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
在火車站出站口,我有些不知所措。到處是人和車,還有高樓大廈,城市規(guī)劃得已經(jīng)不是我小時候那個濰坊了。站在馬路邊,時間不長,一輛深綠色出租車停到我旁邊。司機搖下半截車窗玻璃問我,去哪里?四月的陽光溫潤、恬靜,照在司機的臉上,照在他左邊鼻翼那顆顯眼的棕色痦子上,我一下認出了他,我小學同桌,關(guān)大新。我咧嘴笑了。
關(guān)大新沒有認出我來,他有些不耐煩地讓我趕緊搬行李箱上車,說這里停車不能超過五分鐘,超了被攝像頭照下來就得罰款扣分。他跟我說話,并不看我,而是看我旁邊的水泥墩子。他鼻翼旁的痦子像顆子彈趴在那里蓄勢待發(fā)。我慌忙把自己和行李箱一股腦塞進車后座。
關(guān)大新問我去哪里,我說去市社科聯(lián)。我得先去那里找花兒拿到老房子的鑰匙。花兒是二叔的女兒,大學畢業(yè)來濰坊工作,就一直住著媽媽的老房子,一晃快十年了。關(guān)大新不相信濰坊還有社科聯(lián)這么個單位,我耐心地告訴他詳細地址,他才同意拉我去。碰到關(guān)大新是個意外,除了他鼻翼旁的痦子,其余關(guān)于他的一切在我腦海里影影綽綽的。
現(xiàn)在是中午下班時間,路上堵車,幾乎所有的路口都排著長長的隊伍。我想跟關(guān)大新說說話,于是,在一個左拐等綠燈的間隙,我把身子朝前座傾過去。關(guān)大新正低頭看一張佳樂家超市打折的彩頁,上面有土豆、菠菜,還有豬肉的圖片什么的,價格很便宜。我抬頭看了一眼紅綠燈,車子需要進待轉(zhuǎn)區(qū)了。關(guān)大新的眼睛盯在彩頁上,似乎在默默計算價格,車子卻緩緩駛?cè)氪D(zhuǎn)區(qū)。我緊張地看著前面的路,沒有指責他。我不想一上來就跟他鬧得不愉快。畢竟快二十年沒見了。
師傅,你長得像我一個同學。
關(guān)大新的臉上依舊沒有半點表情,他把彩頁扔到副駕駛座上。車子駛過綠燈。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剛要挪動身子靠回去。他開口了。
他說,你叫什么?我一驚,這家伙認出我來了?沒等我回答,他又問了一遍。我突然想逗逗他,于是,我說,我叫塔娜。我把跟小童戀愛時他給我取的名字說了出來。這么奇怪的名字,關(guān)大新從后視鏡里掃了我一眼。我說,我家是內(nèi)蒙古的。我把小童的籍貫變成了我的。關(guān)大新一下放松下來。關(guān)大新的放松讓我很奇怪,甚至他說話的語調(diào)更加傲慢了一些。他伸手捋捋頭頂直硬的毛寸說,你長得很像榆錢。我一愣。榆錢是我的小名啊,這個家伙在逗我嗎?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后視鏡中只能看到他以鼻子為主的部分,不說話的時候,那顆痦子顯得端莊矜持。
榆、榆錢是誰???我這樣問,心里并沒有底。他沒有回答,因為到勝利東街了。他問我,勝利東街幾號?我說了門牌號,然后又問了一句,榆錢是誰?。课也桓市木瓦@樣下車。
關(guān)大新把車子停在市直機關(guān)綜合大院外面,透過車窗玻璃看大門口掛的那一溜名稱各異的牌子,然后很不可思議地說,還真有社科聯(lián)這么個單位。他顯然在等我付錢。我扒拉錢包,等待他回答榆錢是誰。榆錢是我老婆,關(guān)大新等得不耐煩了,給我扔過一句。我在后座愣怔住了。
