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香來浦洼煤窯,是男人貴成井下砸傷腳的那年冬天。
那天,貴成和幾個工友拆卸巷道的立柱,巖頂碎石意外脫落,躲閃不及的貴成,砸傷了左腳。出院后,一瘸一拐的貴成,去了機(jī)電工區(qū)看倉庫。
倉庫旁邊有兩間閑置的工房,門窗玻璃都已損壞。貴成勤快,業(yè)余時間修修補(bǔ)補(bǔ)。最后,找?guī)醉撆f木板拼個大床,搬了進(jìn)去。
算計(jì)著時令已過霜降,老家地里的農(nóng)活也快拾掇完。貴成就托人捎信讓麥香來煤窯,這樣一來可以照顧自己,二來看看能否讓麥香找點(diǎn)事做。
麥香來窯上幾天,也沒轉(zhuǎn)悠到合適的活。貴成就跟麥香說:要不你在礦上食堂門外支個攤,賣大碗肉吧。
大碗肉也叫白肉,是貴成老家那邊,只有紅白宴席才上的一道菜。
麥香說:成嗎?貴成說:成,窯上的煤黑子從不心疼錢難為自己的嘴,啥好吃啥。
說干就干,貴成壘灶砌煙囪,去炭場拉煤。麥香集市上割肉,買作料。肉是當(dāng)腰帶皮軟肋,去骨去油的五花肉。先切成巴掌大小的方塊,涼水起鍋,大火煮沸,撇沫,至六七分熟撈出。改刀切成一指來寬的肉片入鍋,湯中放姜片、蒜瓣、食鹽,以及裝有花椒、八角、桂皮、香葉等的料包,再用小火慢燉。吃時將肉片盛在碗中,蘸湯汁,皮緊實(shí),肉軟糯,入口即化,唇齒留香。
麥香的大碗肉攤一開張,就紅紅火火。吃肉的,順湯的,還有些圍著看熱鬧。麥香手中抓著,嘴里喊著,臉上笑著,忙而不亂,天生就是塊招呼買賣的料。
日子久了,煤黑子們就沒了大小,棉褲腰似的嘴巴里,啥樣的葷騷話也說。還有裝孫賣呆的,趁著麥香忙活時,上趕著蹭臀拐胸地占些便宜。麥香急了眼,也常罵他們是些不招人待見的東西。可貴成總說:別看這煤黑子嘴碎,手賤,可這心不壞哩。只要咱失不了本分,他們能鬧到哪去。
那時候煤窯的生產(chǎn)條件差,時不時地會出點(diǎn)事故。麥香慢慢地知道,分田到戶后,那些來這的勞力,大都是村里的急漢子,要不誰還會冒險下煤窯。井底的活又臟又累, 這些埋在地下的活人,時時都要揪著心,繃著神,嘴巴也不同往常,嚴(yán)絲合縫,不敢冒出半星兒造次的話來。只有出了井口,見了日頭,煤黑子們才又像活回來一樣。活回來的煤黑子們自然要先犒勞那張嘴,也就由著它說,由著它吃。
可哪里也有不一樣的人,劉大摳就是。大摳算是窯上的老人了,可這些年來,只知道掙錢,卻從不和別人伙著吃根蔥,飯時去食堂打份沒點(diǎn)油腥的大鍋菜,幾分錢的咸菜塊,抱著五六個饅頭吃得淋淋漓漓。大摳吃飯,也好挨著麥香的大碗肉攤子,卻從沒買一回大碗肉。有人也常拿他打趣,大摳也只是笑嘻嘻地說:聞著這肉香就能多吃倆饅頭,夠了。平常,麥香和煤黑子們戲鬧得熱熱火火,唯對這劉大摳例外,麥香懶得理他。
可有一回,劉大摳似改了腸,非要賒麥香一份大碗肉吃,說過兩天就開支,一定補(bǔ)上。麥香頭也沒抬地回道:那就等有了錢再來吃吧,這么摳的人,還怕你不還呢。劉大摳只是笑笑,說行,行。
又過兩天,快到飯時。這礦上氣氛陡然緊張起來,穿著白大褂的醫(yī)務(wù)人員和礦上領(lǐng)導(dǎo),沒命一樣往井口方向跑。原來井下出了塌方事故,而埋住的正是劉大摳。
以后,來攤上吃大碗肉的煤黑子們,竟都念叨起劉大摳的好來。說他摳門,也是沒法的事。家里兄弟四五個,都挨著號等著蓋房娶媳婦。大摳就把這下窯掙的錢,摞成摞,攢成團(tuán),送到家里補(bǔ)虧空。大摳說過,這幾年家里面兄弟都完事了,今年再干一年,和父母一起翻蓋翻蓋老房子,自個也好回家娶媳婦,過清凈日子。
麥香忽覺得咽下了冰疙瘩,涼涼地堵心。
那天,按鄉(xiāng)俗劉大摳的家人來井口拉魂,他們置辦幾樣酒菜,一個穿素衣的侄兒懷抱一只大公雞,跪在井口一邊的空地上燒紙錢。麥香著急忙慌地端去了大碗肉,見那帶著火星的紙灰,在大碗肉上打著旋兒轉(zhuǎn),麥香的心才稍稍安穩(wěn)了一些。
晚上回家煮肉,麥香把那些煤黑子賒賒欠欠的賬本,扔進(jìn)了爐膛,喃喃地說道:往后,下窯的兄弟們來攤點(diǎn),有錢沒錢,都管夠,這賬想起來就還,想不起來了就算。
此時,正往灶中添炭的貴成,分明瞥見,麥香紅紅的眼圈里,有淚水在打轉(zhuǎn)。
【作者簡介】鄒立文,山東萊蕪人,濟(jì)南市作協(xié)會員、萊蕪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常務(wù)理事。小說、散文、詩歌、文學(xué)評論散見《新國風(fēng)》《萊蕪文藝界》等報(bào)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