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興家
你躺在竹林里午睡的時候,有兩個男人走過你的家鄉(xiāng)。但你不可能知道,當時你正在做夢。這場夢像是電影空鏡頭:塌了一半的土墻略顯干凈,墻上掛著一把用舊的鐮刀,刀把是桃樹枝做成的;墻頭斜靠著一把生銹的鋤頭,鋤把不是桃樹枝做成的;土墻后面有高過人頭的荒草,暫時還沒有風吹過,這些荒草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你聽到說話聲,卻看不到一個人影。你試著坐起來,發(fā)現(xiàn)手和腳無法動彈。
“這里風水好,多年以前應該住著大戶人家?!?/p>
“那可不,亮朝皇帝下江南都在這里留宿過?!?/p>
“亮朝?”
“是的,非常短暫的一個朝代,被歷史學家忽略掉了。”
其實這是那兩個男人的談話。在寬闊的陽光下,他們的聲音傳得很遠。
這時候開始有風吹來,那些荒草輕輕晃動,你聽到“吱”一聲,土墻上竟然有一扇窗戶,突然間被風吹開。一個嬰兒從土墻邊爬過來,看起來手腳很伶俐,不一會就爬到你身邊,伸出手摸向你的臉(假設人有靈魂,你的靈魂一定在深處,不停地喊救命)。你感到一陣懼怕,努力地要坐起來,但手和腳依舊無法動彈,思維卻異常清晰。當嬰兒的手碰到你的臉,你“啊”地叫出聲來??偹阈蚜诉^來,夢中的一切消失了。
那兩個男人已經(jīng)遠去,他們細小的背影仿佛這場夢。漸漸安靜下來,像竹林里的蟬沒有鳴叫,像醒來的你不再恐懼。你坐起來背靠一棵斑竹,心跳還沒有降慢速度。你揉著胸口做一次深呼吸。土墻又出現(xiàn)了,一只剛偷食過的野貓蹲在墻上,豎著尾巴,目不轉睛地盯著你,像是威武的將軍。陽光還是那么寬闊,你站起身來拍拍屁股,無意間看到墻腳落滿塵埃。
蟬是瞬間鳴叫起來的,很快遍布整個竹林。你來到溪邊想捧水洗臉,但小溪是干的,連水的痕跡都沒有。你說:“這已經(jīng)不是小溪了。”剛偷食過的野貓叫了一聲,根本不像是回應你。你還是回頭看一眼,它朝你張嘴露出獠牙。一只蟬慘叫著飛進它的嘴里,它極其驕傲地嚼碎吞下。你緩緩抬起右手,用手指比作槍對準剛偷食過的野貓。它對你做了個鬼臉,然后轉身跳下墻,消失在荒草深處。
蟬還在大聲地鳴叫,你小心翼翼走進竹林,不時停下用“手指槍”瞄準發(fā)出異響的某處,異響停止后你又繼續(xù)前進。直到太陽泊在山頂,你看到土坡上站著兩個男人,他們面對著夕陽抽煙;煙霧沉默地上升,像他們一句話也不說。你站在荒涼之上,瞄準左邊男人的頭部,又瞄準右邊男人的頭部。這個動作你重復了幾次,卻始終不敢開槍。你擔心一個男人倒下后,另一個男人回頭看到你的“手指槍”,如果他放聲大笑,那你就失去全部的勇氣。
在你猶豫不決的時候,你聽到兩聲槍響,那兩個男人倒下了。不知道是誰開的槍。你四處看,一個人影也沒有?!拔疫€沒來得及開槍呀。”你在心里說,感到有些懊悔。你跑過去看,那兩個男人的胸口被打穿,鮮花般的血液順著土坡的溝壑流淌,成了一條小河。你閉上眼睛,看不到多年前含淚死去的她,可是夕陽依舊溫熱,河上沒有孤舟。你有點想哭泣,但沒哭出來。你像蟬那樣瘋了一般,在這個季節(jié)里奔跑。在黑夜來臨之前,你跑過的地方,立即荒草叢生。
那時候你和她生活在樹林里,你們從春到冬都赤身裸體,學著動物覓食和做愛。她總是問:“我們就這樣嗎?”你說:“等時機成熟了就養(yǎng)一群螞蟻?!彼f:“可是我想念那些朋友。”說著她掉下眼淚。