付完車費,我要來關(guān)大新的電話。我說,我要在這里待一段日子,沒車不方便。你從內(nèi)蒙古來這里做什么?關(guān)大新問。我想起剛上車時開的玩笑,略尷尬地笑了笑。
打過電話后,我在大門口等了不多會兒,花兒出來了。見到我,她很高興,抱著我跳了幾圈,一個勁說,姐,你來怎么也不提前說聲呀,我好準備準備?;▋汉苁?,眼睛周圍全是褶子。我摸了摸她的臉,骨頭硬得硌手。她為難地看著我說,姐,我的車子電瓶老了,載不動你。打車,打車,我搶著說,然后開始給關(guān)大新打電話。
我讓花兒先走,我在門口等關(guān)大新。等待的過程,媽媽給我來了個電話,問家里的座機怎么沒人接,你這陣不是休年假嗎?我說,團里臨時有個任務(wù),我來外地了。什么任務(wù)?你不在濟南?去哪兒了?媽媽一直是這樣,在她面前,我必須是透明的,全身的脈絡(luò)她都要了解得一清二楚。我不愿意讓她知道昨晚的事。我說,劇團有新的安排,跟下面縣市區(qū)交流演出。媽媽疑惑地應(yīng)了兩句,忽然問,小童呢?我耐心地回答她,小童不是在花店里嗎?媽媽掛電話時不滿意地說,歇兩天都不行,不就吹個長笛,離了還不行了?我吁一口氣,把手機放進包里。剛放進去,又聽到有鈴聲傳出來,我趕緊拿出來看,屏幕是黑的,什么也沒有。
我心里空蕩蕩的。坐在關(guān)大新的車上,告訴他去坊茨小鎮(zhèn)以后,我沒再吭聲。關(guān)大新幾次從后視鏡里看我。最后他忍不住了,問我去坊茨小鎮(zhèn)干嘛?去觀光?我胡亂應(yīng)了一聲。他說,來濰坊最應(yīng)該去看的就是坊茨小鎮(zhèn)。解放前那里是德國和日本的殖民地,坊茨小鎮(zhèn)就是取自德語譯音。他的口吻居然頗為自豪。然后,他開始跟我講德軍占領(lǐng)小鎮(zhèn)17年,在那里掠奪了幾百萬噸煤炭,日軍占據(jù)31年,掠奪了多少資源……這些痛訴沒多久,關(guān)大新話鋒一轉(zhuǎn)接著說,他們留下的德日式建筑還是蠻漂亮的……我現(xiàn)在相信,關(guān)大新真的沒有認出我來。
坊茨小鎮(zhèn)在坊子老城區(qū),離社科聯(lián)有一段距離,我沒有制止關(guān)大新的解說。大概這些年去那里觀光的游客不少,他也訓練有素了。這一路他給我背誦了很多關(guān)于坊茨小鎮(zhèn)的解說詞,我都沒有吭聲。我等著他說,他的家也在坊茨小鎮(zhèn)。
過了老鐵路橋,高樓大廈逐漸稀疏,地里不時閃過成片的白楊樹和蔬菜大棚。我降下車窗玻璃看著外面。沒出我所料,在軌道邊等火車通過的間隙,關(guān)大新說,我以前也住坊茨小鎮(zhèn)。我的好奇心一點一點又被他提上來。你現(xiàn)在不住那里了嗎?我問。他提高嗓門,開什么玩笑,我早就把那里的老房子賣了,現(xiàn)在在市中心奎文區(qū)買了電梯房。火車拉著長笛駛過去了。跟小時候看到的一樣,是列貨車,車廂不多,行駛得很慢。我想跟關(guān)大新討論一下這列火車和長笛。關(guān)大新開始描述奎文區(qū)的繁華和熱鬧。你跟榆錢是怎么認識的?我打斷了他。我以為他會尷尬或者解釋,榆錢不是他老婆,他只是開玩笑說說的。可他沒有,他似乎很高興我談到榆錢。他說榆錢是他小學同學,他們一直是同桌。榆錢的家庭條件好,爸爸媽媽都是文化人。她也很有教養(yǎng),從不歧視他,經(jīng)常從家里拿好東西他吃。我快速在腦海里搜羅了一遍,沒有找到小時候帶東西給他吃的記憶。
