要是靠鼻子來拿捏的。我不是對化學(xué)氣味敏感嗎,在配制涂料時,除了用眼睛看之外,主要是靠鼻子聞了。
我想,如果歪頭真想跟我學(xué)習(xí)配方,首先要鼻子靈才行呀。為此,我測試過歪頭。我打開一桶新鮮的涂料,讓歪頭聞聞是什么味。歪頭說,是香味。我又打開一桶,歪頭說還是香味。后來,歪頭聞什么都有香味了,連聞磚頭、鋼筋都有香味。歪頭這樣的鼻子,要學(xué)會我的配方,難度真的跟登天有一比呀。
自打那天老顧讓我向楊樹花借錢后,每次走到楊樹花的跟前,我便渾身不自在。有幾回,我跟楊樹花走到對面,本來是想說話的,可還是一扭頭走了過去。這天,我去食堂倒開水,見楊樹花正在揉著一個比廣場上的太極球小不了多少的面團兒,她的兩只手臂都陷在面團里,整個人被面團給牢牢地吸住了。
我說,我看過燒餅店里有和面的機器,面粉和水加進去后,機器就把面揉好了,你怎么不讓老板買一臺。
楊樹花說,有那么先進的機器嗎?我怎么不知道。
我說,也沒什么先進的,就跟工地上拉混凝土的商砼車差不多,只要把水泥、砂石和水給裝好,攪和的事就交給它干了。你要是不信,我攔一輛商砼車給你看看。
楊樹花給那團面翻了一個身說,我不信。
我跑到了工地的大門口,攔下了一輛商砼車,指著車箱上那個正緩慢旋轉(zhuǎn)的大肚子給楊樹花看。這時,我的腰間傳來啄木鳥啄木頭的聲音——是一個歸屬地顯示為老家地區(qū)的陌生號碼。我想起招娣的話,老家來的電話一定不能接。我想不接就不接吧,反正,這些年從老家打來的電話,十有八九是噩耗。那只啄木鳥啄了五、六分鐘后,蹦出來一條信息:哥,我是祥雨。
我和祥雨有很多年沒有聯(lián)系了。前些年,我打過他幾回電話,每次都是他媳婦喬美娜接的。喬美娜不是說祥雨正在開船呢,就是說開船累了,正在洗澡、正在睡覺,或者正在上廁所呢。總之,祥雨一次都沒有接聽。后來,我再打電話過去,喬美娜就不耐煩了。
喬美娜說:哥,你怎么老打電話來,是不是想借錢呀?跟你說實話,這幾年我和祥雨跑船,的確掙了幾個錢,可是我倆打算在城里買房子,人總不能一輩子都在水上漂著吧。
我說:美娜,我不是借錢的。我家沒有花錢的地方,這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說,我有兩個閨女,大的招娣有十七、八了,小的引娣也有十三、四了,兩座“招商銀行”,一座正在對外招商,一座正在建設(shè)。如按照現(xiàn)在彩禮的標(biāo)準,紅的人民幣要“六斤六兩”,黃的首飾要六件。僅這兩樣加起來,也該有四十來萬了。我哪還要借錢呢?
我給祥雨打電話,不過是想聽聽他的聲音罷了??墒牵绻橛暾娴慕勇犃穗娫?,我還真不知道跟他說什么,說不定,我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對喬美娜說,你讓祥雨接吧,我隨便跟他聊兩句。喬美娜笑道,兩個老爺們有什么好聊的,非要打電話花錢聊,改天見面時你倆聊個夠,我保證不攔。
可是,改天是哪天呢?日歷上也沒有“改天”這一天呀。
一年之中,我有大半年呆在腳手架上,祥雨則有大半年漂在水上,如不是孟莊有老人亡故,我倆十年也見不了一次面。上次和祥雨見面,也是在一位長輩的葬禮上,我倆卻被分在不同的小組。我是“祥”字輩的老大,負責(zé)跟祖先打交道,主要是把祖先的牌位請出來,完事后再給送回去。祥雨這幾年在外頭跑船,人頭活絡(luò),負責(zé)跟活人打交道,主要是接親送友,相當(dāng)于外事活動。我倆在抬棺時,才肩挨肩地說了幾句話。當(dāng)時說了什么,我已想不起來了,一回想,就覺得那副棺木仍壓在肩上,讓人喘不過氣來。
我最后一次給祥雨打電話,喬美娜明顯是窩著一肚子火。喬美娜說,哥,你又打電話干什么,我們可是要正常過日子的呀!喬美娜言下之意,我不是正常過日子的人。我自問自答道,我是正常過日子的人嗎?不是。你想,一個拋妻棄女、長年在外浪蕩的人,哪是正常過日子的人呢?此后,我便不給祥雨打電話了。有幾回,我把十一個數(shù)字都按完了,拇指在那個綠色的撥出鍵上,反復(fù)地摩挲了七、八個來回,最終也沒把那個鍵按下去。后來,我干脆把祥雨的手機號碼刪掉了,這樣便徹底安下心來。
這天,我還是給祥雨回了電話。因為祥雨是自家人,不是招娣所說的陌生人,更不是外人。我以為還是喬美娜接電話,剛說出“美娜”兩個字,就聽對方說“是我”。這兩個像斧頭劈出來的字,來自于祥雨本人。
我說,老二,是不是村里又有誰走了,要我回去操辦?
祥雨說,這次不是死人找你,是我找你。
我猜祥雨找我也是錢的事。他的孩子到該結(jié)婚的年齡了。這些年,農(nóng)村小伙子找對象,在縣城買房子是起步條件,次之才是“幾紅”與“幾黃”??晌掖蚬甑腻X,大部分都打給麥香了,就是想借也無能為力呀。
我說,你是不是急著用錢,等年底結(jié)算工資,我給你扣兩萬。
祥雨說:哥,我不是借錢的,是找你要一樣?xùn)|西。那年,我倆挖出來的那塊石頭,被你藏在哪了?
三十多年前,我和祥雨在院子里挖紅薯窖,挖到一人多深時,挖出來一塊炭黑色的石頭。那石頭如羊羔般大小,一身癩皮,既黑又丑。我們將它搬了上來,丟在了院子里的楓楊樹下。此后,除了狗沖它吠過幾聲,豬拱過它幾下,我們的老娘在上面坐過幾回,便再也沒有誰招惹過它。至于,那塊石頭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我說,會不會是修豬圈時,被夯在下面當(dāng)?shù)鼗耍?/p>
祥雨說,找過了,沒有。
我說,那茅房和水渠呢,這兩個地方也動過土。
祥雨說,找過了,也沒有。
我突然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祥雨這么多年第一回給我打電話,不問我的死活,卻問起一塊石頭的下落來。我說,你怎么想起那塊石頭來了?祥雨支支吾吾地說,我不是在河上跑船嗎,這幾年環(huán)保查得嚴,被河管隊扣了幾船河砂不說,還差點跟人家撞了船。我找懂風(fēng)水的人看,說我家的船上少了一塊壓艙石,有了壓艙石就能“石”來運轉(zhuǎn)。
我說,老二,你怎么忘了,自打挖出那塊石頭后,我家便是霉運不斷呀。牛養(yǎng)不壯、豬養(yǎng)不肥不說,一向以腌咸菜聞名全村的老娘,從此腌菜是腌一缸臭一缸。這些年,村里閑下來的石磨、石磙子那么多,哪一塊不比它強。
祥雨說:哥,你就不要裝糊涂了。咱倆親兄弟,也要明算賬,那塊石頭是咱倆一起挖出來的,你起碼要分我一半,不能獨吞呀。
祥雨說得我一頭霧水。一塊破石頭,又不是好吃好喝的,有什么可獨吞的。何況,那又是一塊“霉運石”。我說,老二,你要是找到了那塊石頭,都歸你,行不行?