一直沒有風吹過,眼淚就掛在蛛網(wǎng)上,斷了腳的蜘蛛已經(jīng)入睡,平靜地呼吸著。她一邊哭一邊逗著蟑螂玩,捏著觸角把蟑螂提到空中,晃動著轉圈子?;瘟藥兹Γ|角斷了,蟑螂摔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怪叫。你笑著說:“這玩意還挺有意思的。”蟑螂憤怒了,飛起來在你臉上咬一口,然后死去了。她停止哭泣,向你靠過來問,嚴重嗎。你捂著臉搖頭說,沒事。
兩個獵人出現(xiàn)了,他們同時用槍對準你們。你趕緊拉她躲到石堆后。獵人還是開了槍,但只響了一聲,她的額頭被打穿,第三只眼睛處冒著血。你抱住她,她的右眼角有淚水,嘴唇動了動,不知道是在說什么。你突然哭泣,獵人又開了一槍,掉下幾塊石頭。接著槍聲亂成一團,你放下她,捂著臉逃跑。
你完全弄不清方向,跑著跑著眼前一黑,被兩個獵人擋住去路。他們驚訝得半張嘴巴,你看到他們的門牙間都有縫隙。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原來你不是亮朝人呀。”
現(xiàn)在太陽已經(jīng)落到山背后,你回到土坡上。那兩個男人的血已流盡,他們的胸口開出碩大的黑色花朵。你分別掰開他們的嘴唇,門牙間都有著縫隙。你突然想抽一支煙,但你搜遍這兩個男人的身上,只搜出一張紙條和一個避孕套。紙條上寫著:我們不是從亮朝來的獵人。夕陽的光線全部暗下去,天邊飄來一團團黑云。你從包里掏出打火機,毫不猶豫點燃紙條和避孕套,它們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燃燒聲,響徹整個黃昏。直到晚風吹來,火光逐漸熄滅,你才起身回家。
風聲越來越緊,你似乎看到母親走出田野,她身后的莊稼倒成一片,在關鍵時刻等待重生,或者死亡。風聲越來越緊,夜色像誰的黑發(fā),從天垂落下來,脫韁的馬四處奔跑,叫聲亂成一片。有人跟隨一匹花色馬跑,不停地呼喚它的名字,試圖抓住它的尾巴。你知道那個人不是父親。風聲越來越緊,年幼的你提著雨傘走出土房,眼睛比閃電還亮,呼喊聲比雷鳴還響。然而風聲越來越緊,你撐開雨傘擋住風,卻被吹得忽左忽右。你大哭著喊母親,母親在遠處朝你招手,她手中的鐮刀掙脫束縛,瞬間起飛。你那矮小的母親,一腳深一腳淺,在夜色里拼命追趕。
此刻的你流下兩滴淚水,發(fā)現(xiàn)一場暴雨正從遠方趕來。很快暴雨就下到面前了,猛烈得像一場戰(zhàn)爭。你想起她說過的一句歇后語:“林中避雨——淋雨。”于是你離開竹林,走進無邊的荒草中。
你看到八個壯漢抬著一口紅色棺材,后面跟著一群穿苗族服裝的人,他們無聲地哭泣著。你知道棺材里躺著的不是父親,是那個追趕花色馬的人。他一把抓住馬尾巴的時候,被馬一腳踢中頭部,他喊了一聲馬的名字,就倒下死去了。花色馬回頭看了死者一眼,然后繼續(xù)奔跑,跑著跑著它感到心痛,死者生前對它那么好,用失蹤的兒子的名字給它命名?!耙馔?,意外?!被ㄉR大叫兩聲,回到死者身邊,聞他的鼻息,放聲大哭起來。但在葬禮上,花色馬還是被殺了,人們都說它的肉不好吃。
你打了一個哆嗦,回過神來,不見送葬隊伍,暴雨已經(jīng)停了。你在濕漉漉的荒草中,尋找他們留下的足跡。風從身后吹來,水塘里泛起漣漪。你兩手空空,抬頭望著遠方,喊不出聲音。一行螞蟻緩緩爬過,水塘里映出你模糊的身影。你不斷地深呼吸,在這無邊的荒草中安靜下來,構想一些比針尖還細的事情,不小心就能刺傷這個世界上的人。風從身后吹來,你站在原地聽到山背后傳來哀歌,但你已經(jīng)不再心慌。你閉上眼睛,夜就很深了。你想,還是回家吧。