去坊茨小鎮(zhèn)后半部分的路,關(guān)大新跟我講了許多榆錢小時候?qū)λ玫氖虑?,可哪一件我也不記得。我的沉默沒有影響到他。他說,那年夏天,他穿了雙白色的新球鞋,班里男生上體育課時,合伙踩他的腳,而且只踩右腳。于是,他左腳的鞋子是嶄新的,右腳的鞋子卻已是茍延殘喘了。是榆錢幫他訓斥了那幫男生,并且給了他幾塊白粉餅,讓他洗完鞋子涂上去,曬干后就跟新的一樣了。榆錢夏天最喜歡穿的是一件白棉布裙子,裙子的下擺用黃色的金線繡著一圈小花。他偷偷觀察過,那是些蒲公英花,小傘一樣,很好看。關(guān)大新對這件裙子進行了詳盡的描述,描述的語氣溫和輕柔。最后他說,有次下雨裙子上的蒲公英弄上泥點,變臟了。榆錢走路時老是盯著泥點看,關(guān)大新就替她著急,生怕她不小心摔倒。關(guān)大新口中的這條裙子,把我重新拉回坊茨小鎮(zhèn)和小鎮(zhèn)的學校。那個泥點最后被媽媽洗去了,裙子直到現(xiàn)在還在我的衣櫥里掛著。我不知道,原來上面還沾有關(guān)大新的目光和關(guān)切。
于是,你們長大后就結(jié)婚了?我戲謔地問。關(guān)大新很自然地說,是啊,我們很順利地結(jié)婚,生了一個兒子。兒子學習跟榆錢一樣好,我們準備讓他考清華大學。我有點坐不住了。我拿不準他是不是早就認出我來了,正在逗我玩呢??煽此麌烂C認真的樣子,又不像開玩笑??於隂]見了,不會一見面就開這樣的玩笑吧。榆錢對你好嗎?我猶豫了一下,問他最后一個問題。好啊,怎么會不好?關(guān)大新奇怪地反問。就是她工作太忙了,不按時吃飯,胃不好。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腹部。
坊茨小鎮(zhèn)沒有變,北方普通民房中夾雜著德日殖民時期建造的尖塔斜頂?shù)漠愑蚪ㄖ?。不寬的主路上面覆蓋了一層薄瀝青,有些地方凹了下去,車子行駛在上面像是行駛在波濤起伏的海面上。我讓關(guān)大新把車停在三馬路路邊,我想步行回去,一路看看小鎮(zhèn)。關(guān)大新把行李箱放到我身旁,又一次打量我說,你長得真像榆錢啊!
我拖著行李箱,從紅磚鋪就的胡同中穿過。胡同里很安靜。鎮(zhèn)上的住戶大多都搬遷了,政府要對這里進行棚戶區(qū)改造,保護那些老建筑。媽媽堅決反對搬遷,我聽到她不止一次對著電話怒斥,我們即使不回去住,那里也是老王家的根,我們不搬!那些勸解電話最后都被她屏蔽拉黑了。行李箱的輪子被碎石硌得不轉(zhuǎn)了,我提著它走得有些吃力。昨晚離開小童花店的時候,我除了帶上夏天衣服,還額外放上了一件毛衣和一件羽絨服。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在這里住多久。
花兒給我來電話時,我正拎著箱子站在小鎮(zhèn)廢棄的老火車站。小時候我眼里高大威武的火車站現(xiàn)在變得狹窄陳舊,兩邊的青磚門垛成了受保護的古建筑,被罩在大玻璃罩里面,像兩個巨大的標本。不遠處豎立著一個白漆斑駁的站牌,上面寫著坊子站。只要我再往前走兩步,就會看到站牌下面的一行小字,十三公里站。小時候,我和班里的同學經(jīng)常跑來自導自演“坐上火車去十三公里”……被這里穿鐵路制服的大人們轟走過。里面似乎沒有關(guān)大新。同學一起玩,從沒人叫他,到現(xiàn)在我也沒弄明白這是為什么。難道因為他臉上長了一顆我們都沒有的棕色痦子?