還是回頭說一說那塊石頭吧。剛才,不是說到自打那塊石頭來到我家,我娘腌咸菜腌一缸臭一缸嗎。后來我娘去倒臭咸菜時,一頭扎進了缸里,從此我就沒有娘了。就是從那時起,孟莊流傳開一個傳言:誰家挖出了破石頭,誰家就要霉運當(dāng)頭,石頭越大,倒的霉越大。于是,孟莊人挖出了這樣的石頭,要么就地挖坑埋好,要么用麻袋裝好,扎緊了口,連夜給扔到村外的水塘里。
我跟麥香結(jié)婚后,那霉運又來到了麥香的身上——麥香一連給我生了兩個女兒。這事要放在現(xiàn)在,我白天樂不過來,晚上做夢也能笑醒??墒钱?dāng)時,我們聽信老祖宗的話,重男輕女,把無后作為最大的不孝。我這個“祥”字輩的帶頭老大,哪能當(dāng)不孝之人呢。
按照當(dāng)時的生育政策,農(nóng)村夫婦生過兩個孩子,要去鎮(zhèn)里做結(jié)扎手術(shù)。女方做手術(shù)叫“女扎”,在小肚子劃開一個蠶豆大小的口子,用鉤子把輸卵管勾出來,剪斷,兩頭分別打上死結(jié),用線扎住后,再給塞回去。有的地方,還要把打死結(jié)的地方給剪掉,防止做復(fù)通手術(shù)。男的做手術(shù)叫“男扎”,在男人下面的那個兜兜上,切開一個米粒大小的口子,把輸精管勾出來,打上死結(jié),再塞回去。兩種做法的原理都差不多,為的是阻止精子和卵子的見面。
麥香生下二女兒引娣后,我?guī)е阍谙銤竞锏囊粭l破船上。冬天用蒲草、蘆葦將船艙蓋上幾層,日子還算好過??墒堑搅讼奶?,蘆葦蕩里濕熱難當(dāng),聚蚊成雷,大人和孩子的身上沒有一片好肉。我勸麥香說,不如趁熱打鐵,再生一個吧。麥香伏在船舷上,吐起了黃水。麥香生過招娣后,便開始吃那種叫“偷天換日”的轉(zhuǎn)胎藥,吃下的藥包堆起來比人還要高,可最終也沒偷成天、換成日。如今,聽到生孩子這事,哪怕是別人家生孩子,也要捂著肚子吐黃水兒。
麥香為了提防我,大熱天的,把牛仔褲給套上了,還在腰間多扎一條腰帶。見我催得緊,她把衣襟撩起來,從乳罩下面掏出一對干癟的乳房來,用手捏了捏說,你看,這兩只都是空的,把里面的奶水都擠出來,也沒有二兩,要是再生一個,你讓我拿什么喂?我說,只要你能生出來,就有辦法養(yǎng)。麥香說,你再朝下看,你數(shù)一數(shù)我肚子上有幾道刀疤。麥香的肚子上除了有兩次剖宮產(chǎn)的刀疤外,還有取腎結(jié)石的刀疤。
我說,不是三個嗎?
麥香說,你看到的是三個,要是我再生一個,生的時候要加一刀,做結(jié)扎手術(shù)時還要加一刀。你說,我這巴掌大的地方,要挨上五刀,你這不是想要我的命嗎?
那幾年,鎮(zhèn)里為了鼓勵生兩個女孩的家庭做結(jié)扎手術(shù),出臺鼓勵結(jié)扎的政策,說是鼓勵,其實更像是懸賞通緝。生兩個女孩的家庭,要是夫妻有一方做了手術(shù),不僅本戶有獎勵,包戶的村干部,包村的鎮(zhèn)干部,都有五百到兩千的現(xiàn)金獎勵。所以,生了女孩的家庭,有過街老鼠的想法,就不足為怪了。
我說,不如我們把引娣送人吧,要是有人問,就說這個孩子沒了。
麥香驚恐地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她說,你還是不是人?哪有這樣詛咒孩子的。麥香一氣之下,抱著引娣回了娘家。半個月后,她重新回到了船上,整天蝦著腰兒,走路時整個身體都歪到了一邊。我覺得情況不妙。我把麥香拉到船艙里,拽下她的腰帶,要檢查她的肚子。麥香說,你別動,我自己來。麥香把褲子脫了下來。她的小肚子左側(cè),有一顆花生米大小的傷疤,肉色還是新鮮的、生紅的。我如同五雷轟頂,原來麥香背著我,偷偷去醫(yī)院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
回到孟莊時,我家的門楣上已被村干部釘了一塊兩女戶的光榮牌。村里有人來道喜,說又添了一個千金,這下家底子就有兩千金了。也有人說,你們?yōu)槭裁床怀鋈ザ悖r(nóng)村不好躲,到城市去呀,那里對生孩子管得松,而且到處都是工地,躲在哪里都能生。那時,我對麥香是一肚子的怨恨。雖說能生孩子的肚子是她的,可是我倆結(jié)了婚后,那肚子也不單單是她一個人的,也有我的份,像斷子絕孫這么大的事,怎么也該跟我商量一下。我把收拾好的東西,塞進了那兩只化肥口袋,就挑著它們進了城。
這天,祥雨提起那塊石頭,讓我安穩(wěn)多年的心又動蕩起來。我不知道祥雨找那塊石頭干什么,但從他那惡狠狠的幾句話上,我知道那塊“霉運石”的霉運還沒有完。我坐在腳手架上抽著悶煙。不遠處,有一股旋風(fēng)扭著腰進了城,在我對面的空地上盤旋著。我撿起一塊磚頭扔了過去,磚頭還沒有落地呢,就聽到老顧的聲音傳了上來:祥風(fēng),有人找你。
在彩虹新城工地,與我有來往的人,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個。這些人沒有老顧不認識的,以往,有人來找我,老顧都是直接喊那人的名字或工種。比如,楊樹花找你、砌筑工找你,今天老顧什么稱呼都不帶,看來,來的人他不認識。
我坐著升降機下了樓,沒想到,那個和旋風(fēng)一起進城的人,竟然是招娣。上次見到招娣,還是兩年前的春節(jié),在孟莊的一座小石橋上,我跟一個又高又瘦的女孩走到了對面。那女孩的褲子和袖子都短了一截,顯然是去年秋天剛長的身體,棉衣服還沒來得及更換。下橋后,我才想起來那個女孩是招娣。我轉(zhuǎn)身喊她,你是招娣嗎,我是你爸呀。招娣剜了我一眼,扭頭就跑,她的眼神鋒利得如同一把割肉的刀子。僅兩年不見,招娣整個人都長開了,她的眉眼越來越像她媽了,一舉一動也有了大人的樣子。還有,招娣身上的肉也比以前多了,多在哪里,一時半會我還沒看出來。
我說,招娣,你怎么來了?
招娣說,這里又不是你家開的,我怎么不能來?
我急忙解釋道,你提前給我說一聲,我好去車站接你。
招娣說,我好腿好腳的,要你接什么。
今天的這個招娣,跟在電話里喊我“爸”的那個簡直判若兩人。招娣的話帶著尖鉤與倒刺兒,就像葎草的藤蔓,拉得人又疼又癢??墒?,這疼與癢,又抓不得撓不得,仿佛一抓一撓就會掉肉似的。不知為什么,幾天前招娣還把“爸”喊得比蜜甜呢,今天怎么突然像換了一個人?我去接招娣的拉桿箱,她一把將我推開,胸口一鼓一癟的,明顯是憋著氣。
我說,招娣,是誰惹你生氣了?
招娣說,除了你,還能有誰?