在遠去的那個你不肯回家的夜晚,母親提著手電筒到處找你,你的名字從她口中喊出來,在夜色中迷了路。最后母親回到家,被那個不是父親的人一巴掌打在臉上,吼道:“滾出去,今晚上你找不到他就不要回來?!蹦赣H又繼續(xù)找。你就躲在枯了的荒草中,母親好幾次路過差點就踩到你的腳,但你沒發(fā)出任何聲音,只默默地流著眼淚。
最后母親爬到山頂上,她說:“我找不到我的兒子,我不活了?!币恢焕匣⒔辛艘宦暎哌^來,母親靜靜地等著被老虎吃掉,但老虎只是聞了聞她,然后慢慢縮小,變成一只剛偷食過的野貓。母親起身回家,到家時那個不是父親的人已經(jīng)鼾聲如雷。
狂風開始大作,竹林搖動,老屋搖動,母親的眼淚搖動。她哭著說:“我的兒子淋雨了怎么辦?!眲傉f完暴雨就來臨了,一張臉慢慢失去膚色,就像停電的夜晚。螢火蟲倒掛在墻上,顫抖,像母親習慣的叨嘮?!包c一支蠟燭吧。”在雨夜里,她的聲音不堪一擊,但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說到鐮刀生銹、關節(jié)生銹,讓人心疼。
想到這些,你有點心酸。如今二十年已經(jīng)過去,暴雨在剛才就停了。你已經(jīng)回到家,來到廚房。剛偷食過的野貓從墻頭跳下來,它的眼睛射出兩道寒光,窺視整個人世。你似乎看到,母親渾然不覺,她靠著桌沿,想起心事。你揭開鍋蓋,鍋里沒有母親為你煮的紅薯。你感到鼻子有點酸,喉嚨里堵得難受。
此后時光,母親和那個不是父親的人商議了一天一夜,最后確定你已經(jīng)失蹤。村里人每見到他們就問:“你家的兒子呢?”他們就笑著說:“失蹤了?!钡热俗哌^后,母親就邊縫衣服邊流淚,那個不是父親的人喝了半斤白酒,又開始打罵她。
到了后來你才后悔當初選擇離開家鄉(xiāng)。離開家鄉(xiāng)的那些日子,你總想起荒草,在灑遍月光的春夜或者含滿露水的秋晨,它們一寸一寸生長,死亡?!白匀唤绲牧α渴嵌嗝瓷衿嫜剑 蹦阆虬閭H發(fā)出感慨。她說:“我們就這樣嗎?”你繼續(xù)感慨:“山鷹飛過,野兔逃走,家園廢棄?!彼f:“可是我想念那些朋友?!?/p>
啊,誰會坐在荒草中,凝望遠方,等待失蹤的兒子歸來,像黃昏的鬼火,令人感到孤獨?!半x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贝孱^的小石房傳來孩子們的晨讀聲。你也曾加入過晨讀的隊伍,可離開家鄉(xiāng)后,你無法從中辨出你的聲音,像母親和那個不是父親的人,一年比一年老去,卻說不清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難道是等待失蹤的兒子突然回家)。
你能做的也僅僅是,回到家鄉(xiāng),在一個落雨的黃昏,模仿風水先生,撐著雨傘走在荒草中,為死去的他們尋找一塊寶地。但是生活沒有給你這樣的機會,人們告訴你:“他死在兒子的手上?!闭f完又補充道:“他的兒子是一匹花色馬?!标P于母親的故事,就更傳奇了,白發(fā)蒼蒼的她在某個清晨無聲無息消失了。
現(xiàn)在你伸手進鍋里,假裝拿起一個紅薯,流著眼淚吃下,然后回床上睡覺。土墻上蓋的石棉瓦早已破舊不堪,你抬頭看到暴雨過后的夜空月明星稀?!澳敲炊嘈切嵌急辉铝脸缘袅恕!蹦阏f道,然后想象母親躺在身邊給你講一個故事,但是一直沒聽到她的聲音。