花兒給我騰出最好的一間臥室。臥室的窗外是一大蓬紅色的月季花。小院里到處是這樣一蓬那樣一蓬的月季,各種顏色都有,種得沒有章法和規(guī)律。我說,如果在這些花上打個木框就是一幅油畫。花兒說,其實沒有正經(jīng)播種,前年春天,隨手在院子里揚了一把種子,就長成這樣了。
花兒隨手拿個空礦泉水瓶,出去掐那些嫩月季花枝。姐夫還好嗎?花兒問我。我說用不用我去拿剪刀?花兒說不用,掐幾枝裝瓶放在你屋子里,可香了。我就站在旁邊看她用長指甲把月季花嫩枝掐出水來。
飯后,花兒陪著我在胡同里散步,鞋跟打在紅磚路面上沓沓響。胡同里的老鄰居們都搬走了,有幾戶的門鎖上還包著防雨用的塑料袋,就像他們只是出趟遠門一樣。被鎖住的院墻上,爬滿濃綠的薔薇葉子和粉色的花朵。姐,出什么事了嗎?花兒挽我胳膊的手臂緊了一下。我說沒有,就是想回來看看?;▋簭膲ι险乱欢渌N薇花別在耳邊。我看到胡同口那棵老榆錢樹枝繁葉茂,心里不覺松快了一些。我放開花兒的手臂,讓她回去,我想自己一個人待會。
跟小童談戀愛的時候,我說要帶他回來看看這棵老榆錢樹,爸爸就是借它的名字送給了我。爸爸去世后,我又說,帶小童來看看它,它是我的親人??墒俏覀円恢睕]有回來。開始的時候小童還很熱切地回應(yīng)我。他從醫(yī)學院辭職開花店后,我們就再也沒提過這件事。
那晚,在老榆錢樹下,我坐了很久,想了很多事情,包括白天關(guān)大新說的那些?;▋簛碚椅业臅r候,天灰蒙蒙的就要亮了。
第二天,我躺了一天。快到傍晚的時候,我發(fā)燒了。花兒還沒下班。我給關(guān)大新打了個電話,我沒說發(fā)燒,我說要出去逛逛。出去逛逛比吃退燒藥管用,散散心就好了。關(guān)大新在小鎮(zhèn)的三馬路接的我。他問我昨晚住在小鎮(zhèn)嗎?對小鎮(zhèn)有什么看法?看他的眼神不像開玩笑。他真的沒有認出我來?我沮喪地把頭靠在車窗上說,去哪兒都行,透透風。
關(guān)大新按下前面的“空車”燈,車子駛出了三馬路。路上的女孩們都開始穿夏裝了,雖然天氣早晚還有點涼。她們腳上穿著精致的細帶涼鞋,或是簡單的人字拖,身上一律是飄飄的長裙,仙里仙氣的。
你家榆錢好嗎?我坐直身子,使勁搖了搖頭,里面昏昏沉沉的。關(guān)大新對我的問話絲毫沒有感覺不適應(yīng),他平靜地說,當然好啊。她現(xiàn)在正在考注冊會計師呢。很難考。有時我晚上睡醒一覺了她還在學習,我就起來給她煮黑芝麻餡的湯圓當夜宵。她吃湯圓只吃黑芝麻餡的。關(guān)大新口氣頗為驕傲。我不知道該怎么接話。關(guān)大新一說起榆錢,就關(guān)不上話匣子。她上學時數(shù)學就好,她是我們班的數(shù)學課代表。我知道自己打小數(shù)學好。上高中時,就因為執(zhí)意去了藝術(shù)班,媽媽要跟我斷絕母子關(guān)系。聽關(guān)大新滔滔不絕地說著榆錢的事情,我懷疑,他老婆可能真的叫榆錢,這個跟我同名的女人正在家備戰(zhàn)注冊會計師。榆錢娘家是哪里?我想進一步驗證下自己的猜測。關(guān)大新對這個問題感覺很好笑的樣子,當然是坊茨小鎮(zhèn)啦,我們是小學同學,一起長大的。我把車窗玻璃全部降了下來,我需要透透氣。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發(fā)燒,只是覺得腦子里被攪得更混沌了。