我想不出來是怎么惹招娣生氣的,難道她喊我“爸”的事,被她媽知道了。以前,麥香不許招娣和引娣跟我來往,甚至連看我一眼、講一句話都不行。如果哪天兩個孩子看了我一眼,回去就少不了一頓打,更不要說喊我“爸”了??墒?,現(xiàn)在麥香不是要跟我復(fù)合嗎,所以,肯定不是因為喊“爸”的事了。
我將招娣帶到“紫色區(qū)”一幢高樓的十八層,這是我在彩虹新城的第三個窩。以前,我分別在“赤色區(qū)”和“綠色區(qū)”住過一段時間,那里的樓房交付后,我就搬到“紫色區(qū)”了。南方人信風(fēng)水,說十八層和地獄是一個高度,不吉利。雖然開發(fā)商已將“18”改為“17+”了,仍然沒有人愿意選房。刷樓刷到這一區(qū)域,我暫且把十八層的一套毛坯房作為涂料倉庫。我作為看涂料的人,就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匕崃诉M來。
在這棟毛坯房里,我住的是廚房,其他的房間里放著涂料桶。后來,老顧作為工地里年齡最長者,也搬了進來。老顧搬進來后,說我也要跟城里人一樣,睡大臥室。他把臥室里的涂料搬了出來,用白石灰在地上畫好了框框,把被子鋪在那個框框的里面。無疑,他是把那個框框當(dāng)成床了??蓻]住幾天,老顧便搬進了衛(wèi)生間。原因是那個臥室太大了,又沒有裝門窗,風(fēng)是直來直往的,一夜就能將人風(fēng)干。
我讓招娣先坐下來歇歇腳,我去聯(lián)系附近的小賓館。待我訂好賓館返回十八樓時,招娣已將毛巾、牙刷等日常用品擺滿了窗臺。
我說招娣,我給你訂好賓館了。
招娣說,我不住賓館,我有個同學(xué)在城里打工整天住小賓館,結(jié)果染了一身的病,把打工掙的錢都賠光了,病也沒有治好,她去年結(jié)了婚,可現(xiàn)在連孩子都不敢要。
我說,你一個姑娘家,哪能住在這沒門沒窗的房子里呀。
我想起那些紅帽子住的簡易工棚了。那個工棚在工地的東南角,四面用綠鐵皮圍住,里面做了簡單的硬化和綠化,有幾棵一年四季開花的假梅花和一座小孩撒尿的噴泉。隨著工程的掃尾,現(xiàn)在住在里面的紅帽子已經(jīng)不多了,肯定空出來很多房間。我去找楊樹花,說出想讓招娣住工棚的想法。楊樹花拍著大胸保證,這事就包在我的身上了。她扭著腰進了工棚,扭著腰出來時,事情就搞定了。
我對招娣說,我重新給你找到一個住的地方,一個人住一間房,條件比賓館差不到哪去。
招娣說,我哪也不去,就住在這里。
我不想讓招娣住十八樓,除了條件差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這屋子不光住著我一個人,還有老顧呢。老顧一輩子單身,有著一身根深蒂固的毛病。比如說,進了屋子就要光膀子,洗過澡還要對著窗戶吹吹風(fēng)。最讓人受不了的,就是老顧愛看小電影。你說,招娣住進來哪能行呢?可是,招娣不同意搬,我也沒有辦法。人家孩子大老遠跑來,總不能第一天就將人朝外攆吧。招娣不搬,只有我搬了。我將老顧的被褥朝一邊踢了踢,把自己的被褥放在了老顧的旁邊。
我把招娣進城的原因想了好幾遍,可不論是從哪個角度出發(fā),最終都是百川歸?;氐搅隋X的問題上來??墒?,老顧的錢不給借、楊樹花的錢不能借,我還真找不到能借錢的人了。我想起來,有兩個老鄉(xiāng)在鐵路橋工地搬石頭,便去碰碰運氣。可是,我的運氣實在不好,兩人三個月前算賬走人,回老家發(fā)財去了。這幾年,我只聽說過有建筑工買彩票中獎發(fā)財后回家的,還沒有聽說過回老家發(fā)財?shù)?。我以為聽錯了,就追問了包工頭一句:是發(fā)了財后回家的,還是回家發(fā)財?shù)??那包工頭不耐煩地說:不是說得很清楚嗎?是回老家發(fā)財去了。
我問道,回老家能有什么財發(fā)?
那人朝頭頂指了指說,天上掉下來餡餅了。
我沿著鐵路線朝回走,兩側(cè)藏青色的麥田,如同漲潮的海水,要把鐵路線給淹沒了。麥子們在太陽下挺起了胸脯,像是在炫耀與自我陶醉。這讓我想起了楊樹花?,F(xiàn)在,我能借錢的人,只有她一個了。
回到工地,我拿著水壺去找楊樹花倒開水。楊樹花倒?jié)M水后,水壺里盛滿了綠色,有一棵開著花的蒲公英,在里面鋪展開枝葉,扭著腰身。楊樹花見我不像以往倒了水就走,便問我,你有事?我說,沒事??稍谒D(zhuǎn)身那一瞬,我對她披著頭發(fā)的后背“唉”了一聲。
楊樹花把身子轉(zhuǎn)過來,落在她臉上的陽光,要比別處多一些。楊樹花說,你喊我?
我慌忙說,沒有,沒有。
楊樹花伸過手來說,你就別裝了,把手機給我,你要多少,我給你轉(zhuǎn)。
我說,我付給你利息。
楊樹花說,我又不是放高利貸的,要你什么利息。
回到了十八樓,我把錢轉(zhuǎn)給了招娣。我說,三個月一共一萬五,你看少不少?招娣說,手機轉(zhuǎn)賬,怎么會少?我問招娣,家里遇到了什么事了,這么急著用錢?招娣說,沒出什么事,沒有急著用錢呀?我說,不急著用錢,你怎么會大老遠跑來催我?招娣說,誰說我是來要錢的,我是為了別的事。
我心里一緊,難道招娣是為了我和她媽復(fù)合的事?我正揪著心呢,招娣說,我問你,你是不是跟我叔通電話了?我說是通了電話。招娣說,不是不讓你接外人電話的嗎?我說,你叔不算外人呀?招娣說:你沒把他當(dāng)外人,可他沒把你當(dāng)自家人。他把跟你的通話給錄音了,還把錄音發(fā)給了我媽。說著,招娣真的從手機里調(diào)出錄音來。
招娣說:你是不是說那塊石頭你不要了,全給他了。我不同意,那塊石頭還有我媽、我和引娣的份呢。
我這才明白,招娣竟然是為了那塊石頭來的??晌覍嵲谙氩煌?,那塊又丑又硬、人見人厭的石頭,怎么突然變成了香餑餑?我對招娣說,你叔要那塊石頭壓艙,你要那塊石頭干什么?招娣說,他壓狗屁的艙,他的貨船去年就賣了,現(xiàn)在正伙同一幫人在村里挖石頭呢,咱家都被他挖了個底朝天了。
我問道,你叔挖石頭干嘛?
招娣說:能干嘛,賣呀。上個月,鄰村小鮑莊有人清理漁塘,挖出來一塊,竟然賣了三十多萬呢。招娣一邊劃拉著手機,一邊說,咱村的石頭,可不是地里生的石頭,是天上掉下來的。招娣從“孟莊一家人”的微信群里,翻出那塊石頭的照片來。那石頭僅有南瓜大小,也是既黑又丑,一身癩皮,與我挖的那塊如同一母所生。如果這塊石頭能賣三十多萬,我挖的那塊值多少錢,我就不敢想了。
招娣問道,你挖的那塊跟這塊像不像?
我說,像。
招娣又問,你挖的那塊有沒有比這塊大?
我說,有。
招娣興奮起來,她說,爸,你挖的那塊不會是“001號隕石”吧?見我沒聽懂,她便解釋道,幾百年前咱村不是下了一場流星雨嗎,落下的石頭至少也有幾百塊,大家給那些石頭編了號,最大的那塊就叫“001號”。
關(guān)于孟莊被隕石擊中,是確有其事的。連縣志上也有記載,大致是說:明朝嘉靖年間,有一道白光,形似寶劍自天空垂落,聲音大如霹靂,落地碎成數(shù)塊,最大的一塊在地上砸出數(shù)丈的大坑,隕石引發(fā)的大火,將村莊燒為平地。從這些年挖出的石頭來看,我挖的那塊即便不是“001號”,也是目前挖出來最大的一塊了。
招娣問我,爸,你把那塊石頭藏在哪了?
我說,我沒藏呀。
招娣說,那時,只有你和我爺爺兩個人在家,我爺爺已是重病在身,肯定動不了那塊石頭的。你沒藏那塊石頭,難道它還能自己跑了不成?
我說,也有這個可能,這種石頭比普通的石頭沉,下一場雨,就能朝地心鉆二指,說不定它是鉆到地下去了。
招娣說,你怎么不說它又飛回天上去了?