如果你早一點回來就好了,但是你直到生病了才回來?;貋淼牡诙煸缟希粋€江湖醫(yī)生出現(xiàn)在門口,嚴肅地對你說:“你母親消失之前給我?guī)Я丝谛牛屛医裉旖o你送藥來。”說著從包里掏出一把草藥不由分說地塞進你懷里。你給了他一沓淺黃色的紙錢。他皺了皺眉頭,看看四周沒人,輕聲說:“用自己的尿煮著喝,才有效果?!彼吆竽憔推炔患按卦嚵耍f真的味道還不錯,只是似乎沒有效果。
今夜無眠,你坐起來點燃一支煙。房間窄,心事寬。草藥無效,病癥未好。你嘆氣,咒罵江湖醫(yī)生不得好死。今夜無眠,剛偷食過的野貓爬到床上,像嬰兒一樣舔著你的手心。老鼠做賊心虛,退回到墻縫,讓一場戰(zhàn)爭沒有發(fā)生。今夜無眠,窗外的溪邊不知何時又有了水(是因為下雨嗎),溪水猶如時間一般不緊不慢。誰家的狗吠聲,追逐著靈魂,四處奔跑。但你對那個不是父親的人的仇恨已經(jīng)落定,像多年前的雪花不再飄落、不再融化。今夜無眠,竹林里的蟬還在鳴叫,你丟下煙頭,重新躺下。商量好的螢火蟲集體飛進房間,閃爍,像一顆顆寂寞的心在顫抖。
早上醒來,你把一個紅蘋果放進抽屜,想象她靠在你身邊。你們安靜下來,看著窗外的陽光,思考時間和針尖。她指著你的額頭,說起久遠的戰(zhàn)爭和年輕人的愛。從亮朝皇帝戰(zhàn)死沙場,說到七棵樹倒在雨夜,悲傷不輕不重,就像你的眼淚掉在塵埃之上。剛偷食過的野貓爬到窗沿上,默默地注視著你們?!拔覀兙瓦@樣嗎?”她搖著你的肩膀,猶如在遙遠的樹林里,把所有故事合為一體,說給逃走的嬰兒聽。而你突然想起昨夜的夢:群星撞擊孤月,你走進荒野,大聲呼喊世界上所有人的名字。你把夢說給她聽,她陷入了沉思。最后你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慰道:“不用替我擔心,夢都是沒有意義的?!彼f:“可是我想念那些朋友。”
你翻開一本詩集,輕聲朗誦起來,以證明你曾經(jīng)讀過書。她突然就笑了,說你生不逢時,說你應該生活在亮朝,亮朝的人每天都吟詩。這時候很多風都已經(jīng)停止,剛偷食過的野貓叫了兩聲,離開窗沿,房間瞬間明亮起來。墻腳一塵不染,根本就沒有落滿塵埃。你說:“在亮朝,人們都明白時間和針尖的關系,兩者的共同點是傷痛,但最終還是被埋在塵埃里?!闭f完你探頭看向窗外,陽光正慢慢地寬闊起來。
你取出抽屜里的紅蘋果,切成兩半,開始一天的生活。但你突然感到疲憊,望著窗外的陽光,說不出年幼時的理想。墻上的掛鐘又重新走動,不急不緩,像進行一場驅趕靈魂的儀式。
房子瞬間變成了樹林,死去的蟑螂又長出觸角,躺在石堆下,像她一樣安靜。一行螞蟻聞到紅蘋果的香味,從石縫里鉆進來。你把她抱在懷里,輕輕撫摸她的臉,平靜地說:“亮朝的時候沒有獵人,人們在樹林里幸福地生活著?!笨墒撬]上眼睛,眼角處的淚水干了。你說:“我?guī)慊亓脸??!闭f著你哭了起來。一行螞蟻停下來,注視著你,然后觸角相碰,朝著紅蘋果爬去。剛偷食過的野貓又回到窗沿,對著你“喵喵”地叫個不停。
樹林瞬間變成房子,你發(fā)現(xiàn)它的眼睛非常好看。它舔了舔前爪,然后撓撓頭,朝你露出獠牙,你看到它的獠牙很尖銳。你用手指比作槍,瞄準它的嘴巴,它朝你笑笑,對著紅蘋果叫了兩聲。你把一半紅蘋果移到它嘴邊,它說:“我吃蟬鳴?!比缓筇麓把兀窳掷镒呷?。
你撿起一半紅蘋果細細品味,死去的蟑螂躺在房間中央,一行螞蟻朝它爬過去。你說:“在亮朝的時候,人們會花很長的時間,看螞蟻把食物搬進窩里?!钡悄阆袷峭蝗话l(fā)怒一般,起身把那一行螞蟻全部踩碎,回到窗前大口大口吃著一半紅蘋果。你想待會該打掃房間了。
