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惠 齡
(湖州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浙江 湖州 313000)
《莊子·養(yǎng)生主》中闡述庖丁替文惠君肢解牛體。手接觸的、肩依靠的、腳踩踏的、膝抵住的,無不展現(xiàn)最到位的氣勢,無不符合節(jié)拍音律的姿態(tài)?!扳叶槲幕菥馀#种|,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首》之會。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文惠君不禁慨嘆說道:“啊!真是太厲害了!究竟如何達到神乎其技的呢?”庖丁聽罷,緩將珍視之刀妥帖地放下,才定神答道:“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p>
尼采以自身體驗試圖對跨越深淵的奧秘提出解釋人生精神境界的三種變形,同時也是其對于超脫人間世中的超人誕生,與其精神三變的過程來作的變相呼應。三種變形分別為:精神如何變成駱駝;駱駝如何變?yōu)楠{子;到了最后,獅子再如何變成孩童。承此,本文亦試著從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爛漫天真,到見山非山、見水非水的世故練達,再到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老僧入定,三個層級和階段,來探析“危丁解牛”存乎技中之道之心的義理。
庖丁還是一個解牛新手的時候,只能看到一頭實實在在的全牛,憑借感官初識世界,一如稚子爛漫天真而懵懂好奇的真實純粹。眼望便信,隨心率性地將喜怒形之于色,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無不然是遠望山有色、近聽水潺潺的快樂崇拜。然而,世界規(guī)則豈是眼見為憑的過度樂觀?不知山高水深,不究事物表面背后的存在意義,從而自顧自斷然地給出定義。關乎紛繁復雜,蠅營狗茍,又豈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初入?yún)擦置酝盟撠W跃璧那靶写笫履兀俊笆汲贾馀V畷r,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郄,導大窾,因其固然。枝經(jīng)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shù)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養(yǎng)生主》)第一階段的“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意指庖丁初入行,對于工作對象認識不清,實務經(jīng)驗不足,亦難于人世間的紛雜問題中游刃得當。故以其情識造作之我來觀解牛體,因此眼中所見之牛,皆是摸不著頭緒之復雜難解的孤立皮相。一如“族庖月更刀,折也”中的折為折斷的意思,表示一般庖丁在用刀碰觸骨頭之際,常以頑強力道劈砍折損。由于使用方式不對,難怪刀子總是壽命不長,必須時常更替新刀。因此,不按牌理、不得其門而入之耗損心力、勞神傷身,這便是初階的練技階段。
初階練技階段的人生境界,其狀猶如代表人類精神的最初階段,象征著忍辱負重入世性格之沙漠之舟的駱駝,被動聽命于他人并承受命運的主宰。駱駝孤獨地在荒漠中行走,為了覓尋滋養(yǎng)生命的綠洲,為了突破逆境的堅毅生存,必須長期忍受烈日烤炙以及干涸無助的揪心苦難。即使面對漫漫滾沙,前路茫茫,依舊肩扛傳統(tǒng)、屈膝承受。成就了只能負載, 只有敬畏順從,不能創(chuàng)造,沒有抗爭能力,儼然是一個任重而道遠、死而后已的悲劇形象先驅(qū)。即如同初入行的社會新人,對工作對象認識不清,實務經(jīng)驗不足,面對排山倒海的壓力,身不由己地隱忍,卻又不知為何而戰(zhàn)。以其“應該如何”照單全收的全然宿命信仰,來作為長期生活及成長的價值指針,這便是所謂的駱駝精神,即人生修煉的初階技法。