招娣又把胸脯鼓了起來,仿佛里面裝著一個可以自由膨脹與收縮的氣囊。我說,招娣,我沒騙你,我真的不知道那塊石頭去了哪里。在你媽生過引娣后,我曾打算把它給沉到水塘里,可是套好牛,理好了繩子,才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不見了。
這時,老顧闖了進來。他剛沖完澡,像相撲運動員那樣,把毛巾裹在了身下。見到我們父女后,趕緊退了出去。老顧把衣服穿好,重新走進來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把招娣來的事給忘了。
我想請老顧喝兩杯。老顧知道我找他有事,死活不同意。老顧說,你要想請我喝酒也行,但我倆要提前把話說清楚,借錢不行,讓我從十八層樓搬出去,也不行。我說,還真不是這兩件事。老顧覺得除了這兩件事,應(yīng)該沒有他不能接受的事了,這才點頭同意。
我找老顧就為一件事:現(xiàn)在屋子里多了一個孩子,又是一個大姑娘,以后在生活小節(jié)上要收斂一點??蛇@一件事要拆開了講,有十個方面要注意的事項也不止,只好請老顧坐下來慢慢談。我倆在工地對面的大排檔坐了下來,我去點菜時,老顧先要了一瓶啤酒,兀自喝了起來,待我點菜回來,那瓶啤酒只剩下一杯了。老顧用手指蘸著啤酒,在桌子上列著算式。
我問老顧,你算的是什么賬,是不是又贏錢了?
老顧嘆了一口氣說,贏個屁,這次是賠錢的買賣。
老顧有“玩幾把”的愛好,如果能湊齊四個人就玩“斗地主”,能湊齊三個人就玩“扎金花”,只有兩個人就抽牌玩“十二點半”。老顧勸我也入伙,說大賭傷身,小賭怡情,人活著哪能沒有一點情趣呢?為了忽悠我加入,老顧說,在你學(xué)習(xí)的階段,我每天付你十塊錢出場費。見我不同意,老顧也不愿加價,便說,你閑著也是閑著,閑著不等于浪費嗎?這句話,老顧還經(jīng)常用來講楊樹花。
老顧賭錢,贏得多、輸?shù)蒙?。每次賭錢回來,他都要列個算式,算算輸贏。這天,從老顧的表情上就能看出來,是賠錢。我伸頭去細看那個算式,老顧用胳膊一把將數(shù)字給抹掉了。老顧說,別看了,喝酒吧。我問他,喝什么酒?老顧說,入鄉(xiāng)隨俗,也跟本地人學(xué),喝金門高粱吧。
我倆要了一瓶五十八度的金門高粱,先一人倒了一杯。我喝第一口時,就有火從喉嚨燒到胃里,再從胃里燒遍全身。我說:老顧,趁著咱倆都沒喝醉,我先把事情給講了。我家大姑娘跟咱倆住到一起,以后就要委屈你了,各方面都要注意一點。老顧說,這我也想到了,可我沒有孩子,更不要說女兒了,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你給我講。我想了想,在腦子里列了一個清單。
我說,你以后洗過澡,不能光著身子出來吹風(fēng)了。
老顧說,這是當(dāng)然,不要你提醒。
我說,你進屋前要敲門,讓人知道你要進屋了。
老顧說,我們的屋子沒有門呀,要是朝毛坯墻上敲,把手指頭敲斷了,屋里人也聽不見呀。
我說,這好辦,明天一早我把一個空涂料桶掛在門邊,你進屋時敲那個空桶。
接著,我說出那件最讓我不能忍受的事。我說,你看小電影時,能不能把手機給靜音了?老顧說:不行,靜音了,那看著還有什么勁。我把聲音調(diào)到最小,你總得讓我聽個聲吧。見我不同意,老顧說,那我把頭蒙在被窩里看,這下總行了吧。
倒第二杯時,老顧說,趁我倆都沒喝醉,我也說一句話。我說的可是實話,對與不對,你都別往心里去。祥風(fēng),你家這個姑娘沒有毛病吧,好好的賓館不住、單身宿舍也不住,非要住在這個屙屎屙尿都要朝外端的毛坯房里,你說,她是不是有意來找罪受的?
我說:孩子的事,我哪能懂?她還把我的手機給收去了,現(xiàn)在我想打個電話都不成。
老顧說,不是我有意挑撥你們父女關(guān)系,我看你家姑娘八成是來盯梢你的,有幾回,我看她拿手機在偷拍你呢。
我笑道,你別扯了,我有什么可偷拍的,我干活還要她監(jiān)工不成?
別說,這一頓酒喝過后,還真的起到了效果。老顧從此不再光著膀子出門了,連夜半出去小解也捏著勁兒,聲音也小了不少。尿完后,老顧還問我,怎么樣,今天的動靜不大吧?這一天,老顧從樓下搬了幾塊木板上來,堆在客廳里。
我問,你這是要干什么?
老顧說:你家女兒也算是住到我家來了,哪能讓她睡在地上呢。老顧把六個涂料桶排成兩排,把木板橫在上面,給招娣搭了一張床。
我非常笨拙地說,謝謝你老顧,沒想到你竟然有這份細心。
老顧說:不要謝我,要謝就去謝楊樹花吧,是她讓我干的。楊樹花看你家招娣吐得厲害,說你家閨女身體不行,不能睡在地上。原因嘛,你還是去問她吧。
我找到楊樹花當(dāng)面道謝。楊樹花說,不謝不謝。她說話時,笑得擠眉弄眼的,有點不正常。我問,你這樣笑是啥意思。楊樹花反問我,你家姑娘什么時候結(jié)的婚?我說,我沒聽說她結(jié)婚呀?楊樹花說:那就是沒通知你。你沒發(fā)現(xiàn)她不對勁?我反問道,哪里不對勁?楊樹花說,我看你是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你這是要提拔,當(dāng)外公了。我這才恍然大悟:我不是一直覺得招娣胖了嗎?這才知道她是胖在了哪里。
木板床架好之后,楊樹花從工棚里找來一張雙人床的床墊。這張床墊是一對大學(xué)生留下的,兩人是在工地好上的,工地監(jiān)理的活干完后,就各自單飛了,這張雙人床墊,就被扔到了庫房里。楊樹花把床墊找出來,放在工地食堂門前曬曬霉味與晦氣。這一曬,就曬出了不少的話題來。見到這張雙人床墊的人,都問這床墊是誰的。答案是楊樹花的。大家便猜測楊樹花這是要和誰結(jié)婚,如果不是結(jié)婚,就是要跟誰同房。最后,大家眼睜睜地看著那張雙人床墊,乘坐升降機來到了十八樓。
有人便調(diào)侃老顧說,楊樹花是不是要跟你同房呀?
老顧被人問急了,便說關(guān)我屁事,關(guān)我屁事。
老顧向我訴苦道,祥風(fēng),他們都說楊樹花要跟我同房,你說我虧不虧?
這天夜里,老顧偷偷爬起來,把箱子里那件壓得像標(biāo)本一樣的西裝拿出來,穿在了身上。他躡手躡腳地走到鏡子前,打開了手機電筒,照著自己的臉。老顧的臉,有三分之一的高地從黑夜里凸顯出來,看上去面目不全,有點嚇人。
我問老顧,你這是在干什么?
老顧沒有接我的話,他把西裝的領(lǐng)帶又勒了勒,勒得翻白眼了,趕緊將領(lǐng)帶給松開了一些。老顧緩過氣來,反問我道,你可記得那天我在飯桌上算的賬了,你猜是什么賬?
我說,不是賭債嗎?
老顧說,也算是賭債吧,不過賭的不是錢,是人。我去年春節(jié)不是回老家相對象了嗎,我倆喝酒那天,有了回音,女方要十五萬塊錢彩禮。我嫌貴,就給打了五折。我那天在桌子上算的,就是打了五折后該出多少錢。
我說,你出了多少?
老顧說,七萬五。我以為這事肯定要黃了。沒想到剛才媒人發(fā)信息說,對方同意了。祥風(fēng),你比我有文化,你說我花了七萬五討一個老婆,虧不虧?