那個江湖醫(yī)生又來了,站在窗外朝你詭異地笑。你用手指比作槍瞄準他,但覺得沒有必要,又放下,對他說不買藥了。他說:“沒事的沒事的,我只是過來看看而已?!蹦惆咽O碌囊话爰t蘋果遞給他,他擺擺手轉身走了。走進竹林時又回頭,對你說:“時間過得好快,現(xiàn)在是初秋了?!蹦阌X得他多半有點神經(jīng)病,朝他揮揮手示意他趕緊走。他的背影越來越小,消失在竹林深處,不注意看還真有點像那個不是父親的人。
人們告訴你,后來那個不是父親的人帶回一匹花色馬,用失蹤的兒子的名字給馬命名,馬顯得很高興。他抱著馬的脖子,親了親馬的臉,問:“你會失蹤嗎?”馬望著遠方?jīng)]有回答。他又問了一遍:“你會失蹤嗎?”馬搖搖頭。他的眼睛慢慢濕潤,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馬舔了舔他的手,又舔了舔他的臉。有人路過,驚訝地問他:“你怎么了?”他搖搖頭說:“我只是思念我那失蹤的兒子?!?/p>
初秋了,那個不是父親的人午睡醒來,就瘦了一圈。生命進行倒計時,他頭發(fā)凌亂,照鏡子,認不出自己。他來到溪邊,揉揉眼睛,捧水洗了一把臉,然后與從遠方趕來的朋友喝藥酒,談起生活。一只螞蟻抬著飯粒,爬過鞋子,像爬過幾座大山。勞累,在螞蟻的觸角上顫抖,像他嘴角殘留的酒滴。他們回憶起年輕時的戀人,然后笑。初秋的陽光鉆進門縫,照在他們臉上。
你回過神來,看到斷了腳的蜘蛛逃跑,破碎的網(wǎng)像破碎的心,掛在竹林里,隨著初秋的風搖晃。你來到院子里,陽光越來越寬闊。院子里也已經(jīng)荒草叢生,你扒開草叢,仔細尋找母親留下的腳印。就像兒時的游戲,現(xiàn)在讓你淚流滿面。翻開石頭,一只蚯蚓掙扎著,對你表示抗議。母親留下的腳印被它吃掉了,你有點兒生氣,把它踩斷成兩截,又用石頭覆蓋住。杏樹已經(jīng)比老屋高,你靠著樹干,點燃一支煙,回味二十多年前的哭泣。竹林里的蟬又開始鳴叫,它們是在傾訴破土前的疼痛嗎?一聲比一聲尖,像時間和針尖那樣,灌進你的耳朵。最后你丟掉煙頭,看到荒草一代接一代生長,長得比你的一生還長。
曾經(jīng),一群麻雀飛到后院,啄母親曬的糧食。墻腳落滿塵埃,掃把簸箕麻袋陷入沉默。一只螞蟻抬著飯粒,終于爬過鞋子,像爬過幾座大山。它坐下來休息很久,觸角仍然不停顫抖,不再是勞累,而像是在關心被世人遺忘的角落。一些人生,就順著石梯延伸,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陽光依舊那么寬闊,沒有說出口的愛,在大地上緩緩燃燒。風不吹,很多事物都在沉睡。但母親背著背簍,從村頭走來。背簍里沉甸甸的糧食,其實就是母親的辛苦。午后陽光下,母親的身影那么高大,瞬間嚇跑了偷食的麻雀。
此刻你向遠處望去,陽光還是那么寬闊,只是沒有看到母親的身影。剛偷食過的野貓沮喪地走出竹林,拖著尾巴走向你,不再像是威武的將軍。你知道它沒有吃到蟬鳴,便用手比作槍瞄準竹林,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過去。蟬鳴正緊,如果非要打個比方,可以說像陽光那么寬闊。你走到竹林邊,朝樹林深處開了一槍。蟬被驚嚇得紛紛飛到空中,鳴叫聲落滿一地,剛偷食過的野貓跑過去,興高采烈地撿起來吃。那些蟬在竹林上方饒了一圈,變成一群彩色的蜻蜓,翩翩地往亮朝飛去。