“所見無非全?!笔乔f子用來隱喻世人僅觀其物而不明其理之認識上的滯礙,即為日用而不察之“滯于物”的生命常態(tài)?!啊疁?,《說文》云:‘凝也。’段玉裁云:‘凝,俗冰字?!盵1]559亦即如冰之凝,阻礙而不通之意。一旦人滯于“此”就會忽視“彼”,這就容易“一葉蔽目,不見太山;兩豆塞耳,不聞雷霆”[2]60。“當一個人只見物而不見理的時候,人與物之間就會形成對立,要么人試圖去宰制物,要么物來役使人,無論是哪種情況,人都會陷于‘滯于物’的狀態(tài)?!盵3]2于此層次,不但談不上任何養(yǎng)生之理,而且還會出現(xiàn)以養(yǎng)傷生的狀況,這就是大多數(shù)人“滯于物”的生命常態(tài)。“百骸,九竅,六臟,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莊子·齊物論》)對于牛的理解即是生理結構的茫然無知,就像一個人在生活中“只見物而不明理”一樣。由此凸顯我們在看待世界時之只見物而不見理,從而衍生導致的荒誕。
執(zhí)著于山,執(zhí)著于水,執(zhí)迷于事物的光鮮現(xiàn)象,分不清現(xiàn)實世界的金科玉律。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爛漫天真,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單薄,獻上最熱血的璀璨溫度,終是仍未入門入定的第一境界樣態(tài)。是初跌入喧囂煩嚷、紅塵俗世,不知愁為何物的天真單純。面對于鋪天蓋地、迅雷不及掩耳的磕磕碰碰、傷痕打擊,進而為天真爛漫到天真殘忍的身心疲憊?!爱斠粋€人視物而明理的時候,人與物之間就容易溝通,對于物能觀其間理,人就不會再被物所阻隔遮蔽,就能夠不再滯于物?!盵3]2據(jù)此,開始于“技”中設身處地、拿捏分寸、掌握技巧,深知唯有在屢屢的境界提升中,才能避免于硬碰硬的兩敗俱傷。換言之,從面對外界并開啟了自我的保護機制,漸漸于逐次受傷平復的過程中,開始內(nèi)反并省思順應情勢的道理。于此明白涵養(yǎng)心神的重要,始能更進一步地擺脫外物束縛,得以重獲人格的自由。
獻上天真熱血的溫情來看待人生山水,靠得更近,處得更久,漸漸發(fā)現(xiàn)山外竟然有山,水外仍舊有水。紅塵俗世中的黑白竟能自顧自地顛倒,是非對錯亦能似隨天氣變化般隨意地混淆。古道熱腸的背后,是心細如麻的惡斗,虛偽面具下隱藏著太多人前手牽手、人后下毒手之機關算盡。于是霧里看花,于是似幻似真,于是再回不去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來時之路了。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爛漫天真之精神境界變形 ,在諸多的無力感以及崩潰邊緣不斷地與之招手,終于在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下,于精神上蛻變成反抗格斗的獅子。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莊子·齊物論》)人一旦出生,就在慢慢地朝死亡奔赴。即便在這樣短暫的生命歷程中,我們還不斷地“與物相刃相靡”,不停歇于“滯于物”的情境,從未停下腳步深思,豈不荒唐悲哀?
就職場而言,此時對于工作認識精確并有效把握,亦積累了足夠人生閱歷的實務經(jīng)驗。懷抱人生,活出夢想,開創(chuàng)嶄新局面,處于高階熟技的光芒象征??扇松M有著絕對如駱駝般被動承載的宿命,又或是如獅子般義無反顧地勇闖宣戰(zhàn)。卸除傳統(tǒng)價值強加的負載,實現(xiàn)精神的自由解放,便意味著更要有著敢于承擔責任的風險與擔當。拳拳服膺誰與爭鋒之下的“我要”信條,在諸多困難的抉擇中,不免于蠻橫廝殺的野心、聲嘶力竭的疲憊,在創(chuàng)造新價值的披荊斬棘里,終于迷失了自我。
我見山水多彷徨,料山水見我應如是。無論是選擇積極奮進、向前奔馳,抑或是迷惑彷徨、痛苦掙扎于妥協(xié)后的宿命俗世,兩害相權如何取其輕?兩利相權又該如何取其重?患得患失,搖擺不定于“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之際。試問,在人生顛簸初始之時,誰又能輕聲召喚自己懸崖勒馬呢?于是,真心一旦墜跌就無法展翅的天真爛漫,便活脫脫地鑲嵌在見山非山、見水非水價值觀瓦解的世故練達之中。
“蓋莊子整個哲學精神,即不外在安頓無人之生命,無論是精神境界或現(xiàn)實生命,皆莊學所欲超越、點化、安立者。是以其逍遙之所以逍遙,即在其養(yǎng)生之具體生活上實現(xiàn),而齊物之工夫修養(yǎng),亦莫不在養(yǎng)生中表現(xiàn)?!盵4]113第二階段的“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意指三年的庖丁歲月,工作對象認識精確,亦積累足夠人生閱歷的實務經(jīng)驗。故庖丁眼中已非第一階段所見的完整牛只,而是以牛之自然之性觀牛,在心中有了清楚分際的視覺圖像,據(jù)此作為目無全牛的“分割部位”,作為審視精辟的解牛藍圖。一如“良庖歲更刀,割也”。從族庖用刀硬砍骨頭的“折”,技巧遞進為良庖用刀切開筋肉的“割”,不硬碰大骨,而是緣著骨頭切肉。莊子所謂的養(yǎng)生主,即是要吾人順人我之曠達,循山水之自然,過猶不及,皆以適分為要。郭象注曰:“夫生以養(yǎng)存,則養(yǎng)生者理之極也。若乃養(yǎng)過其極,以養(yǎng)傷生,非養(yǎng)生之主也?!盵5]121換言之,雖然因經(jīng)驗而了解如何避免困擾紛爭,達至高階的熟技階段,但憑目視解牛,長此以往,雖技術熟巧,卻仍不免于于不可測之境中摧折損傷。