塔娜,你在這里住多久?關(guān)大新問。我對塔娜這個名字感覺陌生和新奇。聽到有人這樣叫自己,心頭一震。塔娜會有個什么樣的人生?我,我要住很久。我試試額頭,微微發(fā)涼,不燒了。我不知道關(guān)大新拉著我到了哪里。關(guān)大新說,到佳樂家超市了,我們進去看看吧。我要交班了,晚上別人開。關(guān)大新手里晃動著一張佳樂家超市的宣傳單。
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關(guān)大新對于超市的肉類和菜類哪些打折、哪些不打折,了解得非常透徹。剛進去,他并不買,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逛。他說打折還不到點呢,再等一會兒。關(guān)大新的個子不高,可塊頭不小,顯得他整個人方方正正的。
花兒來電話問我在哪兒,我說在逛超市。說話的空隙,我瞅見關(guān)大新往賣雞蛋的地方跑,很多老太太也往那邊跑。發(fā)生什么事了?我匆匆掛斷電話,跟著過去。原來這個時間段,雞蛋打折,每斤便宜兩毛錢,每人限買五斤。關(guān)大新擠在里面,手跟游泳一樣,四處扒拉,不讓外人近身。他擠到雞蛋跟前,埋下頭挑揀的時候,終于被一起搶雞蛋的老太太們淹沒了。
這晚關(guān)大新很高興,他拎著五斤雞蛋、一顆包菜、四棵芹菜,邊走邊說,今晚運氣真好。他臉上細密的汗珠在超市白熾的燈光下亮閃閃的。結(jié)賬的時候,他看到我手里的口紅要四百五十七元,眼睛睜大了。他吃驚地說,你瘋了嗎?把這么貴的東西涂到嘴唇上?我問榆錢不用嗎?他說,她才不用這些呢!
我手里握著口紅,關(guān)大新拎著打折的雞蛋和蔬菜,我們一同出了佳樂家大門。關(guān)大新說,讓來接班的伙計把你送回去吧。我看了看他手中的菜說,你呢?他說,那兒有共享單車,騎到家正好做晚飯。我說我走著逛逛,路也不遠。關(guān)大新拎著菜轉(zhuǎn)身走了。我發(fā)現(xiàn)他走路時左腿一拐一拐的。我記得上學時他的腿好好的。
早上我還沒有起床,媽媽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她沒有問我在哪里,只是口氣強硬地說晚上必須在濟南的家里見到我。否則,你就不用叫我媽媽了!媽媽的聲音很大,震得我耳朵里面嗡嗡直響。你說你們這是要鬧哪一出?!我干咽了一口唾沫說,媽媽……其實我知道,說服她很難,她倔起來比坊茨小鎮(zhèn)的石頭墻還堅硬,可是我不得不試試。我說,媽媽,我現(xiàn)在在老家,在坊茨小鎮(zhèn)。我感覺媽媽愣了一下。你,你躲回老家就能解決問題嗎?雖然還是質(zhì)問,可是她的口氣明顯軟和下來。這給了我一些鼓勵。我說,我跟單位說好了,我要在這里搞個長笛獨奏會,所以提前回來看看。我開始說得很艱難,等到長笛獨奏的念頭一出來,我振奮起來。我的腦子里開始琢磨真的搞個長笛獨奏會。我跟媽媽撒嬌,別管我,我都這么大了。媽媽嘆了口氣說,你的終身大事我倒是沒管你,看看你把日子過成了什么樣子?在那里散散心也好,只是別把那個獨奏弄砸了,讓叔叔嬸嬸們笑話。說最后這些話的時候,媽媽的嗓音有些暗啞。