我說,不虧,年輕人討媳婦要花好幾十萬呢。
老顧說:我也覺得不虧。我算過賬了,她比我小七歲,按小一歲給一萬塊來算,也是不虧的??墒恰?/p>
從招娣的房間傳來“轟隆”一聲響,應(yīng)該是放在墻邊的暖水瓶摔爆了。老顧說,我們換個地方聊吧,不要吵到孩子睡覺。老顧不由分說地把我拽到了樓頂。我倆依著墻裙,把氣喘勻了,把腦袋里的星星給打掃干凈。這才發(fā)現(xiàn),初夏的夜空里,竟然綴滿了閃閃發(fā)光的寶石。
老顧接著剛才的話茬說:不過,要是用另一種算法,我就虧大了。過了今年,我就六十歲了。在我們老家,到了我這個年齡還是一個人過日子的,就能評五保戶了。要是評上了五保戶,就跟鄉(xiāng)鎮(zhèn)干部差不多了,國家給按月發(fā)錢,據(jù)說,上醫(yī)院看病拿藥都不用花錢。等老得不能動了,還能住進養(yǎng)老院,有人專門給做飯、洗衣服呢。上個月,老家都給我填好了申請表。
我說,你說這些是什么意思?
老顧說:我要是跟她結(jié)了婚,她的兒子和孫子就算到了我的頭上,我就不是五保戶了。那就相當(dāng)于把我這么多年熬的鐵飯碗給摔了,看病、養(yǎng)老這些國家給的錢也不能領(lǐng)了,我的虧不就吃大了嗎?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說,你不是已經(jīng)想好怎么辦了嗎?
這時,老顧仰起頭來,望著滿天的星辰。他的眼眶里是漆黑的,那么多的星光竟然沒有一粒落進他的眼睛。老顧問我,你說我這輩子是不是活該單身?
第二天一大早,招娣匆忙來找我,她踢開門便說,爸,不好了,出大事了,我叔他們跟人打起來了。我問是跟哪村人打的。招娣說,不是和外人打的,是我們村自己人跟自己人打的。我問是為什么打的?招娣說,還不是為了石頭。
原來,祥雨等人合伙在村里挖石頭,挖了幾個月也沒有挖到一塊,可集資加借款,已經(jīng)投下去好幾十萬了。祥雨聽說村中央的水塘是一個隕石坑,就打起了清挖水塘的主意。一伙人把塘水抽干,正準備開挖時,村里涌出來二、三百人,把挖掘機給圍了個水泄不通。于是,兩幫人就在池塘邊打了起來。
我問招娣:你叔傷到了沒有?你把手機給我,我給他打個電話。
招娣把我的手機掏了出來,遞到半道,手又縮了回去。招娣說,我叔正在派出所關(guān)著呢,哪能接到你的電話。接著,招娣把我手機的通話記錄翻了出來。她說,爸,你手機里有個叫“樹花”的是誰,這幾天打了你好幾次電話,你給她回一個吧。我故作鎮(zhèn)定地說,是你姨。招娣說,我怎么不知道我還有一個姨呀?我媽也沒說她有一個姐妹呀?還有,這個叫“不頭”的是誰?那天,我存歪頭的電話時,只想起來“歪”字的上面是個“不”字,就把歪頭存成了“不頭”。我說,是我們工地的歪頭。
在彩虹新城工地,流傳著一個冷笑話,就是歪頭的頭是怎么歪的。
有人問歪頭,你可知道你的頭是怎么歪的?歪頭說,我哪知道,生下來就是歪的。那人說,告訴你吧,是被門夾的?歪頭說,我怎么不知道,是什么門夾的?那人便笑著說,你回家問你媽去。歪頭果真問了他媽。楊樹花拎著一盆尿找到那人,不由分說地把尿盆從那人的頭上扣了下來。楊樹花說,你媽生你時,怎么沒把你夾死。眾人恍然大悟,才知道那門是什么門。
這天,我剛爬上腳手架,便看到一股旋風(fēng)在不遠處兀自旋轉(zhuǎn),像在等我。我知道,這股旋風(fēng)肯定不是幾天前的那股,可是從顏色和身段上,又分明還是那一股。我裝作沒看見,繼續(xù)干活,可是還沒涂完一桶涂料,整個腳手架都晃動起來,有幾個空桶跌落下去,和墻面撞擊了幾聲便沒了聲音,像墜入無底的深淵。我腰間的防護繩用力地拽我,就像臍帶在用力地拽著一個胎兒。
大家撤回樓里,等待那股旋風(fēng)離開。這期間,我去上了一趟廁所,歪頭跟了過來,他一邊尿著一邊湊到我的身邊,甚至他的尿和我的尿都擁抱在了一起。我知道,歪頭有話要跟我說。果然歪頭說,孟師傅,有一件事,我實在憋不住了,還是對你說了吧。
我說,你小孩子能有什么憋不住的事。
歪頭說,我媽對你有意思,你沒看出來?
我一個急剎車,把小腹都剎出了酸痛之感。我說,你怎么知道的,你媽告訴你的?歪頭說,這不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工地上的人都知道我媽對你有意思,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媽一見到你,不僅腰坐得直了,腿也夾得緊了,連說話的嗓門也細了,我媽都不像我媽了。還有,我媽把十多年的黃頭發(fā)都染黑了。你說這能正常嗎?
我反問道,這有什么不正常嗎?
歪頭說:她是我媽。她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就是不正常。
歪頭從手機里找出了一張照片,拍的是一只面粉口袋。歪頭說:你不是頭暈嗎?我媽挖了一個春天的蒲公英給你泡茶,你看這只口袋都快要裝滿了。我的心一軟,就像在沸水里滾動的湯圓,突然爆了皮,流出甜蜜的濃汁來。歪頭說,孟師傅,你就跟我媽好了吧。
這天上午,旋風(fēng)一直在附近盤旋,沒有走開的意思。粉刷工人將老顧喊了上來,大家圍在一起摜起了蛋來。我下樓去食堂倒開水,其實,倒開水是假,看楊樹花是真。隔著紗窗,我看見楊樹花穿著一件大花裙子,在廚房里切菜。夏天已將食堂和楊樹花的身體攻陷了。楊樹花把一臺電扇騎在胯下,讓電風(fēng)扇頭朝上,朝著自己的裙子里吹,給人的感覺,像里面已經(jīng)熱開了鍋。楊樹花看到我后,一腳把電扇從胯下給踢了出去。她將裙子理好,把兩條腿夾了起來。她看著我,想解釋什么,卻什么都沒有說。我看著她,也想說什么,也什么都沒說。我倆對視了幾秒鐘,同時大笑起來。
楊樹花問我,你笑什么?
我也問楊樹花,你笑什么?
有一小股旋風(fēng)從門外鉆了進來,在楊樹花的腳邊打轉(zhuǎn)。今天,楊樹花穿著一雙紅色塑料拖鞋,鞋面上一對藍色蝴蝶振翅欲飛。這種老式拖鞋,原來麥香也有一雙,是她生下招娣時,我倆在鎮(zhèn)里趕集時買的。麥香聽說鎮(zhèn)里有一位中醫(yī),有“偷天換日”的藥方,就去買這種藥方把肚子里的女孩給換成男孩。我倆買了半年的“男”包兒,回家的路上,麥香看到了那雙帶著蝴蝶的拖鞋。麥香說,你看這鞋底還有字呢。我翻開鞋底一看,一只鞋的下面印著“比翼”,另一只鞋的下面印著“雙飛”。
我問楊樹花,你的鞋在哪買的?
楊樹花說,還是以前在老家買的呢。
我說,你的鞋子下面有沒有字?
楊樹花脫下一只,把鞋底翻過來看,那只鞋底下沒有字。她又脫下另外一只,下面也沒有字。楊樹花把鞋穿上后,沾著洗菜的水跡在水泥地上踩了幾腳,踩出的只有海浪紋。楊樹花把我的水壺注滿水,里面又有一棵蒲公英濃睡剛醒,在伸著懶腰。我接水壺時,楊樹花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說,你別動,你的眼神怎么不對勁?