從傳統(tǒng)弱者、消極被動、敬畏順從、拳拳服膺并一直被賦予“你應該如何”的駱駝境界,進化為重拾生命主導權的開創(chuàng)強者、積極主動、挑戰(zhàn)權威、懷疑否定,從而開展出“我要如何”的獅子境界。兩端不斷拋擲的駱駝和獅子,在歷經(jīng)千錘百煉的成長艱辛路后,終于能夠回歸生命原點而再次出發(fā)?!胺浇裰畷r,官知止而神欲行,十九年刀刃若新發(fā)于硎。養(yǎng)生之道即依乎天理,因其固然。”老子說:“復歸于嬰兒。”(《道德經(jīng)·第二十八章》)“專氣致柔,能嬰兒乎?”(《道德經(jīng)·第十章》)孟子亦言:“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離婁下》)超越了駱駝和獅子的被動至主動,脫胎換骨從而活活潑潑地在自在當下中展開心靈生命的新境界。風雨過后沉靜,破壞轉(zhuǎn)成創(chuàng)造,流放化為依歸,喪失終將回復?!拔沂?!”“我在!”的聲音回蕩,這便是內(nèi)在催生、主體確立,精神完善了意志,天真爛漫的孩童境界于此出現(xiàn)。
孩童純真的誕生,是狂暴肆虐的掙扎搏斗之后的和解。生命有了神圣肯定,天地大美至善存在當下的“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便是個體超人真切涌現(xiàn)的使命。此刻返璞歸真的孩童境界,代表著內(nèi)心寧靜和諧的天空澄明。不再自我糾結,不與天地萬物對立,拋擲陳舊故步,才能更上層樓,才能將其自我生命,安立在含德之厚的心靈本真當中。
山水即山水之道庖若新刀之第三階段的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老僧入定,“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因其固然”。順應自然的心神運作,避開鋒芒,如此謹小慎微地掌握規(guī)律,抓住本質(zhì),無怪乎“十九年刀刃若新發(fā)于硎”,意即刀用了十九年,刀刃還像新磨過的一樣?!暗杜c牛,牛與人,不再是對象、工具、主體三者鼎立對峙的關系,而是渾然一體,無分內(nèi)外彼此,不知手之運刀、刀之解牛而牛竟解。”[6]456因為牛的骨節(jié)之間有空隙,而我的刀刃薄的幾乎沒有什么厚度;以沒有厚度的刀刃切入有空隙的骨節(jié),自然是寬綽而游刃有其余地了,所以這把刀用了十九年,刀刃還像新磨過的一樣。換言之,從處事謹慎的低調(diào)藏鋒,泯除成見的化解對立,熟能生巧之經(jīng)驗積累的“技中之道”,升華提煉至“道中之心”境界。如此一來的不計得失、物我兩忘、心領神會并運用自如的存乎技中之道之心,終將在游刃有余、保全自身而臻于“養(yǎng)生之道”的化境之中了。
海德格爾言道:人的一生,很少活在“我”、活出“自己”,大部分時間反而是活在“他者”、活在“別人”。匆匆過客,窮究一生,越過太多的高山峻嶺,經(jīng)歷太多的形色事物。以錘子的使用為例:“對錘子這物越少瞠目凝視,用它用的越起勁,對它的關系也就變得越原始,它也就越發(fā)昭然若揭地作為它所是的東西來照面,作為用具來照面。錘本身揭示了錘子特有的‘稱手’,我們稱用具的這種存在方式為上手狀態(tài)?!盵7]3在大千世界經(jīng)年累月的修持下,謹小慎微,掌握規(guī)律,抓住本質(zhì),避開鋒芒,終于得以練就一身順應自然、心神運作的老僧入定??鬃釉?“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 ”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 長于水而安于水,性也; 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莊子·達生》)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任天外云卷云舒。“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地“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則更添顯出豁達與淡定。