我給關(guān)大新打電話,讓他拉著我在小鎮(zhèn)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長笛獨奏放在哪里合適。關(guān)大新還是在三馬路接我,聽到我要開長笛獨奏會,他不屑地說,你們這些人,凈整些沒用的,能頂吃還是頂喝?我戲謔問他,你家榆錢喜歡這些不頂吃不頂喝的東西嗎?關(guān)大新沒吭聲,他打方向盤把車子拐向另一個方向。殖民時期德軍用過的司令部、醫(yī)院、電報大樓、郵局、還有煤礦、修女樓、學校、兵營等在我們眼前一一路過,一切還像小時候看到的樣子。車子駛到老火車站時,我問關(guān)大新,你去過十三公里嗎?關(guān)大新話音里帶著笑,仿佛我提了個很好笑的問題。他說,鬼知道是不是真有那么個地方。
車子剛到老供銷社那條街,關(guān)大新又開始掉頭。我問怎么了?關(guān)大新說,忘了今天逢集,前面過不去。我看前面街兩邊擺滿了蔬菜肉架還有衣物百貨,不少人正在趕集。我疑惑地說,整個鎮(zhèn)不是差不多都搬遷了嗎,怎么集市還在這里?關(guān)大新說,人大概都懷舊吧。
關(guān)大新把車子掉頭后停在路邊,說等會兒,就跑到路對面去了。有個小姑娘正在那里擺攤賣首飾之類的東西。關(guān)大新仔細挑選了半天,最后舉起一串亮晶晶的東西隔著路給我看。在太陽的折射下,他手里就像舉著團五彩的光芒。我趴在降到一半的車窗上笑著朝他點頭。關(guān)大新付完錢很快跑了回來。他坐回車里,把那串東西遞給我。是串黃色的玻璃手釧。我夸贊說很漂亮呀。關(guān)大新笑了笑。他說,給榆錢買的。
我們剛轉(zhuǎn)彎到教堂那條街,關(guān)大新接了個電話。聽不到里面說什么,可是看到他陡然挺直的身子,我覺出了他的緊張。他掛斷電話說,你自己先轉(zhuǎn)轉(zhuǎn),辦完事我下午去接你。我下了車,看他開車急匆匆走了。
吃午飯的時候,關(guān)大新來電話說,事情沒有辦完,下午不能去接你了。我趕緊說你去忙吧,我這邊不著急。我還沒說完,關(guān)大新就把電話掛斷了?;▋赫f,吃完飯我?guī)闳ユ?zhèn)上的心理咨詢室玩吧。是你朋友開的?花兒說不是,我在那里做治療一年多了。屋子的天棚上掉下一小塊泥巴,砸在花兒的肩膀上,她不在意地拍了拍,繼續(xù)喝粥。
心理咨詢室在一家叫“小鎮(zhèn)往事”的主題餐廳旁邊,這里的房子多是德日殖民時期建造的。統(tǒng)一暗紅的蘑菇石墻裙,淡黃的水泥拉毛外墻,褚紅色牛舌瓦?;▋赫f政府正在修葺這些老建筑,前陣還專門邀請德國專家來看過。我說怪不得它們就像沒變老似的?;▋赫f,有時候下班晚了回來,遠遠地看到黃昏的小鎮(zhèn),恍若進了中世紀的城堡。我想起二十年前那些在城堡里玩耍游戲的孩子,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過得怎樣,包括關(guān)大新。
心理咨詢室門前圍了很多人,他們正在往里抬桌子和床??吹轿覀冞^去,有個穿中山裝的男人出來跟花兒打招呼?;▋航o我介紹說,這就是我們的心理咨詢師祁老師。祁老師的頭發(fā)灰白,神色嚴肅,像個退休的大學教授。他朝我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赫f,都是新買的?祁老師說,對。今天不行,你看正重新布置呢?;▋赫f那我明天再來吧。