我眨了眨眼說,怎么不對勁了?
楊樹花說,怎么里面的顏色變淺了,跟褪了色似的。怎么,你有事?
我說,我能有啥事。
楊樹花用拇指和食指將我的一只眼睛撐開,她貼著我的眼睛朝里看,就像貼著防盜門的貓眼朝黑屋子里打探一樣。楊樹花的眼珠子快要貼到我的眼珠子上了,可想而知,其他對應(yīng)的部位,也快要挨在一起了,我都能感覺到來自楊樹花的滾滾熱浪。我想,如果我的手,哪怕只是一根手指,從楊樹花的身后稍稍碰一下,只用一兩的力,甚至一兩的力也不用,我只是彈動一下空氣,楊樹花就會倒進我的懷里。我和楊樹花間的那層紙,便會就此捅破??墒?,我沒有。我的眼睛都替我窩囊地流出了淚水。
我用手背擦干了眼淚,問楊樹花,你看到了什么?
楊樹花說,看到心和肝了,就是沒有看到膽。
說話間,我跟楊樹花都恢復(fù)了正常的姿態(tài),恢復(fù)成了一個做飯工和一個刷樓工了。刷樓工要去刷樓,走到門外,做飯工趕了出來,將兩枚剛從鍋里撈出來的咸鴨蛋,塞進了刷樓工的褲子口袋里。那兩顆咸蛋在刷樓工的褲兜底端相聚,熱乎乎的,就像有生命似的。
我從食堂出來,頂頭遇到了老顧。老顧的臉色跟以前不一樣,竟然成了紫紅色,像被炭火烤過似的。以前,我從來沒有在老顧的臉上看到過紅色。
我問老顧,你怎么了,是發(fā)了燒嗎?
老顧說,沒有,有件事我得向你賠個不是。
我問道,什么事?
老顧說:你知道,我這輩子,就一個女人愿意跟我,可我還是跟她分了手。這幾天我心里難受,就像鹽腌的。今天,我躲在屋里看電影解悶,你家招娣闖了進來,我看電影的事被她給撞見了。
我說,你不是縮在被窩里看的嗎?
老顧說,我是在被窩里看的,可是天這么熱,我為了圖省事,就只蒙了頭。
原來,老顧躲在屋里看手機,他趴在床邊把頭埋在被子里頭,把屁股撅在外面,就像一只遇到危險的鴕鳥。招娣來找我,看到老顧的頭蒙在被窩里,擰著身子,跟觸電似的,就一腳把他踢坐在地上。坐在地上的老顧,手里還攥著手機,手機里還在播放電影呢。
我說,我來給招娣解釋,就說大人也有大人的苦處,你們小孩不要朝心里記。
老顧說:解釋不解釋都無所謂,你叫招娣不要對外人說。我都這么大年紀了,這事要是傳到別人的耳朵里,我這面子還朝哪擱。要是楊樹花聽說這事,我哪還有臉去吃飯呀。
說到這里,老顧問我,祥風(fēng),你和楊樹花的事到底怎么樣了?看好了日子沒有?
我問,看好什么日子?
老顧說,還能看什么日子,當(dāng)然是結(jié)婚的日子唄。
我說,我倆壓根就沒談過這事。
老顧說,糟了糟了,我對你家招娣說,你快要結(jié)婚了。
這天,招娣發(fā)現(xiàn)老顧的秘密后,并沒有像小姑娘那樣害羞地跑開。她奪過老顧的手機,把里面的電影給暫停了,然后搬來兩只空桶,讓老顧坐在她的對面。招娣就像在審問犯人那樣審問老顧,問那天晚上談結(jié)婚和彩禮的事,是誰要結(jié)婚了?老顧說,原本是我要結(jié)婚的,后來我又決定不結(jié)了,我都這么大年紀了,養(yǎng)不動一家人了。招娣說,原來是你要結(jié)婚呀,我還以為是我爸呢。
本來話說到這里,審問就結(jié)束了,招娣已起身出門。老顧為討好招娣,又多說了一句:招娣呀,你家可能快有喜事了。
我在半空中刷樓時,招娣找到我。我倆一個人樓內(nèi)、一個人樓外,說起話來。
此時,孟莊人已經(jīng)從水塘里挖出了一大堆石頭,照片都曬在了微信群里,招娣找我,是讓我辨一辨那些石頭的真?zhèn)?。我說,村里不是剛打過架,挖塘的事不是停止了嗎?招娣說,當(dāng)天下午就協(xié)商好了,挨打的自認倒霉,被打傷的醫(yī)藥費自理。派出所來調(diào)查時,都說自己不小心摔的、自己拿棍敲的。至于挖塘嘛,費用大家一起承擔(dān),當(dāng)然,挖出的石頭賣了錢,也要按戶數(shù)平均分配。原來,孟莊人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很快求同存異,達成了一致。為了公開透明,孟莊人用黑色記號筆在石頭上寫上號碼,再拍照片曬到“孟莊一家人”的微信群里。招娣逐一點開那些石頭的照片,問這里面有沒有我家的那塊?
我看了一遍說,沒有。
招娣又問,這里面有沒有隕石?
我說,我哪能知道,但這么多石頭,沒有一塊跟我挖出的那塊是一樣的。
招娣說,糟了,買石頭的人都聯(lián)系好了,已從北京的奇石市場出發(fā),正在高鐵上呢。
我又將那些照片看了一遍,我看到了石頭旁邊那一張張久違又陌生的臉。這些人中,有的人胳膊上打著石膏、纏著繃帶,有的人頭上還頂著紗布。這些頭頂白紗,身上打著補丁的人,因為心情亢奮,面目看上去有點猙獰,就像植物大戰(zhàn)僵尸里的那些纏著紗布的僵尸。
我對招娣說,你把電話給我,我要跟你叔說句話。
招娣說,你給我說,我來轉(zhuǎn)告他。
我說,那你替我勸勸你叔吧,不要再折騰了,這里面一塊對的石頭都沒有。
招娣說,你說這里面沒有隕石,也得有人信你呀。
我說,我可是“祥”字輩的老大,我說的話就算別人不信,你叔是肯定相信的,他從小就聽我的話。招娣說,你也別把自己太當(dāng)一回事,這不是以前了。我說,那我給你嬸子喬美娜打個電話,她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我讓她來勸勸你叔。招娣說,別說喬美娜了,去年她跟我叔離婚了,兩人協(xié)議離婚不成,最后,還鬧到了法院。
我覺得這更不可思議了。喬美娜和祥雨兩人,一個郎才,一個女貌,是孟莊的一對絕配。喬美娜是在船上長大,長得好看就不說了,主要是她身子軟。喬美娜的腰就像一根春天剛剛發(fā)枝的柳條,搖起船來,那截子腰軟得就跟沒有骨頭似的。有一年,祥雨從縣城放學(xué)回家,坐了她擺的船,回來后就沒有魂了。祥雨高中還沒念完,就把家從孟莊搬到了船上,跟喬美娜過起了在水上漂蕩的日子。而喬美娜也是一心一意地疼著祥雨,甚至連我打去的電話都不輕易讓祥雨接。你說,這樣恩愛的兩個人,怎么就離婚了呢?
我問招娣,你叔為什么要把喬美娜給離了?
招娣說,你說反了,是喬美娜離的我叔。法院審判那天,我叔跪在法院門前,求喬美娜原諒自己??墒撬B眼皮都沒眨一下,昂著頭鉆進了停在法院大門外的小轎車里。
我問招娣,喬美娜為什么要離掉你叔?
招娣說,他倆不是在外面跑船嗎,這些年掙了不少錢,兩人打算在縣城買房子。喬美娜看好了房子打算交錢,可我叔卻推三阻四,今天說把錢借給朋友,明天說是放了高利貸了,過一段時間就能轉(zhuǎn)回來。有一天,兩人的貨船被一艘摩托艇給攔住了,上來七八個漢子,揮著棍子就是一番打砸。這下我叔才說出了實話,買房子的錢被他輸光了不說,還欠下二十多萬的高利貸。我叔是被人設(shè)下賭局,給騙了。
我說,那為什么不報警呢?