“雖然,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莊子·養(yǎng)生主》)可即便如此,每當遇到筋骨交錯盤結的部分,我知道不好處理,也都會更加地小心謹慎,目光集中,舉止緩慢,然后稍微一動刀,牛的肢體便會嘩啦啦地給分解開來,就好像是泥土一樣地潰散落地?!半U阻之觸之所以非必有,即因此險阻乃在自心之強求入,既不強求,即可‘因其固然’而得其間。而此不強求亦即是無厚其情、才、識,生命無厚,則間自得,而其游刃有余亦必然矣。”[4]119以一顆低調(diào)藏鋒、沁除成見、物我兩忘的謙卑心態(tài)來化解對立,“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心轉(zhuǎn)境轉(zhuǎn)、茅塞頓開,已然較第一階段的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爛漫天真,更添增了一份在歲月洗禮下的處世之道與為人內(nèi)涵。
拋掉了烏云密布、云霧繚繞的迷亂混淆,拋掉了隱藏在本來面目后的糾結猙獰。“大名之所在,大刊之所嬰,大善大惡之爭, 大險大阻存焉, 皆大軱也。而非彼有必觸之險阻也,其中必有間矣。所患者,厚其情,厚其才,厚其識,以強求入耳?!盵8]81揮揮衣袖,撥亂反正,將心定住,便能在“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之后,見山仍舊是山,見水依舊是水。最終便能在燈火闌珊處的老僧入定中,體悟到人生處處皆美好的況味百態(tài)。
經(jīng)由第一階段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之族庖月更刀,折也——初階練技,初始入行,工作對象認識不清,實務經(jīng)驗不足;接著步入三年之后的第二階段,未嘗見全牛也,良庖歲更刀,割也——遞進高階熟技,對工作對象認識精確,累積足夠?qū)崉战?jīng)驗;再到第三階段的方今之時,官知止而神欲行,十九年刀刃若新發(fā)于硎——鑄就養(yǎng)生之道即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彼節(jié)者有閑,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雖然,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蔽幕菥唬骸吧圃?!吾聞庖丁之言,得養(yǎng)生焉?!?《莊子·養(yǎng)生主》)這個時候的庖丁便提刀站立,環(huán)顧四周,心滿意足又從容自得地為文惠君解牛,展示極盡技藝功夫與道術境界的雙全。最后,再將刀刃擦拭干凈收藏起來。文惠君聞此不禁贊嘆:好??!我聽了這一番話語后,便是懂得養(yǎng)生的道理了。
庖丁放下刀回答說:我所愛好的是道,早就已經(jīng)超過技術的層次了。我在最早開始肢解牛時,所見到的不過就是一整頭牛;三年過后,就不曾看見完整的一頭牛了;就以現(xiàn)在的情況來說,我是以心神來領會這頭牛,而不是以眼睛來觀看牛,停止了感官作用,靠著心神隨心所欲的充分運作。依照著牛體自然的生理結構,劈開筋肉間的空隙,引刀導向骨節(jié)的空隙,依順著牛體本來的結構下刀。那些經(jīng)絡相連、骨肉相接的地方連碰都沒有碰到,更何況是那大骨頭呢!好的廚師每年更換一把刀,因為是用刀割筋肉;普通的廚師則是每個月更換一把刀,那是因為他是用刀來砍骨頭。而如今我的這一把刀已經(jīng)用了十九年,肢解過數(shù)千頭牛,然而刀刃仍舊像是剛從磨刀石上磨過的一樣鋒利。于此,莊子不言宰牛,不說殺牛,偏講解牛,已然是將解牛血腥場面的夸張過程,巧妙鋪繹成了韻律優(yōu)美的肢體畫面。如此一來的浪漫美感的視覺體驗,嘆為觀止的道藝饗宴,極富文學巧藝之美。無怪乎文惠君會發(fā)出情不自禁的贊嘆:??!真是太厲害了!技術究竟如何達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呢?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莊子透過這篇庖丁解牛的寓言,說明養(yǎng)生之道在于順應自然,順勢而為。遇筋骨交錯之際,就好比生活遭遇重重障礙、層層束縛的與人相刃相靡,而必須適時地集中精力,如履薄冰,巧妙回避并圓融解決。如此一來,象征自我的無有厚度之刀,便能在如復雜社會般的牛骨節(jié)間中的空隙里游刃有余。