花兒跟祁老師約好明天的時間,然后拉著我走了。路上花兒告訴我,祁老師其實是區(qū)劇團的喜劇演員,兼開心理咨詢室。我想象不出這么莊嚴的一個男人,會在喜劇中扮演什么角色。我回頭看了一眼心理咨詢室的方向。有個方方正正的男人正在跟祁老師說話,比比劃劃做著手勢,很著急的樣子。我停住腳步?;▋阂餐W∧_步。遠遠地看到祁老師跟那個男人走了。男人走路左腿一拐一拐的。
關(guān)大新聯(lián)系我是三天之后了,我正在院子里列獨奏會的曲子名單。院里的月季花開了,靠墻根那叢,每一朵開得有碗口大,在太陽的照射下,散發(fā)出甘甜的香氣。關(guān)大新來電話說,我在三馬路等你,你出來吧。還有,帶上你的笛子。我趕緊跑進屋子去拿笛子。
關(guān)大新一見到我就說,昨晚我想到一個地方,就是鎮(zhèn)上的禮堂,那里合適,小時候我經(jīng)常去玩。說到這里,關(guān)大新用手摸了摸頭頂又說,當然還有榆錢。我們在禮堂玩捉迷藏。榆錢藏在窗簾后面,我就裝找不到她,不出十分鐘,她保準自己跑出來。我喜歡一個人坐在窗簾后面,她不行,女孩子膽小。我想象不出一個人坐在天鵝絨窗簾后面是種什么感覺。三馬路離禮堂很近,不到十分鐘我們就到了。關(guān)大新跟在門口吸煙的看禮堂大爺隨意招了招手就帶我進去了。
禮堂里有些灰塵的味道。陽光從高大的玻璃窗照進來,耀在一排排長條凳上,我恍惚回到了小時候,我們正排隊進來過六一節(jié)。關(guān)大新說,你上臺吹一下笛子,試試感覺。我沿著側(cè)門的水泥梯一步步登上臺子,變成了那個為慶祝兒童節(jié)上來表演節(jié)目的小女孩。
坐在臺中央的方凳上,我開始吹《亞麻色頭發(fā)的少女》。這首曲子我曾經(jīng)隨團在維也納金色大廳吹過。小童一次也沒聽過?;貒笪冶緛硐氪到o他聽,可是花店的地方太小,不適合吹長笛。
關(guān)大新坐在空蕩蕩的臺下,充當我的聽眾。我一共吹了三首曲子。第三首剛吹完,我發(fā)現(xiàn),關(guān)大新旁邊的長條凳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個小男孩。
看到我看他,男孩站起來大聲說,第一首好聽。我說,那首是世界名曲,你喜歡嗎?喜歡。我媽媽以前也是吹長笛的,她也在這個臺子上吹過。我說,你家是鎮(zhèn)上的?男孩點點頭,我媽媽去年跟我爸離婚了,我怕她回來找不到我。我爸每次想從這里搬走,我就裝病嚇唬他。說完男孩縮肩捂嘴笑起來。男孩縮肩捂嘴笑的樣子,讓我恍然想起小時候屋后那個喜歡穿天藍色滑雪衫、騎著單車吹口哨的少年。我說那我再吹一次《亞麻色頭發(fā)的少女》給你聽吧。關(guān)大新趕緊擺擺手說,可以了,下來吧,再吹就耽誤我出車了??吹轿覜]有下來的意思,關(guān)大新往臺前走了幾步說,對了,昨晚我跟鄰居說起你這個演奏會,他是市群藝館的,他說要你做好心理準備,到時候有可能就你自己在臺上吹,下面沒幾個人,就跟今天這樣。說著關(guān)大新朝后指了指。關(guān)大新身后是一排排長條凳子,列兵一般整齊。