招娣說,喬美娜整天哭著、鬧著要跳河,還真的跳下去幾回,好在她天生水性好,就是抱著石頭,還是沉不下去。我叔一門心思地看著喬美娜,哪還能想起來報警呢。后來,我叔腦子發(fā)熱,要用美人計把那筆債給討回來,用的美人就是我嬸子喬美娜。你猜結(jié)果怎么了?說到這里,招娣都忍不住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說,結(jié)果人家中計了,債是抹平了,可卻把喬美娜給賠了。我叔辛苦了這么多年,落了個人財兩空,這不,他一心想挖石頭掙大錢,打算東山再起呢。
我突然想見祥雨一面,想安慰安慰他,說幾句寬心的話,或者什么也不說,就像當(dāng)年我爸拍我那樣,拍一拍他的肩膀。我對招娣說,你還是讓我跟你叔打個電話吧,他出了這么大的事,我該關(guān)心一下才對。招娣說,你還是關(guān)心你自己吧,你打算什么時候跟我媽和好。我在網(wǎng)上給你們買的床上三件套,就要快遞到家了。
我打了一個趔趄,舉目四顧,并不見有風(fēng)經(jīng)過。原來,剛才突如其來的旋風(fēng),是來自我的身體內(nèi)部。我把安全繩緊了又緊,把自己死死地捆在腳手架上。我說,我跟你媽分開這么多年了,現(xiàn)在跟兩個陌生人沒有區(qū)別,復(fù)合這么大的事,還是從長計議的好。
招娣說,爸,你不會是變了心,不想跟我媽過了吧?
招娣走后,我的頭疼病便核爆似的爆發(fā)了,整個人頭重腳輕的,踩在腳手架上就像踩著彈簧似的,有無數(shù)條貪吃蛇,在我眼前追逐扭打。我回到了十八樓,抱著被子蜷縮下來,剛閉上眼睛,我爸就跑到我的跟前,沖我一個勁地招手。我跟他來到老家的院子里,并排躺在那棵楓楊樹下,我看到我爸的眼睛像釘子一樣釘在了樹梢上。
我大聲地喊,招娣,招娣,我找到了,找到了。
正在外屋練習(xí)晃呼啦圈的老顧,拎著一只鋼筋圈子跑進來,他問我,你找到什么了?
我揉了揉眼睛說,沒什么,我剛才在做夢呢。
老顧沒有出門,在我的眼前晃起那個圈子來??墒?,人家晃的是塑料圈,他晃的是自己用鋼筋焊的鋼筋圈,一個足有二十來斤重,他哪能晃得起來呢?而且,那個鋼筋圈的接頭處沒有焊好,已把老顧的肚皮磨破了多處。老顧兀自晃了一會,突然大聲喊我:快看,快看,我把圈子給轉(zhuǎn)了起來。我的眼皮有一千斤重,哪能睜得開呢。老顧的話還沒落音,我就聽到“哎喲”一聲。是那個鋼筋圈砸在了他的腳面上。
老顧揉著腳說,剛才,我把圈子轉(zhuǎn)起來了,你看到了沒有?我晃了好幾十下呢。老顧見我眼皮緊閉、牙關(guān)緊鎖,知道我的頭暈病又犯了。他開始翻我的口袋說,你的錢呢,拿出來,我去給你買藥。
我說,都打給麥香了。
老顧說,楊樹花不是借錢給你了嗎?
我說,都轉(zhuǎn)給招娣了。
老顧說,唉,這個人,真可憐。見我睜開了眼睛,老顧說,我沒說你可憐,我說的是楊樹花。楊樹花借錢給你,你都打給了別人,你說她可憐不可憐?
老顧出錢,給我買來藥,又打開一瓶礦泉水給我服藥。我服藥剩下的那半瓶水,被他仰著脖子灌了下去。老顧不像是喝水,而像是灌下去救火。老顧說:祥風(fēng),我這是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呀。如今,楊樹花這枚柿子都軟了,你還不捏,你是要等柿子爛呀。楊樹花到底是哪點差了,入不了你的眼。
我說,老顧,你可知道我們村叫什么村嗎?
我剛開了個頭,老顧就急了眼,把我的話搶了過去。老顧說:不就是孟莊嗎,你不就是頭上頂著一個“孟”字嗎,難道姓孟的人就不能有個相好的?孟祥風(fēng),這都什么年代了,你的腦子里裝的都是什么破爛玩意兒。再說,你和楊樹花是相好,又不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做生意,這理到你老祖宗那里講也能講贏。
老顧又摸出一瓶礦泉水來,喝了一口,接著說:你整天連工地的大門都不出,早跟社會脫軌了?,F(xiàn)在還認老古理、講老一套的,我看就剩你一個了。老顧仰頭把那瓶礦泉水喝干,把空瓶子捏扁,扔到了外面的客廳里。他接著說,不過,沒變也有沒變的好處,說不定,楊樹花看上你的,就是這一點。
老顧脫掉了工作服,換上了運動服和解放鞋。他蹲下系鞋帶時說,當(dāng)初,我知道楊樹花喜歡你,還挺不服氣的。你嘴那么笨,臉上又沒有笑,楊樹花憑什么每次見你,都像欠你錢似的巴結(jié)你。我偷偷地跟蹤你,有幾次,你從理發(fā)店理發(fā)出來,我就跟了進去。我說,我也理跟剛才那人一樣的,結(jié)果,我只花了十塊錢。原來,你真的是去理發(fā)的。你跟別人不一樣。
我問,你跟蹤我干什么?
老顧說:現(xiàn)在,我把你當(dāng)成親兄弟了,就不瞞你了。我是替楊樹花調(diào)查你呢。當(dāng)然,這是我主動干的,與楊樹花沒有關(guān)系。如果你是去干壞事的,我肯定會把你和楊樹花的事給攪黃了。說到這里,老顧撓了撓頭說,你不敢跟楊樹花好,是不是因為沒有錢?我那找對象的錢,還該用在找對象上。你要多少,我資助你。
老顧說的是資助,不是借。就像有人資助建學(xué)校、資助貧困生上大學(xué)一樣,資助的錢是不用還的??赡缅X資助別人談對象,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我說,錢的事暫時不要你幫助,你先幫我加一個微信群。我托人把老顧拉進了“孟莊一家人”的微信群。此時,群里已經(jīng)硝煙四起了。那些從北京趕來的商人,將石頭挑撿了一遍,竟然一塊都沒有帶走。也就是說,挖出來的上百塊石頭,果真沒有一塊隕石??山酉聛恚豪锏膶υ?,卻讓我脊背發(fā)冷。
孟莊人聊起了我挖出來的那塊石頭。有人說他看過那塊石頭,臥在楓楊樹下,有牛犢大小,渾身閃著金光。有人說,沒你說的那么大,跟一只羊差不多,白天不發(fā)光,夜里發(fā)的是螢光。大家認定我挖出來的那塊,就是001號隕石。接下來,大家討論的焦點就落到那塊石頭的下落上。有人說,八成是孟祥風(fēng)給賣了,要不然他怎么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一個人躲在城里過起了快活日子。有人說,那塊石頭落在我們孟莊,孟莊人都該有份,不能讓他獨吞了。也有人說,不是有人進城找他了嗎,怎么還沒有消息?