文惠君著眼于熟能生巧之“技”的“嘻!善哉!技蓋至此乎?”相對于心領神會之“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的庖丁論“道”,兩人層次不同、境界相異從而埋下了伏筆。換言之,將其自我之刀安放在心靈深處,如同漂流的人生旅客,要在每個生人門口敲扣,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門,才能走到最深的內(nèi)殿。尤有進者,生活能夠自如,生命不受折損,才能于安時處順之中,安返哀樂不能入也之境。心的修行達致無有之境,泯除物我對立,超越利害得失,參悟養(yǎng)生之道,存在價值顯像,便能盡享天年。
族庖、良庖乃至今日的庖丁,不外是致虛極、守靜篤以至于無厚之由技入道的過程。庖丁解牛中的那頭牛,比喻的就是“人間世”。牛體的結構異常復雜,因為牛的骨肉筋絡相連一起,不當砍斫便會造成受傷折損。而庖丁手握的那把刀刃,便是象征著每一個人的“自我”,以自我為名的刀刃投身在牛體天下,與人相刃相靡。所謂的相刃即是互相砍斫,相靡便是將對方砍倒。人間世就是天下,自我活在天下,人物活在人間。本身的自我有限,而人間大道卻又顯得如此復雜無限,這便是人生存在的兩大難關,同時也是《養(yǎng)生主》的主體寓言。
人間天地各有其規(guī)律存在,洞察客觀環(huán)境的規(guī)則,使其常規(guī)成為自身的導航。善解牛者,刀不易折;善處世者,人不易損。于是莊子告誡我們,需從刀刃無厚做起。庖丁并非生而游刃有余而不傷,而是通過經(jīng)年累月的功夫歷程得以致之。原本是要解開牛體,但必須在刀刃薄到幾無厚度的無身之際,當?shù)度袥]了厚度,牛體筋骨、骨肉相連的地方就算再狹窄褊隘,都可以輕松自如的滑過。何以故?精神在感知中馳騁,功夫在實踐中涵養(yǎng)。如此一來,打開了自我,放開了自我,沒有了自己,沒有了厚度,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其功夫在“緣督以為經(jīng),順中以為?!?,意思是說處事的人若能依循事物自然之理而予以為常,持守著無偏無執(zhí)的中虛自然之道,不過分、不強求?!耙篮跆炖怼⒁蚱涔倘弧?,意指順應現(xiàn)實,尊重自然,妥善保養(yǎng)身心的人生觀點與處世哲學。謹小慎微地避開阻礙,即便外物攪擾如織,只要掌握要點,便能得心應手于做人處事。精神為主,感官為輔,便不會輕易讓有形感官來損壞耗傷無形之心氣神。
其境界在“游刃而有余”。當牛肢解后,庖丁心滿意足于刀刃無損,從容自得于養(yǎng)刀如新。解牛后的刀刃,隨即小心保養(yǎng)擦拭,而后藏于鞘內(nèi),鋒芒不外顯露,養(yǎng)刀如似養(yǎng)生。既能于有余之中乘物以游之,又能在人間道中逍遙又自適。身可以保,生能夠全,親得以養(yǎng),年終將盡,終于在不傷自我之刀的保身、全生、養(yǎng)親、盡年中,臻于養(yǎng)心護心之化境。所有的一切之上,都有光在流淌著,甚至暗黑里,也有著極其細微的光,只是我們?nèi)庋劭床坏剑床灰姷?,并非不存在。因為蘊藏于深處的那一道心主,經(jīng)由階段體悟經(jīng)驗,終臻神乎其技之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而至于那道安時處順、哀樂不入的真境心光,每個存在當下所需護養(yǎng)的心主,亦復如是??!
生命游于人世間,解牛而刀刃無割折,猶如生命游于天地而不傷。保全刀刃,就要避開筋腱骨骼;保全個人,則要避開社會的矛盾沖突。解牛之難,不在于所解之牛之筋骨錯雜,而在于其解牛之刃未得其間。何以故?在其未能無厚也。個人在人間世中就跟刀刃一樣,相較于牛骨,就好比那些社會的是非沖突、情感的矛盾挫傷、害人的陷阱機關。庖丁解牛前后歷經(jīng)了由最初的“所見無非全?!钡健澳繜o全牛”的“技”藝,反復體驗,多次琢磨,熟能生巧之后,才達致“以神遇而不以目視”之揮灑自如、神乎其技的“道”境。
由“技”至“道”,從感官活動到精神運作的心程,手段方法熟能生巧,提煉升華成物我對峙的消解。所謂一即一切、一切即一,非以此純亦不已之至誠而不能熟技至道成心。唯其如此通透道通為一之境,游刃無間于場域的道境中,更彰顯樸心山水之精神生命不受外在左右的豐富性、自由性以及無限性。心靈是每一個人的神殿,不管里面供奉的是什么,都應該好好護持它的強韌、美麗和清潔。如果用眼睛看是一種框,用心去體會就是一種寬,人在俗世外,心棲山水間,涵養(yǎng)精神生命之主,善護游刃有余之心。如此一來之養(yǎng)生必當以養(yǎng)心為要,善護游刃有余之樸心山水,才能對于現(xiàn)實生命加以調(diào)護,終能享擁安頓養(yǎng)生的終極目的。