男孩搶著說,沒事,我跟爸爸來聽。以前媽媽吹長笛的時候,就是我跟爸爸聽。我還會唱歌呢。不信,我上去唱一首你聽。說著男孩就像怕被阻攔一樣,朝臺子飛快跑來。關(guān)大新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坐回長條凳上。男孩背著手筆直地站在舞臺中間,開始唱:你是我的佳偶,你是我的良人,無論貧窮富貴,一起走到白頭……這幾句歌詞男孩反復唱了好幾遍,最后是被關(guān)大新打斷的。關(guān)大新說,可以了,我送你們回去吧。男孩不甘心地問我,我唱得好不好?我說誰教你的?男孩得意地說,我爸爸。我爸爸說,當年他就是唱這首歌追求我媽媽的。他讓我好好唱,指不定哪天媽媽就回來了。
我拉著男孩朝臺下鞠躬謝幕。男孩很興奮,一連朝臺下鞠了好幾次躬。走出禮堂的時候,男孩問我,我們明天還來嗎?我說你媽媽去哪里了?他說,去了十三公里。我說去那里干嘛?男孩被風嗆到了,咳嗽了一會兒,嗓子不清亮地說,她走時提著一個綠色的行李箱,站在門口跟我說去那里看看。她說去看看的時候眼睛可亮了。說著,男孩抬頭看我。我一下一下摸著他的后脖頸。我聽到包里傳來手機鈴聲,這次我沒急著拿出來看,我知道跟前幾次一樣,這依舊是我的幻聽。
我沒有坐關(guān)大新的車,我想跟男孩走回去。關(guān)大新安慰我說,獨奏會沒人來也沒事,到時候我約開出租車的哥們兒來聽。我沉默了一會兒說,大新,那不是我想要的。關(guān)大新對這個稱呼很吃驚,我感覺他盯著我的背影看了很久。
早上我給關(guān)大新打電話,我想讓他過來把我送到市高鐵站。關(guān)大新沒有接電話。我收拾東西時,他打過來了。電話里面聲音很雜亂,就像是在大街上。他說讓我自己打輛車吧,他過不來。
我是在中心街打的車,出租司機是個白皙肥胖的男人。他說,我們走四馬路吧,那里車少不堵。
我們一路無話,很快到了四馬路的十字路口。平時人煙稀少的四馬路,今天卻有烏泱泱的人群堵在那里,就像小時候放學我們圍在路邊看馬戲表演。出租司機說,關(guān)大新這個挨千刀的瘋老婆呀,又出來表演了!關(guān)大新?關(guān)大新的老婆是個瘋子?胖司機干笑兩聲說,你認識他?可不,當年相親被騙了,都勸這個狗日的蠢貨離婚,他不聽,自作自受!他,是有個兒子嗎?司機干笑兩聲,兒子?誰娶個精神病還敢要孩子?
車子駛到近前,人群散開一些。關(guān)大新正吃力地抱著一個女人往路邊拖。女人的頭發(fā)理得很短,眼睛里閃耀著灼灼的亮光,伸胳膊伸腿地掙扎得極厲害,就像一條岸上的活魚。關(guān)大新的臉上全是汗。
祁老師拎著一個黑皮包,從人群后面擠進去。他還是穿著中山裝,一臉嚴肅地上前按住關(guān)大新的手,跟他說了幾句。關(guān)大新聽話地松開女人,用手擦了擦臉上的汗。得到解放,女人并沒有跑,而是筆直站好,伸展胳膊,像一名交通警察那樣,開始指揮交通。周圍鋪天蓋地的笑聲驚起樹上一大片鳥兒。女人也跟著咧嘴笑。她胸前用紅繩栓住的黃色玻璃手釧,在陽光下閃耀出一團五彩的光芒。
出租車在女人的指揮下,緩緩駛了過去。胖司機問我,你剛才說要坐火車去哪里?我說,十三公里。說完,我感覺臉上濕漉漉的,摸了一把才發(fā)現(xiàn)是淚水。
【責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