亮朝的時候沒有獵人,人們在樹林里幸福地生活著,他們從春到冬都赤身裸體,學著動物覓食和做愛。她總是說:“我們就這樣嗎?”你抱著她,說:“我們來做愛吧?!蹦阋稽c一點進入她的身體,你們不急不緩地做著,快感從深處慢慢溢出來。你說:“如果快感不會結束,我們這樣一直做下去,直到白頭,那該多好?!彼f:“可是我想念那些朋友?!蓖晔潞竽銚е上?,想著她的朋友是不是還在亮朝,但你沒有開口問她。她曾生下一個嬰兒,可當天晚上嬰兒趁你們睡著就逃走了。她把臉埋在你的懷里哭起來,多么像亮朝的某一個宮女,哭聲漸漸變成了貓叫聲。
你轉過身去,看到剛偷食過的野貓站在墻頭上舔嘴唇,看來它已經(jīng)吃飽,有些得意。你把“手指槍”對準它,它朝你笑笑,然后跳進你懷里。飛去亮朝的彩色蜻蜓又回來了,占滿整個院子。成群的蜻蜓像是童年的玩伴,悠然地飛翔,偶爾生氣一般,撞在你的胸口。你看到那年的稻田如今荒草叢生,消失的小路找不到你丟棄的白網(wǎng)鞋。但蜻蜓仍固執(zhí)地飛翔,俯瞰著你,和你懷里剛偷食過的野貓。就像當年的她,爬到石堆上,陪你哭泣,整整一個夏天。
那時候你們剛認識。她是某天晚上突然出現(xiàn)在樹林里的,你謹慎地問:“你是從亮朝來的嗎?”她點點頭,三只眼睛淚汪汪地看著你。你興奮地說:“我一看就猜到了,只有亮朝女人的額頭上有第三只眼睛?!彼邼匦χf:“也只有少部分女人才有第三只眼睛。”后來你一直懷疑,她是從亮朝逃過來的,所以皇帝特意訓練出兩個獵人來殺死她。
你放下剛偷食過的野貓,用“手指槍”朝那些蜻蜓開了一槍,成群的蜻蜓四處散開,變成了蟬,回到竹林里,又鳴叫起來。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樣。比如剛偷食過的野貓蹲在墻頭,豎著尾巴,目不轉睛地盯著你,像是威武的將軍。比如陽光還是那么寬闊。比如墻腳落滿了塵埃。你抬頭看到太陽已經(jīng)偏西,竟然就到午后了,可你還沒有午睡。想了一會,你假裝自己已經(jīng)午睡醒來。
你午睡醒來,院子就落滿了枯葉,秋風不溫柔,灌進竹林,吹亂你的發(fā)型。你靠著塌了一半的土墻,思考多年以后的時間和針尖。等到那時候你已經(jīng)不再年輕,猶如嬌小的麻雀,在風中越飛越遠。曾經(jīng)的江湖醫(yī)生早已老去,他再次路過,問你買不買藥,你搖搖頭轉身走了。他坐在杏樹下,點燃一支煙,想起獨自走過的村莊和田野。“歲月不靜好?!彼鲁鰺熿F,嘆氣。那些離開家鄉(xiāng)的年輕人笑,急匆匆地趕路,那神情多么像當年的你,只是他們的行李都比你的好,當年的你可以說沒有行李。午后的陽光照在他們沉重的背包上,在他們的面前,青山一座接一座,岔道一條連一條。他們吹起口哨,而遠方已經(jīng)是黑夜。“時間一寸一寸地遠去……”江湖醫(yī)生丟下煙頭,朝你輕輕搖頭,唱起他年輕時學會的流行歌曲。
歲月不靜好,你肥胖的身體,終究有一天,會漸漸枯瘦下去。終究有一天,會瘦得跟那個不是父親的人一樣。
你曾四處打聽,人們對你說:“他常常出現(xiàn)在午后,牽著一匹花色馬?!庇谑悄愠3O氲轿绾螅藗冮_始忙碌,想到蟬在竹林里鳴叫,他牽著花色馬走向田野?!叭兆娱L著呢?!彼谑膛f稼的人打招呼,有時候干脆坐下來和他們一起抽一支煙。他們問他:“你家的兒子呢?”他說:“失蹤了?!庇谑撬麄兿袷庆乓话?,談起兒女們的未來,他默默地聽著不回答。接著他和他們談起往事,最后互相感慨:“那些時光是怎樣遠去的呢?”他們抬頭,看不到多年前飛過的鷹,卻想起童年撿過的稻穗,像一首山歌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唱起。