老顧下樓后,喊歪頭去小廣場上轉(zhuǎn)呼啦圈。歪頭從一幢樓的樓頂伸出頭來,他大聲哭喊:顧叔,不好了,我媽出事了。老顧三步并成兩步爬上了樓,把楊樹花背了下來,一路小跑送進了工地旁邊的鐵路醫(yī)院。
楊樹花出的事,與我有關(guān)。這天下午,楊樹花的右眼皮跳得厲害。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楊樹花的心里一直揪著,不知這災(zāi)在何處。到了傍晚,看到一股旋風(fēng)在工地上空盤旋,這才算是找到了原因。楊樹花穿著拖鞋爬到了樓頂,將那股旋風(fēng)痛快地罵了一頓。她正準備離開時,見招娣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后。
楊樹花說,你這身子哪能爬樓呢?說著,就要去扶招娣。招娣甩開了楊樹花,問道,你是不是我爸那個相好的?楊樹花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就“嗯”了一聲,算是默認。
招娣說,你快把我爸給你的石頭還給我。
楊樹花摸了摸手腕上的玉鐲子說,這是我自己買的。
招娣說,你別裝糊涂了,我說的是隕石。
楊樹花說,哪有送人送隕石的,就是送給我,我也不要呀。
兩人在樓頂僵持到天黑,才各自放手。楊樹花下樓時,被她罵過的旋風(fēng),從遠處趕了過來,在她的身后推了一把。楊樹花便沿著樓梯滾了下去,兩只拖鞋都甩到了樓下。
老顧送楊樹花看病時,招娣卻在十八樓審問我。還是那兩只涂料桶,她坐一只,我坐另外一只。招娣像獄警在提審犯人那樣問我,那塊石頭到底在哪?我說,被你爺爺藏起來了。招娣說,你朝我爺爺身上推,讓我怎么找?你是不是把那塊石頭送人了?我問,我能送給誰?招娣說,送給誰,你自己清楚。
這期間,我的手機響了有七、八回,招娣把我的手機從包里掏出來,看了來電后,竟然將手機給丟進了水盆里。我猜,那些電話應(yīng)該是楊樹花或歪頭打來的。招娣在審問我時,擋著門的空涂料桶被人一腳給踢飛了,進來三四個壯漢,領(lǐng)頭的竟然是祥雨??磥?,微信群里說的到城里找我的人,已經(jīng)殺到。
我說,老二,你來了,我給你們倒水去。
祥雨說,哥,你就別操蛋了,咱倆還是打開窗戶說亮話,那塊石頭到底在哪?
我想拍拍祥雨的肩膀,讓他坐下來慢慢說。我伸出去的手被祥雨給鉗住了,整條胳膊也被擰到身后。我雙腿一軟,半跪在了地上。
祥雨說,大哥,你還想動手打人呀。
我的血朝腦門上沖。我說,老二,你混……
“混蛋”的“蛋”字還沒有說出口,祥雨身邊的年輕人一巴掌就扇到我的臉上。那人吼道:你喊誰老二,喊誰混蛋呢?你才是老二,你才是混蛋呢。我回頭找祥雨,見他眼里布滿了血絲,像跟我有天大的仇恨。
我突然決定要回孟莊了。在我逃離麥香的這么多年里,孟莊早已不再是原來的村莊了,它變冷變硬了,沒有一點的溫情,兜不住一絲的熱氣。而這些年里,麥香和我的兩個女兒,又該忍受了多少的屈辱,吃了多少的苦頭呀!
我收拾行李時,老顧從醫(yī)院回來了。他說,楊樹花從樓梯上摔了下來,你知道不知道?我問,摔得嚴重不嚴重?老顧說,沒有摔到骨頭,是皮外傷。我說,沒有大事就好。老顧見我朝帆布包里裝被子,便問我這是干什么?我說,回孟莊。老顧說,楊樹花還在醫(yī)院躺著呢,你不去看看她?我說,我不去看她了,我要回老家跟麥香復(fù)婚了。
我把被子和衣服裝進了帆布包,將零碎的生活用品放進一只塑料桶里,打算像當(dāng)年挑著擔(dān)子進城那樣,再挑著擔(dān)子回去。我有一臺臺式電扇,是去年才買的,帶著不方便,我問老顧要不要。老顧沒有接話,而是問我,你這是真的要回去,還是在演戲?我也沒有接他的話,繼續(xù)問他,你要不要?老顧說,不要,你扔了吧。我便用膠帶把它綁在了涂料桶的外頭。
我說,老顧,包工頭欠我的工資,發(fā)錢時你幫我領(lǐng)著,先把楊樹花的錢還了,剩下的還你買藥的錢吧。
老顧一臉驚詫地問,你真的要走呀,那楊樹花怎么辦?
我說,我哪知道怎么辦?她好自為之吧。
老顧說,你這個混蛋。
我也覺得我是個混蛋??墒?,我不混蛋又怎么辦。我哪能為了個人私情,把兩個孩子拋在水深火熱中呢?我要回孟莊,把那片倒塌了多年的天空給撐起來。我說,老顧,我求你一件事,我走之后,你替我向楊樹花道個歉,就說我對不起她,白喝了她那么多蒲公英茶,白吃了她那么多咸鴨蛋……我說不下去了,鼻子和眼睛都是酸的,就像灌了醋。
老顧說:祥風(fēng),你不要回去,你有沒有覺得這事情有些蹊蹺。從招娣喊你“爸”那天開始,日子就沒安穩(wěn)過,你是不是中了招娣的圈套了?
我也覺得事情不對勁。招娣不許我接她叔的電話,還把我的手機給收了去,可是昨天,又分明是她將她叔等人引上樓來。我估計,招娣對她叔的態(tài)度,就像孟莊人對待開挖水塘的態(tài)度一樣,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很快妥協(xié),并達成了一致??墒?,我的主意已定,管它是不是圈套,哪怕是絞索,我也要伸著脖子朝里鉆。
夜色四合,我挑著擔(dān)子下了樓,見到楊樹花披頭散發(fā)地站在大門前。楊樹花用身體攔著門,就像當(dāng)年麥香攔我一樣。楊樹花說,哥,你不能走。我不敢接話,也不敢看她,只顧低著頭向前頂,就頂撞在了楊樹花的身上。楊樹花說,哥,你是不是回去找石頭的,那石頭再值錢,我們不要了行嗎?你要是缺錢,我這里有。歪頭爸的賠償金有好幾十萬呢,那筆錢我一分都沒動,你拿去救急吧。
我說,楊樹花,你讓我走吧。
楊樹花說,我知道你是鞋面上不能沾灰的人,你是不是嫌棄我干過按摩?
我說,不是的,求求你,千萬不要這么想。
楊樹花說:要是你不嫌棄,我也跟你走。我去你老家開理發(fā)店,保證不要你養(yǎng)活。
我不敢抬頭,積攢了多年的淚水,都在這一刻傾泄下來,就像有一條漫溢的河流,披掛在我的臉上。我說,楊樹花,我是回去復(fù)婚的,你跟我去干什么?
楊樹花發(fā)了瘋,她拽著我的行李,把那只綁在桶邊的電風(fēng)扇拽成了兩截。楊樹花抱著電扇的頭部,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哭了幾聲,突然笑了起來。這時,歪頭拿著棍子指著我說,孟祥風(fēng),你跟我媽好吧,你要不跟我媽好,她是要瘋的。我噙著淚水,一頭扎進了深不見底的夜里。
回到孟莊,已是次日的深夜了。孟莊已重新洗牌,老村莊消失了,新的村莊以陌生的隊列站在池塘的一側(cè)。我找到那棵被人遺棄的楓楊樹,在它伸向池塘的枝干上,找到了那顆曾給我家?guī)砻惯\的石頭。它安祥地躺在樹巢里,裹著厚厚的一層苔蘚,如同睡在襁褓中的嬰兒。我一手輕輕地拍著它,一手狠狠地按壓住心臟,生怕它會跳了出來。我想天亮之后再去找麥香,與她分享這個驚天的秘密。
這時,黑夜突然被燈光裂開了一道縫隙,那縫隙快速生長,硬是把黑夜撕成了兩半。有一個老朽的男人——應(yīng)該是那個當(dāng)村干部的叔父,披著衣服從裂縫里走了出來,走到了光的盡頭。剛剛回鄉(xiāng)的祥雨,從黑夜里閃了出來,兩人站在黑與白的割裂處,相互拍了一下肩膀,就完成了交接。祥雨沿著那道縫隙,走到了光線的源頭。有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身影,在光里晃動了一下,燈光旋即熄滅,孟莊又恢復(fù)成漆黑的一團,如同瞎了一樣。
我拍了拍自己的臉,一點都不疼,所以這應(yīng)該是夢,也必須是夢。我仰頭倒在樹椏上,看到一道白光,拖著箭簇一樣的尾羽,從天頂垂落下來,狠狠地刺進我的雙目。我對著孟莊絕望地大喊:我找到了001號隕石。
【責(zé)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