此刻你看向荒草叢生的田野,看不到那個不是父親的人和他的花色馬。你知道每一個午后終究都會遠去,但你還是常常想到午后,想到那些離開家鄉(xiāng)的年輕人,想到有一天他們的雙親停止生活,想到他們在午后歸來淚流滿面。匆匆埋葬雙親后,他們又開始遠行?!叭兆娱L著呢。”他們笑著對你說。是呀,日子長著呢,就像這寬闊的陽光一成不變,照在大地上,照著沉默的村莊。
你又開始思念她,想念她的第三只眼睛。亮朝時候真的沒有獵人,那兩個獵人絕對是皇帝特意訓練出來的。這曾經(jīng)讓你感到憤怒,你開始養(yǎng)一群螞蟻,想帶螞蟻軍隊攻打亮朝。但是那些螞蟻不聽話,它們把她的身體吃完,然后長翅膀飛走了。從此你患上了“螞蟻癥”,于是你選擇回家鄉(xiāng)。
你幻想多年以后,你的病養(yǎng)好了,你和她回到亮朝。亮朝早已被其他朝代替換,你們感慨一番,登上一座高樓。她說:“以前這里都住著宮女?!彼龓阕哌M她以前的房間,梳妝臺上放著一本詩集,你們依偎著安靜下來。許久后你感慨:“歲月像一把殺豬刀?!彼蝗痪托α?,說你用方言寫詩,一文不值。這時候你們來到窗前,看到長翅膀的螞蟻紛飛而過,香椿樹落下最后一片葉子。你回到桌前,想著在樹林里度過的光陰?!吧欢鸦鸢?。”你起身,在一個黃昏朝窗外望去,無聲的細雨和夜色,就洶涌而來了。
可這些只是幻想,現(xiàn)在是午后,陽光還是那么寬闊。你看到時間緩緩而行,突然被針尖插入,疼痛得大喊大叫,在兩個朝代的銜接處。你流下眼淚,又思考了一會,帶著剛偷食過的野貓爬到山頂。那天晚上,找不到失蹤的兒子的母親就在這里,被一只老虎放過了。你對剛偷食過的野貓說:“我找不到我的母親,我也不活了?!眲偼凳尺^的野貓沒有回答你,它的身體慢慢擴大,變成一只老虎。你靜靜地等著被老虎吃掉,但是老虎聞了聞就走開了。
此刻天空高遠,看不到飛鳥折斷的翅膀,就像大地空曠,找不到母親留下的足跡。你站起身來,模仿少年大喊一聲,聲音來回響著,慢慢變小最后消失。你看到更遠的山外,人們幸福地生活著,可那不是你的家鄉(xiāng),是別人的。你又坐下來,靜默,想象天黑以后將會發(fā)生的一切事情。這時候你覺得這些荒草像一個人沉默不語,或者像一只螞蟻用整個下午的時間,在石頭上爬來爬去。直到晚風吹過,這些荒草輕輕搖動,發(fā)出不明不白的聲音,像風水先生的語言,繼續(xù)往深夜傳去。那個不是父親的人一定不能聽到,因為他已經(jīng)是白骨一堆。
你哭了一會然后起身回家,因為夜色像誰的黑發(fā)正從天垂落下來。走到山下時,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從天而降,手里握著一把被磨得非常細小的鐮刀。你愣了一下,張嘴喊道:“你是我的母親嗎?”她轉身看你,目光呆滯,但突然興奮地喊起來:“你是我的兒子嗎?”你們抱在一起大哭起來,許久后才平復下來。
母親說:“兒子,當年你為什么失蹤呀?”你說:“我已經(jīng)回來了。”母親又開始抽泣。你說:“母親,你為什么消失呢?”母親說:“為了追趕飛行的鐮刀,這么多年,終于追到了?!彼瘟嘶问种械溺牭叮栋咽翘覙渲ψ龀傻?。
母親說:“讓我們一起回家吧?!闭f著母親松開手,鐮刀瞬間起飛,母親趕緊抓住,你猶豫一下也跳起來抓住。鐮刀帶你們飛了起來,往家的方向飛去。
【責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